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佳人和
傅臣看着小女这两日还算正常,该吃则吃,该闹则闹,就是比平日更加早睡晚起,心里的石头稍微落地,心想,毕竟还是个孩子,心里闹腾一下便也散了,这两日,一直帮忙陆府的婚事,也就没太管她。
傅清坐在陆秋白庭院的桂花树上,这个位置,是昨夜三更时,潜入院子找到的,桂树高大浓密,自己又是一身黑衣,躲在树后,寻个枝丫坐下,完全和大树融为一体,犹如被包裹在黑夜里。这样便可放心望着屋里熟睡的人儿,昨夜她在这儿坐了近一个时辰。今夜来的早些,但也是夜深人静了,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傅清安静的坐在树上,这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觉,渐觉有些困乏。
静夜本无声,门吱的一声,居然从里面推开了,陆秋白披着一件蓝白外衫,静静的伫立在台阶上,抬头仰望着夜空。
傅清见过陆秋白温柔的样子,惊讶的样子,羞涩的样子,却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安静的陆秋白,静的有几分孤寂,几分落寞,几分失魂。才两日不见,那俊朗的脸庞似乎消瘦了不少,让人目不忍视。心中隐隐有些难受,手指紧紧握住树枝。
“咔嚓”一声,捏碎了一节枝丫。心里一惊,转而想着这一身黑衣藏在树后,应该不会被发觉,只是当陆秋白的目光移向桂树时,她全身还是紧张的屏住了呼吸。
待见陆秋白只是转头望了过来,并未有其他动作,傅清才稍稍放松。
只是陆秋白那双眼睛,就再没有移动,一直盯住桂树,似乎想要望穿这棵树,望穿这黑夜,把一切都看透,直到望见她为止。
缓缓的,一滴眼泪从那俊秀的脸上无声滑落。
傅清的心突然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她不是没有见过陆秋白的眼泪。小时候几次被她捉弄的哭了,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眼泪了,这些年,不论再怎么捉弄,他都是温柔的笑,或担忧的皱眉,却再也没流过眼泪。
她可以假装从树上掉下来,然后陆秋白一定会慌乱的跑过来,扶起她。
她还可以几个翻身,跃到他身后,用力拍他的肩膀,大喝一声;“想什么呢!”
她甚至可以就站在树上,轻声的唤他过来,说自己爬上来下不去了,陆秋白一定会着急的转来转去。
千万种方法,可以打破如今的局面,她却不敢往前迈步,也许,正是这一丝的犹豫,造就了之后一生的错过,万水千山,再难回头。
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陆秋白之间的距离会如此的遥远,仅仅两日,生生划开了这十几年的距离。
你若是依恋他而不得,斩断依恋,让己自由。
你若是爱恋他而不得,将爱珍藏,让他自由。
她分不清,自己对陆秋白是依恋还是爱恋,只是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身边,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要去了别人的身旁,确实有些不能适应,但是师父说的没错,不论哪种情感,都该还他自由。傅清已经不忍再待下去,一跃翻出墙外,匆匆离去。
却没有听见身后那一声轻微的呼唤,清儿……
毕竟是公主婚宴,比一般娶妻装饰的更为隆重,到处张灯结彩,下人们也是忙里忙外,各大小官员携礼贺喜,甚至还有些商人,江湖人士,大多是陆轩然平日结交的好友。
傅清一路挽着娘亲,看着就像个爱撒娇的小丫头。新娘子进屋时,众人更是一阵唏嘘,一身精致嫁衣满是皇族贵气,陆秋白一直保持温柔的笑意,目光紧随新娘的脚步。
傅清紧挨着娘亲坐下,周围各种嘈杂的声音随着一声高呼,顿时安静了不少。
“新郎新娘,正式拜堂!”
“一拜天地!”
此时,人群里有人微微叹息道:“还以为那两个孩子会联姻呢,平日里看着两人亲密无间,倒是可惜了。”
“瞎说什么呢,这太傅之女哪能跟公主相提并论,能娶到公主,可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二拜高堂!”
“那两小儿自幼青梅竹马,感情融洽,两家又是世交,若能联姻也是缘分。”
“小声点,今日可是公主大婚,小心你的脑袋。”
议论声虽然不大,但在众人安静的间隙,傅清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直冒冷汗,陆秋白仍然笑若春风,恭敬的行礼,这些话,她可以无视,陆秋白也可以不在意,但是有一个人绝对是不能忍受的,今日,必须解开这个结!
“三入洞房。”
“等,等等……”
众人只见一少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跑上前,一把抱住公主,痛哭流涕道:“呜呜……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莫怕,我是太傅小女傅清。”感觉手中的身体有些僵硬,果然是在意的,傅清哭的更大声,“虽然爹爹一再告诫我要识大体,可我只是个小女子,哪能识得什么大体,我自幼与秋白哥哥一起玩耍,心里一直是非常仰慕秋白哥哥,今日秋白哥哥和公主大婚,心中自然是难过的,秋白哥哥一直把我当妹妹般对待,那日宫宴上与公主一见钟情,爱慕之情油然而生,既然秋白哥哥对你如此情意浓浓,我一个小丫头也万万不该再纠缠不清,”说着说着,小丫头开始破涕为笑了,“爹爹说的对,我尚年幼,机会还有一大把,爹爹也答应了我,日后绝不干涉我的婚事,让我自己去寻一个好人,相惜相爱。傅清今日在此鲁莽了些,但是真心祝贺公主姐姐和秋白哥哥两人白头偕老,情意绵绵,早生贵子。”
这一番肺腑之言,听得众人心里一热,很是感动,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被一位识得大体的父亲和一位深情的新郎感动的开窍了。她有过幼稚的挣扎,有过难过,但是最后留下了最真诚的祝福,一切情感都表露的那么坦诚,那样真实。
傅清哭完正要松手,红袖抬起,握住她的双手。
“谢谢你的祝福。”
隔着红盖头,虽然傅清看不清公主的表情,但是听着这语气,似乎这个结是解开了。
却不知牵着红绳那一头的人,指甲已经深深掐入手心,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温柔如水。
婚宴上哭过笑过闹过之后,大家更加畅快的喝了起来。
看见小女扑过去时,傅臣心里着实吓了一跳,他实在太担心这孩子,顽劣不分场合,听完一番哭诉后,才发现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她今日当着众人说自己不插手她的婚事,既是拒绝了所有媒妁之言的提亲,父母之命也没有用,她只会嫁给她自己挑选的人。仔细想想,觉得这些倒也无妨,若不是今日这番哭诉,止住了流言蜚语,日后公主若是起了疑心,传到圣上耳朵里,便是关乎砍头的大事了。
傅清偷偷提了一壶酒,从人群里退了出去。一个人溜到后院走廊上,墙里墙外,两种光景。在这漆黑寂静的院子里,仍然可以听见前面的欢叫声。深叹一口气,提起酒壶,仰头咕噜喝起来。
“咳咳……真难喝。”擦擦嘴,这平日参加宴会她都是喝茶,这便是第一次沾酒。
“难喝就不要勉强。”走廊的角落,有个声音淡漠道。
傅清又仰头灌了几口,火辣辣的味道,脸上立刻泛起红晕,摇摇晃晃走上前,“呃~”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大声问道;“你是谁?别躲着,出来!”
“我一直坐在这里。”少年抬头,眉头微蹙,“你方才不是已哭尽了兴,怎还喝起酒来了?”
“想哭便哭,想喝就喝,要你管!”傅清许是酒后情绪有些失控,提起酒壶便朝坐那的影子砸去,还好力道不大,少年侧身一躲,抓住傅清的手臂,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手被人举着,胸口的不适翻涌的更加厉害。
“呃,呃……呕~”
“你!”
酒劲慢慢涌上,傅清开始有些昏昏沉沉,整个人失去了重量,脚下虚浮无力,几日失眠,此刻困乏一涌而出。
景华扶住瘫软下来的少女,无奈身上又被吐得一身污秽,索性往肩上一扛。若是换了别人,早被他一掌过去劈成了两半。只是他许诺过娘亲,世间所有,唯有傅家之人,不可不尊。想起那日春光里,他从围墙上镂空的缝隙间,看到那少女从秋千上飞速摘下梨枝,轻盈落地的倩影,巧笑如花。实在不愿与今日背上的人影重合。
顺王府。
“你先给她喝点醒酒药,我去换身衣服。”
景华扔下肩上的少女,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一路熟睡中,突然被甩下,傅清缓缓睁眼,迷迷糊糊看到了那日宫宴上蒙着面纱的女子,便脱口喊道。“姐姐?”
女子笑意浓浓的看着她,柔声问道,“好些没,头还晕不晕?”
傅清坐起来,环视四周,头还有些胀痛,“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王爷把你扛回来的。”
“王爷?哪个王爷,干嘛扛我回来?你…….你们想干嘛?”傅清往后退缩,听到那个‘扛’字,顿时对这位王爷深表怀疑。
“呵呵呵……”面纱女子轻声戏谑道:“小丫头,我们王爷可是一表人才,不会亏待了你。”
“你,你……我我。”傅清一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脑袋里还是今日的婚宴,大喊一声:“我不要!”一个翻身跳下床,鞋子也未穿,直奔门口。
“哎啊!”
景华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影从里冲出来,撞了个满怀,又被反弹回去,看清了人,连忙伸手,往怀里一拉。
“王爷!”蒙面女子惊呼一声。
傅清听见‘王爷’二字,加之此刻的动作,心中警惕起来,慌忙用力一推,从旁边逃窜出去。
跑了一程,发觉脚下硌的痛,低头才发现,自己竟没穿鞋。
方才跑太快,倒没在意这感觉,也不知脚底踩到了什么尖锐物,走动起来,脚底一阵疼痛,站在原地颤颤咬牙。
“别乱动!”傅清突然被人抱起,放在路边石头上坐下。
“小心扎进肉里。”景华半蹲,将两只脚轻轻擦拭泥土,拔下一根木刺,抬起来,拿出一双鞋子,小心翼翼的套进脚里。
“我不会跟你走的。”傅清瞪着眼睛,这人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待鞋穿好才默然道,“鞋子穿好了,你可以走了。”
傅清心中窃喜,想不到如此容易就放她走了,双脚刚落地,一阵疼痛自脚底传来,直接往旁边扑过去。
太傅府上的仆人们正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傅清,傅臣心急如焚的站在门口张望,见有人影往太傅府缓慢走来。连忙跑了过去,走进一看,腿都快吓软了,差点没跪在地上,少年的脸上满是汗水,面色泛白,微微喘息,背上的人儿却是沉沉熟睡,口水都流到了衣襟上。
“王……王爷。”傅臣张开手,也不知如何是好,忙吩咐了两人,将小女扶下来。
“她脚上有伤,不要触地。”说话声已是极为虚弱,语气却不减,如同命令般干脆。
“多谢王爷,”傅臣接过小女,感激道:“王爷也随老臣回府上休息片刻,喝杯茶水吧。”
“不用了。”说着望了一眼熟睡的人儿便转身离去。
“来人,快备马车送王爷回府。”
傅臣在陆王府里一直没见着小女,便先告辞回来,王爷若是从陆王府背着过来,也不至于大汗淋漓,这要是从他顺王府背了过来,这漫长的一路,他实在不敢想象。
景华躺在马车上,身子倚靠在车窗边,全身酸软无力,十多年的漠北荒野生活,锻炼出来的体能本不至于会如此虚脱,一则近日过度的练功伤了些筋骨,二则两府相距较远,还要一路被那丫头在耳边不停吵闹。
“放我下来,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回家。”
“回家……”
幸好说到半路就睡着了,不然他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忍受这么漫长的一段路。马车行驶到了顺王府,景华才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