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静书和她的《啼鸟集》
希望与绝望擦肩而过
回首来路，才知
醒得太迟……
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静书《啼鸟集》的诗行间。
对静书最初的印象，是她的干练。一个瘦削的姑娘开着车，从延安翻山越谷迤逦而来，又在西安城内车水马龙的街衢里七弯八拐，显得驾轻就熟。及至她推开车门，送给我她自己打印成册的书稿，或是她设计编排的报页，玩电脑的技术娴熟得就像她的开车，我就惊讶。再一仔细端详，她的穿着得体，装扮入时，又显见她的时尚风潮。从陕北大山里来了这么一位现代气息浓郁的小女子，当然让我眼睛一亮。
但是，让我不能理解的是，这么精明干练的人，每回开车进入古城，仿佛进入迷宫，给我打电话时明明就说处在离我三四百米位置的十字路口，等到相见时，却会超过一个小时，或者更多。她的车前明明装着卫星导航系统，她却总找不到应该行驶的那条顺利便捷的路径。只有经过七弯八拐的一次又一次曲折，才会好不容易地与我会合。
我很纳闷，那么干练精明的人，怎么寻起路来又那么稀里糊涂？
后来，跟静书熟了，问过她的经历，读过她的诗作，方知她的迷路就是一个象征。这个七〇后的小女子，已有的过往似乎都是在寻找出路。
静书祖籍陕北横山，横山曾是贫穷与落后的代名词。因为想摆脱贫困，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逃荒到甘泉；还是想摆脱贫困，父亲带着一家老小又逃荒到安塞。安塞县有个步子沟，住着十来户人家，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外桃源。十几户人家同吃一个泉子冒出来的水，一家的亲戚成了大家的亲戚，一家的客人成了众人的客人。所以，步子沟是当“黑户”的理想所在。但步子沟又是一个与现代文明隔绝的世界，一旦下雨，那汪泉水就漂起了羊粪珠。吃这种泉水的静书，整个幼儿时代都不知道书为何物，七岁上学时拿到的课本是出世以来看见的第一本书。十岁过春节时，邻家用买回的旧报纸糊窗子，她才看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张报纸。
也许书报里就藏着未来的路，拿到第一本书开始，静书就懂得用功苦读，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她成了永久的优秀学生。但伴随着这位优秀学生的，始终是影子一样无法摆脱的贫困和屈辱。
企盼在枝头张扬；
先要将自己，
完整地
融入深深的土壤！
静书是六个姊妹兄弟中最小的女子，承受的却是穷家最重的担子。放学回家，不是去山坡上拔猪草，就是去沟底里挑泉水，要不就是帮哥哥嫂子带孩子……她始终聆听心灵的指令，承担苦累，为母亲分忧。
苦日子实在太苦，穷到家里的土炕上铺不上一条毡，兄嫂孩子叫姑姑，她却拿不出一颗糖。比起苦日子，心里更苦痛。不想继续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困窘，心性好强的姑娘开始寻求突围。
花季少女的心
充满了奇特的梦想
幼稚的叛逆
挣断了理智的缰绳
与生俱来的欲望
像野草般在心田横生……
大学梦断，爱情成真，她和爱人凑了二百元钱带在身上，南下深圳寻找出路。
在一个“时间就是金钱”的陌生世界，很难找到一份糊口的工作。东奔西闯，经常奔走一整天，结果总是空手而归。每到傍晚，无名而无人的草地就成了暂时的休憩之处，吃完七角钱一碗的方便面，披星戴月去找熟人蹭着过夜。每每夜半，就会被人家单位查出来赶走，无家可归的人只能再回到无人无名的草地上愁思。望着云遮雾掩的缺月，数着忽明忽暗的星斗，梦想着第二天可能寻找到的出路。
此刻，有流星从高空划过，
那就是我的心呀，
驾着长风飞向远方……
日复一日，三个月在煎熬中缓慢地过去，方便面的标准从七角一袋变成了五角一袋，而且难以为继，着急的静书对爱人说：“明天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去做发廊女。”
也许，经历了
太多的苦难与不幸；
上苍终于睁开了
怜悯的眼睛！
第二天听见招工的女人讲着家乡话，静书犹如遇见了救星，急忙上前攀谈，人家问她有什么条件，她说只要白天有碗饭吃，黑夜有张床睡。同乡女人的怜悯心被打动了，收留她去干每月五百元工资的临时工。
活儿是焊接电子元件，一个机床三道工序三个人组成一个流水线。静书就是一个流水线，完成左边这个，又拿起右边那个。一个人完成的是三个人的工序。
效益就是生命。这种效益被邻厂的一个老板看中，愿意用月薪一千元聘用这个“机器人”。同乡老板善心成全，静书有了一份更高的收入。
赛格电子厂远去陕北招工，静书匆匆赶回安塞报名，经过激烈竞争，她被初录。进厂前要学习一周，还要进行一场文化考试。考题里有一道填空题难住了她，她对人声鼎沸的“鼎”字只有模糊的印象，浪费了不少时间，直到最后十分钟，还有最要紧的作文题没做，连主考的科长都急着催她，但她一看《我为什么要流泪》的题目，往日和近日的一切就汹涌而来，顿时灵感闪现，文思泉涌，信手写来，一挥而就。
泪水无法拯救枯死的秧苗，
哀叹得不到上帝的怜悯，
低吟着母亲教的《摇篮曲》，
用自己的舌头
舔干伤口的血迹……
《我为什么要流泪》让主考官禁不住落泪。好运就要降临时，有人出来揭发她没有大学文凭，不够录取资格。但爱才惜才的主考官极力推荐，举着那份少了“鼎”字和多了眼泪的考卷说：她有！
有母亲的歌，我就不会饥渴，
权当一次蛇虫般的冬眠，
在母亲的摇篮里等候
来年的惊蛰。
静书终于被录取了，月薪三千，仿佛一步登上天堂。
但天堂有天堂的规章：第一，员工均须未婚；第二，不准吵嘴打架。如有违犯，就要被开除。第一条就让她受尽委屈和羞辱。她对厂方隐瞒了自己的婚姻，与爱人分住厂里的男女职工宿舍，变成了见面都不说话的牛郎织女。只有遇到节日假日，才在熟人看不到的草地上鹊桥相会。
内心的坚冰，
在热血中融化；
让漂泊的灵魂，
寻觅心灵的港湾；
然而，精心地假扮和无奈地乔装都隐瞒不了从家乡来的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在背后嘲讽、当面谩骂，“骗子”和“不要脸”的脏水不断泼来。
昔日的同窗，
顿时陌生；
呼姐唤妹的情缘，
竟是那么脆弱！
面对如此屈辱，又该如何？因为第二条法规如剑高悬，她既不敢争辩，更不敢回击，只能保持沉默，暗自抹泪。为了保住赛格的饭碗，她在车床上给显像管拧了三年螺丝，装了三年哑巴，人前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如同坐牢。三年坐满，她决心回家创业。
要分别了，和她同操一台机床的安徽籍工友问她，别人骂你，你为什么不还口？我看你就不像被骂的那种人啊。她终于告诉工友实情，说她结过婚了。工友闻言失声痛哭，说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就不用受那么多的气……
此刻，回乡创业的激情已把静书的心思占满，昔日的委屈成了淡淡的过眼烟云。
创业的路永远都像家乡的山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静书用血汗钱买了一辆运油车拉运原油，因为货源没保障，花了十六万，赔了三十万。她不服输，又用三万元投资办洗衣粉厂，因为产品质量不过关，三万元又打了水漂……债主逼着要债，贷主催着还款，她说，只要我的一双手还在，我一定给你还清。
与失败的创业同来的，还有失败的婚姻：
午夜里孤独的女人
误食的苦果
造成了终生的悔恨；
所有的企盼
统统化作
一闪即逝的泡影！
叛逆和欲望的梦幻破灭，留下来的图景是：
孤独的女人依着门框
眺望，高天的星光；
流血的心，
碎成了一片沙漠……
然而孤独的女人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将所有怨恨和无奈
葬入大海深处
让生命之舟
重新起航！
静书白手起家，开了小饭馆，终于把欠账全部还清。
熟悉静书的人，称她是“乞丐式菩萨”。因为她穷得像乞丐，却善良得像菩萨。乞丐式菩萨觉得，失败的创业对不起爱过的人，把剩余的钱全部给了离她而去的那个男人，她又一次像那首流行歌里唱的词儿：一无所有。
为了孩子，她必须再当打工仔：在山沟里为油田看井，在城市里为人帮工。她随身携带的只有委屈。委屈时，她就放碟片上最悲伤的歌。歌儿在倾诉委屈，歌儿在释放块垒。
上帝，关闭了
所有的门，
雷电，却敲开了
心灵的窗……
开启了的心灵之窗，汹涌着万千丝缕，点点滴滴，飘飘荡荡……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又一次在电话里相约，静书开着车，绕到我跟前，送给我的就是这部《啼鸟集》诗稿。我当时思量，一个弄不明白车路的人，如今又要在吟诗的路上行进，该是一种如何的状态？是“绿树听鹈鴂”？是“山深闻鹧鸪”？抑或是“燕燕轻盈，莺莺娇软”，“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仔细听，是鸟儿的各种啼声。
或如“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悲天悯地
那一串，又一串葡萄
是他们断肠的
泪滴？
或如“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孤独的女人哭干眼泪
哭干了眼泪的女人
仰天而笑！
或如“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鼠标点动的微笑
你好，你是？
茫茫人海中点到你
是偶然还是天意……
或如“当路游丝萦醉客，隔花啼鸟唤行人”：
在绝望的风浪中
你张开的手臂
成了我温馨的港湾，
在冰冷的夜，
你的阳光，洞穿我
心灵的缝隙。
读完《啼鸟集》，我恍然了，开车迷路的象征涵盖了《啼鸟集》重要内容。或者说，写诗正是她此前人生道路的延续。她走过的路，化作了鸟儿飞过留下的踪迹，化作了鸟儿啼鸣留下的余音。她通过诗，把她人生道路上的每一种遭际，心灵里的每一次灼痛，都化作了殷殷鸟啼，自然，明朗，真诚坦荡，她的诗成了她的生命史，也成了她的心灵的史诗。
诗是什么？就是内心秘密。如何使内心的秘密和笔下的词句契合，就是在寻找写诗的路径。静书开始找到门径，她应该自信。
当然，契合的完美程度决定诗的感染力度，但完美是一个过程，完美也永远没有止境。因此，在诗的荆棘路上前行，就得有奋不顾身的决绝，如同在企业行当里为生存与发展那样全力打拼。唯有如此坚持不懈，才可能打拼成驰名品牌，创造出独树一帜的顶级产品。
《啼鸟集》还有这样一段啼声：
既然有了新的选择，
就要你告别昔日的噩梦……
记住我的话：
让生命重新开始！
让这样的蹄声时常回荡在耳畔，对读《啼鸟集》的人是有益的，对《啼鸟集》的作者静书同样是有益的。
2015年8月10日匆于西安
我不懂诗，静书女士将她的诗页抄转我，要我指点，这正应了“求道于盲”的古谚。既然是盲人，他指的路对与不对，就可以不负太多的责任，这样我就可以信口雌黄了。
诗人的可贵才能，一是感受事物，二是表现事物。我们在大街上徜徉，但你感受到的是什么哩？可能是高楼，可能是花园，也可能是美女的时装。而静书却不然，请看《街上》。
野蛮与文明在大街上亮相
游民和小偷在市场上寻找心理平衡
招摇的广告铺天盖地
满街叫卖的二道贩子，拿着
“亏心秤”!
我站在下雨的街头
禁不住扪心叩问：
雨水能洗涤城市的污尘
为什么不能净化人们的思想和灵魂？
静书入道不深，起步却高。她刚起步，玩的就不是风华雪月，也不是歌颂好人好事，也不是赞美时势粉饰太平。她的笔尖所达，直指人的心灵世界。
静书能表现生活，是她有诗家的天赋才能。
山，不会说话，
树，不会说话，
常常让小鸟传达
自己的思考与情思……
静书能感悟生活，是因为她经历过生活的磨砺。正像老诗人谷溪说的：“受过伤的日子，变得聪明，连石头也学会思考。”
肌肤刀伤，
可以用药物愈合；
那么爱情留下的伤口，
怎样愈合？
心在哭泣
心在滴血；
眼睛向苍天发出
电火般的询问！
在她的诗中，常常出现一些惊人之句。倾听出她对人生的、社会的和历史的一些独特的感悟与思考。
山不老，树不死，
天回地转自有年；
山姑踏雪寻旧梦，
笑看眼前山花艳！
《无题》其实是无奈。不是经济生活的无奈，而是精神生活乃至心灵的归属。
下一步该踏向何处？这是每一个诗人成才路上都必须思考的问题。也是静书必须思考的问题。
她的回答是：“向上，向上！”
静书生性平和，但还得培养包容性、宽厚性，要有负荷的耐性。终不能老是生活在哀伤和无奈里吧！谁在生活里没有不顺心的事呢？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诗人要腹大量宽，要担得起放得下。世间事安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月亮缺过，缺过又圆了，依然是明洁的，美丽的。
静书是漂亮的。漂亮女人往往是幸福与曲折并存。因为她漂亮，也就多风流，多柔情；同时也就不幸多，挫折也多。这些都是文学的正能量，都是创作的财富。月圆有诗，月缺也有诗；爱有歌，恨亦有歌。这都是诗家的天赋与感悟。
叶延滨给谷溪诗集写的序文里赞美谷溪：“中年变法，并取得丰硕成果。”萧云儒在为我的小说序文里提到我：“衰年变法，让世人从《古堡》这个新窗口，刮目看一回陕北，刮目看一回自己。”为什么谷溪变法取得了丰硕成果而我却不能呢？因为我是衰年变法，迟了，一切都迟了。
谷溪与我的变法，就是把伤痕时代的英雄情结、革命情结、歌颂情结，改变为生活情结、爱的情结、人的情结。
静书正当英年，而且一起步路子就走得很正。她也没有经过那个伤痕时代的折腾，用不着变法，只要把前进的方向盘扭动扭动，把诗歌的领域再作开拓，她就可以在人情人性的草原上跃马驰骋了。
爱情、妻性、母性都是女性的情性，都是良性，都是社会的正能量。女性情性像山泉喷涌而出，做诗、做文章，只要把笔触探在女性的圈子里，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下一步，下下一步，静书应该展示自己美丽柔情的精神世界。
一位作家说：不会写女人的作家是三流作家。生活里没有男人的女人，或没有女人的男人，都是残缺的。那就会精神失落，感情空虚，思路闭塞，诗的苗头也就枯萎了。把男女感情写好了，把母性写好了，把女性写好了，把柔情写好了，那就能创造诗的辉煌。
多学多思多联想才有悟，有悟才有灵感，才有诗的胚胎。
静书就像秋天的菊花，很美丽但不妖艳，既芬芳又有凌霜的气度。只要肯开拓，只要坚持下去，女诗人的桂冠已经为静书订制好了。
2013年2月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