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西半岛和纽约之间居中的位置,公路与铁路不期而遇,然后两条干线并行了约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以绕开一片荒芜的土地。那是一个灰烬的山谷,一个神秘的农场。在此处,灰烬像麦子一样疯长,长成山脊、山丘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园子;而房子和冒着黑烟的烟囱也似乎是由灰烬堆就的;最后,经过奇特的造化作用,又堆成了一群土灰色的人。他们似乎隐隐约约地走动着,与尘土飞扬的空气融为一体。时不时可见一长溜灰色的货车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蠕动着,突然嘎吱一声如鬼叫般停了下来。立刻,一群土灰色的人们就拖着沉重的铁锹蜂拥而上,扬起一片遮天的尘土,使你看不清楚他们究竟干的是什么活。
但是,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以及笼罩在它上空的一阵阵黯淡的尘埃中,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瞥见T.J.埃克尔堡大夫的一双眼睛。眼睛是蓝色的,而且硕大无朋,仅视网膜就有三英尺高。这双眼睛并没长在什么人的脸上,而是透过一副巨大的黄色眼镜朝外瞧,眼镜架在一个莫须有的鼻梁上。显然,这是某个突发奇想的眼科大夫将它们竖在那里的,其目的是想为他自己在皇后区的眼科诊所招徕生意。到后来他自己或者永闭双目,或者抛弃它们另觅他处了。但是,他留下来的这双眼睛,虽然经历了长年累月的雨淋日晒,油漆剥落,光彩大不如前,不过仍然若有所思地、忧郁地注视着这片肮脏的垃圾场。
在这个灰土谷的边上有一条浑浊的小河。每逢河上的吊桥升起,让驳船通过的时候,等着过桥火车上的乘客就盯着这片荒芜的景象,看上半个小时。平时火车开到此处,至少要停上一分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第一次看到汤姆·布坎南的情妇。
他有一个情妇,这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他的熟人对他极为反感,因为他常常带着她去那些热闹的小酒馆,待她在桌边坐下身来,他就在酒馆里四处闲逛,与他熟识的人们聊天。虽然我对她颇为好奇,想一睹她的芳容,但并不想和她见面——可我还是与她不期而遇了。一天下午,我和汤姆一起乘火车去纽约。路上火车停在了灰堆旁,汤姆立即跳了起来,他拽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拉下了火车。
“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他坚持道,“我要你去见见我的女朋友。”
我想他可能是午餐时酒喝多了,所以才涉嫌暴力地坚定要求我陪他去见他的女朋友。他想当然地认为星期天下午我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做。
我跟着他越过一道矮矮的漆成白色的铁路栅栏,在埃克尔堡大夫目不转睛的凝视下,我们沿着马路往回走了约一百码。目力所及的唯一建筑物,是一排坐落在荒原边缘上的黄砖小楼,构成为整个荒原服务的一条小型商业“主街”,周边再空无一物。这里共有三家铺面:一家正在招租;另一家是通宵服务餐馆,门前有一条煤渣铺就的小路;第三家是汽车修理行,招牌上写着:汽车修理——乔治·B.威尔逊——买卖汽车。我跟着汤姆走进了车行。
车行里生意不甚景气,显得空荡荡的,唯一看见的一辆车,是一部落满灰尘、破旧不堪的福特车,孤零零地停在阴暗的角落里。我突发奇想,这家有名无实的车行一定只是个幌子,楼上的房间一定装饰得豪华而富有浪漫情调。就在这时,车行老板出现在了一间办公室门口,用一块抹布不停地擦拭着双手。他一头金发,精神不振,脸色蜡白,但模样还算英俊。一见到我们,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就闪现出一丝希冀的光芒。
“你好,威尔逊,老伙计,”汤姆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笑嘻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生意还好吧?”
“还凑合,”威尔逊回答道,但语气显然不能使人信服,“你什么时候能把那部车卖给我?”
“下周吧,我现在正让人给修着呢。”
“他干得可真是慢,是吧?”
“不,不慢,”汤姆冷冷地答道,“如果你嫌太慢的话,也许我还是将它卖到别家车行去比较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威尔逊急忙辩解道,“我只是说……”
他将话咽了回去。汤姆此时显得不耐烦,眼睛朝车行里四下张望。这时,我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一个身材略显粗壮的女人站在了办公室门口,将光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她年龄估摸有三十五六岁,略显发福,较为性感,有的胖女人就有这种本事。她穿了一件起斑点的深蓝色双绉连衣裙,脸蛋谈不上有多漂亮,但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一股生命活力,好像她全身的神经都处于激发状态似的。她从容地微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丈夫的身边走过,仿佛他只是一个幽灵。她过来和汤姆握手,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接着,她舔了舔双唇,头也不回,用一种低哑的嗓音对她丈夫说:“快搬几把椅子过来,你怎么不让人家坐下。”
“哦,这就去搬。”威尔逊慌忙应和着,朝小办公室奔去,瞬间他的身影就与墙壁的水泥色混为一体了。灰白色的尘土落满了他的深色外套和淡黄色的头发,犹如他身旁的一切事物——他的妻子除外,她贴近了汤姆身边。
“我想和你在一起,”汤姆急切地说,“我们乘下班火车走。”
“好吧。”
“我在车站底层的报摊旁边等你。”
她点了点头,及时从他身边走开,威尔逊刚好从办公室里搬了两张椅子出来。
我们在公路上没人瞧得见的地方等她。再过几天就是7月4日了,有一个灰头土脸、骨瘦如柴的意大利小孩正在沿着铁轨,点放一排“鱼雷”鞭炮。
“这地方真恐怖,是不是?”汤姆问道,同时冲着埃克尔堡大夫皱了皱眉头。
“太可怕了。”
“对她来说,还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比较好。”
“她丈夫不反对吗?”
“威尔逊?他以为她是去纽约看她妹妹呢。他笨得要死,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
就这样,汤姆·布坎南和他的情人,还有本人一起乘上了去纽约的火车——其实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一起,因为威尔逊太太很谨慎小心地坐到另外一节车厢里了。在这一点上,汤姆做出了妥协,因为他怕碰到其他东半岛的人也乘坐这趟火车。
威尔逊太太已经换上了一身棕褐色带花纹的麦斯林纱连衣裙。车到了纽约,汤姆扶她下车时,她那硕大的臀部将裙子绷得紧紧的。在报摊上,她买了一份《城市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在车站的杂货店里买了一瓶冷霜和一小瓶香水。来到车站的上层,在那阴暗的、车声隆隆的车道旁,她放过了四辆出租车后,才选择了一辆紫色的、配有灰色座套的新车。我们坐着这辆车,离开庞大的车站,驶进明媚的阳光里。可是,她猛地从车窗边扭过头来,身子向前一倾,敲了敲前面的车窗。
“我想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急切地说,“我想买一只养在公寓里,养只狗——那挺有意思的。”
出租车开始往后倒,停在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头面前,有趣的是,这老头长得有点像约翰·D.洛克菲勒。他脖子上挂着一个篮子,里面蜷缩着十一二只刚出生的小狗,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这些狗是什么品种?”老头刚走近汽车窗前,威尔逊太太就急切地问道。
“品种齐全。太太,您想要哪一种?”
“我想要只警犬。我想你没有警犬吧?”
老头疑惑地看了看篮子里的小狗,然后伸手进去,抓着一只小狗的颈背拎了出来,小狗直扭动着身子。
“这不是警犬。”汤姆说。
“对,这不是正宗的警犬,”老头说道,声音里透露出些许失望。“它看上去更像一只艾尔谷狼狗①。”他用手抚摸着狗背上像棕色浴巾似的厚实皮毛。“瞧瞧这身毛,真是一身好毛皮!你可以放心,这狗绝对不会感冒的。”
“这狗真招人喜欢,”威尔逊太太兴高采烈地问道,“多少钱?”
“这条狗吗?”老头爱怜地望着它,“你就给10美元吧。”
就这样,这只艾尔谷狼狗——毫无疑问,它的身上有某种像艾尔谷狼狗的地方,虽然它的爪子是出奇的白——换了主人,安然地躺在了威尔逊太太的怀中。她高兴地抚摸着小狗那一身不怕风吹雨打的皮毛。
“这只狗是雄的还是雌的?”她装腔作势地问道。
“那只狗吗?是雄的。”
“是只母狗,”汤姆肯定地说道,“给你钱,用这些钱你可以再去买上10只狗。”
我们坐着出租车来到了第五大道。在这个夏日的星期天午后,天气温暖和煦,恰似一派田园风光。这时即使从街角处突然冒出一大群雪白的绵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停车,”我喊道,“我要在这儿与你们告别了。”
“不行,你不许走,”汤姆急忙阻止道,“如果你不跟我们一道去公寓,梅特尔会不高兴的,是吧,梅特尔?”
“一起去吧,”她劝道,“我会打电话让我妹妹凯瑟琳过来的,许多有眼光的人都称赞她是个大美人呢。”
“嗯,我倒是很想去,只不过……”
出租车继续前行,又掉头穿过中央公园,径直朝西城一百多号街的方向驶去。在158号街上,出租车在一长排好似雪白的蛋糕的公寓中的一栋门前停住了。威尔逊太太环顾了一下四周,摆出一副皇后返回宫殿般的气派,抱起小狗和路上买的其他物品,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在我们乘电梯上楼时,她向我们宣布道:“我马上去请麦基夫妇上来。另外,当然,我也会给我妹妹打个电话。”
他们那套房子位于公寓楼的顶层——一间小客厅、一间小餐厅、一间小卧室和一个卫生间。一套很大的带织锦装饰的家具,将不大的客厅挤得满满当当的,显得空间分外逼仄,以至于人在室内走动时,不时要近距离地欣赏凡尔赛宫仕女荡秋千的组画。①而墙上唯一的装饰品是一幅放得过大的照片,粗打眼一瞧,好似一只母鸡蹲在一块轮廓不清的岩石上;退后两步仔细观察,老母鸡却变成了一张戴着女式帽子胖老太太的脸,正笑容满面地俯视着客厅。桌子上摆放着几本过期的《城市闲话》,还有一本《冒充彼得的西蒙》的流行小说以及几本专门报道百老汇丑闻的八卦杂志。威尔逊太太首先招呼的是那只小狗。她吩咐一个极不情愿的电梯工找来了一只铺满稻草的纸箱子和一些牛奶,她还自作主张地弄来了一大听坚硬无比的狗食饼干——取出一块放在一碟牛奶里,泡了一整下午,外观竟毫无变化。这时,汤姆打开一个上锁的酒柜,取出了一瓶威士忌。
我这一辈子就醉过两次,第二次就发生在那个下午。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在我脑海里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在云里雾里一般,尽管当天傍晚8点过后,客厅里还充盈着明亮的阳光。威尔逊太太坐在汤姆的大腿上,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后来香烟抽没了,我便去街角的杂货店买了几包烟。我返回公寓后,却不见他俩的踪影,于是我便知趣地独自待在客厅里,读了一章《冒充彼得的西蒙》。也许是小说的内容太平淡无奇,也许是威士忌喝得太多,反正我头晕脑涨,头脑中没留下任何印象。
汤姆和梅特尔(第一杯威士忌下肚后,我和威尔逊太太就开始相互直呼其名了)重新露面以后,客人们就开始陆续上门了。
威尔逊太太的妹妹,凯瑟琳,是个年纪约30岁左右、身材苗条但举止俗气的女人,顶着一头又硬又密的红色头发,脸蛋上的粉抹得像牛奶一样白。她的眉毛是拔过后又重新描饰的,勾勒出一个颇为俏皮的眉梢,可是自然却想回归其本性,结果使她的脸部轮廓显得有些扭曲。她一走动,双臂上戴着的许多陶质手镯跟着忽上忽下,叮当作响。她熟门熟路地径直走了进来,像主人一般环顾了一番室内的家具陈设,如同进了自己的家门一般。我不禁怀疑她平常是否也住在这里,但是等我问她时,她放声大笑,大声重复了我的问题,然后告诉我她和一位女伴住在一家旅馆里。
麦基先生住在楼下,是一位肤色白净、说话带点娘娘腔的男人。他显然刚刚刮过胡须,因为他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白色的肥皂沫。他彬彬有礼地同房内的每一个人打着招呼。他告诉我他是“艺术圈内人”,后来我才弄清楚他的职业是摄影师,挂在墙上的那幅威尔逊太太母亲犹如生物附体的放大照片,就是他的“杰作”。她妻子嗓音尖细、无精打采,虽然面容俏丽,但却不招人喜爱。她颇为自豪地告诉我,自打他们结婚以来,她的丈夫已经为她拍过127次照片了。
威尔逊太太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行头,现在穿的是一件做工考究的午装:一件浅黄色的雪纺绸连衣裙。她在房里来回走动时,衣裙不停地沙沙作响。穿上这身高档时装后,她的神情举止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在车行里她那种使人印象深刻的活力,此刻却变成了目空一切的傲慢。她的笑声、举止、言谈都变得越来越做作,随着她自我的不断膨胀,周围的空间就显得越来越狭窄,最后,在这烟雾缭绕的客厅里,在这人声嘈杂的环境中,她似乎成为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亲爱的,”她放大嗓门、装腔作势地对她妹妹说道,“这年头的人大都是骗子,满脑子里想的只有钱。上星期我找了个女人给我瞧了瞧脚气,瞧她给我开的账单,你会以为她是给我割了阑尾呢。”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麦基太太问道。
“埃伯哈特太太。她专门到人家中给人看脚病。”
“我喜欢你穿的这身衣服,”麦基太太说,“挺漂亮的。”
威尔逊太太眉毛向上一挑,非常不屑地拒绝了她的恭维。
“这件衣服又破又旧,”她说,“当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时,就会随便穿穿它。”
“但是穿在你的身上就显得非常漂亮,你明白我话的意思吗?”麦基太太接着说道,“要是切斯特能把你现在的身姿抓拍下来,我想那一定会是一幅杰作。”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威尔逊太太,她将一缕头发从眼前撩开,笑容满面地回头望着我们。麦基先生侧着头,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她,又将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来回比划着。
“我得改变一下光线,”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把她的脸拍得有立体感,还要表现出她脑后的秀发。”
“我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光线,”麦基太太大声叫道,“我觉得只要……”
她丈夫“嘘”了一声,大伙的注意力又转向了拍照的对象。就在这时,汤姆·布坎南大声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身来。
“麦基太太和麦基先生,你们喝点什么吧。”他说道,“再来点冰块和矿泉水吧,梅特尔,不然大家都快要睡着了。”
“我早就吩咐过那小子送些冰块来了,”梅特尔眉梢向上一扬,对下人的偷懒表示无奈,“这些人哪,非得有人整天盯住他们不可。”
她瞟了我一眼,忽然没来由地笑了笑。接着,又以跳跃似的步伐奔到那只小狗面前,抱起它一阵狂吻,然后端起架势走进厨房,仿佛那儿正有十几个大厨正恭候她的指示似的。
“近来我在长岛那边拍了一些不错的照片。”麦基先生颇为自负地对汤姆夸耀道。
汤姆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
“有两张已经装框了,就放在楼下。”
“两幅什么照片?”汤姆追问道。
“两幅摄影习作。其中一幅我将它命名为《蒙塔海角——海鸥》;另一幅名为《蒙塔海角——大海》。”
威尔逊太太的妹妹,凯瑟琳,紧挨着我坐到了长沙发上。
“你也住在长岛那边吗?”她好奇地问道。
“我住在西半岛。”
“真的吗?大约一个月前,我到那里参加过一次聚会,是在一个叫盖茨比男人的家里。你认识他吗?”
“我是他的邻居。”
“哦,人家都说他是德国威廉皇帝的侄儿或是表弟什么的,他的那些钱都是从那儿搞来的。”
“真的吗?”
凯瑟琳点了点头。
“我有点怕他,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关于我邻居这场有趣的闲谈,被麦基太太给强行打断了。她忽然用手指着凯瑟琳说道:“切斯特,我想你可以给她拍几张好的照片。”但麦基先生只是敷衍地点了一下头,又将他的注意力转向了汤姆。
“我很想在长岛上开展业务,要是我有机会上岛的话。我只是希望有人在开始时助我一臂之力。”
“这事你问梅特尔好了,”汤姆哈哈大笑道,这时威尔逊太太正好端着托盘走进客厅。“她可以帮你写封介绍信。不是吗,梅特尔?”
“写什么?”威尔逊太太问道,一脸诧异的表情。
“你给麦基先生写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这样他就可以给你丈夫拍些写真照片。”他的嘴唇无声地抖动了一小会儿,随后信口胡诌道,“‘乔治·威尔逊站在加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凯瑟琳凑近我,在我身边低语道:“他们俩谁都无法忍受自己家中的另一位。”
“是吗?”
“无法忍受。”她看看梅特尔,又瞧瞧汤姆,“我话的意思是,既然没法忍受,为什么还要继续生活在一起呢?如果我是他俩,我就立即和家中的那一位离婚,然后两人立即结婚。”
“她也不喜欢威尔逊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出乎我的意料。梅特尔碰巧听到了这个问题,态度近乎粗暴、满嘴脏话地给了我答案。
“你瞧瞧,”凯瑟琳得意地说道。她又一次压低了嗓门,“他们之所以不能结婚完全是因为他老婆的缘故。她是天主教徒,而天主教是不允许离婚的。”
黛西并不是天主教徒,我对这个精心编造的谎言感到震惊。
“要是哪一天他们结婚了,”他们会去西部住上一段时间,直到这场风波平息下去。”
“到欧洲去会更稳妥一些。”
“噢,你喜欢去欧洲吗?”她惊呼起来,“我刚从蒙特卡洛①回来。”
“是吗?”
“就在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女孩一起去的。”
“待了很久吗?”
“没多久,我们到蒙特卡洛转了一下就回来了。我们是途经马赛到达那儿的。出发时,我们带了1200美元,在赌场的小包间里待了两天,钱就全被骗没了。跟你这么说吧,我们回家时的狼狈相就不用提了。天哪,我恨死那座城市了。”
窗外,傍晚的天空在夕阳的映射下显得分外壮观,犹如地中海碧蓝澄静的海水。这时,麦基太太那尖锐刺耳的大嗓门,又将我的思绪带回到这间客厅里。
“我以前也差点犯了一个大错,”她精力充沛地大声宣布道,“我差点就嫁给了一个追了我多年的年轻犹太佬。我心里知道他配不上我,每个人都不断地提醒我说:‘露西尔,那个人比你可差远了!’不过,要不是后来我碰到了切斯特,他肯定就将我追到手了。”
“不错,可是听我说两句,”梅特尔·威尔逊说道,同时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可是,你后来并没有嫁给他。”
“我明白我不该嫁给他。”
“唉,可是我却嫁给了他,”梅特尔含混不清地说道,“这就是我和你情形有所不同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你要嫁给他呢,梅特尔?”凯瑟琳追问道,“又没有什么人强迫你。”
梅特尔考虑了一小会儿。
“我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我原以为他是一个绅士,”她最终说道,“我原以为他有些教养,谁料想他连舔我的鞋子都不配。”
“有那么一阵子,你可是爱他爱得要发疯。”凯瑟琳说。
“爱他爱得要发疯!”梅特尔狂喊起来,“谁说我爱他爱得发疯了?我对他的爱从来都没有比对这个男人的爱多一点。”
她突然将手指向我。于是,客厅里的所有人都用责备的目光盯住我,而我竭力用表情告诉他们,我不期望有谁会爱上我。
“我这一生唯一所做的疯狂事情就是嫁给他。我当时就明白我犯了一个大错。结婚时他穿的最好的一套西服,是借的别人的,但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后来有一天他外出未在家,那人来讨要衣服。‘哦,这套西服是您的吗?’我问道,‘这种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但是我还是把衣服还给了那个人,然后我躺在床上痛哭了一下午。”
“她确实应该离开他,”凯瑟琳接着对我说,“他们在那个车行阁楼上住了11年了,汤姆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大家都不停地喝着那瓶威士忌——已经是第二瓶了——凯瑟琳除外,她“什么也不喝也感觉挺快乐”。汤姆按铃将看门人叫了上来,让他去买一种有名的三明治,当做大家的晚餐。我一心想出去散散步,在暮色苍茫中去领略东边公园的景色。但每当我起身欲离开时,总会身不由己地卷进一场激烈刺耳的争论当中,像无形中有一根绳子将我拉回到座椅上。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高楼大厦中那一排排亮着灯光的窗户——汤姆家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分子——一定会给那些在黑暗的街道上偶尔抬头张望的行人,透露一点人生的秘密吧。我亦是这样的一个行人,一面抬头仰望,一面低头思考。我既身在其中又身在其外,对变化莫测、光怪陆离的人生,既感到陶醉又感到厌恶。
梅特尔把她的椅子拉到我跟前,突然向我讲起了她第一次碰到汤姆时的情形,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出的灼人气息。
“故事发生在火车上经常剩下的两个位置不佳、但却面对面的座位上。那天我去纽约看望我妹妹,并准备在那儿过一夜。他当时穿着一身礼服,一双黑漆皮鞋。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离不开他了。但是每次他一看我,我又不得不赶紧装着看他头顶上的广告。我们下车时,他就紧贴在我身边,他那雪白的衬衫前胸紧贴住我的臂膀,于是我吓唬他说要喊警察了。不过,他看出来我是在撒谎。我神魂颠倒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还以为是上了辆地铁呢。那会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机不可失,机不可失。’”
她转向麦基太太,她那矫揉造作的笑声充盈了整个客厅。
“亲爱的,”她大声喊道,“这套衣服我换下来就送给你,明天我再去买一件新的。我得把所有要办的事情列个清单:按摩,烫发,给小狗配个项圈,还要买一个可爱的小烟灰缸,一按弹簧就可以掐灭烟头的那一种,再给我母亲的墓碑买一个系黑丝结的花环,可以摆上一个夏天的那一种。我要把这些事情都记下来,免得忘记了。”
已经9点钟了,一会儿工夫我再看表时,已经是10点了。麦基先生已经倒在座椅上睡着了,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双膝上,俨然呈现出一副敏于行者的化身。我掏出手帕,帮他擦掉残留在他脸颊上、已经干涸了的肥皂沫,它已让我闹心了一下午。
那只小狗趴在桌子上,两只眼睛在烟雾中茫然无措地四下张望着,不时地轻轻哼上一声。客厅里的人们若隐若现,商量着到何处去,然后又不见对方的踪影,寻来找去,发现彼此间只不过近在咫尺罢了。熬到半夜时分,汤姆·布坎南和威尔逊太太面对面而立,激烈地争论着威尔逊太太是否有权利提及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威尔逊太太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着,“我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黛西!黛……”
汤姆·布坎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巴掌打破了她的鼻子。
接下来,浴室的地板上扔满了带血的毛巾,房间里充斥着女人的责骂声,其间掺杂着一阵阵长时间的、时断时续的痛苦哀嚎声。麦基先生的瞌睡被打断了,他起身恍恍惚惚向门口走去,半路上又折了回来,呆愣愣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妻子和凯瑟琳一边责怪着汤姆·布坎南,一面安慰着威尔逊太太,同时手里拿着急救药品,在拥挤的家具中间跌跌撞撞地来回奔忙着。还有那个躺在沙发上、濒入绝望边缘的可怜人物,她虽然血流不止,仍然不忘把一份《城市闲话》杂志盖在织有凡尔赛宫图案的织锦毯上。麦基先生随后车转身子,走出了门。我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哪天过来我们一起吃顿午餐吧。”当我们乘着嘎吱作响的电梯下楼时,他提议道。
“到什么地方呢?”
“随便哪儿都行。”
“别用手碰电梯按钮。”身旁的电梯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对不起,”麦基先生不失尊严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好的,”我回应道,“乐于从命。”
……我站在麦基先生的床边,而他身穿内衣裤,双手抱着一本大相册,坐在床上就进入了催眠状态。
“《美女与野兽》……《孤寂难耐》……《杂货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在那之后,我躺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阴冷的下层候车室里,在半睡眠的状态下读着清晨刚出的《论坛报》,等着4点钟的那班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