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佩莱斯线条(帕斯捷尔纳克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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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外来人

小姑娘连头一起都裹在厚厚的毛纺头巾中,头巾一直拖到她的小膝盖上。她像一只小母鸡似的在院里转来转去。任尼娅真想走到一个鞑靼族女孩儿跟前去和她谈谈话。这时,窗户腾地一声打开了。“小科利亚!”阿克西尼娅叫唤了一声。一个小男孩像一只被匆匆插上一双毡靴的农民包袱,迈着碎步迅速地走到管院子的人住的房间里去了。

把作业带到院子里去做永远意味着把规矩的某条注解弄到完全丧失其意义的程度,然后上楼,在房间里重新开始做一切。它们跨过门槛,一下子就使人充满一种特别的昏暗和凉意,充满一种特别的总是令人感到意外的熟悉感,家具就是如此熟悉地一劳永逸地占据好自己的规定地方后一直留在那儿的。未来是无法预测的。但是从户外走进房内,就可以看得见它。它的计划已经摆在眼前,在其他各方面都不驯服的那种布局会听从于它的。没有外面的空气流动所带来的那种梦,这种梦是突然降临的乐观而又非常不幸的家神无法迅速地驱逐出门的。

这次的作业是莱蒙托夫的作品。任尼娅把封面向里折好,揉搓着书本。在房间里,如果谢廖沙这么做,她本人就会奋起反对这种“恶习”。在院子里就另当别论了。

普罗霍尔把一只搅冰淇淋的桶放在地上,朝屋里走了回去。当他推开通往斯比岑家外屋的那扇门时,从里面传出了将军的一群没有长出长毛的小狗的狂吠声。门砰的一下子关上了。

这时,像母狮那样背上长满毛茸茸的长鬃的捷列克一边不停地蹦跳,一边继续按它应当做的那样大声吠叫,于是任尼娅开始怀疑,这一切真的是在背上而不是在脊梁上发生的。懒得查阅书本了,南国的金色云朵从远处刚把他送到北方去,就在将军家的厨房门口碰到了手里提着水桶和擦子的他。

勤务兵放下水桶,弯下身,拆开搅冰淇淋的桶,开始刷洗它。八月的太阳光穿过树叶,射到了士兵的骶骨上。红色的阳光深深地扎进了制服的已退色的呢料之中,好像它是被松节油贪婪地浸透了似的。

庭院宽敞,有些叽里旮旯的地方,令人摸不清头脑,而且又比较阴暗。庭院中心是用圆石铺砌的,很久没有重铺过,所以圆石周围已长满郁郁葱葱的扁平的小草,午饭后的时刻它们会散发出酸溜溜的药味,就像炎热天在医院附近闻得到的那种气味。管院子的人住的房间和马厩之间有一小块边沿地,院子就靠这块边地紧挨着别人家的花园。

任尼娅就是到这儿来取木柴的。她用一块扁平的劈柴从下面顶住梯子,免得它滑倒,并让它牢牢地靠在晃动的木柴上,自己便坐在梯子中间的横木上,虽然坐得不大舒服,可是却像在院子里玩耍一样有趣。然后她站起来,往上爬了几级,把书放在上面一排被拆过的木柴上,准备阅读《恶魔》;后来发现还是原先坐得更舒服,于是又爬下来,把书忘在木柴上,并且记不起它来了,因为现在她只看见花园外面的那种以前没有想到的景色。她伫立着,张开了嘴,如同着了魔。

别人家的花园里没有灌木丛,古老的树木把自己下层的大枝伸向高空,伸到叶旁,如同伸向黑夜,从下面使花园变得光秃秃的,不过它本来就处于永久性的轻盈而又庄重的昏暗状态,并且从来也没有摆脱过这种状态。大树干上布满古老的地衣,它们的枝枝杈杈在雷雨天呈淡紫色,它们使人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条空空荡荡的很少有车马来往的小路,小路通向别人家的花园的另一边。那里长着锦鸡儿。如今灌木丛枯萎了,蜷缩了,凋落了。

那条被昏暗的花园从这个世界带到那个世界上去的小路闪着光亮,如同梦中所见;也就是非常明亮,非常耐心,毫无声响,如同太阳在那边戴上了眼镜,在杂草中搜寻东西。

到底是什么事让任尼娅看得如此出神的呢?是她的发现,这发现比那些帮助她完成这项发现的人更使她感兴趣。

那么,那边有个小铺吧?在篱笆门外,在街上。在这样的街上!“她们真幸福,”她羡慕那些陌生女人了。她们一共是三个人。

她们一身黑,如同歌中唱的“女修士”。头发被梳到圆帽子下面去的三颗平坦的后脑勺下垂得很低,因此看上去就好像靠边的那个半身被草丛遮挡住的女人用臂肘支着什么东西在睡觉,另外两个女人紧靠在她身上,也在睡觉。帽子是灰黑色的,在阳光下像昆虫一样时隐时现。它们蒙着黑纱。这时,三个陌生女人把头转向了另一边。显然,街道的另一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她们向另一端看了一会儿,人们在夏天,即在瞬间被光线溶解和延长了的时候,在不得不眯缝起眼睛和用手掌护住眼睛的时候才会像她们这样看东西,——她们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陷入原先的一齐打盹的状态。

任尼娅本来想回家,但突然想起了那本书,一下子又想不起把书放在什么地方了。她回去找它,当她走到柴垛后面时,看到那几个陌生女人站了起来,准备走开。她们一个跟着一个走进篱笆门。一个身材不高的人迈着伤残人的奇怪步伐跟在她们后边。他腋下夹着一本大画册或地图册。原来她们在彼此隔着肩头观望时所干的就是这件事,她还以为她们是在睡觉。女邻居们穿过花园,消逝在杂用房后边了。太阳已经下垂了。任尼娅在取书时碰了一下柴垛。一俄丈高的柴垛被惊醒了,像活的东西似的动了起来。有几块木柴滑了下来,落在草皮上发出轻轻的响声。这成了信号,如同更夫敲打梆子。傍晚降临了。响起了许许多多声音,它们是低微的、模糊不清的。空中开始发出河对岸的一种古老的呼啸声。

庭院空空荡荡。普罗霍尔收工了。他走出大门。那里很低很低地,就在紧挨着小草的上空回荡着士兵悲切的三角琴声。一小群蚊子无声无息地在琴的上方飞舞,忽上忽下,时而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时而突然下落,但不等接触到地面又飞了起来。不过,三角琴的叮当声更细更轻。琴声下降得比蚊虫更接近土地,并在未沾上灰尘时就比蚊虫更好更轻地飞回高空,有时颤动,有时中断,然后又不慌不忙降落下来。

任尼娅回屋去了。她想到那个夹着画册的陌生男人:“他是个瘸子,老爷出身的瘸子,不拄拐杖。”她走的是后门。庭院里散发着一股浓烈腻人的甘菊味。“从某个时候起,妈妈那儿积聚了整整一箱药,还有一大堆带黄色塞子的蓝色玻璃瓶。”她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上走。铁栏杆是冰凉的,梯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来呼应沙沙的脚步声。突然,她想起一件奇怪的事。她一步迈过两个梯阶,停留在第三个梯阶上。她想起,从不久前起,妈妈和管院子人的老婆之间有了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似之处。在某个完全捉摸不到的方面。她停住了脚步。她沉思了起来:“是在某种方面,是不是人们通常所指的那个方面,那时他们说:咱们都是人……或者说,我们都是被同一个世界玷污的……或者说,命运不分贵贱,总之是一种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非常非常共同的方面。那么,为什么相似之处不是发生在她和阿克西尼娅之间呢?或是在阿克西尼娅和乌里亚莎之间呢?”她用脚尖踢开了地上的一只玻璃瓶,玻璃瓶飞落了下去,落到了满是尘土的草捆上,没有摔碎。让任尼娅觉得更奇怪的是,很难找到更不相似的地方,阿克西尼娅身上有一种土里土气的东西,如同菜园里的那种味道,是一种像膨胀了的土豆或蓝绿色的长疯了的南瓜似的东西,而妈妈则是……想到这一可比性时,任尼娅窃笑了一下。

然而,正是阿克西尼娅给这一缠人的比较定调的。在这一相比中,她占了上风。管院子人的老婆并没有因此而得到好处,而女主人却吃了亏。在那一瞬间,任尼娅好像看到了一种古怪的情况。她觉得,好像妈妈有了一种平民意识,于是她想象到了把“狗仔”说成“狗子”[1]、把“工作”说成“干活”[2]的母亲;她突然觉得,总有一天,她将会身穿一件不束腰带的宽大的新丝绸连衣裙,样子像只船似的,贸然说一句“靠门站着!”吗?

走廊里有一股药味。任尼娅走到父亲那儿去了。

环境在不断地改善。家中出现了阔绰的东西。柳韦尔斯一家购置了一辆四轮马车,养起了马匹。车夫叫达夫列特沙。

那时,胶皮轮胎完全是新事物,出游时,所有一切都会转过身来,目送马车:无论是人、板墙、小教堂,还是大公鸡。

久久地没有给柳韦尔斯太太拉开门,当马车出于对她的敬意而一步一步向远处走去时,她对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

“别走远!到拦路竿处就回来。下坡时当心点儿!”

淡白色的阳光在医生的门廊处就照到马车了,阳光一直向前延伸,沿着街道延伸到了达夫列特沙结结实实的长满雀斑的通红的脖颈上,把它晒得发热和皱了起来。

他们上了桥。响起了桥的梁木的谈话声,它是调皮的、从容不迫和流畅的,是以前编出来供各个时代所用的,是由沟壑神圣地铭刻下来的,无论在正午时分还是在梦中都是一直为它所牢记的。

马在爬山时开始对付滑溜的难以踩住的顽石;它挺直身子,它拉不动了,在这一攀爬过程中它突然想起了一只正在爬行的蝗虫,于是就像这种天生会飞和善跳的动物一样,在因自己不自然的努力而感到有损尊严的过程中,一下子变得漂亮了;好像它眼看就要忍受不住了,就要气愤地摆动一下翅膀飞起来了。的确,马猛冲了一下,把两条前腿向前伸了出去,在空地上疾驰了起来。达夫列特沙拉紧缰绳,开始勒马。有一条狗对着他们有气无力地、零乱地和低声地吠叫了起来。灰尘像猎枪的火药。道路急剧地拐向左面。

黑黝黝的街道像一条死胡同似的一直通到机车库的红色围墙跟前。街道上骚动不安。太阳光从草丛后边斜射过来,罩住了一群身穿女式棉袄的奇怪的身影。太阳用自己耀眼的白色光芒沐浴着他们,这光芒好像是从被高统皮靴踢翻了的水桶里涌出来似的,如同稀石灰浆,沿着地面漫流开去。街道上骚动不安。马一步一步地缓行着。

“往右拐!”任尼娅命令道。

“前边没有道口,”达夫列特沙一边回答,一边用鞭子指着红色的街尽头,“前边是死胡同。”

“那就停下来吧,让我看一看。”

“这是咱们的中国人。”

“我看见了。”

达夫列特沙明白小姐没有兴趣跟她说话,便长长地“吁”了一声,马全身颤动了一下,一动不动地停住了,而达夫列特沙却轻轻地、时断时续地吹起了口哨,催马干它该干的事。

中国人手里抱着黑麦大圆面包,正跑着横穿道路。他们穿一身蓝衣服,如同穿着裤子的娘儿们。他们的头上没戴帽子,头顶上缠着一个结,好像是用手绢卷成的。有几个人停住了脚步,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长相。他们脸色憔悴,呈土色,含着冷笑。他们长得黝黑而又肮脏,像经过氧化处理后的黄铜。

达夫列特沙掏出荷包,准备卷一支烟。这时,从拐角处,即从中国人正在走过去的那个拐角处,走出几个妇女来。看来她们也是去领面包的。那几个还在马路上的人开始哈哈大笑,并向她们身边走去,边走边扭曲身躯,仿佛他们的双手从背后被绳子捆着。因为他们全身上下,从领口到脚踝,都只穿着同一套衣服,如同杂技演员,所以他们动作的柔韧性显得更为明显。这种事没有什么可怕的;妇女们并没有跑开,而且笑着停住了脚步。

“喂,达夫列特沙,你这是为什么呀?”

“马受惊了!受惊了!停不住!”达夫列特沙一次又一次地用缰绳抽打牲口,一边拉紧缰绳一边说。

“别闹,你会把马车弄翻的。你抽马干什么?”

“非抽不可。”

狡猾的鞑靼人把小姐从难堪的场面里飞快地解脱了出来,驾车驰到了野地里,使乱跳的马镇静下来之后,才用右手抓住缰绳,并把那只一直被他捏在手里的荷包塞到衣襟里面去了。

他们是沿着另一条道回家的。柳韦尔斯太太大概是从医生房间的小窗户里看见了他们。她走到台阶上的那一刻,正好就是桥对他们讲完了自己的全部故事,并在运水车的重压下又开始讲起这一故事的那个时刻。

任尼娅是在一场考试时和那个把上学路上所采摘到的山楂花带到教室里来的小姑娘杰芬多娃交上朋友的。她是诵经士的女儿,是来补考法语的。任尼娅·柳韦尔斯被安排在第一个空座位上。就这样她们相识了,结对儿坐下来做同一句句子:

“Est-ce Pierre qui a volé la pomme?”

“Oui C’est Pierre qui vola...”Etc.[3]

任尼娅被留在家里学习,这一情况并没有结束两个女孩的交往。她们开始经常见面。她们的见面,由于母亲的开恩,是单方面的:只允许丽莎来她们家,暂时还禁止任尼娅到杰芬多娃家里去。

这种偶尔的见面并没有妨碍任尼娅很快就缠上了自己的女伴。她爱上了杰芬多娃,也就是说她成了她俩相互关系中的受苦者,是她们的压力计,是警觉而又激动不安的。丽莎每次提及任尼娅不熟悉的同班女生时,都会使她感到空虚和痛苦。她的心情就会低落:这是初期的嫉妒的发作。她毫无道理地单凭自己的多疑便认定丽莎在耍滑头——即表面直爽,而心里却在嘲笑她身上所具有的柳韦尔斯家族的一切特性,背地里、在班级上和在家里则拿她这一点来寻开心——任尼娅把这想法看成是理所当然的,是依恋不舍的一种天性。在选择对象时,她的感情是很偶然的,如同它在源头上是与本能的威严要求相符一样,而本能是不懂自尊的,当它初次感觉到有这种需求时,它只会为了偶像而感到伤心和难过。

无论是任尼娅还是丽莎彼此都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任尼娅是任尼娅,丽莎还是丽莎,她们有时见面有时分手,一个感情深切,另一个——麻木不仁。

阿赫梅季扬诺夫兄弟的父亲从事铁器生意。在努列丁和斯马季出生中间的那一年,他忽然发了大财。从那时起斯马季就改名为萨莫伊拉,并决定让儿子们接受俄罗斯教育。父亲没有放过自由自在的老爷式生活的任何一个特点,花了十年的努力超额完成了所有项目的要求。孩子们学得好极了,也就是成了表率,他们身上带有父亲意志的大气魄,轰轰烈烈、无坚不摧,如同在蒸汽中转动起来并任凭惯性摆布的飞轮。阿赫梅季扬诺夫哥俩是四年级中最名副其实的四年级生。他们是由易断的粉笔、逐句逐行译出的文字、猎枪的霰弹、敲打课桌的砰砰声、不堪入耳的骂人话和在冰天雪地里露出红脸蛋及翘鼻子的自信所组成的。谢廖沙是在八月里和他们交上朋友的。到了九月末,小男孩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成为典型的中学生,然后再干随便什么事——这就意味着要和阿赫梅季扬诺夫兄弟合得来。谢廖沙只想当个中学生,此外再也没有更大的愿望了。

柳韦尔斯没有阻挠儿子交朋友。他没有发现儿子身上的变化,即使有所发现,那也只是认为这是过渡年龄的影响。再说,他的头脑正在忙于思考别的麻烦事。从某个时候起,他开始想到自己病了,而且患的是不治之症。

她怜惜的不是他,虽然周围的人都在讲这件事实际上是极其不合时宜和极其令人遗憾的。涅加拉特对于双亲来说太聪明了,而双亲对外人的感受都会模模糊糊地传给孩子们,如同传给家中的宠物。让任尼娅感到难过的仅仅是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会是老样子了,将只剩下三个比利时人,并且再也听不到过去常有的那种笑声。

那天晚上她碰巧也坐在饭桌旁,当时他告诉母亲,他必须去法国第戎,去参加某种集训。

“在这种场合里您还太年轻!”母亲说,接着就百般地表示舍不得他。

他坐在那儿耷拉着脑袋。话谈不拢。

“明天有人来封窗,”母亲说,并问他要不要封。

他说,不要,晚上挺暖和的,他们那里连过冬也不封窗。

父亲很快也走了过来。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也深表遗憾。但是,在开始发牢骚之前,他先挑起眉毛,惊奇地问道:

“去第戎?难道您不是比利时人?”

“我是比利时人,但加入了法国籍。”

于是涅加拉特讲起“自己的老一辈”的迁移史,讲得妙趣横生,仿佛他不是他们的儿子,又讲得如此热诚,如同照本宣读般地在谈别人的事。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您的话,”母亲说,“小任尼娅,你还是把小窗掩上一点儿。维卡[4],明天有人来封窗。喂,请接着讲吧。不过,您这位叔叔可真是个大坏蛋!难道就这样,真的是要起誓吗?”

“是的。”

他又回到被打断的故事上。当他谈到正事,即谈到昨天他所收到的领事馆寄来的那份文件时,他想到了小姑娘一点也不懂这种事,并且正在尽力想弄懂它。于是他把身子转向她,开始对她解释义务兵役制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点也不暴露自己的目的,免得伤她的自尊。“是的,是的。我明白。是的。我明白,明白。”小姑娘感谢地机械地反复说。

“为什么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您就在这儿当兵,像大家一样学习吧。”她坐得舒服一些,清晰地想象出了从修道院小山上展现开来的那片草地。

“是的,是的。我明白。是的,是的,是的。”小姑娘又反复地说了起来,而柳韦尔斯夫妇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认为这个比利时人在往孩子的脑袋里灌输一些无用的详情细节,所以有时也无精打采地插进来发表一两句简化这些细节的意见。突然那一刻钟降临了,她开始可怜那些人了,他们很久以前或不久以前在各地就都是叫涅加拉特的,后来告别了故乡,动身走上了那条通往这里的突然从天而降的路,以便在这里,在他们觉得陌生的叶卡捷琳堡当兵。这个人就是如此这般清楚明白地向女孩子说明了一切。过去任何人都不曾如此讲给她听。一幅满是白色帐篷的图画,画面上传达出残酷的情调胜似直观的惊人情调;连队黯然失色了,变成了身穿士兵服装的个别人的聚会,就在被赋予他们的意义使他们活跃起来,变得高尚,变得亲近和平凡的那一刻,她开始可怜他们了。

他们在告别。

“我将一部分书籍留在茨韦特科夫那里了。他就是我常对您提到的那位朋友。Madame[5],请您继续使用它们吧。您的儿子知道我住在哪里,他常常到房东家里去,我把自己的房间转交给了茨韦特科夫。我会通知他的。”

“请他来串门吧!您说的是茨韦特科夫吗?”

“茨韦特科夫。”

“请他来吧!让我们认识认识。我年轻的时候结识过这种人,”她瞟了丈夫一眼,后者已站在涅加拉特面前,把双手塞进厚实的西装衣襟里,悠闲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以便和比利时人彻底谈定明天的事,“请他来吧。不过不是现在。我会叫他的。对了,您拿走吧,这是您的书。我没有看完。看过,也哭过了。医生老是建议我别看书。免得受刺激。”

她又看了丈夫一眼,后者低下了头,把硬领弄得窸窣作响,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开始关心自己的两只脚是否都穿上了皮靴,靴子是否擦得锃亮。

“好吧。就这样。别忘记拿手杖。我希望,咱们还会见面的吧?”

“噢,当然了。要到星期五再见。今天是星期几?”他害怕了,如同即将出行的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害怕一样。

“星期三。维卡,是星期三吧?……维卡,是星期三吧?”

“是星期三。Ecoutez,”父亲终于等到了轮到自己说话的那个时刻,“demain。”[6]

两个人都走到了楼梯口。

他们一边走一边讲话,时不时她还得小跑几步,以免落后于谢廖沙,以便和他并行。他俩走得相当快,大衣在她身上动来动去,因为为了加速脚步,她也在摆动双臂,而两只手却插在衣兜里。天很冷,薄冰在她的套鞋下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他们是受母亲的委托去为那个出行人购买礼品的,一边走一边在讲话。

“就那样把他送到火车站去了吗?”

“是的。”

“为什么他坐在干草堆里?”

“那么该怎么坐呢?”

“坐在大车里。整个人。连腿一起坐在车里。人家都不会这么坐的。”

“我已经说过了。因为他是个刑事犯。”

“是押他去服苦役吗?”

“不对。是押他去彼尔姆。我们这儿没有监狱。注意脚下。”

他们要去的地方,隔一条街,经过一个铜匠铺。整个夏天铜匠铺的大门都敞开着,任尼娅已经看惯了这个十字路口,铜匠铺那张热烘烘地张开的大嘴使路口呈现出一派同心协力的热闹景象。整个七、八、九月里,各类大车都在这里停留,堵塞了来往交通;庄稼汉们转来转去,多数是鞑靼人;到处是扔弃的水桶,还有破碎的、长了锈的屋顶流水槽的断块;在这里,在把一群人变成一个屯宿地,而且把鞑靼人晒成茨冈人之后,当邻居在篱笆后边宰杀鸡雏时,那轮令人厌恶的浓艳红日会比任何地方都更频繁地沉落在尘土之中;从车身上卸下来的前轮连同在立轴上磨损的圆环一起,像车辕似的淹没在灰尘里。

那些水桶和铁片仍然弃置在那里,至今没人收拾,上边结了一层寒霜。不过,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如同过节,由于严寒,交叉路口上荡无人影,只有那个圆通风口里飘出来一股为任尼娅所熟悉的矿井里的一种湿瓦斯的气味,它发出刺耳的吼声,冲击鼻子,并像廉价的梨汁汽水似的降落在上腭上。

“彼尔姆有监狱机构吗?”

“有。有一个主管部门。我觉得——应当这么走。近一些。彼尔姆有,因为它是省城,而叶卡捷琳堡只是一座县城。一座小城。”

一幢幢独家住宅旁边的那条小路是用红砖铺成的,周围栽着灌木。路面上残留着无力的、不明亮的太阳的余晖。谢廖沙走路时尽量弄出最大的声音。

“春天,伏牛花开花的时候,如果用大头针胳肢它一下,它马上就会把所有花瓣合拢起来,像活的一般。”

“我知道。”

“你怕胳肢吗?”

“怕。”

“那就是说,你容易冲动。阿赫梅季扬诺夫哥俩说,谁怕胳肢……”

他们在赶路:任尼娅是在奔跑,大衣在她身上逛荡,谢廖沙则是迈着不正常的脚步在行走。小路上横架着一根木柱,上面装着一扇旋转栅门,就在它拦住他们的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了季基赫。他们从远处就看见了他,他从商店里出来,而他们离那家商店还有半条街的路程。季基赫不是一个人,一个小个子跟在他身后,那个人迈步时尽量掩饰自己的一条腿有点瘸。任尼娅觉得好像她在某处已见过一次这个人。他们没有打招呼就交臂而过。那两个人朝斜对面走去了。季基赫没有看见这两个孩子,他脚上穿着一双高腰套鞋,时常举起的双手,并张开手指。他在表示不同意,并用十个手指头证明他与之交谈的对方……(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的呢?是在很久以前。在什么地方呢?对了,在彼尔姆,在童年时代。)

“等一等!”谢廖沙遇到了一点麻烦,他跪下了一条腿,“等一等。”

“挂着了?”

“可不是嘛!这帮白痴,连个钉子都钉不好!”

“是吗?”

“等一等,我还没有找到地方。我认识那个瘸子。就在这里呀。谢天谢地。”

“划破了吗?”

“没有,没划破,谢天谢地。鞋垫里有个窟窿——是旧窟窿。这不怪我。喂,走吧!等一下,让我把膝盖弄干净了。好了,走吧!”

“我认得他。他住在阿赫梅季扬诺夫的大院里。他叫涅加拉托夫。记得吗,我对你讲过,他经常召集一些人,通宵酗酒,直到窗外发亮。记得吗?记得我曾在他们那儿过过夜吗?是在萨莫伊拉过生日的那一天。嗯,他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记得吗?”

她记得。她知道自己记错了,在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在彼尔姆见过这个瘸子,这是她的幻觉。可是她好像仍旧怀有这种感觉。她默默不语,一边在记忆中翻阅着彼尔姆的一切往事,一边跟随着哥哥做了一些动作,抓住了什么东西,迈过什么地方,左右观察一下,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这里有柜台、轻便的盒子、搁架,还有人们在忙乱中的问候和殷勤服务——还有……谢廖沙在讲什么。

书商出售各种品牌的烟草,却没有他们所要买的那本书,可是他安慰他们,说有人已经答应把屠格涅夫的作品寄来,已从莫斯科寄出,现在正在路上,说他刚才,也就是一分钟以前,还和他们的老师——茨韦特科夫先生本人谈及此事。他的机灵和他的错觉使孩子们感觉到可笑,告别后,他们两手空空地走了。

当他们从他那里走出来之后,任尼娅问哥哥:

“谢廖沙!我总好忘。告诉我,你熟悉从咱家的劈柴垛上看得见的那条街吗?”

“不熟悉。从来没有去过。”

“你撒谎,我亲眼见到过你。”

“在劈柴垛上吗?你……”

“不,不是在劈柴垛上,就是在那条街上,在契列坡萨维奇花园后边的那条街。”

“啊,你说的是这件事呀!的确如此。路过的时候,它们就会显露出来。在花园后边,在深处。那里有些板棚,还有劈柴。且慢。那么说,这就是咱家的院子吗?!那院子是咱们家的吗?太妙了。我多少次经过那里,总是想,爬上去多好——一下子,爬上劈柴垛,从劈柴垛上再爬上阁楼,我见到那里有个梯子。那么说,这是咱们自家的院子吗?”

“谢廖沙,你会把通向那里的路指给我看吗?”

“又来了。院子本来就是咱家的,干吗还要指给你看呢?你自己……”

“谢廖沙,你又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指的是那条街,你说的是那个院子。我说的是街。你指给我看通向那条街的路。告诉我,怎么走法。你会告诉我吗,谢廖沙?”

“我又不明白了。要知道,我们今天走过了……瞧,过一会儿又要打从它旁边走过。”

“你说什么?”

“我说的就是那个。铜匠铺?……在拐角。”

“那就是说,那条尘土飞扬的……”

“对啊,它就是你问的那条街。契列坡萨维奇家——在街的尽头,在右面。别掉队,但愿别赶不上吃午饭。今天有螃蟹。”

他们谈起别的事来。阿赫梅季扬诺夫兄弟答应教会他怎样给茶饮镀锡。至于她问的“锡板”,那么那是一种矿石——总之一句话,像锡一般,是一种没有光泽的矿石。用它可以焊接铁片,也可以焊制盆罐,阿赫梅季扬诺夫哥俩什么都会。

他们不得不跑步穿过马路,否则大车队就会把他们截住了。于是他们把自己的事都忘记了:她忘了自己要看看那条行人稀少的小胡同的请求,谢廖沙忘了自己要指给她看那条路的允诺。他们就从铜匠铺的那扇门旁边走过,在这里吸进了一口平常清洗铜把手和铜烛台时常闻得到的暖烘烘的油烟味之后,任尼娅顿时就想起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瘸子和三个陌生女人的,以及当时他们在干什么,接着她又明白了,这个瘸子就是书商提到的那个茨韦特科夫。

涅加拉特晚上启程。父亲去送他。深夜他才从火车站回来,他的出现在看院子的人住的房子里引起一阵并不是很快就消停下来的大忙乱。有人提着灯火出来了,有人在呼唤什么人。天在下雨,不知被谁放出来的鹅在嘎嘎乱叫。

早晨阴沉沉冷飕飕。潮湿灰暗的街道像橡胶铺就似的富有弹性,讨厌的雨水溅起泥汤,车辆颠颠簸簸,穿着胶皮套鞋的人们在穿过马路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任尼娅回家来了。早上,院里还留有昨夜忙乱的余音:没让她坐车。她徒步去找女朋友,说是要到小店里去卖点大麻籽。走到半路上,由于确信自己一个人是找不到从商店去杰芬多夫家的那条路的,所以她就拐回来了。后来她想起时间还早,丽莎反正会在学校里。她浑身都淋湿了,冷得直打哆嗦。天气快要放晴,但还没有完全转晴。冷冰冰的白色阳光在街道上飘来飘去,像白纸一般贴在潮湿的石板上。混浊的乌云急于要飞到城外去,于是便在广场的尽头、在一盏三枝杈路灯后边互相拥挤,在风中惊慌地翻滚着。

搬家的人大概是个邋遢汉子,或者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不富有的家具不是装上车的,而是像放在房间里那样地摆到平板大车上去的,所以大车一晃动,白布套下露出来的沙发椅轮子就在平板上滑来滑去,如同在镶木地板上滑行一样。沙发套虽然被雨淋得湿透了,但还是雪白雪白的。它们看上去非常醒目,因此一看到它们,被阴雨天冲洗过的鹅卵石、围墙前的结了冰的积水、从马厩飞出来的家禽、跟着它们飞驰而过的树木、一块块的碎铅,还有那棵种在小桶里的、在车上边摇晃边笨拙地向飞逝而过的一切鞠躬致敬的无花果,全都变成同一种颜色了。

大车的样子很怪。它自然而然会引起行人的注意。一个庄稼汉走在车旁,平板车大幅度地倾斜着,一步一步地前进,擦碰着路边的防栅栏。在那块习习作响的破车篷上方回荡着一个潮湿的铅一般沉重的单词:城市,它在女孩子的头脑中产生许多联想,它们是一闪而过的,如同在街道上飘荡和落在水中的寒冷的十月阳光。

她想到那个陌生的搬家人:“等到他把东西搬下来,他就会感冒的。”于是她想象出了那个人的样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走起路来东倒西歪、颤颤巍巍的,正在各个角落堆放自己的生活用品。她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了他的举止、他的动作,特别是他拿起抹布,一瘸一拐地围着木桶转悠,开始擦拭被雨水打湿的无花果叶子的那副样子。然后他就会伤风、打冷战和发烧。他一定会得病的。任尼娅活灵活现地想象出了这一切情景。十分生动。大车开始下坡,隆隆地向伊谢季河的河边驰去。任尼娅需要往左拐。

这事大概是由某人在门外的沉重的脚步声所引起的。床头柜上,杯中的茶水时而升起时而降下。茶水里的一小片柠檬也时而升起时而落下。一道道阳光在壁纸上晃来晃去。它们像柱子一般摇晃着,宛如挂着招牌的小铺里的那些装着糖浆的小圆柱,土耳其人就在它们上面吸烟袋。土耳其人就在上面……吸烟袋。在吸……烟袋。

这大概是由某人的脚步声所引起的。女病人又睡着了。

涅加拉特离去后的第二天,任尼娅就病倒了;就是在那一天,散步后,她得知阿克西尼娅夜里生了一个男孩,就在那一天,当她看到搬运家具的大车时,她断定业主患有风湿病。她发了两周的烧,为了发汗而在身上密密地撒满令人难以忍受的红辣椒,辣得她浑身发烫,合起了眼皮和嘴角。满身大汗让她难受,丑陋的肥胖感和挨叮的滋味掺合在一起了。把她烧得肿胀起来的火焰好像是夏天的胡蜂注入她体内的。好像它那细如白发的芒刺还留在她的体内,她不止一次地用各种方法想要把刺拔出来。有时是从青色的颧骨中,有时是从衬衫里面的浮肿的肩膀里,有时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把它拔出来。

如今她正在康复中。虚弱无力的感觉表现在一切方面。例如,虚弱无力的感觉甘愿自担风险地沉湎于自己的奇异的几何学。它令人感到有点头晕和恶心。

比方,从被子上发生的某件事开始,虚弱无力的感觉就着手把一排排逐渐增长的空隙一层一层地铺到被子上去,它们很快就会变得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暮色企图具有广场的形状,而广场则是空间的这一错乱的基础。或者,在离开壁纸上的花纹的同时,它一条又一条地在小姑娘眼前消除它们的宽度,花纹缓缓地如在油上般地相互更换,并且也像所有这些感觉一样,以其正确的、逐渐增长的尺寸而使人感到疲惫不堪。或者它就以其无止境地往下降的深度折磨患病的姑娘,从一开始,从镶木地板里的第一种情况起,就亮出自己的无底深的特性,使床轻轻地降落到底下,和床一起下落的还有这个姑娘。她的脑袋像一块糖似的被扔进了一片深深的、索然无味的、极其空虚的混沌之中,并在其中溶解和流散开去。

这种现象是因迷走神经的灵敏度提高而产生的。

这种现象是因某人的脚步声而产生的。柠檬片时降时升。壁纸上的阳光时升时降。

她终于醒过来了。母亲走了进来,祝贺她康复,给女孩儿造成了一种觉得她是个猜得出他人思想的人的印象。她在渐渐醒过来时已经听到过类似的话了。这是她自己的手和脚、肘子与膝盖的祝贺,是她在伸懒腰时从它们那儿收到的祝贺。正是它们的祝贺唤醒了她。妈妈也是如此。真是一种奇妙的巧合。

家人进进出出,坐下又站起来。她提出问题,听到回答。有些事情在她患病期间发生了变化,也有一些事情丝毫未变。这些事情她没有触及,对另一些事情却没有置之不顾。看来,妈妈没有变。父亲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改变的有:她本人,谢廖沙,房间里的光线分布,其余房间的寂静,还有什么,总之很多。下过雪吗?没有,下过一点雪,化了,上冻了,弄不清楚怎么一回事,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雪。她勉强觉察得到,谁向谁打听什么事。大家争先恐后在回答。

健康的人来了又走了。丽莎来了。有人在争吵。后来有人想起来麻疹是不会复发的,便让她进来了。季基赫也来过。她勉强听得出,谁是怎样回答问题的。

等到大家都出去吃饭,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乌里亚莎两个人的时候,她想起了大家那时在厨房里大声嘲笑她提的愚蠢问题的情景。现在她小心翼翼地避免提类似的问题。她用大人的腔调提了一个聪明的实际的问题。她问,阿克西尼娅是否又怀孕了。女佣收拾水杯时,碰了一下勺子,把脸转了过去。

“乖……乖!……让人家歇一下吧。任尼娅,她并非总是一口气就……”

她跑了出去,没有把门掩好,厨房里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好像橱柜连同餐具一起坍塌了,继笑声之后响起的便是哭诉声,这正合临时工和加利姆的心意,他们发火了,响起了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是从吵嘴转为打架了,后来有人走过来,把没有掩好的门关上了。

这事就不该问。问这事就更愚蠢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雪又融化了?也就是说,他们今天外出还得乘马车,还不能坐爬犁吗?任尼娅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站在窗前,鼻子冰凉,双手发僵。季基赫走了不久。今天他对她不满意。就在各家各户的公鸡都啼鸣,天空隆隆作响,而且钟声一敲响,公鸡又叫起来的时候,请马上学习吧。云是褪色的和脏兮兮的,像有的地方已掉毛的兽皮褥子。白昼像潮湿闷热的牛栏里的牛犊那样用鼻嘴顶撞玻璃窗。哪一点够不上春天呢?可是从吃午饭时候起,空气就被瓦灰色的酷寒像箍环似的圈住了,天空吸着冷气,正在下沉,可以听到云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像在北方急于想过冬天的黄昏那样,走得飞快的钟正在撕掉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剪掉草坪上的草,透过缝隙在刺人,使胸口感到刺痛。房子后边已显露出北方腹地的黑黝黝的炮口,它们对准了他们的院子,而且已装上了十一月的巨弹,不过现在还仅仅是十月。

不过现在仅仅还是十月。人们没有遇到过这种冬天。据说越冬作物死了,大家害怕饥荒。好像有人把手一挥,用魔杖圈住了烟囱、屋顶和椋鸟笼。那里将冒烟,那里将下雪,这里将降霜。可是现在还什么也没有。空漠漠的阴沉沉的黄昏在思念它们。黄昏睁大眼睛在窥视,清晨的路灯和各家的灯火使大地感到酸痛,如同在长久的等待时眼睛的忧愁的注视会使头感到酸痛。一切东西都鼓足了劲,都在等待,劈柴已经分别送到各家厨房,两个星期以来乌云里的积雪已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空气里孕育着黑暗。他——这个用魔圈圈住了目所能及的一切东西的巫师,到底在什么时候才会发出自己咒语把魂灵已经临门的冬季唤出来呢?

不过,他们怎么竟把他放进来了!说真的,他们没有注意学习室里的日历。儿童日历一页一页地被撕掉了。可是毕竟还早呀!八月二十九日!真妙!——谢廖沙会这么说的。红色的数字。约翰·普列德契奇被砍头之日。很容易从钉子上把日历取下来。由于无事可做,她便开始一页一页地撕日历。她百般无聊地做这些动作,并且很快就弄不明白自己是在干什么,却又不时地暗自重复说:“三十号,明天——三十一号。”

“她已经是第三天没有出屋了!……”

从走廊里传来的这句话,使她摆脱了沉思状态,她发现自己干得太过分了,超出“引言”之外了。母亲碰了一下她的手。

“任尼娅,请告诉我……”

下边的话再也听不见了,好像没说出来似的。女儿像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打断母亲的话,请求柳韦尔斯太太说一遍:“约翰·普列德契奇砍头之日。”母亲感到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她没有说“普列德契伊奇”,阿克西尼娅倒是这么说的。

过了一会儿,任尼娅对自己的行为也感到奇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谁促使的?怎么会冒出这话来的?这话是她,是任尼娅问的吗?或许是她可以认为能让妈妈?……多么神奇和不足信呀!谁编造出来的?……

母亲仍然伫立在那儿。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女儿。女儿的这一乖常行为令她感到束手无策了。问题类似于嘲笑;然而女儿的眼睛里却含着泪水。

她的朦胧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出游时,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空气正在变得温柔,乌云正在变软,马蹄的得得声也正在变得轻柔。还没有掌灯,灰蒙蒙的干雪花就开始在空气中盘旋飘舞。他们还来不及驰过桥,就已经看不到零星的雪花,而下起了密密的混成一片的鹅毛大雪。达夫列特沙从座上爬下来,支起了皮车篷。任尼娅和谢廖沙感到昏暗和拥挤。她想要像周围风雪交加的坏天气一样发发疯。他们之所以发现达夫列特沙正在拉他们回家,只是因为他们又听到马踩桥面的声音。街道变得认不出来了:简直就看不见街道了。夜色骤然降临,城市失去了理智,开始微微煽动多得不可胜数的发白的厚嘴唇。谢廖沙把身子探出车外,用一只膝盖撑住全车身,命令车夫把他们拉到铜匠铺去。空中响起谢廖沙的话,任尼娅从这些话中感受到冬天的全部奥秘和壮丽,她惊喜得呆住了。达夫列特沙高声回答说,应该回家,不能再折磨马了,老爷太太还准备上戏院,只好换上雪橇。任尼娅想起来,父母将外出,家中将只留下他们二人。她决定拿一本不是写给儿童看的《咪咪猫的故事》,舒舒服服地坐在灯下,一直看到深夜为止。需要到妈妈的卧室里去取书。还有巧克力。一边看书,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倾听雪是如何把街道掩盖住的。

风雪现在已经刮起来了,而且还不小。天穹在震颤,白色的王国和地区从天而降,它们多得数不胜数,它们是既神秘又可怕的。显然,这些不知从何处降落下来的国家从未听说过生命和大地,它们在夜深人静时降落,盲目地覆盖在它所看不见也不了解的大地上。

这些王国,它们像止痛药似的可怕;完全像撒旦般的迷人。任尼娅望着它们,惊喜得喘不过气来了。空气在飘荡,碰上什么就抓住什么,像是挨过鞭子抽打似的田野远远地、非常非常痛苦地在吼叫。一切都混成一团了。夜色向田野涌去,变得越来越疯狂,因为低低地缠作一团的白发正在抽打它,使它感到眼花缭乱。一切都分散了,挟着呼啸声、慌不择路地分散了。呼声和回声不待相遇便消逝了,被狂风刮到各家的屋顶上去了。风雪飞旋。

他们在前厅里久久地跺着脚,抖掉鼓胀起来的白色短皮外衣上的雪。有多少水从胶皮套鞋上流到了印着方格图案的亚麻油地毡上啊!餐桌上乱扔着许多蛋壳,从五味瓶架里取出来的胡椒瓶也没有放回原位,许多胡椒粉撒在了桌布上、流出来的蛋黄上和“内涵物”尚未吃完的一只罐头盒上。双亲已经吃过晚饭,但还坐在餐厅里,不断地催促耽搁了吃饭时间的孩子们。没有责备他们。开饭时间提前了,准备去戏院。母亲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去,正坐在那里犯愁。任尼娅看她一眼,心里想到,说真的,她本来就一点也不开心,——她终于解开了这个讨厌的结领勾,——而且感到伤心,走进餐厅,她问核桃仁大蛋糕放到哪儿去了。父亲看了母亲一眼,并说,没有人勉强他们,他们最好留在家里。

“不,何必呀,咱们一起去吧,”母亲说,“应当散散心;医生不是允许了嘛。”

“应当作出决定。”

“蛋糕到底在哪里?”任尼娅又插了一嘴,并听到了回答,说蛋糕是跑不掉的,吃蛋糕前还有别的东西要吃,吃饭可不是从吃蛋糕开始的,蛋糕在橱柜里;好像她只是来看他们的,并且不懂他们的规矩似的。

父亲这么说了,然后又转向母亲,重复了一句:

“应当作出决定。”

“决定了,我们一起去。”母亲对任尼娅苦笑了一下,便去换衣服了。

谢廖沙不时地用勺子敲打鸡蛋,并且敲得很仔细,不让自己敲歪掉,一边还煞有介事地像个大忙人似的警告父亲,说天气变了——刮起了暴风雪,希望父亲注意,然后他笑了;他那渐渐解冻的鼻子出了点儿毛病;他开始坐不安稳了,从紧身的制服裤的兜里取出手帕;他像父亲教他的那样“无损于鼓膜地”擤了擤鼻涕,拿起了小勺。外出归来后的他脸色红润而又干净,他盯着父亲看了一眼后说:

“一出门,我们就看到了熟人涅加拉托夫。你知道吗?”

“是埃旺斯吗?”父亲心不在焉地反问了一声。

“我们不认识这个人,”任尼娅激动地脱口说了一句。

“维卡!”从卧室里传来了呼叫声。

父亲站起来,应声而去了。任尼娅在门口撞在乌里亚莎的身上,后者是把一盏点亮的灯给她送来的。很快旁边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这是谢廖沙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今天特别得意;妹妹喜欢阿赫梅季扬诺夫兄弟的朋友成为男孩子的那种时候,喜欢在谈到他时可以说他身穿中学校服的那种时候。

门时开时关。穿着高腰毡靴的人在跺脚。最后他们坐车走了。

来信告知,说她“迄今为止一直都不是笨蛋,并希望大家像过去一样有什么需要就去求她”;当这位脑海里装满问候和敬意的可爱的大姐去亲戚处逐一转达这些问候和敬意的时候,乌里亚莎这次成了乌里扬娜,她感谢了小姐,把油灯捻小,拿起信、墨水瓶和那张八开油纸的残片,然后就离开了。

于是她又开始做作业了。她没有把循环小数点括在括弧里。她继续除下去,把循环小数一个接一个地写出来。这样写下去是没完没了的。商数中的分数在不断地增长。“万一麻疹会复发呢?”这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闪现出来了。“今天季基赫谈到过有关无限的情况。”她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感觉到今天白天她身上已经发生过这种情况,那时她也想睡觉或哭泣,却无法弄清这情况发生在什么时候,以及到底是什么情况,因为她没有能力弄清楚这些问题。窗外的吵声渐渐平息。暴风雪也逐渐停止了。十进制的分数对她来说完全是新课题。右边的空白处不够用了。她决定重新开始计算,字写得小一点,并核对每个环节。外面完全静了下来。她怕自己会忘记从旁边一位数借来的数字,并且会记不住乘积。“窗户是跑不掉的,”她心里想道,一面继续把3与7写到无限的商数中去,“而且我会及时地发觉他们的:周围一片寂静;他们不会很快起床的:要穿皮大衣,母亲也怀着身孕;问题就在于此:3773在重复出现,可以简单地照抄或去掉。”她突然想起,季基赫今天确实对她说过,“不必去除,干脆把它们舍去就行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

院子里蒙蒙发亮了。黑夜中飘来零星的雪花。雪花飘到路灯下,围着它飞舞,突然一拐弯就从视线中消逝了。新的雪花又飘了过来。街道闪闪发亮,被铺上了一层雪橇上用的雪毯。它是白色的、亮晶晶的和甜滋滋的,就像童话中的饼干。任尼娅在窗前站了片刻,对安徒生笔下的银白色雪花在路灯旁打造出来的那些圆环和人影欣赏不已。她站了一会儿又一会儿,然后便到妈妈的房间去取《猫》了。她没有点灯就进去了。不点灯也能看得见。板棚的屋顶使房间里布满了闪动的反光。在这个大屋顶的叹息声的伴奏下,床铺挂上了冰,并不时地闪出微光。床上乱扔着烟色的丝绸衣服。很小的女衬衫散发着腋下垫布和衬里布的那种令人憋得难受的气味。有一股紫罗兰的香味,橱柜是蓝黑色的,像外面的夜色一般,又像这些结冰的亮点在其中移动的那种干燥而温暖的黑暗,床头上的一个金属球像一颗孤零零的项链珠子在闪闪发光。另一个金属球的光芒被一件扔在它上面的衬衫遮住了。任尼娅眯缝起眼睛,珠子离开了地板向橱飘去。任尼娅想起了自己是为何事而来的。她双手捧着书,走向卧室的一扇窗前。夜空布满了星斗。冬天降临于叶卡捷琳堡。她看了院子一眼,开始思考普希金的作品。她决定请补习老师给她布置写一篇论奥涅金的作文的作业。

谢廖沙想聊聊天。他问道:

“你洒了香水?也给我一些。”

他这一天都特别可爱。满面红光。可她想到的却是将来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了。她想独自呆一会儿。

任尼娅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阅读《童话》。她看完一篇中篇小说,屏住呼吸开始看另一篇。她全神贯注,没有听到哥哥正在隔壁收拾东西。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无常。她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时她的面部表情变得呆板无神,她耷拉下嘴唇,因恐惧而失去光泽的瞳仁紧盯着书页,不敢抬眼睛,生怕在五斗橱后边发现这件东西。有时她突然开始对着书频频点头,表示同情,就像人们赞同书中所写的行为,并为故事情节的转变而高兴。读到描写湖水的地方,她放慢了阅读的速度,并拼命地冲向那浓浓的夜色深处,那里有一片快要烧光的五彩焰火,他们家的照明就取决于它。有一处,一个迷路的人一边时断时续地呼喊,一边谛听是否有回应,而听到的却是回声。任尼娅的喉咙有些发痒,不得不咳嗽一阵。一个非俄罗斯人的名字“米雷”使她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了。她把书放到一旁,沉思了起来。“亚洲的冬天原来是这样的!现在中国人在这样的黑夜里在干什么呢?”任尼娅的视线落在了钟上。“在这么漆黑的时刻,和中国人呆在一起大概是很可怕的。”任尼娅又把视线移到钟表上,吓了一跳。父母随时都可能赶到的。已经十一点多了。她解开皮鞋带,并想起应当把书放回原处去了。

任尼娅一下子跳了起来。她睁大眼睛坐在床上。这不是一个小偷。他们人很多,脚步声很响地走来走去,大声地说着话,如同在白天那样。突然有人像挨宰似的大声叫了起来,有人在拖东西,撞翻了椅子。是个女人在叫喊。任尼娅渐渐听出了所有人的声音;所有人的声音,唯独没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了响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奔跑声。开始砰砰响地关门。当最远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时,就觉得像是那个女人的嘴被堵住了。可是那扇门又打开了,家里又响起一阵刺耳欲裂的尖叫声。那女人是母亲,任尼娅猜出来了,她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乌里亚莎在哭诉,她只听见一次父亲的声音,然后再也没有听到过。有人把谢廖沙往一个房间里推,他在喊:“不许锁门!”——“全都是自己人,”——任尼娅光着脚,只穿着一件衬衫就冲到走廊里。父亲险些把她撞倒。他身上还穿着大衣,跑过去时对着乌里亚莎喊了一句。

“爸爸!”

她看见父亲端着大理石高水罐从浴室里跑了回去。

“爸爸!”

“莉帕在哪儿?”父亲在奔跑中用一种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大声地问道。

他把水洒了一地,然后进了门,过了一会儿,当他没穿上衣、只戴着硬袖口探出头来的时候,任尼娅已躺在乌里亚莎的双臂上,并且没有听到用那种极其深沉的疯狂的耳语声说出来的话,所以她问:

“我妈怎么啦?”

作为回答,乌里亚莎只是反复地说同一番话:

“小任尼娅,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乖乖,睡吧,睡着吧,盖上被,侧身躺下。天啊,上帝呀……乖乖!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她一边唠叨,一边给任尼娅盖被,好像伺候婴儿似的,然后她准备走开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可是到底不要怎么样呢——她并没有说,她满脸泪痕,头发也披散着。她出去后,第三扇门的门锁咔嚓一声锁上了。

任尼娅划了一根火柴,看一看天是否快亮了。刚刚才十二点多。这使她感到很奇怪。难道她连一个小时也没有睡到吗?在那儿,在父母住的房间里,吵闹声没有停止,号叫声一阵阵一次次不断响起。后来在短短的一瞬间内出现了一大片永恒的寂静。寂静中常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小心谨慎的讲话声。后来,铃声响了,接着又是一阵铃声。然后,讲话声、争论声和命令声多得令人觉得好像房间在那儿在许多声音中快要烧断下来了,如同一千盏已熄灭的枝形灯下面的那些桌子。

任尼娅睡着了。她噙着眼泪睡着了。她梦见来了一些客人。她在数他们的人数,可老是数错。每次都是多数了一个人。每次数错时她心里就会充满恐惧,如同她在明白了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妈妈时的那种恐惧。

晴朗的早晨怎能不令人欣喜!谢廖沙仿佛看到室外的游戏,掷雪球,同仆人的孩子们一起打雪仗。人家把茶点给他们送到学习室里去了,对他们说的是工人正在餐厅里给地板打蜡。父亲走了进来。马上可以看出,关于地板打蜡工的事他一无所知。他确实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事。他把调换房间的真正原因告诉了他们。母亲病了,需要安静。

一群乌鸦无所事事地嘎嘎呀呀地叫着从白茫茫的街道上空飞了过去。小马拉着雪橇从旁边跑了过去。它还不习惯于新的套具,所以时常踏错步子。

“你将到杰芬多夫家里去,我已经安排好了。而你……”

“为什么?”任尼娅打断了他的话。

可是谢廖沙已经猜到了为什么,所以抢在父亲的前面作出了回答。

“为了别传染上……”他在开导妹妹。

可是街上传来的声音使他没能把话说完。他跑到了小窗跟前,仿佛有人把他招到那里去似的。身穿新衣服走出来的鞑靼人,像只野鸡,既好看又漂亮。他头上戴着一顶羊皮帽。没挂面儿的熟羊皮比精加工的山羊革还暖热。他走路时左右摇摆,晃晃悠悠,大概是因为他那双白色毡靴上的深红色装饰画一点也不了解人的脚掌的结构,这些花纹随意地向四周伸展出去,很少顾及那是脚呢,还是茶碗,或者是门廊的屋顶。最值得注意的是——恰好在这时,从卧室轻轻传来的呻吟声增强了,父亲走到走廊里,禁止他们跟随自己,——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用狭窄的干净的雪橇在林间空地上压出来的痕迹。由于这些像雕塑出来似的和整洁的痕迹,雪显得更白更光滑了。

“这是一封信。你把它交给杰芬多夫。交给他本人。明白吗?喂,穿衣服吧!现在有人会把衣服给你们送到这里来。你们从后门出去。阿赫梅季扬诺夫一家在等你。”

“已经在等我了吗?”儿子嘲笑地反问了一句。

“是的。你们在厨房里穿好衣服。”

他说话时漫不经心,并不慌不忙地把他们送进厨房,板凳上放着他们的短大衣、帽子和毡靴,堆得像座小山。冬天的寒气从楼梯口吹了进来。“嘿!”飞驰而过的雪橇在空中留下冷飕飕的叫声。他们急急忙忙地穿衣服,手却伸不进袖子。衣服散发出一股木箱和旧皮毛的气味。

“你在磨蹭些什么?”

“别放在边上。会掉下去的。喂,怎么样?”

“老是在哼哼,”女佣提起围裙,俯下身子,拾起一把木柴,扔进将要熄灭的炉膛里。“这事与我无关,”她生了气,又走到房间里去了。

一只黑色的破水桶里堆放着碎玻璃和黄色的药方。毛巾都浸透了揉成一团团的鲜血。它们闪着红光。真想把它们踩灭,如同踩灭阴燃腐败物一样。开水在锅里沸腾。周围放着一些形状从未见过的白碗和白钵,宛如在药铺里。

小加利姆在外屋里砸冰。

“夏天剩下来的冰还多吗?”谢廖沙问道。

“快有新冰了。”

“让我来。你不应该把冰砸成碎块。”

“为什么不应该?要砸碎。要装在瓶子里。”

“喂!你准备好了吗?”

可是任尼娅又跑到房间里去了一趟。谢廖沙走到了楼梯口,在等候妹妹时开始用一块劈柴敲打楼梯的铁栏杆。

大家在杰芬多夫家里坐下来吃晚饭。奶奶划着十字,摇晃一下身体坐到了圈椅上。油灯的灯光昏暗,还不时地微微冒着烟:它时而被捻得太高,时而又被捻得太低。杰芬多夫常常把一只枯干的手伸向螺丝杆,当他一边慢慢地把手从油灯前收回,一边慢慢地坐回原处的时候,他的手微微有些抖,并且不是像老人的手那样,而是好像他在举起一只斟得过满的酒杯。他的手指尖,即紧靠指甲的一段在颤抖。

他讲话清晰,声音平稳,仿佛他讲的话不是由声音而是由字母组合起来的,而且是把所有的字母,直至硬音符号都读出来的。

油灯的圆鼓鼓的灯罩颈烧得很热,上面粘满像胡须似的老鹳草和天芥菜。蟑螂纷纷向玻璃散发出的热气爬去,钟的指针小心翼翼地在移动。时间以冬季的速度在慢悠悠爬行。它在这里快要肿起化脓了。院子里一切都冻僵了,臭气冲天。窗外——人来人往,迈着碎步,在灯光下出现双影甚至三个人影。

杰芬多娃把煎肝摆在餐桌上。盘子里加了洋葱,在冒热气。杰芬多夫不知在说些什么话,经常重复着“我建议”三个字,丽莎也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可是任尼娅却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从昨天开始,小姑娘就一直想哭。现在她更想大哭一场。就穿着这件按母亲的旨意缝制的短上衣大哭一场。

杰芬多夫理解她的心情。他想尽力让她开心。不过他时而像是跟小孩子讲话似的跟她讲话,时而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他那些逗笑的问题使她感到既害怕又窘困。他是在暗中探索女儿的朋友的心灵,好像是在问她的心有多大年龄。他打算在准确无误地捕捉住任尼娅的某个特点后便利用它去帮助孩子忘掉家,并用自己的探索提醒她,她是在别人的家里。突然她忍受不住了,站了起来,像孩子似的难为情地喃喃了一句:

“谢谢。我真的吃饱了。可以看看连环画册吗?”看到众人的困惑神情后,她把脸涨得红红的,把头向隔壁房间一甩,加了一句:“看瓦尔特·司各特的作品。可以吗?”

“去看吧,去看吧,宝贝儿!”奶奶一边嚼东西,一边挑动双眉,示意丽莎坐在原处别动。“孩子多可怜,”等到两条深红色的门帘在任尼娅的身后合拢后,她对儿子说。

一整套严肃的《北方》把书架压得有点倾斜,下面是一套已退色的烫金的卡拉姆津全集。一盏粉红色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一对破旧的小圈椅仍处在灯光之外,一条铺在全黑之处的小地毯使脚在踏上去的时候感到意外。

任尼娅以为她走进去坐下来之后就会嚎啕大哭。可是泪珠在眼眶里转悠,而悲伤却没有涌出来。她怎样才能摆脱从昨天起就像根横梁似的压在心头的这一忧愁呢?眼泪留不住她,也无力抬起拦住它们的闸门。她开始思念母亲,希望能以此来助它们一臂之力。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准备在别人家里过夜,她测定了自己对世界上最宝贵的这位亲人的眷恋之情的深度。

她突然听到了丽莎在门帘后边所发出的笑声。

“啊,淘气鬼,你这个坐不住的人!……”奶奶一边咳嗽,一边晃动着身子。

任尼娅感到奇怪,过去她怎么会以为自己是爱这个小姑娘的,而这个小姑娘此刻就在她身边嬉笑,笑声显得那么疏远,那么为她所不需要。她心里有个东西翻了一个个儿,当她母亲出现在她的思念中时,她让泪水任意流了出来:受苦受难的母亲仍停留在昨天的一连串事件中,如同站在欢送的人群里,并且在那儿,在后边被带走任尼娅的那列时间火车任意摆布。

可是,昨天柳韦尔斯太太在学习室里盯着她看的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却是非常非常令人难以忍受的。它铭刻在她的脑海中,怎么也不肯离去。任尼娅现在所感受的一切都和它连在一起了。好像这是一件值得珍贵的东西,应当把它带走,却遭到忽视,被人遗忘了。

这种感情可以让人发疯,它的悲痛和无止境性使她像喝醉似的神魂颠倒。任尼娅站在窗前,无声地哭着;泪水在流,她并没有去擦掉它们:她的双手都没有空着,虽说她手里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她的双手有力地直伸着,充满激情而又固执。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主宰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母亲。这种感觉和一种觉得自己完全正确无误的感受结合在一起,后者有权把臆测变成现实,即使这一点现在还办不到,也可以用一种极其美妙的力量把她比作母亲。这种感觉是强烈的,强烈得令人呻吟。这是一个从内心或在内心里认识到自己的外貌和魅力的女人的感受。任尼娅自己还无法意识到这一点。她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有一点她没有弄错。比如说,有一次,柳韦尔斯太太激动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女儿和家庭女教师,站在窗前,一边咬自己的嘴唇,一边用带柄眼镜敲打柔韧的手掌。

她离开房间去见杰芬多夫夫妇了,泪水使她陶醉,也使她变得清醒了,她不是用自己的步伐,而是用一种已改变的、因耽于幻想而显得零乱的、大踏步的新步伐走进去的。一看到走进来的小姑娘,杰芬多夫就感觉到自己在她不在时所形成的对她的看法是一点也不适用的。若是没有茶炊的话,他就会开始构思新看法的。

杰芬多娃到厨房里去取托盘了,她把茶炊放在地板上,于是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冒着热气的铜茶炊上,仿佛它是个有生命的东西,等到把它搬到餐桌上时,它那任性的古怪脾气也就不见了。任尼娅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她决定和大家交谈。她模模糊糊地觉得现在话题应当由她来挑选。否则,大家还会认为她仍然像过去那样孤独,因为他们看不到她的妈妈也在这里,是和她在一起的,就在她心中。这种鼠目寸光的看法会给她带来痛苦,主要是会给她妈妈带来痛苦。她仿佛受到了妈妈的鼓舞:“瓦萨·瓦西里耶夫娜!”她对着杰芬多娃叫道,后者正在吃力地把茶炊放到托盘的边上去……

“你能生孩子吗?”

丽莎没有立刻回答任尼娅。

“嘘,小点声,别叫喊。能呀,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断断续续地低声说。

任尼娅看不见女友的脸。丽莎满桌子摸火柴,怎么也找不到。

她在这方面比任尼娅懂的多得多;她什么都知道,像其他孩子一样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被创造者所选中的那些模特儿就会造反、暴动和撒野。缺少病态现象,他们是过不了这一关的。反过来倒是反常的现象,这时孩童的疯狂仅仅是一个印记,标明他们是极其完美的。

有一天,有人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地对丽莎讲了一大堆偷情和下流的事。她没有被听到的事吓住,而是把它们全都保留在脑子里,从街上带回家中。一路上她没有丢掉过一句听来的话,并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保存下来了。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的器官没有发烧,心里没有感到不安,灵魂也没有因脑子竟敢擅自在外面、背着它、不是从它自己的嘴里了解到一些事而殴打它。

“我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丽莎心里想。)“我知道,”任尼娅重复了一句,“我问的不是那些事。我问的是,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迈出一步——就会突然生孩子,就是……”

“你进来吧!”丽莎忍住笑,声音嘶哑地说,“你居然在这儿大喊大叫。隔着门槛会被人听到的!”

这次谈话是在丽莎的房间里进行的。丽莎说话时声音很低,低得甚至能听到洗手盆滴水的声音。她已经找到了火柴,但还迟迟不点灯,因为她无法使舒展开的脸蛋变得严肃起来。她不想得罪女友。而她之所以宽容女友的无知,是因为她也没有料到此事可以另有讲法,而不必使用在这里、在家中、在不上学的女友面前说不出来的那些说法。她点亮了灯。所幸桶里的水盛得满满的,于是丽莎马上开始擦地板,把一阵即将爆发的笑声藏在围裙里,藏在抹布擦地的声响中,最后在找到一个理由后终于公然地大笑起来。她把梳子掉进了木桶里。

这些天,她只知道自己在思念自己家里的人,并等待着家里派人来接她的那个时刻。为了这事,在白天,当丽莎去上学,而家中只留下奶奶一个人的时候,任尼娅也穿上衣服,一个人到外面去逛逛。

郊区的生活与柳韦尔斯一家过去住过的那些地方的生活很不相似。一天大多数时间这里都是荒凉而又寂寞的,无处可供眼睛观赏的。目光所及的一切,除了可用作打人的树条和打扫烟筒的掸子之外,就别无他用了。到处是煤堆。黑色的污水在街上漫流,一结成冰马上就会变白。在一定的时间里,满街都是普通百姓。工人们像蟑螂似的在雪地上爬散开去。茶馆的大门靠滑轮在开开关关,从门里会冒出像是从洗衣房里冒出来的肥皂沫似的蒸汽。奇怪的是,当身穿蒸热了的衬衫的人弯着腰在街上飞跑而过,在不结实的裤子外套一双毡靴的人闪来闪去的时候,街道上像是变得更暖和了,好像春天快要到了。鸽子不怕这些人。它们飞到街上,那里也有吃的。乱扔在雪地上的稗子、燕麦和牲口粪还少吗?烤卖馅饼的女掌柜的售货亭因沾满油脂和冒出暖汽而显得油光锃亮。这种光和热纷纷落进被劣质白酒洗漱过的嘴里。脂油烫得喉咙发热。然后在路上从不断呼吸的胸膛里冒出来。难道不是这些东西温暖着这条街吗?

它又会同样突然地变得空无一人。黄昏降临。运柴的雪橇空车驰过去,无座雪橇载着几个大胡子飞驰而过,他们裹在皮大衣里朝天躺着,像是被熊淘气地抱住后撩倒似的。它们在路上留下一束束干草和渐渐消逝的、悠扬动听的铃铛声。商人们消失在拐弯处,消失在小白桦树后面,从这里看过去这些白桦树就像是破损的栅栏。

那群在他们屋顶上尽情地边叫边飞来飞去的乌鸦会飞集到这里来。只不过,它们在这里就不会哑哑叫了。它们在这里掀起一阵叫声,张开翅膀,连蹦带跳地各自降落在栅栏上,然后突然如同听到一声令下似的,像一片乌云一般冲向前去挑选树木,挤来挤去地安身在腾空出来的树枝上。啊,那时感觉有多好呀,这是人世间的一个多么姗姗来迟的时刻呀!是的,——啊,是的,任何一种钟表也表达不出这一时刻!

如此过了一周,接近下一周末时,即在星期四,拂晓前,她又见到了他。丽莎的床空着。任尼娅醒过来时听到围墙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她下了床,没点灯,就走到了窗前。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可是感觉得到,天空中,树枝上,以及狗的动作中,都有着和前夜相似的同一种沉重感。这种阴沉沉的天气已经滞留了两昼夜多了,没有力量能把这种天气从已变得松软的街道上拖走,如同无法把一块生铁从不平滑的地板上拖走。

街对面的一个窗户里亮着灯。两条明亮的光柱投射到马的身下,照在杂乱的草垛上。人影在雪地上移动,掩起皮袄襟的幻影的袖筒在移动,光线在挂着的窗帘上移动。小马驹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打盹。

那时,她看见了他。她从身影上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瘸子提起油灯,拎着它慢慢走远了。在他的身后有两条明亮的光带一边歪斜变形和逐渐伸长,一边向前移动,而光带后边则有一辆雪橇,它迅速地闪现了一下,并更加迅速地冲入黑暗之中,慢慢地绕到屋后,驰近了门廊。

奇怪的是,在这里,在郊区,她仍旧遇得到茨韦特科夫。不过,任尼娅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她对他并不太感兴趣。过了一会儿,油灯又出现了,平稳地掠过所有的窗帘,然后又开始倒退回去,突然出现在原先那条窗帘的后边,出现在原先的那个窗台上,它就是从那里被人取走的。

这事发生在星期四。星期五终于派人来接她了。

回家后的第十天,在三个多星期的中断之后,复课了,任尼娅从辅导教师那里知道了所有其他事情。午饭后,医生收拾起听诊器,坐车走了,她请他代向他春天时在里面为她检查过身体的那座房屋,向各条街道,向卡马河鞠躬致敬。他希望再也不要把他从彼尔姆召到这里来治病了。她把这个人送到大门口,在她从杰芬多夫家搬回来后的第一个早晨这个人就使她大为震动,那时妈妈还在睡觉,不许任何人去看她,当她问妈妈患的是什么病的时候,他从双亲去戏院的那天夜里讲起:散戏后,大家走出戏院时,他们的小公马……

“小畜牲?!”

“是的,如果这是它的绰号……小畜牲开始乱蹦,前蹄站了起来,撞倒了一个路人,把他踩在脚下……”

“怎么啦?踩死了吗?”

“唉!”

“那我妈呢?”

“你妈妈神经失常了,”他浅笑了一下,并勉强来得及以这种神情对小姑娘说了一句拉丁语“partus praematurus[7]”。

“于是生下了一个死掉的小弟弟吗?!”

“谁告诉您的?……是的……”

“什么时候生的?是当着他们的面生下的吗?或者他们见到的已经是没有气的婴儿?您不用回答了。啊,多么可怕呀!我现在明白了。他已经死了,否则就算没有他们在场,我也会听到他的声音。当时我在看书。看到深夜。我本来会听到的。那么他什么时候是活的呢?医生,难道这种情况是常有的吗?我甚至到卧室里去过一趟的呀!他已经死了。肯定如此!”

多么幸运啊,这是在杰芬多夫家中观察到的情景,是在黎明时看到,是昨天发生的,而可怕的事是在戏院门口发生的——现在已经是第三周啦!多么幸运啊,她认出他了!她模糊地想到,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她没有遇见过他的话,那么她现在,在听了医生的那番话之后,就一定会断定在戏院门口被踩死的是这个瘸子。

瞧,医生在他们家里客居了这么长时间,完全变成了自己人,现在也离去了。晚上辅导教师来了。白天洗过衣服了。厨房里有人在擀平内衣。它的窗框上的霜已经融化,于是花园就紧挨在窗前,陷入钩花窗帘里,并逼近了餐桌。滚筒短促的隆隆声不时地传到谈话中来。季基赫像大家一样,也发现她变了。她也发现了他的变化。

“您为什么这么忧郁?”

“是吗?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我失掉了一位朋友。”

“您也有悲痛?有多少死亡呀,而且都是突然发生的!”她叹了一口气。

可是,他刚准备开口讲他的伤心事,一种无法解释的情况就出现了。小姑娘突然有了别的想法,想到了死亡的人数,显然她忘掉了她认为那天早晨所见到的灯光中有哪些依据,并激动地说:

“等一等。有一次您在烟商那里,而涅加拉特即将出行;我看见您还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是这个人吗?”她怕说:“是茨韦特科夫吗?”

听到这句话被说出来以后,季基赫呆住了,想起他们当时的确去买过纸,还为柳韦尔斯太太打听过屠格涅夫全集的事;也的确是和那位已故者在一起,两个人一同去的。她打了个哆嗦,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但主要的事情还在后面。

季基赫在时起时伏的轧辊的隆隆声的伴奏下,断断续续地讲完了这是一位多么好的少年,出身于一个多么良好的家庭,然后就抽起烟来了,任尼娅此时才惊恐地明白,正是抽这口烟使辅导教师得以避免去重复医生讲过的事情,当他试探了一下,说出其中包括“戏院”一词的几个词的时候,任尼娅用一种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大叫了一声,从房间里奔了出去。

季基赫留心听了听。家中除了擀内衣的声音,听不到任何声响。他站了起来,像一只鹳。他伸出脖子,略微抬起了一只脚,准备冲出去帮忙。他跑出去寻找小姑娘,因为他认定家中没有一个人,而她已失去了知觉。就在他摸黑撞到由木头、羊毛和金属组成的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时,任尼娅正坐在墙角里哭泣。他却还在搜寻和摸索,脑子里想到的已经是在把咽了气的姑娘从地毯上抱起来的情景。当带着哭泣的大叫声从他胳膊肘后边传来时,他哆嗦了一下:

“我在这儿。当心,那里有一堆东西。请您在学习室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窗帘一直垂落到地板上,窗外冬天的星空也一直垂落到地板上,茂密的树木低低地、在没腰的雪堆中、在深厚的雪地上拖着一串一串熠熠闪光的树枝向着窗里的明亮灯光艰难地走去。墙背后的某个地方,忽前忽后地回荡着像是被床单紧紧蒙住的沉闷的隆隆擀压声。辅导教师在思考:“怎么才能解释明白这种过剩的敏感性呢?看来,那个死者在小姑娘的心中占有一个特殊的地位。她的变化很大。向她讲解循环小数时,她还是个孩子,然而现在她竟然叫他回学习室……仅仅过了一个月啊!看来,这位死者在某个时候给这位小姑娘留下了特别深刻的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印象有自己的名称。真是怪了!他每隔一天给她上一次课,却一点也没有发现。她非常可爱,所以极其可怜她。她最终在什么时候才会哭个够,才会来上课呀!对了,其他人都去作客了。我从心底里可怜她。多么美妙的夜色!”

他错了。他所假设的那种印象与事实完全不相符。但有一点他没有弄错。隐藏在一切后面的印象是无法抹掉的。它的特点是具有比他所想到的更深的深度……它超出了小姑娘的知识范围,因为它是十分重要的,它的意义就在于第一次有另一个人进入了她的生活,这是一个第三者,一个完全没有关系的人,他没有姓名,或者有一个既不会引起仇恨也不会产生爱情的偶然的名字,但它却是戒条所指的那个名字,面对人名和意识时,戒条说的是:不可杀人,不可盗窃,等等。戒条说:“你这个特殊的活生生的人别对这个混混沌沌的普通人做你不希望对自己做的那种事。”季基赫以为这种印象有自己的名称,其实他大错特错了。它们没有名称。

任尼娅在哭,因为她认为一切罪过都在她身上。那一天是她在别人的花园后面看到他,并把他引入自家的生活,而且是毫无必要、毫无益处、毫无意义地看到他的,后来却随时随地总会遇上他,经常遇上他,直接或间接地遇上他,甚至如同最后一次所发生的情况那样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遇到他。

当她看见季基赫从书架上取下哪一本书时,她皱起眉头说:

“不。我今天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请您把它放回原处去。对不起:请吧。”

她没有再说下去。那只手又把莱蒙托夫文集放回到斜歪着的一排经典作品当中去了。

一九一八年

(乌兰汗译)

注释:

[1]这是俄语中的变化,使原词变得粗鲁了,щука是狗鱼,却说成шука,没有这个词只好译成狗仔。

[2]与上句话类似情况。

[3]法文,“彼佳偷了苹果吗?”“是的,彼佳偷了……”等等。——原注

[4]她的丈夫柳韦尔斯的名字。

[5]法文,夫人。

[6]法文,“听我说,”……“是明天。”——原注

[7]拉丁文,早产。——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