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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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兔子的灾难

这位女士想必是昨天才从一家大商店的玻璃板里走出来;她玩具娃娃似的小脸娇小玲珑;人们真想用一把小匙搅动一下这张脸,好看看它动起来的样子。但人们也在炫示自己鞋底如蜂蜜般平滑、蜂蜡般厚实的靴子,以及像用直尺和白粉笔勾画出来的长裤。人们顶多会因这风而陶醉。它把衣裙紧紧贴在她身上,使之成为一副瘦削的小骨架、一张愚笨的小脸,上面有一个极为小巧的嘴巴。它向观看者呈现的当然是一张勇敢的脸庞。

小兔子们天真无邪地生活在白色熨褶的裤子和薄如茶杯的裙子的旁边。岛屿的英雄气概像深绿的月桂一般,在它们四周伸展开来。一群群海鸥像一片大风刮过的白雪覆盖的苗床,盘旋在低矮针叶林的洼地上空。那位娇小、用皮毛领子作装饰的白衣妇人,牵着她白色的小长毛狗在杂草丛中寻寻觅觅,鼻子离地面只有一指宽;这座岛上根本嗅不到另一条狗的味道,除了许多小小的、陌生的、遍布全岛的兽类足迹的浓烈浪漫色彩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条狗在这孤独的氛围中变得巨大无比,成了一个英雄。它发出兴奋、尖厉的吠叫,露出满嘴牙齿,活像一头海怪。妇人徒劳地噘起小嘴吹口哨;风把她想发出的细微声响从她唇边刮跑了。

我曾经和一条这样的猎狐犬一起跋涉过冰川。我们脚踏滑雪板滑行,它流着血,跌倒在地,身上多处让冰划破,却仍兴高采烈,不知道疲倦。眼下,这只狗已经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它的腿像细木条那样疾驰,声音变成一种呜咽。这个瞬间的奇异之处在于,这么一座在海面上低矮悠荡的岛屿多么像高山上巨大的冰斗[1]和冰板。黄色的、让风磨平的沙丘,像石质的花冠那样戴在它顶部。在它们和天穹之间是一片创世未完成的虚空。光线不是照到这样或那样的东西上面,而是像从一个不小心被撞倒的桶里流淌出来,到处涌动。每一次,人们都对动物居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感到惊奇。它们获得某种神秘的特性;它们那小小的、羊毛状或羽毛状软乎乎的胸膛,蕴藏着生命的火花。这是一只小兔子,猎狐犬在追赶它。我心想:它休想追上它。地理课的情景清晰地留在记忆中:岛屿——其实我们这是站在一座海底高山的圆形顶端上面?我们,十四五个边闲荡边看热闹的浴场疗养者,身穿彩色精神病院夹克衫,这是规定要穿的款式。我再次改变想法,并暗自思忖,共同点或许仅仅是非人性的孤寂:哪儿人仍占少数,那里的尘世就精神错乱得像一匹把骑手掀下去的马;是的,高山上和小岛上的自然界表明自己根本不健康,而是确实患有精神病。可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狗和兔子之间的距离缩短了;猎狐犬赶上来了,这样的事人们还从未见过,一条狗,它居然追上了兔子!这简直就是狗类的第一个大胜利!追捕者感到欢欣鼓舞,它呼哧呼哧地喘气,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它一定能在不多几秒钟内追上它的猎物。这时兔子改变方向,我看到这猎物软绵绵一点儿也不硬朗,原来这不是兔子,这只是一只幼兔,一只兔崽儿。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狗已经减速;它还落后不到十五步;不一会儿兔子将会遭难。这崽儿听见追捕者就跟在它的小尾巴后面,它累了。我想立刻调停,但过了好久,意志才从裤子的褶线上到达平滑的鞋底。或许是脑子里已经有阻力了吧。在我面前二十步——如果说小兔子没灰心丧气地站住并把自己的脖颈儿伸给追捕者,那我就准是产生了幻觉。追捕者将其一口咬住,将它甩了几个来回,然后把它抛到一边,并在它的胸口和肚子上狠狠咬了两三下。

我抬眼望去。四周是笑哈哈的、激动的面孔。那情形突然就像是通宵跳舞之后到了清晨四点钟。我们之中第一个从这场嗜杀中醒过来的,是这只小猎狐犬。它收住,怀疑地向一边窥视,向后退去;没走几步,它便开始飞快奔跑,似乎它预见到会有一块石头向它扔来似的。但是我们其他人都没动,而且神情尴尬。我们为一种不愉快言语的单调乏味的气氛所包围,诸如“生存竞争”或“大自然的残酷无情”。这样的想法仿佛从一个海底的幽深莫测之境,从极深处冒了上来,浮现在水面上。我真想走回去,把这个无知无识的小矮个妇人揍一顿。这是一种真实的感受,但绝非良好的感受,所以我沉默不语,并从而加入了这普遍的、不稳的、正在形成的沉默之中。但终于有一名身材高大、瘦削的男子双手捧起这只幼兔,让凑近过来的人看它的伤口,并像抚着一具小棺材那样,把这具从狗嘴里抢下的尸体拖到附近饭店的厨房。这个男人第一个走出无尽深渊,踏上了欧洲的陆地。

注释:

[1]冰斗,山地冰川上源积冰雪的围椅状凹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