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塞音[]在水东黎话中的音位问题
张倡玮
(深圳大学文学院 广东深圳 518000)
提要 水东黎话是广东省电白县水东镇的主要方言,本文探讨的是喉塞音[]在水东黎话中的音位地位。文章首先整理出水东黎话的喉塞音字表,梳理其中古音韵地位,大致归纳出喉塞音[]字的分布特征;然后,分析和描述喉塞音[]的声学特征,排除后接元音的干扰;最后,通过喉塞音[]字和零声母字的对立测试,探讨喉塞音[]的音位地位,并从模式匀称和经济性的角度来阐述将喉塞音[]处理为音位的优势。
关键词 喉塞音[]电白水东黎话 声学分析 音位
一、研究背景及缘起
根据《广东省市地县概况》(1985:261)记载,电白县位于广东省西南部,现为茂名市所辖,水东镇是电白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中心镇。电白方言复杂,语种繁多,既有黎话、海话、涯话、白话,又有旧时正话、麻兰话、福佬话和山瑶话等。水东镇以黎话为主要通行方言(梁华,1993:30~32)。
闽语是现电白县的第一大方言,讲闽语者达八十多万。闽语在电白分为“黎话”和“海话”。黎话以霞洞话为代表方言,主要分布在电白西部及西南部的水东、陈村、南海、沙院、小良、七迳、坡心、羊角、林头、霞洞等镇。另外,大衙、观珠、黄岭、旦场、麻岗、龙门有少量分布。海话以电城话为代表方言,主要分布在电白东部及南部沿海的爵山、马踏、电城、大榜(岭门)、麻岗、龙山、旦场等镇。另外,陈村、林头、观珠、望夫等镇也有少量分布(陈云龙,2006:5)。本文讨论的电白水东黎话属于闽语。
陈水润(1994)曾对水东黎话语音特点作了调查,归纳出水东黎话的音系如表1(简称音系1),包含18个声母,42个韵母:
表1 水东黎话音系1
2011年12月至2012年4月,我们先后对水东黎话进行了三次调查,归纳出18个声母,46个韵母和8个声调,见表2(简称音系2):
表2 水东黎话音系2
我们的调查结果与陈水润(1994)的观察非常接近,但有两点不同。在声母方面,我们观察到许多古疑母、喻母和影母字,如“有、碗、弯、温、挖、意、羊、油、优”等发音前都存在一个轻微的喉塞现象,但在陈水润的音系中都归为零声母。与之相关的还有[j]声母,如“尿、如”等字,陈水润的标音是“尿[jɔ22]”、“如[ju11]”,我们认为声母[j]不是一个近音,而是元音[i],因而这些字可归为零声母字,从而在韵母方面,我们的齐齿呼韵母比陈水润的多4个。
此外,我们发现陈水润的音系有两个问题。第一,“尿[jɔ]”、“也[ja]”等字的声母记为[j],但韵母又属[iɔ]和[ia],声韵区分不明确。第二,零声母只能和齐齿呼、合口呼韵母相配,不能和开口呼韵母相配,因而无法涵盖水东黎话中的零声母字“爱[ai]”、“安[an]”等。这些问题其实都与喉塞音[]相关。那么,喉塞音[]在水东黎话中能否处理为一个独立音位?
二、研究方法
为了探讨喉塞音[]的音系地位问题,本文行文计划如下:
第一,整理出水东黎话的喉塞音字表,梳理其中古音韵地位,归纳喉塞音字的分布特征。
第二,对水东黎话的喉塞音[]进行声学分析,描述喉塞音[]的共振峰、基频等物理特征。同时进行排除后接元音干扰的实验,分析喉塞音音节和零声母音节的对立,说明母语者对于[]和[∅]的语感。
第三,通过对立测试来讨论喉塞音[]在水东黎话中的音系地位,找到喉塞音[]和零声母[∅]对立的历史根据;对比音位系统的模式匀称和经济性,进一步说明喉塞音[]处理为一个独立音位的必要性。
三、水东黎话喉塞音[]字的分布
我们将《方言调查字表》中在水东黎话读为零声母和喉塞音的字整理出来:
图1 水东黎话的零声母字和喉塞音字数据统计
这部分字一共有341个,其中读为零声母的字有223个,约占65%;读为喉塞音的字有118个,约占35%(喉塞音例字详见附录)。
从发音上看,水东黎话的喉塞音多出现在[i-]、[u-]前,喉塞音字的分布见图2:
图2 按韵摄划分图
图3 按等划分图
图4 按开合口划分图
图5 按声母划分图
图6 按声调划分图
由图2至图6可见,水东黎话的喉塞音字多为止摄、臻摄、山摄、梗摄字;其中,读为开口的有72个,读为合口的有46个;以三等字居多,有88个;从声调角度看,平声字最多,上声字较少,入声字最少;从声母来看,影母字、喻(以)母字、喻(云)母字最多,其余散见于匣母、疑母、微母、见母、晓母、日母中。
四、水东黎话喉塞音[]的声学分析
1.实验设备与方法
实验设备有麦克风一支、笔记本计算机一台,软件为Praat语音分析软件。
实验例子为“[]腰—[∅iɔ]尿”、“‘[∅ualu]我诳你’—‘[∅ua∅uaŋlu]我旺你’”。
我们首先要求发音人在特定的录音室,对着麦克风进行发音,录音频率为44100赫兹。录音统一储存在笔记本计算机中,录音结束后,通过Praat语音分析软件作进一步分析。
发音人是一名学生,女,25岁,水东本地人(水东黎话母语者),十八周岁之前没有离开过水东,也没有受到电白其他方言的干扰;具有一定的文化程度,能识字;发音器官健康正常,没有发音缺陷。
2.实验数据分析
喉塞音[]是声带紧贴在一起时发出的语音。喉塞起始音节的主要特征,一是音节起始处有爆破段,在频谱图上会显示出一条或若干条冲直条;二是音节起始时,声波振幅的上升速率很快,在较短时间内就可以达到最高值(吴宗济,林茂灿,1989:203)。此外,喉塞音的出现对声带振动的频率产生直接的影响,发喉塞音时,声带开始振动时的紧张程度较深和相关的喉下气压较高,使得带前喉塞音的音通常基频较高(朱晓农,2010:143)。
水东黎话“[]腰—[∅iɔ]尿”的语图如下:
图7 频谱图
从图7可见,A组音节存在明显的喉塞现象,其音节前头有1至4条冲直条。此外,A组音节从发音开始,声波振幅迅速上升,在短时间内就达到了一个高值(并不一定是整个音节的最高值);而B组音节在波形图表现出来的振幅上升坡度较缓,且还在持续上升中。因此,我们可初步判断A组存在不同于B组的喉塞音[]。
由于后接元音的松紧、长短、前后、开口度的大小等会影响我们对辅音的感知,为了排除“[]腰”和“[∅iɔ]尿”的辅音差异是由后接元音造成的,我们利用了共振峰分析的数据(共振峰情况详见图7),见表3:
表3 共振峰频率对比表
从表3可见,A组和B组的共振峰近似频率值十分相近,F1的频率波动范围大致近似,走向也相同。A组的F1共振峰走向于430.5Hz处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往上走,到达829.7Hz处,整体走向趋于平缓,尾巴略微往上翘;B组的F1共振峰走向始于354.3Hz,稍低于A组F1的最低频率值,持续平缓上升至最高频率值约为854.8Hz,走向和A组大概一致。A组和B组F2的频率波动范围分别为2807~1205Hz和2957~1255Hz,A组F2从2807Hz开始缓慢下降,2606Hz至1305Hz段,下降坡度较陡,之后频率稳定在1205Hz左右,平缓下降;B组的F2共振峰走向始于2957Hz,到2631Hz至1380Hz段,共振峰的走向呈现出较急切的下降趋势,最后稳定在1255Hz左右。两组F3的频率值约为3092.05Hz和3274.53Hz,虽B组的共振峰起始处比A组略高,但在第1.874064s之后走向又显示较为一致。
以上数据说明,两组对比音节的差异并没有受到后接元音的很大干扰,换句话说,在实际语言环境中,把“腰—尿”的对立理解为元音对立,这对母语者来说是没有价值的,类似的例子见表4:
表4 相关例子对比表
我们选取了对比组音节“[]诳—[∅uaŋ]旺”嵌入句子中进行分析,嵌入句是:“[∅ualu]我诳你”—“[∅ua∅uaŋlu]我旺你”语图如下:
图8 相关例子对比图
从图8可见,A句子中第一个音节和第二个音节之间清晰地分隔开,而B句子中第一个音节和第二个音节之间则粘连在一起,这是因为A句子在发第一个音节“我[∅ua]”后,如果继续发第二个音节,就必须受到第二个音节前的喉塞音[]的隔断,因此两个音节的间隔明显;B句子第一个音节“我[∅ua]”以[a]结尾,第二个音节“旺[∅uaŋ]”以[u]开头,两个音节由于头尾都是元音的关系,在发音时不自觉就粘连在一起了。此外,A句子中第一个音节和第二个音节的间隔部分属于前喉塞音无声期,受到前喉塞音发音的影响,第二个音节的起始基频约为238.6 Hz,高于B句子中第二个音节的起始基频109.2 Hz。
以上声学实验的数据说明,无论是振幅的上升速率、冲直条的出现还是基频等方面,都可以说明喉塞音[]存在于“腰”、“诳”等音节中,通过排除后接元音的干扰,进一步说明了实验组中两个音节的[]与[∅]存在对立。
五、水东黎话喉塞音[]的音系地位
Hockett(1958:107~110)提出了四条划分音位的基本原则:①对立互补原则;②语音相似原则;③模式匀整原则;④经济原则。其中,对立的条件非常重要。根据我们的调查,水东黎话的[]主要出现在[i-]、[u-]前。因此,我们利用[u]、[ua]、[uε]、[ui]、[uai]、[uaŋ]、[uŋ]、[uk]、[uak]、[uεk]、[i]、[ia]、[iɔ]、[iu]、[iau]、[im]、[iam]、[iεm]、[iŋ]、[iaŋ]、[iɔŋ]、[ip]、[iap]、[ik]、[iak]、[iɔk]、[iεk]、[iai]、[iui]这29个韵母分别与[]、[∅]配合为例,测试两者的对立情况:
表5[]与[∅]的对立测试表
表5的“?”表示没有该读音、与该读音相对应的例字极其少或有音无字的情况;“—”则表示有该读音,但和对比音节不构成对立。
从表5可见,在水东黎话中,[]、[∅]和[i-]、[u-]韵母(共29个)分别可以组成20组和21组搭配。其中,[]、[∅]构成对立共9组(7组是与[i-]韵母的配合、2组是与[u-]韵母的配合),见图9:
图9[]与[∅]对立矩阵表的数据统计
图9具体说明了水东黎话[i-]、[u-]开头的29个韵母与[]、[∅]的配合情况。其中,有28%的韵母只与[]配合;31%的韵母只与零声母[∅]配合;10%的韵母与[]、[∅]都能配合但不构成对立;31%的韵母与[]、[∅]都能配合且构成对立。也就是说,在[i-]、[u-]韵母和[]、[∅]的配合中,有31%的配合是对立的。
根据陈水润(1994)的音系(音系1),[]不是一个独立的音位;但经过以上声学和对立测试的分析,我们认为[]可看做一个独立音位,从而得到音系2。音系1和音系2的比较如下:
图10 音系1[∅]和[j]的变体关系
图11 音系2[∅]和[]的变体关系
从图10和图11可见,陈水润音系的[∅]包括[∅i-]、[∅u-]、[]、[]、[∅]五种变体,[j]包括[∅i-]、[∅u-]两种变体。[j]中的[∅i-]、[∅u-]和[∅]中的[]、[]对立可以理解,例如“[ju]如”和“[]有”的对立;但[∅i-]、[∅u-]同时又要和[∅]中的[∅i-]和[∅u-]对立,就很让人费解了。而且在声母[∅]的变体[∅i-]、[]中,我们找到例子“[∅iu31 ]友”和“[]油”,尽管声调不同,但它们的对立有可能受到声母[∅]和[]的影响。相比之下,音系2将[∅i-]、[∅u-]变体全部归为[∅],用[]中的[]、[]和[∅]中的[∅i-]、[∅u-]对立,这样处理使得两者的对立关系整齐明了,语感上也更符合母语者的判断。
六、结语
音位归纳虽然有一定的原则可循,却常常因为标准不一而在结果上有所不同。对于水东黎话的喉塞音[],前人研究将其归为零声母[∅]。我们认为这样处理首先直接忽视了[]和[∅]在发音上不同的物理事实,没有考虑到水东黎话母语者对这两个音的听感分辨和意义分辨,这对方言的记录和考证十分不利。根据方言调查的结果,本文提出将喉塞音[]独立成一个音位的观点,一方面是基于喉塞音[]和零声母[∅]不同的事实,这有声学分析和物理数据作为支撑;另一方面,这样的处理尊重母语者的听感,能更真实地反映[]和[∅]于实际运用中在意义上的对立。同时,水东黎话中全部喉塞音字的中古音韵情况及其与零声母字中古声母的对立情况表明,归纳喉塞音[]的音位具有历史继承性,符合历史性原则。
随着社会的发展,电白水东黎话面临着普通话推广的压力,同时无可避免地与其他方言发生各种各样的接触,复杂多变的方言情况对记录、保存水东黎话的工作造成一定阻碍。本文对水东黎话喉塞音[]的讨论只是初步的工作,今后将会对其进行更全面的考察,以求更好地了解水东黎话的语音实貌,更好地记录和保存水东黎话。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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