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启程
一千八百四十二年一月三号早晨,我上了“布列坦尼亚号”汽机邮船[1](该船注册载重量为一千二百吨,由利物浦开往[2]哈利伐克斯[3]及波士顿,船上载有女王陛下的邮件[4]):我把船上一个“官舱”房间的门开开,把头探进房间里去,那时候,我那种三分“亦庄”、七分“亦谐”的惊愕心情,是我永远忘不了的。
这个官舱房间,是给“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特别订下来的,即便在我当时惊愕的心情中,我也分明看了出来;因为在这个房间里钉着一块极难够到的搁板,搁板上像一块橡皮膏似的放着一床极薄的褥子,褥子上搭着一床极平贴的被,被上别着一个小小的字条,字条上清清楚楚地说明,这个房间,是给“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特别订下来的。不过事实虽然分明,而要使我相信这个事实,却不容易。因为,查理·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夫人,曾对于房间,白天黑夜,商量、琢磨了至少有四个月之久,而落到的结果,却是这样;所以,如果说,这个房间,就是他们商量、琢磨的那一个,那是我当时万难接受,万难领会的。本来查理·狄更斯先生,受了未卜先知的精神强烈的支配,曾一贯地说过,他们那个想象中舒服的小房间,里面至少会有一个小小的沙发;他的夫人,却态度谦虚而又最落落大方,知道房间一定地方有限,所以一开始就认为,只要房间里有个看不见的角落,最多能放下两个特大的旅行皮箱就可以了。他们本来想的是那样,而现在这个房间,却不要说没有放旅行皮箱的地方,就连把旅行皮箱从房间的门那儿弄到房间里去,都像哄一只长颈鹿,或者强迫一只长颈鹿,叫它钻到花盆里一样;所以,如果说,这个房间,有丝毫可能就是他们想象的那个,那是我当时万难接受,万难领会的。本来在伦敦城圈[5]那家轮船代理店的柜房里,挂着有亮釉子的石印轮船图样,那个图样里的洞房密室,是一位高手画的,不但雅致、优美,更是豪华、富丽;而现在这个房间,却只是一个小阁子,完全不合实际用途,绝对令人无可奈何,极端违情背理,不伦不类;所以,如果说,这个房间和图样里的房间有丝毫的关系,有点滴的联系,那是我当时万难接受,万难领会的。简截言之,在现在的情况下,如果说,图样上“官”气十足的房间,不是船长当作好玩儿的虚构、一时高兴的戏谑,得之于心而绘之于图,为的是好叫旅客对于那个马上就要真相大白的“官”舱房间,能够感到别有一番滋味,另有一种意趣;如果说不是那样,那是我当时万难接受,万难领会的。我当时在钉在墙上、蒙着马鬃布的一种窄板或者说鸟儿架子[6]上(房间里有两件这样东西)坐下,脸上丝毫没有表情,看着那几位和我们一块儿来到船上的朋友;只见他们硬要从门那儿挤进来,把脸都挤得显出各式各样的奇形异状。
我们还没来到甲板下层的房间里以前,就已经吃了不小的一惊了,如果我们不是世界上最乐观的人,那一惊本来可以使我们料到最坏的情形的。原来我刚才提过的那位富于想象力的画家,在他那幅伟大的轮船图样里,还画了一个一眼几乎看不到头的屋子,屋子里的陈设那样富丽豪华,正像洛宾斯[7]先生所要说的那样,比起东方来,都远远超过;同时屋里满是一簇一簇的女士和男士(不过并没满到令人感觉不便的程度)正在那儿尽情极致地享乐、欢笑。但是,我们下到船舱以前,曾从甲板上走过一个狭而长的房间,那个房间却很像一个硕大无朋的棺罩,只是两边有窗户,稍为不同。房间往里去的那一头,安着一个使人见了觉得凄惨的火炉子,炉子旁边有三四个怕冷的茶房,站在那儿烤手;房间的两边都是阴惨惨的,每一边安着一张条桌,都和房间一样地长;每一张条桌上面低矮的天花板上,都钉着一个架子,里面塞着酒瓶和酱、醋瓶子;这种情形,使人不觉想到恶劣的天气和摇晃的船身。那时候,我还没看到这个房间的想象图样,我十分欣赏它是后来的事;但是我虽然还没看到那幅图样,我却看到,帮着我们准备这次旅行的一个朋友[8],一进这个房间,脸上就一下发起白来,往他后面另一个朋友的身上倒退了去,不由自主地用手往额上打了一下,同时放低了声音,说“不可能!不会有这样事!”一类的话。不过,他强自镇定,先干咳了一两声,然后苦笑着(这种苦笑,直到现在,还如在目前)大声说道:“啊!这是小餐厅吧,茶房,是不是?”同时往房间的四周看着。我们先就知道茶房一定要怎样回答的了,我们都很了解我这位朋友当时多么难过。他过去说到“大菜间”不止一次了;他老是按照那幅画儿上的样子想的,他也老是按照那幅画儿上的样子行动的。他和我们谈起来的时候,总是告诉我们,说我们对于大菜间,想要有正确的概念,总得把平常的客厅,在大小和陈设方面,扩充七倍,即使那样,也还远不及事实。现在他问了那句话以后,那个人在回答他的时候,承认了真实情况——直截了当、毫不假借、赤条精光的真实情况,说:“这就是大菜间,先生,”他一点不错叫这一下打击打得晕头转向。
一个人,眼看就要和朋友分离了,眼看就要踏上好几千英里的征途,一路上云凄雾迷,雨骤风狂,把他和他天天接触的人可怕地隔开,这种人,离别之苦,已经就够使他销魂的了,决不肯使他现在仅有的这一晌聚首谈笑的时间,也笼罩上了愁云惨雾,即使笼罩上暂时的失望或挫折,一瞬即逝的阴影,他都断然不肯;这种人,既然是这样的心情,那他遇到刚才这种令人惊愕的情形,顶自然的办法,就是把失惊的呼声变为欢乐的笑声。我可以说,我就是那样一个人,所以我也就采取了那样办法。我当时一面仍然坐在前面说过的那块木板上,或者说鸟儿架子上,一面马上狂笑起来,笑得全船都发出反响。这样一来,我们头一次来到了这个官舱房间以后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我们大家就都异口同声地认为,这个房间是人想得到的办法中,顶好玩、顶有意思、顶美妙的房间,如果把它再扩大一英寸,那事情就要变得很令人不快、很令人引以为憾了。有了这样的想法,再加上我们把门关得只露一点缝儿,把身子像蛇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挤出,再把洗脸架占的那块地方也算作人可以待的地方,这样我们就证明了我们同时能把四个人挤到房间里来;同时,你请我、我求你,互相请求,来看这个房间如何通风(在船坞里)[9],如何有一个美丽的窗眼,可以整天开着(如果天气允许的话),又如何恰恰在镜子外面安了一层厚玻璃,可以使刮胡子这件事变得非常易行,非常可喜(如果船晃得不太厉害的话);有了这种种看法,于是我们大家到底一致同意,认为这个房间不但不小,反倒很大。其实,要说实在的,我毫无疑问心里相信,这个房间,除去那两个吊铺,剩下的地方,比那种把门开在后面、把客人像一袋子煤似的往路上折的雇脚马车[10],一点也不更大;至于那两个一上一下的吊铺,我可以说,所有供人睡卧的设备中,除了棺材,没有比它们再小的了。
各方面,不管有关的还是无关的,都这样绝对满意,把房间大小的问题解决了以后,大家跟着就都在女客房间里的炉子旁边坐下——为的是试一试坐船的滋味如何。那儿光线暗一些——那是不错的;不过有人说,到了海里,当然就会亮起来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当然,”表示同意这种提法;不过我们为什么都那样想,却很难说出理由来。我还记得,我们当时在这个和我们的官舱连着的女客房间里,又发现了一种可以令人安慰的题目,接着就谈起来,等到把关于这个题目的话都谈尽了的时候,我们跟着又谈到将来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时间,都有完全坐在那儿的可能;谈完了,大家都一时想不到别的话可说,就手扶着下颏,眼看着火炉,默默无言;那时候,我们中间有一位,用一种作了新发现的庄严态度说:“和了糖跟香料的红酒,在这儿喝起来,一定更有味道。”这句话,我们大家听来,都认为说得很有力量,好像船上的房间本身,有一种香味,有一种美味,能把酒的质量提高,高到在任何别的地方都决做不到的程度。
不但这些话使人大为宽慰,还有一位女茶房,叫人看着,也极为宽慰。这位女茶房,正忙忙碌碌,从沙发的肚子里和叫人意想不到的柜子里,往外拿干净床单子和台布。那些柜子,都造得非常巧妙,看着女茶房把它们一个一个开开,都叫人感到目为之眩,头为之痛。看着那位女茶房的动作,看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旮旯儿,每一件家具,都是另外一件东西,另外一件家具,都只是一种障眼法,一种烟幕,一个暗中的储藏所,它们表面上的用途,只是最小的一部分——看到这种种情形,真把人弄得头昏眼花。
那位女茶房,说了一些关于一月里航海的故事,虽然都是编造的,但是用意却是虔诚的,所以我求上帝加福于她!她说,她记得很清楚,如何在去年同样的一次航行中,没有一个人患病,大家都从早到晚,整天跳舞,一直不间断,跳了十二天,真正一片欢腾,一团喜悦!因为她这番话,我也求上帝加福于她!她满面嬉笑;她说的是一口受听的苏格兰方言,让我的旅伴[11]听了,起故园之思;她老预言顺风,预言好天气(全没应验,不然我也不会这样喜欢她了);她表现了无数女性所特有的体贴周到,这些体贴周到,虽然没有惨淡经营地连成一片、合为一体、组织成形、成为范例、指明作用,但是却明明白白使人觉得,在大西洋这一岸上的年轻母亲,都和她们留在大西洋那一岸上的孩子,永远离得很近[12],让人觉到,初次旅行的人认为是一趟郑重其事的航行,在得其诀窍的人看来,却只是一场欢乐,要出之以歌咏,和之以吟啸;由于她所有的这种种表现,我祝她永远快乐。我祷告上帝,让她长久快活轻松,让她长久眉开眼笑!
这个房间往大里“长”得本来就够快的了,但是到了现在,它变得十分宽敞,几乎连凸形窗户[13]都有了,可以从那儿往外远眺海洋。于是我们喜气洋洋地又上了甲板。只见甲板上,到处都扰扰攘攘,作开船的准备,在那个霜冻料峭、空气清爽的晨光中,叫人的血液加快速度,在血管里不由自主地带着欢悦,回旋沸腾。因为那时候,每一条壮丽的大船,都停泊在水上,随着波浪起伏,所有的小船,都在水上发出泼剌的声音。码头上就站着一簇一簇的人,带着又惊又喜的眼神,看着这条驰名全球、驶行如飞的美国汽船。另有一些人,就在那儿“弄奶上船”,换句话说,也就是赶牛上船[14]。又有一些人,就在那儿装新鲜食物,把冷气房都装得满满的,一直装到“嗓子眼儿”,装的是肉、蔬菜、白白的奶猪、几十几十的小牛头、无法估计的牛肉、小牛肉、猪肉和家禽。又有一些人,就在那儿圈绳子,弄麻刀。另有一些人就往统舱里装箱笼包裹。事务长站在一大堆旅客的行李中间,刚把个脑袋露着一点儿,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到处都忙忙碌碌的,给这次伟大的航行作准备。每人心里也都把这次伟大的航行看作是最重要的事情。这种情形,再加上寒日明朗,空气清新,水上縠纹微生,甲板上晨冰微结,结得薄薄的一层白,稍微一踩,就发出清脆的声音,令人鼓舞,不能自已。我们在甲板上待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岸上,转身看着船上。只见船桅上用鲜艳耀目的旗子,列成旗语,标着船的名字,在这些旗旁边,就是灿星和花条罗列的美国国旗。我们看到了这种光景,那三千英里的长途和那更长、更使人黯然、为期整半年的离别,都一齐缩小而消灭,好像船已经开出去到达目的地而又回到祖国,利物浦的考布格船坞[15]里也不是冬天,而是艳阳的三春了。
我没问过我认识的大夫,所以不知道究竟像甲鱼、冷奶酒,还有哈克酒、香槟酒、红甜酒和所有的包括在平常一顿美餐的范围之内零七杂八的东西——特别是照着阿载尔飞饭店里我那位无可挑剔的朋友拉德里先生[16]那种阔绰排场的安排——是否到了海上,就特别会发生变化。[17]是否一盘平常的羊排骨,和一杯车里酒,不大容易令人错乱迷惑地变成另一样东西。我自己的意见是:一个人,在开船以前,对于这种细节注意不注意,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用一句常言来说,“到末了总归都是一样的。”虽然如此,我却明白,那一天我们的正餐却无可否认,十分完美,它不但包括了所有刚才说的那些项目,还包括了许多许多别的项目。我们也都真没辜负那一顿美餐。同时,我还知道,除了大家都有一种默契,对于明天避而不谈以外——我们可以设想,一个细心的狱吏,对于第二天就要执行绞刑的敏感犯人,大概就是那样心理——一切都很圆满,并且总的看来,我们很够欢乐。
到了第二天早晨,开船那一天早晨,我们一块儿吃的早饭。那时候,只见大家战战兢兢,惟恐谈话有一刻的停顿,只见每个人都令人吃惊地欢乐;其实每个人这种硬装出来的欢乐,和他天生的欢乐脾气比起来,相差的程度,也就和两英升多点就卖五镑的洞子货豌豆[18],在味道方面,和在天然的雨、露、空气中长出来的豌豆,比起来一样。但是等到一点钟,上船的时刻快要来到了的时候,大家原先那种滔滔不绝的声音就越来越微弱了,虽然大家坚决在相反的一方面不折不挠地努力,仍然没有效果。到了后来,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掩饰了,大家就都索性撕掉了假面具,公开地预测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到什么地方,后天这个时候应该到什么地方,等等等等。同时大量的口信或书信,都托那些当天晚上就打算回到伦敦的朋友带去,叫他们把这些口信或书信,在火车到了尤斯屯广场[19]以后,千妥万妥地,在最短的可能时间以内,就送到接受口信或书信的人家里或者不管什么地方。托付的事,问候的话,在这种时候,纷至沓来,所以还没等到都托付完了,问候完了,我们一下就发现我们已经登上了一个小汽船的甲板,夹在一大堆密不透风的旅客、旅客的朋友和旅客的行李中间,也分不清哪是人、哪是东西,在蒸汽呼呼、烟气扑扑中,往邮船那儿开去了。邮船已经在头一天下午由船坞开了出来,现在停在河里的停泊所。
你瞧,那儿就是邮船!大家都往它停泊的地点看去。只见它在冬日刚到下午的时光里那种越来越浓的雾气中,微茫出现;每一个指头都指的是它,到处都听到对它发生兴趣、把它大加赞扬的话。有的说,“这条船真漂亮!”又有的说,“这条船真齐整俏丽!”有一位绅士,懒洋洋地把手插在口袋里,把帽子歪戴在一边,原先曾打着呵欠问另外一个绅士,他是否也要到那边去——好像这只是一个渡口似的——因而使别人得到很大的安慰,即便这位绅士,现在也屈尊就教的样子,往邮船那方面看去,并且点头,好像是说,“那不会有错儿。”明智的布尔雷勋爵点的头[20],比起这位神通广大的绅士点的头里所含的意义连一半都不及。他曾旅行过十三次[21],却连一次意外都没遇上(这是船上所有的人都知道的,至于怎样知道的,却无法说出)。另外有一位旅客,穿戴得包头裹脑的,因为冒昧地带着又胆小又感兴趣的样子,问别人可怜的“总统号”[22]沉了有多久,惹得全船的人都拿眼瞪他,都在心里拿脚踩他、拿脚碾他。他紧靠着那位懒洋洋的绅士站着,带着要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对那位绅士说,他相信,这是一条很坚固的船。那位懒洋洋的绅士,听了他这句话以后,先正对着他打量了一番,又正对着风打量了一番,然后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句并非吉利的话,“不坚固怎么成!”由于他这一句话,马上大家对他的敬意就减低了;同时,旅客都带着对他挑战的态度,嘁嘁喳喳地说,他是个傻瓜,他是个骗子,他显然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阵儿我们的小汽船已经靠在那条邮船上了,只见邮船上那个硕大无朋的红烟囱,正滚滚地冒着黑烟,使人对于它郑重其事、想作一番事业的企图,抱有深厚的希望。装着货的箱子,旅行用的箱子,普通的箱子和手提的绒毯包,早已经一个递给一个,以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速度,运到船上去了。船上的职员们都干净俏丽地穿戴着,站在梯子口那儿,搀扶旅客上船,督促水手工作。刚刚五分钟的工夫,那个小汽船上就空无一人了。那时候,邮船上,刚到的旅客,就像一支军马一样,到处围攻,到处蹂践,顷刻之间,布满了整个的船,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旮旯儿,都挤着几十几十的人。他们之中,有的成群打伙、闹闹嚷嚷,自己拿着行李往甲板下的舱里去,踉踉跄跄往别人的行李上摔斤斗;有的在别人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安置下以后,又发现弄错了,只得又挪出来,因此越发闹得一团乱糟;有的硬要把锁着的门开开,硬要在此路不通的静僻地方打开通路;有的乱吩咐茶房一气,把茶房支使得东一头西一头地在甲板上的寒风里来回地跑,他们的头发都像空中精灵的头发一样,他们的差使都是无法了解,无法执行的。总而言之,当时是一片最出乎寻常的混乱,叫人看了心摇目眩,手足无措。在这种混乱之中,那位懒洋洋的绅士——他好像没有任何行李,好像连个朋友都没有——就在上层甲板上逍遥自在地溜达,冷静地吸着雪茄;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马上使他的地位,在有闲工夫观察他的动作那些人们心里提高了,因此每次他抬头往桅杆那儿看的时候,或者低头往甲板上看的时候,或者侧目往船帮那儿看的时候,别人也都跟着他往这些地方看,好像心里纳闷儿,不知道他是否在这些地方发现有什么毛病,如果发现了,他是否肯告诉大家。
那儿是什么?船长的船!船上就是船长本人[23]。我们大家心里想的,眼里盼的,正是这样的人物:他结实、紧凑、短小精悍,有一副赤红的脸膛,这副脸膛,就等于是一副请帖,让你一见就要去和他双手紧握,他有一双清朗、诚实的蓝眼睛,一个人,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有说不出来的安慰。“打钟!”“铛!铛!铛!”连钟声都是匆忙的。“上岸啦!”“叫谁上岸?”——“对不起,送客的上岸啦。”他们走了,连告别都没来得及就走了。啊!这阵儿他们从小船上摆手告别了。“再见!再见!”他们欢呼了三声;我们也欢呼了三声,他们又欢呼了三声;跟着他们就不见了。
溜达过来,溜达过去,这样溜达了一次,又一次,以至无数次!等末班邮件是天下最腻烦的事了。如果我们能在刚才的欢呼声中启碇,那我们就可以兴高采烈地开船了。但是停在这儿,一停两个多钟头,停在这寒气袭人的雾里,既不算留在故国,又不是开往外国,真使人感到越来越无聊,越来越消沉,以至于无聊消沉到极点。到底雾里出现了一个小点儿了!有点儿意思。原来那就是我们等的那条小船!太应时对景了!船长拿着扩音筒站在明轮壳[24]上了,职员都各就其位了,水手都聚精会神地作起准备了,旅客原先低沉下去的心情现在重新恢复了;大司务刚刚还正做着美味的菜,现在也住了手,满脸带着发生兴趣的样子往外看去。那条小船靠上邮船了,邮包都不管好歹、横拖竖拽地弄到邮船上了,也不管什么地方,先暂时放下了。大家又欢呼了三声;第一声欢呼还在我们的耳边上响的时候,邮船就好像一个强壮的巨人刚刚吸了头一口气一样,颤动起来了;那两个大轮子也头一次凶猛地转动起来了;那条华丽高贵的船,在风送潮拥中,冲开喷涌飞溅的浪花水沫,骄傲地往前驶去了。
注释:
[1] “布列坦尼亚号”是“丘纳得”(Cunard)汽船公司第一条由利物浦开往美国波士顿的汽船。邮船也载客、载货,但载邮件也是重要任务之一。汽船出现不多年,帆船仍旧存在,“汽机邮船”所以别于“帆邮船”(sailing packet)。狄更斯从美国回英国的时候,就坐的是帆邮船。
[2] “由利物浦开往……”原文所无,译者所加。由英国开往美洲的船,一般由利物浦、南安普敦(Southampton)或伦敦启碇,但绝大多数系由利物浦开行,这在英国原是不言而喻,所以在原书里不必先行提出。
[3] 哈利伐克斯:加拿大新斯科舍省(Nova Scotia)的首城。
[4] 载有女王陛下的邮件:邮船之设,最初是为了递送政府文书或信件的。英国这种制度始于十六世纪末。
[5] 伦敦城圈:非伦敦全市。这是伦敦中古的范围,只占现在伦敦极小的一部分。有它自己的市长等,仍保存旧制。为商业各机构,如英伦银行、交易所等所在地。
[6] 蒙着马鬃布的窄板或鸟儿架子:指房间里的家具而言。蒙马鬃布的家具,流行于英国十八世纪后半及十九世纪前半。
[7] 洛宾斯(George Henry Robins,1778—1847),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伦敦的拍卖商,以口才著。他所出的拍卖物品目录通告,总是特别妙文纷披。下面那一句话,就是他的目录通告里的辞句。东方指阿拉伯、波斯、土耳其等国而言。地毯、靠垫、香水、香料等奢侈物品,多为这些国家所产或所兴。罗马时代即以奢华著。如罗马诗人贺拉斯在他的《歌唱诗集》第1卷第38首里说的,“我讨厌波斯的富丽、豪奢。”后来诗人更多歌咏其盛,如英诗人汤姆森(James Thomson)在他的寓言诗《惰堡》(Castle of Indolence)第1卷第33节说:……厅堂中……谁不说,陈设得多富丽堂皇,精致优雅?这都是土耳其和波斯国土上的精华,只见地毯上铺地毯,靠垫上摆靠垫,小卧榻在四面环摆罗列,整齐翩联……
[8] 这是约翰·福斯特(John Forster,1812—1876),狄更斯的好友之一,后来给他作了第一部传记。
[9] 在船坞里:这是说,如果到了海上,因有风浪,窗眼等处都关紧,就不能通风了。
[10] 雇脚马车:一种单马双轮轻便敞车,盛行于1820年以后。这种车,车身浅,又是敞着的,路又不平,车又跑得很快,所以很容易把人折出来。狄更斯在他的《博兹特写集·记最后一个马车夫》里,描写到这种车,说上车下车,都很费劲儿。又接着说,应该怎样上车下车。后来又说:“如果你走远路,这种下车的指导,全用不着,因为你走不到三英里,车准会把你从车里轻快地折了出来。”
[11] 旅伴指狄更斯的太太而言。她生于爱丁堡,她说的话里杂有苏格兰方言。她家里的人也大半都说苏格兰方言。所以她听到女茶房的方言,想起家来。
[12] 狄更斯这样写,可能想起了他留在英国、托给朋友照管的孩子。在他刚一打算到美国去的时候,关于孩子的问题,很费踌躇;到了美国以后,给他朋友的信里,屡屡提到思念孩子的话。
[13] 凸形窗户,凸到墙外,这种窗户,往往自成一个小而雅的屋子,更便于眺望外面的景物。
[14] “弄奶上船……赶牛上船”:有人说,奶牛性娇,在船上不出奶,故此处应以“赶牛上船”为比喻,而实则为“弄奶上船”。但英国另一小说家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1815—1882)在他的短篇小说《巴拿马之行》(The Journey to Panama)里说到“船上有母牛一头、活绵羊一打、公鸡和母鸡几千只”,则活物亦上船。
[15] 考布格船坞为利物浦的船坞之一。船停在船坞里,因装卸货方便。
[16] 阿载尔飞饭店不是伦敦那个,而是指利物浦的那个而言。拉德里应是该饭店经理;饭店菜单,由他提调。
[17] 到了海上……发生变化:暗用莎士比亚《暴风雨》里小精灵阿丽艾尔所唱之歌的一句话。该歌言国王身上的东西,到了海里,凡能变的,都变成富丽的东西,如骨头变成珊瑚,眼睛变成珠子之类。所以此处暗喻平常的东西,到了海上,变得富丽。
[18] 两英升普通的豌豆,不过几分钱。而两英升洞子货豌豆却要五镑,这当然是又贵又不好。这种货是指伦敦最大的菜市场考芬特园所卖的而言。狄更斯在他的《小杜丽》第1卷第14章里说,在考芬特园,冬天,花儿一束、菠萝一磅、豌豆一品特,都要卖好几个几尼(一几尼为一镑一先令)。
[19] 尤斯屯广场:在狄更斯时代,为伦敦第一个火车终点站,是由利物浦到伦敦下车的地方。
[20] 布尔雷勋爵:英国十八世纪末戏剧家谢立丹(Sheridan)的《戏剧批评者》(The Critic)第3幕第1场里有一段情节:布尔雷上场,走到台前部,把头摇了一摇,一句话都没说,下场。泊夫(一个文学骗子)说,“这一摇头,是要你明白:不管英国的事业有多正大,不管英国的办法有多明智,但是如果英国人民方面,不表现更勇敢的精神,那英国就要在西班牙国王的野心下,成了牺牲。”泊夫的朋友说,“天哪,他这一摇头,就含了这么多的意义在内?”泊夫说,“不错,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含在他那一摇头之内。”原为“摇头”,而引作“点头”,这是所谓“误引”(misquotation),这类误引变为通用而原文反不彰者,为数甚多。
[21] 西方迷信观念,十三为不祥数字,故旅行十三次而未遭意外,可惊奇。
[22] “总统号”:美国一艘汽船,于1841年3月21日由纽约开往利物浦。在3月24日还有别的船看见它,以后就永无踪影了。坐船的时候,最忌讳船沉一类的话,所以问那个问题的人遭到白眼。
[23] 这是休莱特船长(Captain Hewlett),1844年狄更斯又在利物浦和他相遇,并叙旧交。休莱特请他又登上“布列坦尼亚号”。
[24] 明轮壳:在汽船发明初期,轮子都安在船外的船帮上,轮子外有壳,以防海水溅到甲板上。同时一面用蒸汽机,一面仍旧用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