堤契诺夏夜
久经炙热干旱之后,终于下了一场雨。整个下午雷声隆隆,还下起了冰雹,起先是令人窒息的闷热蒸气,随即沁凉的空气温柔地扩散,空气中带着泥土、石头及树叶的苦涩气味。之后,夜降临了。
山中阴凉处的森林里有一处石窖酒馆,那是村中的地下酒馆。就像幻想中的小人国森林里那童话小村庄似的,酒馆正面是小巧的石砌山墙,房子一时看不见,从高处俯视,屋顶与房子似乎低陷在地面之下,岩石地窖由山壁挖掘而成。装在灰色木桶中的葡萄酒是去秋酿的,有些甚至是前年秋天酿的,不过没有更陈的酒了。那葡萄酒淡得宛如葡萄汁,带着冰凉的水果味,以及浓浓的葡萄皮味道。
陡峭的森林坡上辟出了一个小平台,拾级而上,平台上有座小酒馆,仅容得下两张桌子。此时,我们正坐在这家小酒馆里。栗树、梧桐及金合欢等老树巨大的树干,直直伸向苍穹,隐约只看得见一小块天空;由于这些树的枝桠茂密,我常在雨中的树林空地上长坐,却从未被雨淋湿。我与几位住在附近的外来艺术家,默默在黑暗中对坐着,蓝白条纹的陶杯里,盛着鲜红的酒。如小岛一般的平台下,位于我们正下方的酒馆大厅里,红灯闪闪烁烁。透过黄杨树茂密的叶缝往下看,灯光下是一片充满喜悦、黄铜般的光芒,一个男人的膝上放着法国号,面前放着一杯酒,他开始吹奏法国号;旁边另一位男士手持低音喇叭,当他们开始合奏时,又响起了第三个温柔木管乐器的声音,这声音使人联想起巴松管,但我看不见吹奏者,只能看见他的侧影。他们的合奏温柔而内敛、熟练而灵巧。演奏的前厅又小又窄,听众稀稀落落,演奏者控制着音量,他们乡村式的、欢悦的、亲切的演奏,虽不特别强调情绪,但仍带来感动与幽默感,节奏轻快又充满自信。这音乐就和葡萄酒一样,带给人香醇、纯净、乡土与直接的感受,但却没有强烈的刺激,也毋须心存戒备。
才听到音乐,还来不及在窄小的木凳上转身向下看,舞者们就出现了。夕阳余晖仍逗留在酒馆前的广场上,三对舞者就在酒馆前厅流泻而出的灯光下舞动着;由于树木挡住了视线,我们只好从黄杨树浓密的叶缝间,欣赏他们的舞姿。
第一对舞者是两名女孩,其中十二岁的那个女孩穿得一身黑——黑围裙、黑袜、黑鞋;七岁的那名小女孩则穿着明亮的浅色舞衣和白色围裙,光着一双脚。大女孩数着节拍,一丝不苟地跟着节奏舞蹈,她跳得很好,舞步丝毫不出差错,该快就快,该慢则慢。她的容貌严肃庄重,像朵苍白的花朵飘动着,在森林暖湿的暗夜里,显得模糊难辨。小女孩则刚学舞不久,仍不太会跳,因而舞步有点拖泥带水;她微咬着下唇,微嘟着嘴,笨拙地看着同伴的脚步,同伴也悄悄提醒着她。两个小女孩的脸上焕发着严肃和满足感,手舞足蹈间流露出属于孩子们的尊严。
第二对则是两个小伙子,年约二十岁。较高的那个没戴帽子,露出短短的鬈发,另一个则斜戴着毡帽。他们两人卖力地舞着,同时脸上略带着微笑;他们不只尽力跳得正确,同时还在舞蹈中表现出感情。舞蹈时,他们的手一致地向外伸展,头部后仰,有时还会曲着膝、弓着背,尽可能地舞出最精致的动作。他们的热情舞蹈,鼓舞了吹奏木管乐器的乐手,他让乐曲更温柔、更婉转、更哀怨。两位舞者面露笑容,较高的那位更是自得其乐,完全沉醉在舞蹈之中;他爱上自己的舞蹈,忘却了一切。另一位舞者有点淘气,他略显腼腆以博人一笑,并希望因而获得赞赏。我想,较高的那位应该会有较顺利的发展吧。
第三对舞者是琳桂娜和玛利亚,两年前我在她们上学途中遇见过她们。琳桂娜是典型的南方姑娘,轻巧而纤瘦,细长的脚和细长的脖子流露出生涩的美。玛利亚则截然不同;她出落得更美了,不久前我仍将她当成小女孩看待,现在可不行了。她的五官突出,脸色娇嫩丰润,坚毅的眼睛呈浅蓝色,褐色的秀发蓬松;她已从小女孩蜕变为少女,看似慵懒,眼神却奔放而充满活力。如果我是村中的年轻小伙子,一定非玛利亚不娶。玛利亚一身红衣,她向来只穿红色或粉红色的衣服。她和琳桂娜舞着,红色衣裳飘来飘去,时而消失在黄杨叶影之中。她们的舞姿曼妙,心情愉悦,不像小女孩那般严肃,也不像两个小伙子那般开放、虚荣。美妙轻柔的管乐声、充满欢娱装饰音与跳跃感的乐曲,与玛利亚和琳桂娜的舞步搭配得天衣无缝。森林里的绿色薄雾在她们头顶散开,前厅里的一小道灯光打在她们的额头上,她们合着节奏,紧凑又灵活地舞着。
平台下,在黄杨的黑色阴影之后,灯光与音乐流泻着,年轻人舞影婆娑,人们倚在大厅廊柱或屋外的树身上观赏着、赞美着,不时点头微笑。平台上,我们这些异乡客和艺术家则坐在黑暗中,环绕身旁的是不同的灯光、不同的气氛、不同的音乐与不同的人。石上的叶影、衣上褪色的蓝、七岁女孩曲膝时的庄严神情等,这些令我们如痴如醉的人、事、物,是平台下面的人们所忽视的。对于村民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既羡又爱,但他们却羡慕某些我们早已厌烦的奇怪事物和习惯。只要愿意,我们也能参与其中,绝不会有人阻止我们和他们一起欣赏音乐和舞蹈,但我们却坐在梧桐树下,在树影之中陶醉地聆听三人乐团的演奏,看着人们苍白容颜上若隐若现的光影,倾听红鸟在沉静黑夜里的啼叫与争吵,同时心存感激地吸取今夜朦胧的神秘气息,以及这小小乡村世界里令人愉快的祥和。他们的表演使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但他们的烦忧以及他们的快乐,都不属于我们。
玫瑰色的酒斟入蓝色的陶杯中,当平台下的舞影朦胧时,玛利亚那红色衣影逐渐舞进黑暗的阒寂之中,那明亮的花般容颜,也随之消失,没入夜色中,只见门口那红色的温暖灯光显得更为明亮。在熠熠灯光尚未熄灭之前,我们起身离席而去。
(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