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搏杀狼群
十一 风,真他妈的大
我无法拒绝这份深情厚谊,便站起身,双手接过来,捂在自己的心口,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再一次被感动了,感觉到曾经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跳出染缸的孩子,但却在这个地方被淳朴的友情一遍一遍地刷洗着。
我的军装确实单薄。的确,草原的秋天来了,天气冷了,昨晚又下了一场雹子,今天早上就冷得让人打哆嗦,还好中午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我把羊皮袄子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暖暖的,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央金笑着说:“我阿爸家里还有些过冬的衣服,是我阿哥以前在时穿的。他身材和你差不多,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天给你送过来,你过冬时好穿。”
我很感激她,连声地道谢,问她:“才让大叔的腿好些了吗?”央金说:“好多了,多亏你上次采的那些药。今年过冬,阿爸的腿就不用再遭罪了。”
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多吉大叔和格桑抱了些东西出来,蹲在羊圈旁边摆弄着,央金说她们家的羊圈也得加固,就领着尼玛回去了。
我跑到羊圈旁边,看见多吉大叔正把一些粗厚的牛皮条子扎在羊圈栅栏上,栅栏木也加多了一些,整个羊圈被打得牢牢实实的。我一边帮忙,一边问多吉大叔:“怎么又要给羊圈加固,不是一直就很牢固的吗?”多吉大叔回答我:“这个还不算牢固,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连帐篷都能被掀到天上去,这羊栅栏算个啥?回头搞完羊栅栏,再把帐篷也加固一下。”
从昨天回来,我就感觉到草原上的风比以往更猛烈了。在大草原上,基本上每天都在刮风,在西藏,有些多风地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有三百天都在刮风。我觉得从昨晚到现在,风刮得已经够大了,帐篷被刮得哗啦哗啦地响,大黑颈上那长长的毛都被吹得向一边横扫过去,我怀疑地问:“大叔,今天的风还不算大?”
格桑听我这样问,就嘿嘿地笑起来,然后低着头把牛皮条子捆紧。我知道我又问了句傻话,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多吉大叔也笑了起来,他说:“肖兵啊,你们家乡那没刮过这么大的风吧?听说北京那块儿也有沙尘暴的,估摸着比不上大草原上的风暴。我先不和你说,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了。”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又看见各家都在忙着给羊圈加固,我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这大草原上的风暴究竟有多厉害,难道像龙卷风一样吗?我还不知道草原风暴的厉害,而草原上的牧民简直把那看作是一场灾难。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去形容那种真实的恐怖感受,它不像海啸那样此起彼伏,也不像龙卷风那样拧成一股,它就是那样铺天盖天、无边无际,它强大的破坏力给大草原上所有的生物带来一场劫难。
两天的阴雨天气之后,天气突然晴朗起来。尼玛很开心,要我带她一起出去玩。我们一路走着,一路刨着草原鼠的小洞,兴奋地看着那些机灵的小东西在草丛里慌张地上蹿下跳,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帐篷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但我觉得我对这片大草原已经足够熟悉,就算那几座帐篷已经从视野消失,我也还是可以凭着敏锐的方向感再找回去。
我和尼玛正玩得开心,小姑娘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小花,我幸福地看着她,突然也想将来能找个贤淑的妻子,再生个女儿。我正在幻想着将来的天伦之乐时,突然一团黑色的旋风远远地冲了过来。
大黑向着我们一路奔跑一路吼叫,她叫得狂躁不安,有些气势汹汹的,像是在责怪我,为什么要走那么远,为什么要离开她的保护视线。面对大黑的凶野和咆哮,我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尼玛扭过头去,哇地一下就哭了,我看见她一张小脸吓得青白,还来不及抱起她,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卷出去,再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猜想也许是风暴来了,急忙向远处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飓风还在十公里之外,我脚边的草却都已经伏倒了下去,远处的草原像是被整个地掀起,草皮连着风沙结成一片,像是一个迎头闷下来的大盖子,急速地向这边卷了过来。
我被大自然的威力惊呆了,大黑疯狂地冲我吼叫,一边吼一边撕咬着我的裤腿,拼命地往后拽。我的腿被大黑锋利的牙齿刮破了,感觉到痛,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抱起尼玛飞快地往回跑。
大黑跟在我的身后,狂野地咆哮着,冲我吼。也许是大黑的吼叫惊吓了我,也许是风暴的威力让我恐惧,我敢发誓,那一次逃命,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就算是在特种大队受训的时候,我也没有跑得那样快过。两只脚像装上了风火轮,草皮在脚底下飞快地翻飞着,我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回了帐篷,然后放下尼玛,一屁股坐到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再厉害的人物也显得那样渺小不堪。
我已经累脱了力,嘴巴里都流出了口水,傻呆呆地望着刚进门的大黑,大黑也在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就在大黑刚进门的时候,风暴就袭卷了过来,我感觉到整座帐篷都被掀了起来,风从帐篷的各个角落冲进来,帐篷里的所有家具和东西都在地震似的晃动着。
我被大自然这种巨大的自然力所折服,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比惊恐。多吉大叔和格桑也钻进了帐篷,紧接着,就听见草原上的羊都在声嘶力竭地哀叫,很可怜。看着我惊呆了的样子,多吉大叔笑了笑,带着一种长辈的疼爱和慈祥,问我:“肖兵,见到风暴了吧?感觉怎么样?”
格桑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当时好像说的是“不错,感觉不错”。其实,当时我的心里已经很恐惧了,为大自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而恐惧。
小尼玛吓得一边一个劲儿地哭,一边拽着我的袖子揩她的鼻涕。我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在安慰尼玛的过程中,我自己的心情也慢慢地平复下来。如果现在让我来说说草原的风暴,那我只能说:“太恐怖了,风暴所过之处连地皮都可以卷起两尺来。”
风暴来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飞沙走石,草原上大片的地方已经开始逐渐地沙化,风暴就把那些地方的沙子卷过来,吹得到处都是。我就感觉到帐篷在摇晃,好像要被连根拔起。突然,格桑惊呼起来:“阿爸,那根桩子松了!”
我也看见了,打帐篷的牛角桩子有一根已经被风暴从土里卷出了半截,这是迎风口的桩子,再卷起几根来,帐篷就要被整个掀翻过去,然后帐篷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尼玛都要被吹得不见踪影。多吉大叔拿起工具,走到门口,刚掀起帐篷的一角,一股子风就冲了进来,吹得多吉大叔的衣服噼里啪啦地响,我叫格桑看好小尼玛,走过去给多吉大叔帮忙。
风,真他妈的大,吹得我睁不开眼,就感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是成了仙,要飞起来一样。多吉大叔让我稳住劲,他手里拿着铁锤子,把牛角桩子往土里打,可那里的土眼已经松了,桩子一打进去,马上又被风卷了起来。没办法,只有把桩子拔出来,再换个地方打个新的土眼,可桩子一拔出来,一股风猛地卷过来,那根桩子就被卷得飞了出去,打在羊圈栅栏上,咚的一声响。大黑嗷嗷地吼叫着,给我和多吉大叔壮气,然后她飞跑了出去,去咬那根桩子。风很大,把大黑全身的毛都卷了起来,吹得乱七八糟,我看不见大黑的脸,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毛球,咬着个牛角桩子,艰难地在风中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牵帐篷的绳子被风吹得像打摆子一样地抖,大黑走过来,把牛角桩子放到多吉大叔手里,然后就用她那张大嘴咬住帐篷绳子,使劲往后拽,帐篷绳子被拉得笔直,我们就势把牛角桩子深深地打了下去。
我们打完这根桩子,又给其他几根桩子加固。大黑一边帮忙,一边用她那宽大威猛的身体帮多吉大叔和我挡风。突然,大黑冲着羊圈放声大吼起来,就听见哐啷哐啷几声响,几根羊圈栅栏被风卷了起来,这些栅栏都是用厚厚的牛皮条子捆扎在一起的,一根被吹起来,旁边的一根也会被牵连着带起,紧接着就会带起一大片。
羊已经被风暴吹得挤在羊圈背风的一角,可怜地哀叫着。不知从哪里卷来的石头,打在我后脖颈子上,痛得要命。我几乎是被风吹到了羊圈旁边的。我死命地按住了那几根被风吹起的栅栏木,多吉大叔赶过来打桩子,把所有的栅栏木都往下打深了半尺。
大黑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围着我们转。此时的大黑像是很愤怒,风把她的毛发卷起来又摁下去,揉得一团糟。大黑仰头冲天狂吼,我不知道她在吼叫什么,是冲这无情的风暴吼,还是冲这多灾多难的大草原吼,然后毛毛也跑了出来,站在自家帐篷前愤怒地吼叫着。
这边的事情刚忙完,我看见才让大叔站在自家的帐篷前喊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他家的帐篷被风刮起来了,几根桩子都飞了出去,在风暴中摇摇欲散。我和多吉大叔便去给才让大叔帮忙,才让大叔心情糟糕透了,一边打桩子一边说:“央金赶了羊群出去吃草,还没回来!”
风很大,我们都听不见才让大叔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眼里面泪光闪闪的。才让大叔使劲地喊了好几嗓子,我们才听清楚,大家心里都凉了半截。打好桩子,我们挤进才让大叔的帐篷里,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央金今天走那么远?才让大叔说:“央金说那边远一点有一大片肥美的草场,河边长了许多鲜美的蘑菇,想顺便去采一点回来熬汤。”
我的脸一红,我记得我在和央金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天天吃肉,吃得嘴巴都青了,像乌嘴狗一样,要是在大草原上也能种菜就好了。我真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就是吃肉吗,人家想天天吃肉还没那个条件呢,我这是骨子里犯的什么贱!我立即跳了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去找央金,一定把央金和羊群都带回来。”才让大叔按着我不让我去,抹了抹鼻子,说:“算啦,央金这孩子也是在大草原上长大的,她知道怎么避过风暴,央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就是羊群可就遭了罪了。”
我知道,那些羊是才让大叔的命根子,他家里穷,就一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又出嫁了,老伴死得又早,一个孤老头子在大草原上看守着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羊群,那是活得怎样艰难。我把皮带紧了一紧,站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在部队的时候受过严格的训练,耐力可强呢。这点儿风算什么,比这再大的风浪我也挺得住。早一点儿去找,找回的羊就多几只,损失也就少一点儿。”才让大叔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经冲出了帐篷,往才让大叔说的那个方向走去,大黑跑出帐篷,紧紧跟在我身后。
风,真他妈的叫一个大,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这简直就不像是在刮风,倒像是老天爷最顽皮的儿子。它玩得开心的时候,就用一只手扯住大草原的一角,向另一边抖过去,于是,整个大草原都在惊骇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我走的方向是迎着风头,更加难走,风的推力远远超出了我要往前冲的力量,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原地踏步,每往前走一步,脚后跟子就被风吹得向后移半尺。好不容易走出十来米远,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大黑紧跟在我身后,她也像我一样走得艰难,这时的大黑几乎不能再愤怒地吼叫,风把她全身的毛都吹得向后倒,像动漫中极速狂飙的剪影。
我背转过身来,想和大黑说句话。我想让她回去,不用跟着我了,风这么大,我很担心大黑,可我刚一转身,一阵风猛地卷过来,我像是被人拽住脚脖子抖了一下,整个人就被风吹倒在草地上。大黑使足全身的力冲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衣服,不让我被风刮跑,风从大黑的嘴角吹进去,大黑嘴角的软肉被风吹得抖动不止,风直接灌进了她的喉咙。我使劲爬起来,示意大黑松口,大黑见我安全了,这才松开嘴巴,我坐在草地上喘了口气,冲大黑喊:“回去!快回去!”大黑不耐烦地冲我皱了皱鼻子,突然吼了一嗓子,意思是让我赶紧起来,快点儿走,别磨磨蹭蹭的。我只好站起身,一边继续往前方走去,一边想要是把我们特种部队调到这个地方来搞训练,嘿嘿,那可就够劲了。
风卷着沙尘吹过来,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两只眼睛都在痛,想流泪,可刚有点儿流泪的感觉,一下子又被风吹干了,然后就紧接着一阵痛。我知道,再这样吹下去,我的眼睛会瞎掉,就半睁半闭着眼睛往前走,此时完全是凭着感觉了,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大黑吼叫了起来。我睁眼一瞧,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白毛球,被风吹得一下子滚了出去。我知道那是一只小羊,被风暴从羊群中吹散了。我很惊喜,只要能找到羊群,就可以找到央金。我想着央金此时此刻一定正挥着手里的鞭子,着急地四处跑着赶她的羊。一想到风把她吹得在大草原上站不稳脚,我心里就感觉到很后悔,也很惭愧。
跑,是不可能了,我加快速度向那只白毛球走过去,走近了,发现真的是一只小羊。可怜的小羊被风吹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成一个球,跪在草地上,风把它吹过来吹过去地滚。
小羊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可怜地叫。我抱起小羊,接着往前走,小羊的重量和我的重量加在一起,增加了少许阻力,我在风中走得更快一些了。
远远地,前方现出的“白毛球”越来越多,但是已经被风暴打散了,七零八落的,像是草原上散乱的小白花,而且,越散越开,像是慢慢地就要被无边的大草原湮没。我急步往前赶,隐约听到风中传送来一阵阵鞭子的噼啪声,我知道那一定是央金在挥舞着她的鞭子赶着羊群,就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是风太大了,我刚喊出口的话,马上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几乎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个哑巴一样,我求救似的望了望大黑。大黑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像是在积攒力量,然后张着大嘴,使劲地狂吼起来。
听到大黑的吼叫声,远远地,传来了央金的声音,她也正往我们这边走,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我听到她在喊:“我在这里,羊群……羊群散了……”
后面的话就模模糊糊的了。这个时候,只能再次借助大黑的力量了,我着急地冲大黑喊:“赶羊,快,赶羊!”然后就往一边跑过去,把吹散的羊往中间赶。大黑像是明白我的心意,她对羊天生就有一种好感,看见羊群被风吹散,可怜地在风中哀叫,大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此时,大黑也向另一边跑去,围着几头跑散的羊转,把羊赶向中间。跑散的羊再一次被聚拢了起来。
我终于看见了央金,风把她的头发全部吹乱了,她用力地挥舞着鞭子,鞭子噼啪地响着,羊听见鞭子声,就向鞭子声发出的方向聚拢。我这时候才明白,牧民的鞭子不是用来打牛打羊的,而是起到了一种集合号的作用。
被吹散的羊群在两个人和一只獒的努力下,终于重新聚集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强大的整体。我们赶着羊群往回走,因为是顺风,当然比逆风来的时候要舒服多了,走起路来好像是被风推着送回去的一样,就是风沙太大,吹得人很不舒服。
羊群终于被赶了回去,风也渐渐地小了许多。草原上的风暴就是这样子,来的时候就猛烈地刮,风暴一旦过去,大草原上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草还是那样绿,水还是那样清。
我吐掉了满嘴的草皮和沙土,耳朵被风灌得像是暂时性失聪一样,用手指使劲挖了半天,才慢慢恢复了听觉。我仰头望天,风暴之后大草原的景色竟然格外美,就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蓝天、绿草、白羊,一只乌黑的獒在大草原上奔跑着,吼叫着。我在想:美丽的大草原啊,如果你每一天都能像此时此刻这样宁静安详,那该多好,牧民的生活也就不会这样艰苦了。
才让大叔看见我们平安回来了,感激地跑出来,抓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地道谢,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摸了摸大黑的头,如果不是大黑帮忙,我可能还找不到央金,是大黑领着我往前走的,在我被风吹倒的时候,也是大黑咬住了我的衣服,不然,我也可能被风吹得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尼玛知道我把她阿妈找回来了,还找回了他们家的羊群,高兴地跑过来,非要让我抱,然后就搂着我的脖子,亲我的脸。我那时心里的激动和惭愧融合在一起,眼眶竟然湿润了。
大黑半闭着双眼,默默地走开,走到自家的羊圈前,看着羊圈里的羊。那些羊看见大黑走过来,就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在大黑的身边挤来挤去地亲热。我知道,那是它们在用另一种方式欢迎大黑这个英雄归来,而我们人类却始终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大黑应该做的事情。大黑从不在我们面前邀功,也不喜欢居功自傲,她仍然是那样平静地守卫着这一方净土。
十二 大黑怀孕了
央金感激地说:“阿爸,羊都带回来了,一只也没少。晚上请多吉家来吃饭吧,我采了些蘑菇,刚好熬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蘑菇来。才让大叔连连点头,说:“好!好!肖兵,多吉,你们都过来,把大黑也带来吧,她带崽啦,得好好补补身子,反正咱们储窖里的肉也吃不完,就给大黑多吃点儿,别让大黑自己出去捕食了,对崽子不好。”
“大黑怀孕了?真的吗?”我惊喜地望向多吉大叔。
多吉大叔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合不拢嘴,说:“你在日喀则那会儿,大黑和毛毛的关系可好了……”我这才知道,是毛毛的功劳。
我扭头看毛毛的时候,毛毛正懒懒地趴着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母獒一怀上崽,公獒的态度就这样冷漠起来,难道獒类也像狮子一样吗?
我跑到帐篷外面看大黑,大黑好像确实胖了一些,但依然是那样威风凛凛,一点儿也没有母因子贵的感觉,还是那样尽职尽责,朴实而且敦厚,只是远远地望了我一眼。我走过去,搂着大黑的脖子,跟她说悄悄话,我说:“大黑,恭喜恭喜,你就要当妈妈啦,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是多生几个,到时候,我要带走一个,你舍得不?”
大黑用嘴巴拱拱我的手,没吭声。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又想起了当初那个大黑救回去的小狼崽,不知道那个小狼崽现在怎么样了,应该长得很健壮了吧?不知道那只小狼现在见到大黑,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亲热地来拱大黑的毛。
我在和大黑亲热的时候,格桑跑了过来,抱着那支猎枪,冲天上瞄准,神情很认真的样子。这些天来,我一直没有机会教格桑练枪。但格桑自己却没有一丝偷懒,听多吉大叔说,他每天一大早就要练枪,练完枪就按我教的方法练体能。他现在也可以一口气做一百多个俯卧撑了,虽然与我比起来,还相差得太远,但对于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来说,确实已经很不容易。
“阿哥,我的枪法有进步啦!”格桑开心地说着,嘴巴里模拟着枪声。我故意逗他,说:“子弹都没上,你怎么知道就打得中?托枪的时候,手腕子要有劲,不能抖,用韧劲儿、内劲儿,懂吗?”格桑点头,说:“懂啊,内劲嘛!”然后就笑嘻嘻地问我,“过一阵子带我去打猎,好不?”我很惊奇,问他:“吃的足够了,为什么要打猎?”格桑笑嘻嘻地说:“大黑怀崽啦,给她补充些营养。光吃羊肉哪行,生下来的小獒会不健康的,再说,生崽以后,大黑的饭量会增加到平时的一倍到三倍,营养跟不上,小獒就长不好。”
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一直以为,獒只要每天吃一顿肉,吃饱就行了。听格桑现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点儿担心起大黑来,原来獒怀孕也是这样一件麻烦而痛苦的事情。
我跑去问多吉大叔:“到底大黑怀孕这段期间,我们该怎么照顾她?”
多吉大说告诉我:“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是以前听人说过,獒怀孕前、中期,其实饮食量增加也不算大,到最后的时候,饮食量就会增加约百分之五十,到了哺乳高峰期时会达到正常量的三倍。如果营养跟不上,獒也有可能会早产或流产,胎儿不足五十四天或超过七十天的,一般来说存活机会都不大。”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有些着急,又问:“那大黑怀孕几个月才能生呢?”格桑跑过来插口说:“差不多两个月吧,不过对于獒来说实际上就算是四个月,獒的时间是白天和黑夜都一起算的。”我点点头,就和多吉大叔说:“过几天,我带格桑出去打猎,一来练练枪法,二来打点儿野味给大黑补身子。”
多吉大叔就笑了起来。每次我问他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会憨厚地笑笑,很慈祥、很朴实。他摸着格桑的头,说:“肖兵啊,别听格桑乱说,他就是想出去练枪,才借个幌子说打猎。其实,要给大黑补身子,更应该补充一些维生素,或者给她吃些面粉、盐巴、蔬菜、蛋之类的,再吃些骨头和肉就差不多啦。如果再喂些海带,大黑的奶水就会更足。”
我还不知道喂好一只獒,还要注意这些事情,我急忙问:“要喂哪些维生素?”多吉大叔告诉我,他也不太清楚,可能也就是维生素A、维生素D,还要根据母獒平时的反应,给她适时地添些微量元素或者钙类的。
其实多吉大叔对这些也不是很了解,他养大黑的时候也就是天生天养的,因为后来有人想买他的獒,互相之间聊起过养獒的事情,多吉大叔又心细,就记住了这些事情。但如果你具体地问他,什么是维生素,他可能都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含义。
听多吉大叔这么一说,我就犯愁了,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我去哪儿买维生素粒啊?只有去日喀则,那儿的医院里有。一想到这里,我马上就说:“我要再去一趟日喀则。”多吉大叔知道我的意思,就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过些日子再说吧。”
我坚持要去,当天就联系了车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没有想到,我到日喀则的时候,竟然遇到了扎西木大叔一家,扎西木大叔远远地看见我,就有点儿闪闪躲躲的,后来又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我看他瞧起来有些精神不大好,就问他:“儿子的婚事办了吗?”
扎西木大叔一听我问他儿子的婚事,脸色就立即变得铁青起来,有些骂骂咧咧的,就骂宗哲是个贱骨头,找了个败家的女人。现在那臭小子骨头里犯贱,把几十万元败光了不说,又和那贱女人回北京去了,留下两个老棒子(方言词,老人的意思)在日喀则受苦。
我十分惊诧,扎西木大叔一向以他的儿子为荣,今天是怎么了?我猜想一定还有内情,仔细询问之后,扎西木大叔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
原来,拿到那笔卖獒的钱后,宁丽和宗哲一商量,觉得与其在日喀则买房子,还不如到外面的大城市去买一套房子,比如在北京或者上海、深圳。结婚最好是去国外旅行结婚,再加上诸多的计划和花销,那些钱似乎还远远不够。宁丽从小娇生惯养,绝对不愿过苦日子,对于钱这个东西也就更加敏感而且精明。她提出用卖獒的钱去炒股,赚了大钱就结婚,说不定到时还会在国外买房子呢,并许诺,到时再把扎西木大叔夫妇也接过去,体验一下国外的洋生活。
扎西木大叔拗不过媳妇,宗哲也一直依着宁丽。开始炒股还赚了些小钱,谁知一次投资失误,几十万元就这样成了泡影。
我问扎西木大叔:“现在住哪儿?”扎西木大叔告诉我:“我和老婆住在一间出租房里。老婆现在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点儿小东西,反正每天饭钱是够了。”
看着扎西木大叔那张刻满沧桑的脸,我原本对他还抱着气愤的心也平淡了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像多吉大叔一样,都不是绝情的人,虽然有时候,我看起来是那样冷漠而无情。
我问扎西木大叔:“为什么不搬回去住呢?大草原上的人们都还欢迎你回去。”扎西木大叔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是不好意思回去,当初在大家面前夸口说要到日喀则去过好日子,现在却落魄着回去,他心里一定既无奈又羞愧。我说:“大黑怀崽子啦,我专门到日喀则来买点儿东西,回去给大黑补身子。大叔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明天就和我一起回大草原吧,再说了,村子里你们家的房子都还在呢,到时再养些牛羊,日子慢慢又会红火起来。”
听说大黑怀了崽,扎西木大叔的眼睛忽一下就亮了,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兴奋地说:“好,好,我回去收拾一下。嗯,要不,你晚上到我家来住吧,地方是小了点儿,但还挤得下,明天一早也好一起上路。”
我点点头,去医院里买药,买了四瓶维生素A和维生素D。我出来的时候,竟然碰到了上次给我治病的医生。他抓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出的院,又问我的腰好了没有,最近还有没有痛?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碰巧有人来喊那个医生,我就仓皇地逃出了医院。
我跑到街上买了些海带、鸡蛋和黑豆面粉,装了鼓鼓的两大包,晚上到扎西木大叔家里吃晚饭,扎西木大叔夫妇很虔诚地祈祷了之后,这才开饭。饭菜是煮的一锅烩,很普通的食料,煮得热气腾腾,远没有在大草原上时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了。我知道大叔老两口现在生活得拮据,不光那卖獒的几十万元都花光了,可能连他的家底也赔了进去。我吃个了五分饱,然后就说饱了,放下了碗筷。
第二天,我掏钱雇了车,这段时间以来的花费,加上上次看病做手术花的钱,我的退伍金已经去掉了小半,但我觉得值得,钱存得再多有什么用?有些东西是买都买不来的。扎西木大叔一家的行李并不多,可能有些已经被他变卖给旅游者换钱了,只是那么小小的两包行装,塞在车座后面。
出发前,我先去部队,再次去拜会了一趟那个中校。中校说最近正在准备一个演习,有点儿忙,只匆匆地跟我说了几分钟话。他问我要不要考虑在日喀则先住一段时间,等过了冬再进去,那时候雪化得差不多了,草原上也返绿了,要好玩儿一些。我当然不会留在日喀则,大黑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车子继续往前开,出了城,渐渐地开进了大草原,我问扎西木大叔:“大草原的冬天会不会也下雪?”
“下,当然下,还大得很!”扎西木大叔的老婆插嘴说,表情有些夸张。
我不大相信,我知道会下雪,但不相信会大到非常夸张的程度。扎西木大叔知道我不相信,他也没有急着要我相信,只是娓娓地说起来:“记得是在1997年的时候,那曲、阿里,还有日喀则这三块儿地方下了一场大雪,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草原一下子就全白了,平地积雪一米深,再偏一点的山区积雪有两米,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
我张大了嘴巴,吃惊得合不拢,嘴巴里可以塞下两个鸡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中校一直挽留我,并且劝我过了冬再进去,原来是怕我受不了那样的寒苦。城里还有个取暖的地方,大草原上可就不好说了。
扎西木大叔没有注意到我表情上的变化,只是表情木然地说着1997年的那一场“白色风暴”:“那一年的雪下得太早,我们都没有准备好过冬,雪就下来了。牛羊没有吃的,很多都被冻死、饿死了,饿得受不了时,就大畜吃小畜,再饿了,牧畜吃帐篷的也有,就连那些野兔子都受不住,死掉了好多。”扎西木大婶插嘴说:“那可是大雪封山啊,积雪又深,人走不出去,雪上面露出来的是一颗颗牦牛头、羊头。咱们这儿又没有电话,外面的人进不来,咱们也出不去,就那样苦等着雪灾过去,日子苦啊!”
我问:“没有消息传出去吗?没有人来救助吗?”“有。”扎西木大叔深深叹了口气,说,“救是救了,可咱们那个地方太偏僻,直升机在上面都看不到,就看见下面白茫茫的一片。空投的食物、衣服都在很远的地方,咱们也走不过去,等到救助队来的时候,牛、羊都冻死光了,烤火的牛粪也没有了,大家只能啃冻得僵硬的生牛肉、羊肉……”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被一层浓浓的阴郁压迫着,公路不通,电话没有,连信号都接收不到,偏远地区的牧民只能靠着老天的赏赐吃一口饭。老天爷哪天不爽了,就来个冰雹子、风暴,或者一场大雪灾,他们就只能在艰难中痛苦地挨着、忍着,挺过来的算命大,挺不过来的算倒霉……我不说话,表情沉重,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压得我透不出气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就连开车的司机也在叹气。
路上,我们路过那堆玛尼堆,以前,多吉大叔曾经在这里跪拜过,为我祈福。我叫停了车,走下来,像当时的多吉大叔一样,在玛尼堆前跪拜、祈祷,祈求上苍今年的雪下得薄一些、晚一些,不要再冻死牧民的牛羊和牲畜了,然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堆了上去。
我突然对信仰这个词眼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认识。那些牧民所跪拜的在表面看来也许不过是一尊佛像或是其他东西,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其实跪拜的是一种信仰,为某种理念而生的信仰,就是这种信仰给了他们无比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们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信仰就是每一个人心中潜在的力量,没有信仰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和理想。就算是只动物,也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哪怕那只是一块肉或者一根骨头,但那也是它们的信仰。我的信仰又在哪里?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退役后的我会那样落寞和失望,因为我失去了继续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信仰。在部队的时候,部队就是我的信仰,而当我一旦离开部队,我的信仰就发生了转变,可我,却没有适时地把它转变过来。就连大黑都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保护主人和主人的财产。而我呢?却每天这样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草原上,我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却自认为活得潇洒,是时候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在痛苦地想这些事情时,扎西木大叔夫妇已经拜完了玛尼堆。附近的石头都被过往的人捡堆得差不多了,扎西木大婶就扯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添加在玛尼堆上。
再一次回到大草原,看到扎西木大叔一家又搬回来住了,几户人家都有些惊疑,但仍然还是很欢迎,帮着扎西木一家搭帐篷,有的还送来了生活用品。
我回到多吉大叔家看大黑,大黑正趴在地毡上半眯着眼休息。一听到我回来,立即睁大了眼睛,先扫了我两眼,见我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又闭起眼睛打瞌睡去了。我知道大黑其实没有睡着,她从来都是这样半闭着眼睛养神,一听到有动静,马上就会睁开目光炯炯的双眼,还是那样威风凛凛。
我把买回的东西交给多吉大叔。多吉大叔说:“肖兵,我在圈里挑了几头母羊,都带崽子了,过了冬就能下,一会儿你给扎西木家送过去吧。”
我知道多吉大叔为什么自己不去送,还是因为上次卖獒的事。大叔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窝气,但同族间的手足情谊远比自己窝一肚子气重要。但是大叔又搁不下面子,而扎西木大叔也更会觉得难堪。
我把羊赶到扎西木家帐篷前的时候,扎西木夫妇很是感动,拉着我的手说着些感激的话。我说是多吉大叔让我送过来的,过了冬,母羊下羔子了,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了。
扎西木大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骂自己不是东西,瞎了眼。他欣然接受了多吉大叔送的羊,然后拿出仅存的两瓶老酒,让我带回给多吉大叔。在大草原几户牧民的帮助下,扎西木大叔一家终于在大草原上安住了下来。
天已经冷了,央金说她丈夫回来了,她也得带着女儿回家去了,临走前,又送了我一双她亲手做的羊羔子皮手套。我和格桑去送她和尼玛,大黑也跟着去了。大黑走路已经有些蹒跚,肚子下面明显大了许多。毛毛和大黑并肩地走着,给大黑舔颈上的毛,像是分别前最后的亲热,看得我都有些眼红。然而大黑却没有太多的难过,要走的终究要走,要来的还是要来,大黑总是能随遇而安,不管发生任何变故,都能泰然地应对,现在的她,还是那样从容,用冲天吼叫的方式,向毛毛道别。
央金带着尼玛和毛毛走了,才让大叔的帐篷里就显得十分冷清,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地守着自己的羊群和几头牛。我和格桑经常过去给才让大叔帮忙,闲的时候就爷儿三个盘腿坐在一起聊天。我才知道,才让大叔年轻的时候原来是个猎手,经常到山里打猎,也就是那时候认识央金阿妈的。
格桑对打猎的事很感兴趣,缠着才让大叔说给我们听,才让大叔拗不过,只好开始给我们讲他以前的故事。我问才让大叔:“都打哪些猎物,因为有些动物是受到国家保护的,打了不知道算不算犯法?”才让大叔笑了一下,说:“以前就是为了过日子,吃饱了就行,哪儿还想那么多?不过我们猎人心里也清楚,有些动物是杀不得的,我们要打也是打那些数量很多的、很常见的动物,或者对草原有害的动物,比如野兔子什么的,有时也打几只野羊,碰到獐子也会打。”我说:“獐子是国家保护动物。”才让大叔说:“是啊,可以前不知道,只知道要吃饱肚子。等明白这些理儿以后,央金也出世了,打猎总不是安稳生活,就收起了枪,在大草原上放牧。”我又问:“天上的打吗?那些飞的大鸟好打不?”其实,我担心的是那种土制猎枪的射程,因为格桑一直在缠着要我带他出去打猎。要练枪法,最好是打飞鸟,虽然对格桑来说是很有难度的。才让大叔说:“我们藏族人有水葬和天葬的习俗,所以,天上飞的不吃,水里游的也不吃,既然不吃,当然也就不打。”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还有这么多“内情”。
才让大叔开始娓娓地说起来,每次打猎出发前,要先点一盏油灯,念六字真言,然后在小神龛里的佛像前照一照,如果灯被风吹灭,第二天就不能上山打猎,因为那是佛在警醒你,有危险。格桑插嘴问:“真的有危险吗?”才让大叔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有一次风把灯吹灭了,那时央金阿妈正怀了央金,要补身子。我坚持第二天进了山,可谁知却遇到了一只熊,如果不是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那只熊可能就把我撕碎了。从那以后,只要灯灭了,我就坚决不上山,佛是有爱心的。”
十三 危险在悄悄地降临
格桑急着要听打猎的事,对于这些打猎前的事情也不大感兴趣。
才让大叔给我们讲了他以前打野羊的故事。那个时候,野山羊是主要的打猎对象,体型大,有两百来斤。大一点儿的野山羊,光脑袋上的角就有十多斤重,这种羊也叫大头野山羊。人们把大头野山羊的头砍下来,等肉干了,烂掉了,变成白骨以后,拿出去卖很值钱。我这才想起来,在大草原或是荒滩上经常看见的玛尼堆,石堆边常会堆起一个硕大的羊头骨,那应该就是大头野山羊的头骨了。
每次打野山羊都要天不亮进山,如果等太阳照满山坡,野山羊就会撤走了,打不到了。野山羊的嗅觉很灵敏,人不能站在上风头,风会把人的气味吹下去,野山羊就会逃跑得一只不剩。才让大叔说,那一次,他打到了两只野山羊,太大,没办法背下山,就只好找了个山脚下的人家帮忙,用牦牛帮着运下去。临走,砍下两只野山羊的头,送给了人家。
格桑听得不过瘾,他想听当时是怎么打的,怎么瞄准的,又是怎么开枪的,羊又是怎么死的,死了之后挣扎了没有。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打猎这件事上。
才让大叔无奈地笑了一下,告诉格桑:“那时打猎是为了生计,可现在不同了,国家也不主张打猎,不是说要保护野生动物吗?你怎么就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少杀生的好啊!”格桑说:“练枪法嘛,就是出去打打野兔子,以后我还要像阿哥一样去当兵呢!做个神枪手,不会打枪怎么当神枪手?”才让大叔笑着摇了摇头,说:“野兔子可不好打,没听说狡兔三窟吗?”格桑脾气倔上来了,说:“反正我就是要去打,我要练枪法。”
我觉得好笑,没想到格桑这小子对枪竟然也像我当年那样情有独钟,将来他一定会是个神枪手,不冲别的,就冲这股子倔强劲儿和对枪的强烈兴趣。我的预料没错,后来格桑真的成了一名神枪手,对枪的熟练和精通几乎不在我之下,和黑子的神技都有一比。
才让大叔说起以前打猎杀生的事情,很是有些忏悔,他一直有种想法,就是自己杀生太多,所以老婆才会早早地就病死了,是老婆为他所杀的那些生灵顶了命。格桑还要缠着往下问,想听更多一些打猎的事,我看出让才大叔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就制止了格桑,告诉他:“要练好枪法不是听就能听会的,得出去实际操练。大叔也累了,我们回去吧,哥明天带你出去练枪法。”
格桑兴奋地跳了起来,连呼万岁,兴高采烈地跑回帐篷里作准备,他把枪拿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又准备子弹和火药。我完全不知道,在我去日喀则看病的这段时间,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大罐子火药,竟然还有雷管和导火索,装备倒也齐全。
在我的威逼询问之下,格桑才告诉我,是他偷偷用一只羊和过往的牧人换的。那些人有火药,还有枪,本来想再搞支枪的,阿爸不许,说家里已经有一支了,就只要了一袋子子弹。
第二天,我如约带格桑出去练枪,本来想让大黑留在家里看守羊群,因为毛毛走了,现在大草原上就剩下两只獒了,并且大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带出去也怕有个三长两短,那怎么对得起大黑。
可多吉大叔坚持要让我们带大黑一起出去,他说怕有危险,我说:“不行,大黑肚子都那么大了,她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就在附近的山坡子上走走,天黑就回来。”多吉大叔这才点头答应,其实他心里也担心大黑,但又放不下我们。大黑知道我们要出去打猎,就拖着个大肚子走到外面送我们。
我摸了摸大黑的头,大黑舔舔我的手,这已经成了我和大黑之间的默契,我和大黑就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互相交流着,互相感动着。
“走啦,走啦!”格桑急不可待地催促,我最后抱了抱大黑,这才离去。
我们绕过一个山坡,格桑说:“走远点儿,有人住的附近,兔子都特别精。”谁知就这么越走越远,绕过了两个山坡,天色都中午了,前面出现一条河,格桑说饿了,要先吃东西,就掏出包里的羊肉干递给我,我望着那条清粼粼的小河舔了下嘴唇。
我怎么以前就没想起来捞鱼吃呢?天天吃羊肉,吃得我都快长出一身羊毛来了,这个时候看见一条河,脑子里猛然就冒出个捕鱼吃的想法来。格桑问我干吗老咽口水,就把水壶递给我。我问格桑:“吃过鱼吗?”格桑说:“没吃过,好吃吗?”我故意引诱他,咂着嘴巴,连声说:“好吃,好吃得不得了,真是人间美味呀!”格桑就舔舔嘴唇,小声说:“我们藏族的规矩是不准吃鱼的,吃鱼犯大忌,不光不许吃,连捕都不可以,要是阿爸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我一听格桑似乎不太赞成的意思,他可能是不想吃鱼,但是又觉得好玩,情绪就有些低落。但是我实在想吃鱼,就说:“那我自己吃喽。来,把装备都拿过来,大哥今天教你做简易的炸弹。”
格桑一听是和当兵有关的东西,就兴奋起来,羊肉也不吃了,把装火药的包递给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从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个罐头盒子,那是格桑和人家换来的,我把罐头倒掉,往里面装了一些较细的沙土,然后放进火药和雷管,埋好导火索,最外面又填了些粗大的沙粒和碎石,最后把罐头盒子固定紧实。
格桑问:“放那些沙粒石子干吗用的?”我不回答,反问他:“霰弹枪见过吗?知道霰弹里面的那些小弹珠是干吗用的不?”格桑恍然大悟,说:“哦,我明白啦!”
我随便挑了个水草丰富的地方,把简易炸弹点燃,扔了过去。
罐头盒子在水里爆炸了,我看见水底的鱼被炸得翻滚,急忙拉着格桑往下游跑,然后脱了鞋子,挽起裤脚,站到浅水里捞鱼。格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他很新奇,感到十分有趣,就把裤子卷到大腿根处,跟着跳进河里。秋天的河水很凉,冻得人打哆嗦。
我捞了几条炸得翻了肚皮的鱼,跳上岸来,告诉格桑:“那些鱼很多是被水流打晕了,过会儿它们就会游走。够吃的就行,天不绝人,人也不绝天嘛!”
“天不绝人,人不绝天!”这话是我从央金那里学来的。我发现,大草原真的教会了我很多在闹市里学不到的东西,除了人情世故之外,更多的是一些返璞归真的自省。格桑坚守着规矩,不肯吃鱼,只是觉得好玩,他把鱼一条条捞起来,然后又放走。我不准备烤鱼,觉得太麻烦,就切生鱼片吃。
藏族同胞们也习惯吃生肉生食,只是不吃鸟、不吃鱼。格桑坚持不肯吃鱼。
我们玩了一会儿便收拾好东西,往山坡那边走去,我也不知道翻过了几个小山头,最后我们在一处草坡下卧倒。格桑说:“我发现前面有兔洞了,咱们等会儿,兔子一会儿就跑出来了,它们在洞里待不久。”
卧倒,隐蔽,守候,瞄准,开枪,猎物在枪声中倒地,脑门上的弹孔汩汩地往外冒血,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事,也是我最熟悉而热爱的事。现在,我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似乎又体会到了从前的那种感觉。
我教格桑,该如何利用身边的资源巧妙地隐藏自己,把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静候,等待,直到猎物出现,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扣动扳机。一旦开枪,就决不容失手,因为对方不会再给你第二次瞄准的机会。
格桑不愧是一个天生的枪手料子,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我和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听,并且做得非常到位。最难得的是,他竟然可以一直趴在哪里,死死地盯着前方,纹丝不动,就像是大草原上的一根草或者一块石头。
枪在格桑的手里,兔子们的生杀大权也就被格桑操纵着。我翻过身,出了口气,看天上飘过的一片片白云,想着以前我挎着心爱的狙击步枪在丛林中穿插、隐蔽,我是多么怀念曾经的那段幸福时光。也许,有人觉得在部队的生活和训练是痛苦的,但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无比的幸福。
我仰面躺在大草原上,心里很难受,想着簸箕他们,心里就难受得想落泪,只有热爱当兵又当过兵的人才会明白我的感受,也只有他们才不会因为我哭鼻子而笑话我。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大黑,还好,现在还有大黑能劝慰我,或许她现在正在远远的地方朝我这边守望。我正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枪响了,我打了个激灵,急忙问:“死了吗?”
我习惯于问“死了吗”而不是问“打中了没”,因为,真正的枪手一出手就是毙命,猎物只有死这个选择,而没有打中了却可以逃的说法。
格桑显然还太嫩,他不服气地说:“竟然跑了,我明明看到打中了它的后腿,怎么还跑得了?”我就笑骂他:“真笨,打脑袋,懂吗?选致命的地方打,一出手,就不能再给对方逃跑的机会。如果你是个战士,刚才瞄准的是你的敌人,你不打死他,现在,他已经扑上来掐紧你的喉咙了!”
虽然我不喜欢炫耀自己,一旦脱离了部队,我就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更接近于现实中的普通人,但还是忍不住要教训格桑几句。格桑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骂自己笨蛋,他很好学,有时候甚至会厚着脸皮提问,尤其是对于枪这种东西。我突然有些后悔,格桑是一个天生的枪手材料,我不知道这样教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格桑已经朝着兔子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我也跟了过去,发现前面有一个兔子洞,然后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几个洞口,看来,人们所说的狡兔三窟果然不假啊!我不知道哪个是真洞,也不知道兔子藏在哪个洞里,这一点,格桑就比我精明多了。他告诉我:“假洞一般都是死洞,挖得也不深,掏一下就知道了。”我奉劝他:“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就这样用手掏?”
格桑找来了一根细树枝,往洞里捅,捅了两下,告诉我:“这是个死洞。”然后就又去捅别的洞。他正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身后的草在动,不是风吹的动,而是猎物跳过时带起的风,风吹得草在响,我连头都没回,就喊:“格桑,兔子跑了!”
格桑急忙回头瞄准,一只断了腿的兔子仍然拼命地在跑,但跑得不快,跳得也不远,断腿给它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格桑一脸杀气,天天没事就抱着枪练瞄准的功夫终于没有白费,他扣动了扳机,竟然一枪打中了兔子的脑袋。
砰的一声响,兔子在半空翻滚了一下,就跌到了草丛里。格桑高兴地跑过去,把猎物带回来给我看,虽然这种子弹的威力不大,但毕竟兔子个头很小,脑袋已经被打得稀烂,血糊糊的。对于兔子这种看起来可爱的小动物,我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转过了头。枪法是我教格桑的,但在此时,我又从心底里感到后悔,我真害怕,害怕将来格桑会变成一个厉害的杀手,他对枪的天赋不是一般的人能拥有的。
开了枪,见了血,格桑竟也像只獒一样被激起了更大的斗志,他提议:“我们再走远一点儿,去打大猎物!”
我看了看天色,说:“不行,都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再往前走,天黑前就回不去了,你阿爸会担心的。再说,也真的不安全,大黑又没一起来,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那支土枪,可不一定能保我们两个人周全。”
大草原上危机四伏,特别是在黑夜来临的时候,虽然豹啊熊啊什么的我也担心,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夜晚草原上的狼群。因为人毕竟只有两只手。
被激起斗志的格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他左手提着猎物,右肩上高高地挎着那支土猎枪,我不好给他泄气,只好先跟过去看看,然后找个时机,劝他回去。我想错了,时机已经与我们擦肩而过,但我还没有觉察出悄悄降临的危险。一群狼,已经悄无声息地跟踪了我们很久。
狼和人不一样,它们独特的爪部结构可以在行走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它们神出鬼没的作风更让人无法揣测行踪。我承认,我对狼这种动物还很不了解。狼群就像是一群移动的狙击手,一边跟踪,一边变换着位置,盯梢,跟踪,再变换位置,最后挑选个合适的时机下手。
我们闯进了一片林子,因为格桑要打大猎物,树林子里的机会显然要大得多,动物们也知道寻找自己的掩体,大草原上处处充满杀机,林子里太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说:“格桑,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再走也不一定碰得到大猎物,越走越深,也不安全。要不,咱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格桑被扫了兴,有些不开心,他还是坚持要打一只属于自己的大猎物,好向我证明我所教的他已经学会了,他也是个草原上的神枪手。我还想再劝他的时候,格桑冲我摆了摆手,示意噤声,我发现前面树林子里站着一头水鹿。水鹿常常是小群体活动,夜行性动物,白天隐藏在林间休息,黄昏开始活动,最喜欢在水边觅食,因为善游泳,喜欢泡水,所以叫“水鹿”。我所知道的是,水鹿这种动物感觉十分灵敏,常常能预感到潜在的危险,性子机警,最善奔跑,一旦被它发现有危险降临,一眨眼就可以跑得无影无踪。这头水鹿可能是落单了,也可能是奔跑的时候受了伤,行动有些迟缓,站在林中左顾右盼,寻找着它的同伴。
格桑很聪明,对于我所教他的知识竟然可以活学活用。他躲到了一棵树后面,用密密的树枝做伪装,将枪管从枝叶中悄悄地伸出去,瞄准那只水鹿。
我觉得这头水鹿很可怜,脚受了伤,又落了单,同伴不见了,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林子里发呆。天色慢慢暗下来,林子里危机四伏,野兽们都会跑出来觅食,这头落了单的水鹿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我不建议格桑猎杀这头水鹿,水鹿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而且,我也不希望格桑因为捕杀的快感而变得越来越倾向于暴力。
水鹿还在左顾右盼着寻找它的同伴,它还不知道有个拿枪的小猎手已经盯死了它。格桑已经悄悄地作好了准备,他扣动了扳机。但是,水鹿命不该绝,格桑扣动扳机的时候,水鹿好像察觉出了什么,正掉转屁股往旁边看,这一枪本来应该打在水鹿的脑袋上,可却偏偏打中了水鹿的屁股。
砰的一声枪响,水鹿的屁股上烂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格桑正准备再补第二枪,与此同时,树林子里哗啦一片响,窜出七只狼来,其中有一只断了半片耳朵。我认得这狼群,格桑也认出来了。那头被我们放生的小狼已经长大些了,体型越显强壮,第一个扑了上去,张开锋利的牙齿,向水鹿的屁股上狠狠地咬去。小狼这一口原本是要咬水鹿的咽喉,但是水鹿也知道大难临头了,屁股上又中了一枪,就急忙闪躲,脖子一甩就躲了过去,用自己的屁股顶住了小狼的大嘴。
虽然水鹿的屁股上被小狼狠狠地撕咬下一片肉,但也总比咽喉被咬断要好得多,水鹿奋力挣扎,但是于事无补,其他几只狼已经蜂拥扑上,将水鹿团团围住。七只狼分别咬住水鹿身体的不同部位,水鹿在挣扎着,用力扭摆自己的身体。狼群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在半空中翻腾着,狼爪一抓到水鹿的身体,就死死地抓紧了不放,水鹿的挣扎无疑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痛。
我看见那只长大的小狼突然松开了嘴,绕到前面,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水鹿的咽喉,水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已经是有心无力,被狼群扯倒在地。水鹿还没有断气,七只狼就开始一起分享捕来的猎物了,它们分别咬住属于自己的那块肉,然后狠狠地咬下来,吞进肚里,更残忍的是,水鹿还能低低地嘶鸣,侧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被狼咬下来吞掉。
这无疑是人间最残忍的事了,我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格桑却看得津津有味,他小声地告诉我:“阿哥,你瞧,那只长大的小狼!”
我问:“怎么了?”我知道是那只小狼。
格桑饶有兴致地又观察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将来这头小狼一定会成为这队狼群的首领。你看,那只头狼抢到的是水鹿身上最好的一块肉,别的狼都不敢和他抢,只有那只小狼敢。而且它很凶猛,又是公狼,将来终有一天头狼要老去,小狼很快就会取代那只头狼的位置。”
“哦,是吗?”为了保证两个人的安全,我一直在观察头狼和其他几只较有实力的狼,这时才观察起小狼来。格桑说得没错,那只小狼的确十分凶猛,刚长出一点牙的时候,它就敢从大黑的怀里抢羊腿,现在长大些了,就已经有胆量和头狼争抢食物,等以后成年了,就会更了不得。它现在的胆识足够,只是体力和威猛还不行。
十四 我绝不能这样被狼群吃掉
小狼的越位行为引起了头狼的不满,头狼停止了咀嚼,冲小狼嘶吼着,龇起满嘴的利齿。小狼仍然要去抢那块儿最好最嫩的肉,却被头狼一爪子狠抓了过去,小狼及时地闪开,头狼没抓到。就在狼分咬猎物的时候,树林子里似乎响起了声音,声音很远,很有频率感。我本来没听清楚,但趴到地上仔细一听,那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我感觉到那可能是一队更大的狼群。
这队小狼群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也许它们也知道有外族的狼侵入了自己的领地,那队狼群明显要比己方的势力大得多。是和那群狼搏斗一番,赶走外族的入侵,还是放弃自己的猎物,从领地上撤退?这,是个问题!
这群狼显然也饿了一段时间,它们来不及有更多的时间咀嚼嘴里的肉,将肉块撕下来后就直接吞进了肚里。我看见那只小狼吞下的肉最多,它撕咬猎物的速度非常快,吞咽得也很快。可能这只小狼从小就经历过一场要命的灾难,对于生命和食物的可贵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它一边吃一边抬眼看着四周的动静,小狼发现了我,也发现了格桑。它有一点儿防备,但是又不闪躲,它可能对我还有一点儿印象。它一边吃肉,一边不断地抬眼看我,想仔细地辨认我的身份。我警告格桑,这群狼现在有食物吃,不会来攻击我们,把枪管子收好,别挑起狼的斗志,不然我们会倒霉的。
格桑刚把枪管子缩回来,我看到对面的树林一片哗动,几头雄壮的大狼从枝叶中钻了出来,它们是闻着水鹿的血腥味追来的,可能这片地方是两群狼领地中间的交接部分,只要有食物吃,大家都有可能会来抢。“狗吃屎,狼吃肉,谁有本事谁就能吃最好的东西。”格桑小声地说着,握紧了手里的枪。我提醒他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要分清敌我双方的实力。
我话音刚落,对面的树丛后面又跳出十几只大狼来,我吃了一惊,来的是一队大狼群,有二十多只!我听说出来捕猎的大多是公狼,母狼多半都是留在窝里看着小狼,如果算上留在狼窝里的母狼、小狼的话,那么,这队大狼群应该有三十多只!我预感到危险,那队小狼群不会攻击我们,但现在这队大狼群可就说不定了。
我想再接着往下看一会儿,看看这些狼到底要做些什么。格桑也被惊呆了,二十多只大狼就站在对面,这个时候,就算手里再多一把猎枪也无济于事,毕竟离得那么近,狼还没有打死,其他的狼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咽喉了。也许,以静制动,那些狼还不会发现我们。
那队大狼群盯上的是小狼群捕来的那头水鹿,水鹿现在已经断气了,身上的肉被小狼群撕咬去了一半,内脏拖拉得到处都是。大狼群毫不理会小狼群的嚎叫,有几只大狼往前走了几步,上前就去撕咬水鹿身上的肉,小狼群不得不撤退了,不然,一场厮斗在所难免,吃亏的肯定是小狼群。然而那只小狼却仍然像它小时候一样,死性不改,明知道到嘴的肉被人夺走,就不可能再夺回来,可它却仍有要冲上去争抢的意思,而且还冲着大狼群嚎叫示威。
小狼要吃亏!我在心里这样想,这个时候,我竟然忘记了那些是狼,而只是单纯地同情起弱势的一方来。
小狼的确很威猛,大狼群抢到了水鹿,又很不耐烦小狼的骚扰,有两只大狼就向小狼冲过来,三只狼扑咬在一起。小狼虽然个头还小,也远没有两只大狼长得强壮,但它却异常凶猛,在半空翻腾着,四爪乱抓,张着大嘴到处乱咬,像疯了一样,想要抢回自己的水鹿。
可能是小狼的疯劲儿令两只大狼感到意外,也可能是两只大狼不屑于和小狼玩过家家,水鹿的肉已经被分得就剩骨头了,两只大狼急忙转回身去抢夺最后的残肉。小狼趁机占了便宜,它抓住了一只大狼的后屁股,用力一撕,竟然连皮带肉地撕下一片来。大狼嚎叫着,回头猛扑猛咬,然而,小狼占了便宜,也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早已经撤退了。
我和格桑看得心惊肉跳,从来都只是在电视上或是书上看到有关狼的描写,现在亲身经历了一次,心头对狼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格桑也怕了,抱紧怀里的枪,小声地说:“阿哥,走吧,我们回去。”我嘴上说着好,心里感觉到可能回不去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僧多粥少!不够吃的时候怎么办?当然还要再去找别的可吃的东西。
狼也一样,当狼多肉少的时候,狼群当然就会把目标转移到另外的动物身上,它们可不会因为你是人类,就不把你列入它们的餐单之内。只要是肉,狼就敢吃,它才不会管那是什么肉,是高级动物的还是低级动物的。何况小狼群对我们还有些记忆,大狼群却是完全陌生的,它们也早已经发现了我们,刚才只是在抢夺鲜美的水鹿肉,现在肉没了,水鹿的骨头都被拆散,当然目标就转到了我和格桑的身上。
我一早就知道,当那队大狼群从树丛中跳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不脱了,所以也没急着要跑,那只会引起狼群更大的兴趣,只是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像才让大叔说的那样,也点一盏油灯,也许大草原上的佛会给我们指示,告诉我们今天不应该出来打猎。不出来,就见不到那群狼,也就不会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格桑也就不会坚持非要进大林子不可,也就不会现在还待在这个地方了。
当大狼群出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是来不及逃了,我也并不惧怕,只是问格桑:“会爬树吗?我们比比吧!”格桑点点头,忽然又说:“小时候爬过两次,没爬上去。我们草原上的牧民可是马背、牛背上长大的,不是树上长大的。”
我才没闲工夫和他说这些,猛地一托他屁股,低喝一声:“上去!”
格桑知道大事不妙,借着我向上托的力,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树干,用力向上一蹿。但是蹿上去之后,双手竟然没有抓住,身子又猛地向下一滑。
我只好再托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往上顶。死小子,才十多岁就长了一身的壮肉,死沉死沉的,逃命的时候都跑不快,还说以后去当兵?我用足力气,连托了几次,才把格桑顶上去,他双手抓住了一根树杈,使尽全身的力气,才翻了过去。
这时候,大狼群开始向我围拢过来,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半径不足三米的圆圈,附近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狼。虽然现在已近黄昏,气温慢慢降了下来,林子里变得更加阴冷,但我的衣服还是一下子就湿透了。我从来没有与狼群面对面的对峙过,在战场上被枪打死,还能死个痛快,但是要我成为狼群的猎物,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地分割下来,我还不能忍受。
狼群在向中心收拢,就像渔夫撒下的网,它们已经收紧网口,准备享受猎物了,看着二十多只狼流着口水盯着我,那种凶残的眼神让我也从心底里有一点儿发毛。我当时确实有些后悔了,虽然自认为勇猛无比,但好奇心让我付出了代价,我现在除了裤腿上绑的那把尖刀,已经没有别的武器可以防身了。但是,现在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抽出那把尖刀,狼群已经伺机而动,只要我稍稍弯低一点身子,或者略微扭动一下身体的任何部位,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把我活活地撕成无数碎片。
我的心情有点紧张,但我却不能表现出有丝毫的畏惧,曾经无数次的临阵对敌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我胆怯了,狼群就会立即扑上来。而现在,那些狼对我还存着最后的警惕,它们不相信,我在它们面前竟然还能表现得这么大胆,就有些迟疑,没有向我进攻。
狼是一种疑心很大的动物。利用狼的疑心,我镇定下来,用力捏紧拳头,寻找第一个准备向我下口的狼,虽然尖刀来不及拔出,但我的铁拳也足可以打碎一只狼的脑壳。
狼群似乎准备行动了,集体向中心迈了一步。我也准备行动,浑身的细胞都紧张地收拢在一起。砰的一声枪响,狼群只顾着盯紧我,却忘记了树杈上坐着的格桑。格桑开了枪,这小子倒也不赖,在危急关头,竟然枪法大有进步,子弹打中了一头大狼的鼻梁骨,可惜子弹的威力不够大,枪的射程也不够远,从高高的树上往下射的时候,力度已经大大地减弱。
那头狼的上半截嘴巴被子弹打断了,鼻梁骨戳在外面,血淋淋的,因为嘴巴烂掉了,出声漏风,嚎叫得也就特别难听。狼群受到了惊吓,集体后退了两步。我急忙一矮身,抽出裤腿上的尖刀咬在嘴里,借着下蹲的力道猛地向上一蹿,十指抠住树干,两脚一蹬树身,又猛地向上蹿了一大截。
弯腰、抽刀、咬刀、上树,不过用了五秒钟的时间,我已经超出了狼群的最佳攻击范围,狼群再度向大树围拢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树杈上了。格桑瞧得直竖大拇指,赞叹着:“阿哥,你真比猴子还要灵敏,两只手就像长在树干上一样。”他一边夸赞,一边翻过我的手掌来看。
我的手掌上还留着摸枪磨下的厚厚的茧子,十个手指头也长着粗粗的皮,那是在特种部队练功时磨下的。那时候,整天折磨我们的除了簸箕,还有一个请来的教员。那个大个子家伙据说曾经是少林寺的武僧,另有一套折磨我们的办法,我很多功夫都是跟那个教员学的,这十个手指头上的厚皮就跟教员学练铁砂掌时留下的。格桑惊奇地问我:“阿哥,你的手上怎么长着这么厚的皮,像一层铁甲?”我笑了一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就哄他说:“没办法,你大哥是个粗人,粗手粗脚的,就长这样了,所以到现在都还讨不到媳妇。”格桑一撇嘴,说:“谁说我阿哥讨不到媳妇,是那些女人没有运气,给我阿哥都看不上眼呢!”我笑了笑,摸摸格桑的头,夸他的枪法有进步了。格桑很开心,不相信地问我:“真的吗?我的枪法真的有进步吗?”我说:“那当然,你大哥是谁,名师出高徒嘛!来,高徒,把枪给师父看看。”
格桑很高兴地把枪递给我,我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这枪不太好,刚才那一枪本可以打碎那头狼的脑袋的。”格桑嘀咕着:“要是大黑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这些狼也就不敢这样猖狂了。”我说:“大黑挺着个大肚子,能来吗?再说了,今天是咱们俩犯了错误,不应该再牵连到大黑身上。”
格桑支吾着点点头,虽然他心里也知道不应该在黄昏时分还进大林子里打猎,但是又有些不大心甘,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失误,或者说是运气不好。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草原狼是最常见不过的动物,在大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常常隔三差五地遇见狼,只是那些狼也并不常袭击人类,除非是它们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按理说,现在是秋天,正是草原上的野兔子、野鼠最肥嫩的时候,狼可以找到很多入肚的食物。在狼的大脑中罗列着一份季节食物餐单,到了相应的季节,它们就会在大脑中按季节和路线来搜寻最适合自己吃的食物。但是,今年的秋季似乎有些不寻常,比往年要冷一些,可能动物也预感到今年的冬天不会好过,行程路线会有些提前或者退后,再或者就是改变了往年的路线。于是,狼群为了在冬季来临前抢夺尽量多的食物,已经不在乎所谓的领地限制了,大狼群闯入小狼群的地盘,胜者为王,只要抢到食物就是真理,毕竟要维持那么大一个家族,头狼的任务也很艰巨。
我和格桑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下面那只断了上半截嘴巴的狼一直在嚎叫着,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号啕大哭一样,我不知道那只狼为什么要那样悲哀。格桑说:“它活不成了。”
我想起我刚到多吉大叔家时,大叔曾经说过的故事,就点点头,赞同格桑的话,因为这只狼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也丧失了它的攻击力,头狼不会再需要它了。如果头狼仁慈一点儿的话,会把它从狼群中驱逐出去,如果头狼凶狠,那么这只狼就只有死的下场。
我们很不幸运,遇到了一个凶残的大狼群,那只断了嘴巴的狼被几只大狼围住。头狼可能是忍受不了它的哭嚎,就先下了口,一口咬在它的咽喉上,血顺着头狼的嘴巴往下流。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同类之间互相残害,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要把那些凶残而又没有同情心的人比作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了,我感到有点寒意。当我想到人类之间也会因为利益的驱使而互相利用、互相加害的时候,我心里的悲哀就更加重了一层。狼,根本不忌讳在人类的面前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凶残,而某些人类却要带着虚伪的面具,嘴里说着仁慈,手里拿着刀子。这是悲哀,有些时候,某些人类或许还比不上动物……
“阿哥,我们怎么办?”格桑望着树下久久不肯离去的狼群,心里有些发毛,我感觉到他的身子都有些僵硬了。格桑不会爬树,更怕从树上掉下去,只要他一掉下去,马上就会被树下的狼群撕成碎片,所以格桑就紧紧地抓住树枝。我告诉格桑:“没关系,别怕,最多咱们在树上耗一个晚上,明早天一亮,狼群就会撤退。再说,那时候大家就会找到这里来,人多势众,狼也不是傻子,打不赢当然就要跑。”
“可是,我们能耗一个晚上吗?”格桑担心地问我。他告诉我,一开始打兔子的时候,自己为了练枪法,浪费了不少子弹。我问他:“还有多少颗子弹?”格桑双手抓着树枝,不敢乱动,让我自己数。
我把他怀里揣着的小包掏出来,数了一下,才六颗!最多也就打死六只狼,如果运气好的话,一颗子弹贯穿两颗狼头……但是又不可能,哪会次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再说了,狼又不傻,能并排站那儿等着你开枪?我把枪拿过来,装上一颗子弹,这些子弹用来打狼有些不太实际,狼太多,打不完,只能在狼群准备行动的时候,放上一枪,起到个威慑作用,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儿时间。
天很快就黑了。天亮的时候还好一些,天一黑,就听着林子里呜呜的风响。黑暗中,一对对绿莹莹的眼珠子在放射着饥饿的光芒,一想到那些是凶残的狼,头皮就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暴出来了。格桑有点儿焦急,问我:“阿爸他们怎么不来找我们呢?”我说:“当然会找,只是还没找到这里,谁会想到,我们会走这么远?再说,我倒不希望他们现在就找过来,狼太多,万一他们没有个安全措施,那不是白搭上几条命?”
格桑不出声了,紧紧地抱着树干。秋天夜里的风很冷,树梢头的一弯月牙更让人觉得孤凉,我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头顶上爬,格桑也冷得缩紧了身子。狼群可不怕冷,相反,在漆黑的夜里,它们更显得活跃起来,有几只大狼在头狼的指挥下,向大树猛扑过来,但是树干很粗,狼群扑击了很久,也没能把我们摇下去,只是树叶子晃了一阵子。
狼群停止了攻击,开始休息,但又很不甘心,仍有几只狼围着树干在打圈圈。为了安慰格桑,我笑着说:“格桑,你瞧,这些狼给咱们当保镖呢!”
风把那只死狼的血腥味吹上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毛。
夜深了,狼群发动了几次扑击,都没能成功。格桑有些放松了警惕,他有点儿迷迷糊糊地想打瞌睡,可能是有我在他身边,所以他就放心了许多,竟然慢慢地把眼睛给闭上了。我知道他困了,又很疲倦,其实我也有点儿想睡,但是一望见树下那几十对绿莹莹的眼珠子,所有的睡意立即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以前在特种部队的时候,两个大队搞一次选拔比赛,为了入围,我三天三夜没休息过一分钟,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但那也硬挺了过来。我摇醒了格桑,告诉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只要我们放松一点点,狼群就有机会可乘。”
格桑重新打起精神,睁大眼睛往树下看,狼群有些焦躁,在树下来回地走动着。我所知道的是,狼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它可以整整一天不停步地追赶猎物几十公里,也可以为守候一只猎物而窝上几天。
前面的这几只狼显然是在做样子给我们看,我觉察到什么不祥的感觉,扭头往身后看,这一看,吓了一大跳。有两只狼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另外两只狼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正准备向树这边冲过来。我想起在部队搞训练时有个科目,就是翻越高墙,一种方式是自己独立翻越,另一种方式就是和同伴一起搭建人梯。说实话,我当时怎么也不敢相信,狼怎么也懂搭狼梯?我一直以为小说里或者书上写的狼如何如何聪明,只不过是个精美的桥段或者骗局,从来都没有信以为真过,但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我把枪递给格桑防身,告诉他:“如果狼扑上来就用枪托子猛敲狼的头,最好是敲鼻梁骨中间的那块地方,猛敲,可以把狼打晕。子弹太少了,咱们要节省着用。”然后,我把尖刀紧紧地握在手里,盯住了后面的两只狼。这把尖刀是才让大叔送给我的,是当年他打猎时的随身利器,算是个珍藏品,藏刀不是一般的锋利。
有人说狼会飞,我不相信,但可以把那理解为跳跃。现在,那两只狼已经准备跳了,它们先是退后了一段路,然后猛地向这边冲过来,前爪在狼梯的背上一按,整个身子就腾空飞了起来。狼在半空中飞跃的时候,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目标物扭动腰身,以调整方向。两只狼同时向树杈上扑过来,第一次,高度不够,离树杈还比较远,只把树皮抓下几片碎屑。
两只狼歇了一会儿,第二次向树上扑来,这次还是差了一点儿,树杈太高,狼跳跃的速度和力度都还达不到那个高度。狼群骚动了一阵子,头狼指挥更换了两只更强壮的狼上场。
十五 大黑赶到,狼群大败
这两只狼长得很肥,很壮实,在这队狼群中应该算是打手或者左右护法的级别。它们膘肥体壮、个头高大,第一次扑击,有一只狼就抓到了树杈的边上。我吃惊于狼的纵跳力,担心格桑的安危,提醒他要多加小心,格桑“嗯”了一声,握紧了枪杆子,把枪托子对准外面。
第二次,狼扑得更高了,两只狼向树杈上扑来,身在半空的时候,后爪借势在树干上一蹬,整个身子便向我和格桑扑压过来。格桑一着急,忘记自己该干什么了,抱着枪杆子发愣。情势危急,我来不及想太多,双腿夹紧树杈,左手一把扭住了一头狼的下颚,右手尖刀向前猛刺,噗的一声,尖刀刺进了右边狼张着的嘴巴里。一股血水从狼嘴里喷溅出来,喷了我满脸,混合着一股腥臭的气味,那头狼的咽喉被尖刀刺穿,来不及嚎叫,就直直地向树下跌去。
左边的这只大狼还在挣扎,它的下颚被我紧紧捏住,惊慌之中,它伸出两只前爪向我胸前抓来,哧的一声就把我的迷彩军装给抓烂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慌张,随手把刀尖往后一倒,割断了一只狼爪,借势右手按住狼脑袋,左右手一使劲,咔嚓一声脆响,那头狼的下颚被我硬生生撕裂,左手再使劲一拽,整个狼下颚连着舌头和气管都被扯了出来。
我松开手,那头狼直直地向树下坠落,临断气前,爪子还条件反射似的抓了我几下,把我的右胳膊上抓出了两条血痕。我喘了口气,问格桑:“刚才怎么不用枪托子砸?发什么呆?”
可能是我杀完狼后的一脸凶相和满头满脸的血刺激了格桑,令他觉得有些恐怖,他好像有点怕我一样,打了个哆嗦,说:“阿哥真厉害,我……我刚才一吓,再一急,忘了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了。”其实,刚才我自己心里也紧张得要死,又有谁不怕死呢?再有能耐的人也会怕,只是他们能在害怕的同时作出更机警的反应,知道应该如何应对面前的恐惧,而格桑,还不行,明显还不能适应这种情况。
我努力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扯了一把树叶子,抹干净自己的脸,笑着安慰他:“傻小子,有什么好怕的?这么胆小慌张,将来怎么去当兵?还说要当特种兵呢!像你现在这样子,那可不行,连门都进不去。”一听我说连门都进不去,格桑的气势就被我激起来了,他挺直了腰,抱紧了枪,向我保证:“阿哥,你放心吧,我不怕死,我要向你学习!”我笑了起来,说:“光不怕死还不行,还要有足够的胆量和技术,你要知道在不同的时机、不同的地方,去找准敌人的薄弱点,然后再下手,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保障,明白吗?”
格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指树下,说:“瞧,狼又要扑上来了!”
果然如格桑所说,头狼在牺牲了三个同伴之后被激怒了,它再次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准备再次向树上的目标发动攻击,方法还是搭狼梯,但是却由两队变成了四队,组数增加了一倍。我知道要自己一个人同时应对四只凶残的狼,有些不太实际,现在,格桑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和风险,否则的话,稍有不慎,我和格桑都要玩儿完。
我提醒格桑:“这次可不能再发呆了,不然的话,不是我被拉下去,就是你被拉下去,总有一个要被狼撕成碎片,要是实在没把握的话,你就开枪。”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格桑也明白局势的危急,可能是被我刚才杀狼的凶狠所震撼,他也摆出了一脸的凶恶神态,牢牢地抓紧了手里的枪。
四头狼从四个方向扑上来了。因为占据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位,再加上第一次的经验,这次我的反击就更轻松自如。我先是迅速地一刀割断了一头狼的咽喉,然后左手卡住另一头狼的脖子,随后再补上一刀。短短几秒钟时间,虽然胳膊上又被抓出了几条血道子,但却消灭了两只狼。格桑没有开枪,他用枪托子砸中了一只狼的脑门,那只狼跌了下去,但另一只狼却抓住了他的裤腿,狼身子向下坠,把格桑也扯了下去。来不及了!格桑的身子已经向下坠去,我急忙一反身,一把抓住了格桑的头发。这小子,没有像多吉大叔那样剪一头短发,多年来就一直留着一把小辫子,现在,就是这把小辫子救了他的命。我一把揪住了格桑的小辫子,随即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脖领子,但那只狼也不肯松开爪子,用自身的重量把格桑往下坠。格桑被拽得头皮发痛,一着急,双手使劲地往上伸,我抓住了格桑的手,但那支枪却掉了下去。
狼还不肯松开爪子,我把格桑使劲地往上拉,狼就在下面一个劲儿地扑腾,把格桑往下拽,我的两条大腿被树杈子磨得生疼,树下的狼都向格桑围了过去。格桑也着急了,他急中生智,用力吸紧肚皮,也是因为一下午没吃东西,肚子早就饿空了,这一吸肚皮,腰围就缩减了不少。下面的狼一使劲,把格桑的裤子给扯脱了下去。格桑光着两条腿,终于被我拉上了树杈。
一场惊险过后,我和格桑都有点儿脱力,而且,枪还掉了下去,连远程攻击的武器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一把尖刀和四只肉掌。
狼死了五只,有一只是被头狼咬死的,四只是我杀的,但树下还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睛在闪烁着饥饿的光芒,怎么办?
格桑的裤子被狼扯掉了,幸好他外面还穿着藏族的长袍,很长,可以把腿部都遮盖起来,这样在深夜里也就不会太冷,但寒气还是会从他的屁股下面往上钻,格桑就抱着树杈子打哆嗦。我一边安慰格桑,一边警惕着树下的狼群,狼群在损兵折将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是散落在树周围,静候时机。
格桑再也不敢打瞌睡,我更加不敢睡,但又熬不过这漫漫黑夜,就一边盯着树下的狼,一边给格桑讲故事,讲我曾经在部队里的故事,这样,时间也许会过得稍快一点儿。
草原上的白天远长过黑夜,夜其实很短,我和格桑再坚持一阵子,天就差不多亮了。那个时候,相信多吉大叔也就会找到这里,就算大叔找不到,但大黑的鼻子很灵,也一定会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出我们的气味。
坚持了许久之后,天快亮了,狼群也有些不安,头狼有些焦躁,在树下来回地走动,突然叼起那支枪跑了出去。我不知道那只头狼想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又跑了回来,这次是空着嘴巴,枪已经不见了!我这才明白,头狼是转移走我们的武器,它似乎准备发起黎明前的最后一次攻击。我提醒格桑,打起精神来,狼群又要发动攻击了!
格桑左右瞧了一瞧,枪掉下去了,他想找点什么防身的东西,我扭断了一根较粗些的树枝,用尖刀把树枝前端削得尖锐无比。我把尖刀递给格桑,让他拿着防身,然后把树枝紧紧地握在手里。格桑有些担心地问我:“阿哥,那树枝管用吗?要不,刀还是给你,你厉害,刀给你比给我要管用。”
我来不及和他解释太多,头也不回地盯着树下的狼群,我说:“别婆婆妈妈的,拿紧刀子,盯住狼群。我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就算是根树枝,也比你手里的刀子厉害。”格桑不出声了,他为自己丢掉了那支枪而感到歉疚,如果这个时候枪还在手里,那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我原本可以一枪打死头狼,虽然狼群不会因为头狼的死而离去,但至少在它们重新确定新的首领前,我们可以争取到一部分宝贵的时间。但现在,枪没了,只有硬扛,狼群又开始在树下扑击,并且有几只狼开始刨挖树根下的泥土。我现在真彻底佩服这些狼了,竟然能想出这么多的鬼点子。人们都说狐狸狡猾,在我看来,狼一点也不比狐狸差,甚至比狐狸更狡猾、更多疑。
一只狼刨挖泥土的速度也许会很慢,但好几只狼一起刨,就像个小型挖土机一样,就看见泥土哗哗哗地飞出去,不一会儿,树下就被刨出了一个大坑。狼群集体向树干上猛扑,我知道树根扎得很深,大树不会因为狼的扑击而倾倒,但树干却有点在摇晃,我抓紧格桑的衣领子,怕他会掉下去。
在部队搞演习或者是接到任务整装出发的时候,也没体会过现在这样紧张的心情,我的心在焦急中煎熬,天色一点一点地放亮,但狼群并没有放弃我和格桑这两块难啃的硬骨头,仍然在向树上扑击,它们在等待着我们这两块硬骨头快点掉下去。
突然,格桑惊喜地叫起来:“阿哥,我听到大黑的叫声了,还有另一家的獒!”
我一直在关注着树下的狼群,没有注意到别的声音,这时格桑的一句提醒,令我顿时振奋了不少。我侧耳细听,远远地,空气中似乎隐约传来大黑那雄壮而气韵悠长的吼叫,刚猛浑厚的叫声令人情绪亢奋,想不到大黑快要做妈妈了,竟然还是这样威猛,气势一点儿不减当初。如果这个时候我的手里还有枪,我就会开枪向天示警,告诉大黑和多吉大叔,我们所在的方位,但是现在没办法,只能靠大黑灵敏的嗅觉了,找不找得到这里,可能还是个未知数。
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但我相信大黑,她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想起来,草原上的人们习惯了在辽阔的山坡上放歌,嗓门子都是特别洪亮,和我那浑厚的嗓音比起来,更多了几分悠长。我问格桑:“会唱歌吗?”格桑点点头,说:“当然会,放羊的时候没事儿干,就经常扯着嗓子号,对天号,对羊号,对着大黑号,我的嗓子就是跟大黑练出来的。”我笑着说:“那,你唱首歌吧,大黑听见了,就会来找我们。”
格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声大唱起来,他是扯直了嗓子唱,带着一点儿干号,但声音却又尖又锐,可以传得很远。我借着格桑的兴致,也跟着一起吼叫起来,树下的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吓了一跳,全体向后撤退了几步,搞清楚状况之后,又迅速地再次围拢上来。
大黑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可能是一边快速地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边放声大吼,刚烈的声音震得狼群集体回头,侧耳,凝视。獒来了两只,除了大黑,还有另一家的那只公獒,长得也是很凶猛的样子,看起来像头狮子。
狼群有些动摇了,准备撤退,但是,头狼却更狡猾一些,它还是准备留下来,先看看情况再说,毕竟现在它手下还有二十个弟兄,而獒,只来了两只。大黑很生气,她可能一整天都在担心我们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现在看到这群狼,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就发泄了出来。
头狼在犹豫要不要撤退,大黑却没有给头狼更多的犹豫时间,她远远地冲进树林,不等头狼做出什么表示,就放声狂吼,挟着一股劲风,向头狼猛冲过来。大黑此时的样子很凶猛,奔跑起来像飞在半空一样,全身的黑毛都飘动起来,她张着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吼声震得树林不住地抖动。
头狼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面前的这个对手不是个平常的家伙,个头大且强壮不说,气势也异常凶猛,那锋利的尖齿可以一下子插穿自己的骨头,吼声像狮子一样,令整个狼群都感到恐惧。但这是一队大狼群,就目前来看,还保留着二十个生力军的队伍,比起两只獒来说,数量上占了大大的优势,而且,其中一只獒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婆。看样子,在摸清了实力之后,狡猾的头狼准备试探一下,当大黑向它猛冲过去的时候,头狼仰头嚎叫起来,所有的狼像接到了命令一样,突然一同跃起,扑向大黑。它们要挑孕妇先下手,所有的狼伸长了利爪,张开了锋利的大嘴,向大黑抓咬过去。
对于狼群的反抗,大黑的愤怒显得异常激烈,她那一对小眼睛里暴露出野性的凶光。它皱起鼻子,竖起尖齿,整个身子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在半空中扑腾、翻转、跳跃,四只强壮有力的爪子所到之处,狼立即被扫了出去。
狼多势众,大黑有些忙于应对,另一只獒也冲了过来,加入对狼群的厮杀。獒和狼是大草原上天生的死对头,一旦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亡。两只獒在狼群中并肩作战,狼凶,獒就会比狼更凶,我看到下面是一片残酷的战场,黎明前的树林在微弱的曙光中瑟瑟发抖。
战斗来得太快,头狼简单地进行了战术分工,大黑看起来比另一只獒显得更凶猛一些,头狼决定用四只公狼分散另一只獒的注意,而将兵力集中在了大黑的身上。在十六只强壮的狼的围攻下,大黑显得有些落单。
四只强壮的公狼堵在大黑的前头,张开血腥的大嘴冲大黑猛扑撕咬。头颈和胸部是任何一种动物都最需要保护的地方,这一挑衅性攻击立即吸引了大黑的主要注意,两侧的狼趁机包围上来,进行合攻。大黑在狼群中前突后蹿,凶残的狼竟一时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大黑一口咬住一头狼的后脑壳,狼使劲往前蹿,大黑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把狼的头皮给撕了下来。后侧的两只狼分别咬住了大黑的后背部和尾巴,大黑疯狂地吼叫着,她跳转身,用力一甩,就把两只狼给甩飞了出去,但她自己背上的毛也被扯掉了一撮。看见自己的背毛在半空飞舞,大黑很生气,她像疯了一样,在狼群中横冲直撞,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张嘴就咬,在我看来,那气势比雄狮还要威猛,我紧张得抱紧了树干。
狼群也很害怕,与两只獒厮斗,它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起码目前是这样,再拖下去,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天色放亮,头狼见自己的弟兄没讨到便宜还受了伤,就决定撤退。但大黑的斗志已经被激惹得十分高涨,狼群撤退的时候,她一个纵跃,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头狼的尾巴,头狼急于逃命,回头龇牙示威,张嘴要咬大黑,但又不敢。
大黑上下利齿咔嚓一声合拢,就听见头狼放声哀嚎,尾巴被大黑连皮带肉咬下一大截。大黑愤怒于狼群竟然敢向她围攻,咬下头狼的半截尾巴后,泄愤似的嚼了几口,就硬吞了下去。
头狼可能是觉得这次的猎杀行动太失败了,很倒霉地撞见了两只獒,自己的尾巴也被咬断了,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它一声哀嚎,转身就往林子里冲去,狼群紧跟着头狼撤退。它们捕食的时候跑得快,逃命的时候跑得更快,前面的狼像阵风一样,一下子就跑得没踪影了,几只壮狼负责断后。大黑还不泄愤,两只獒继续追着狼群咬。
后面断后的狼在两只獒的狂追猛咬之下急于逃命,跑得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大黑一路追咬得仓皇不堪。这几只狼不得已,只得再使出分身计,立即分散为数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狂奔。
两只獒稍愣了一下,正准备再继续追赶,头狼带领着它的队伍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多吉大叔和另一只獒的主人已经赶了过来,一开始他们没有两只獒跑得快,两只獒冲进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半路上跑。
我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来不及从树上跳下来,便蹲在树杈上呼唤大黑,多吉大叔也在喊,叫大黑回来。在主人的不断呼唤下,两只獒终于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我急忙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大黑。大黑还没有从战斗中放松出来,牙齿还龇着,粗野地从鼻孔里喷气,她全身的肌肉还很紧张,仍然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姿态。我捏着大黑的四条腿,给她放松肌肉。大黑没有理我,她还在左顾右望,观察着树林里的一切动静。
多吉大叔很担心我们,问我们怎么走这么远,又责怪格桑不听话,差点儿闹出大事来。格桑理亏,更不敢辩解,捡起地上的那条裤子一瞧,裤子已经被狼群撕扯得稀巴烂,一条一条的不成样子了。
可能是因为狼群围攻了我们一个晚上,大黑又很担心我们的安危,此时的大黑对死在地上的那五只狼很有意见,她需要发泄。大黑挣脱了我的手,走到那五只死狼的身边,冲着狼的尸体不停地吼叫,吼叫了一通之后,又在树林里疯狂地跑了几大圈,这才停下来,走到我身边站着,喘着粗气。
我很担心大黑的身体,她的肚子已经比较大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生崽了,现在,她还要拖着个大肚子和狼群搏斗,我很怕这会对她肚子里的小獒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看着大黑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她还在不停地喘粗气,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就是有点儿被感动得从鼻子到眼眶都酸溜溜的那种感觉。如果这次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有个什么不测,我真的会后悔死!
去年大黑怀过一次孕,但是没生下来。如果这次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不起大黑,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崽,也对不起多吉大叔。我搂着大黑的脖子,轻轻地抚摸她的肚皮。肯让别人抚摸肚皮,是獒对别人极其信任的一种表示,一般的獒是不会轻易让别人抚弄自己的肚皮或者是颈部的。
大黑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多吉家时,大黑鄙视我、冲我吼叫的神情。但她现在对我却是这样信任,而我却要走那么远,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给她再添一次麻烦。
格桑扔掉了手里的烂裤子,从我的裤腿上拔下那把尖刀,走到死狼的身边,准备动手,多吉大叔喝问:“你要干什么?”格桑生气地说:“把狼皮剥下来,回去挂在帐篷顶上,叫那些狼看看,看它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
多吉大叔制止了格桑的这种举动,他叹了口气,说:“还好没闹出人命来。如果人不侵入狼的领地,狼也不会主动攻击人,你还想剥狼皮?你知道不,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狼懂人言,也记仇,你剥了它们的皮,它们就会盯住你不放,天天跟着你,一直盯到你死!”
格桑被他阿爸的话吓到了,缩回了手里的刀子,可还不解恨,就拿脚使劲地踢了死狼几下,然后就跑出去,去找他那支心爱的土猎枪。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格桑就在那边喊他阿爸,我们都跟了过去。大黑的鼻子灵,她闻都没怎么细闻,就径自往一棵大树下走去。大黑用爪子刨了一会儿,我们就从树叶堆里看见了露出来的枪管子,原来头狼很精明,它怕我们会用这支枪来对付它,就把枪叼走,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竟然还知道用树叶子埋起来,不让人发觉。
狼的这种精明更让我对多吉大叔的话深信不疑,我有点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记得多吉大叔说,狼会记仇,而我亲手杀了四只狼,那不是要被狼记仇记上一辈子?说不定,它们会一路跟着我,追着不放,直到它们老死或者是我老死。
十六 大草原的神兽
多吉大叔找来一些树枝和石头,把几只狼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四周用石头围起,上面搭了些树枝,像是个坟墓。多吉大叔做这些事情时,另一个牧民也过来帮忙。多吉大叔说:“狼是通灵性的,你杀了它们,也是逼不得已,它们自己心里清楚,是它们先侵犯了人类。你给它堆个墓,狼再来寻找同伴尸体的时候,看到这个墓,知道你心里的歉疚,就不会再来找你报仇了。”
如果说狼如何凶残,如何精明,如何有鬼点子,我都还可以相信,但如果说狼会因为你搭的几块石头或树枝就对你变得仁慈起来,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对于多吉大叔的这段话,我只能理解为:并不是狼变得仁慈了,那仅仅是多吉大叔的仁慈,他把善良和仁爱均匀地分给大草原上的每一个物种和生命,他就像大草原上的一盏圣灯,照耀着整个大草原的白天和黑夜。
天色已经大亮了,格桑找到了自己的枪,多吉大叔也搭完了狼墓,我们一路走回去。大黑经过一场厮杀,神情有些疲累,她一边走一边喘气,有些痛苦的样子。我说:“休息一下吧,大黑很累了,她在喘气。”
另一个牧民说家里还有事,就牵着自己的獒先走了,我们爷仨儿就陪着大黑坐在大草原上休息。大黑趴了下来,脑袋搭在自己的前爪上面,她闭着眼睛,很困倦的样子。我知道,獒是从来不会低头的,它们永远都是高昂着头,高高在上地孤傲地生活着,现在,大黑的这个样子就更令我担忧。我无法开脱自己的罪过,都是因为我,大黑才会这个样子,我真担心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我担心它们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要这样死去。一只獒一年只能怀一次崽,而且,獒对于伴侣的要求是十分高的。在孤傲的母獒面前,只有更孤傲的公獒才配得起,而且一旦公獒和母獒结为了伴侣,它们就很难再去找另一个伴侣了,就算是公獒死了,有些母獒也宁愿守一辈子寡。
獒对于生存环境的要求也很高,它们只适合在高原地区生存,而某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喜好或者是对凶猛野性的追求,而强制性地在并不适合獒生存的环境里养獒,那只是对獒的一种迫害。那些为了赚钱而不断地对獒进行杂交再贱卖的獒贩子,就更加令人不齿。为什么世界上纯种的獒越来越少,越来越金贵,我想:责任在人类的身上。保留住一只纯种的獒是多么不易呀!而我,却在这个时候……我痛苦地低着头,抚摸着大黑的毛,脸上写满了后悔。大黑背上的毛在与狼的厮斗中被咬脱了一片,还好没伤到皮肉。我摸着她的背,那里还有一块伤疤,也是因我留下的。看着大黑疲惫又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也在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揉了揉眼角,猛地抽了抽鼻子,我有点儿想哭,是后悔的眼泪。
多吉大叔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算啦,肖兵,别难过,大黑会挺过来的,虽然去年的时候……”多吉大叔的喉咙也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从这段日子与多吉大叔的相处中,我发现,大叔对大黑的疼爱比对格桑的疼爱还要多,大黑就像是多吉大叔老来得女的宝贝疙瘩一样,天天被宠着溺着……
格桑不敢说话,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藏袍,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多吉大叔既有些生气又有些疼爱地说:“你瞧你,还好没被狼咬断腿,以后就该长点儿记性了。”
忽然,我听见大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在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着,我急忙伸手去摸,里面肉乎乎的,好像能摸到几个小肉球。格桑急忙问:“摸到了吗?有几个?”我摸了一下,说:“好像有四五个!”
多吉大叔也伸手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五个吧?很不容易啦!天生天养的,有的獒一胎只能生一两个呢!”
大黑忽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舔了舔嘴巴,好像想喝水的样子。格桑急忙跑出去找水喝,他对于大黑这次所受的苦,心里也一定很歉疚。
獒忍得住饥饿,但不能断水,我看见格桑跑出去找水,就端起了那支土猎枪,向土坡上走去,多吉大叔问我去干吗?我说:“打兔子给大黑吃。”我猜想:大黑跑了一夜找我们,又和狼群厮斗了半天,再加上肚子里的小獒在闹腾,她肯定是又饿又渴又累,得马上补充营养。
守候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只野兔子从草丛里蹦过去,我瞄都没瞄,端起枪就扣动了扳机。这不是炫耀,是长期摸枪摸出来的感觉,把枪端在怀里,枪口上扬或压低几分,会对猎物造成多大的伤害,我都清楚得很。我知道这一枪打中了兔子的咽喉,跑过去一看,枪眼就在兔子的脖子后方,颈骨都被打断了,脑袋软软地耷拉着。我知道枪声惊动了草原上的小动物,再守下去,兔子也不会再出来了,就提着那只死兔子走下山坡。
格桑没找到装水的东西,就光着脚,用他的靴子装了两靴子水,小心地端着回来。我用尖刀把兔子头割下来,剥了皮,把兔肉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大黑吃。大黑开始还不肯吃,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息,后来看见格桑回来,就喝了一靴子水,这才开始吃肉。多吉大叔终于笑了起来,连声说:“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她肯吃东西喝水就好了,等等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多吉大叔一边说一边笑,向着天空祈祷跪拜,脸上满是对神的感激和虔敬。
我们终于平安地领着大黑回到了家,多吉大叔跪在神像前祈祷着什么,不停地磕头。我因为对大黑的愧疚,也跪在佛像前拜了一拜。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跪拜过任何人或者神佛类的事物,这是第一次,为了大黑。
大黑的精神好了许多,她不喜欢待在帐篷里,就又走了出去,到羊圈边待着。我听到帐篷外面有动静,担心大黑,就跟出来看。
原来是扎西木大叔,他提了些碎肉和骨头站在帐篷外面,想进去又不大敢进去的样子。我知道是因为他和多吉大叔之间因为卖獒而引起的那点儿隔阂,我招呼他进去坐,他也只是讪讪地笑了一下。
扎西木大叔很小声地问我:“多吉在里面?干啥呢?”我说:“拜佛。进去坐呀!”扎西木大叔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那,还是算啦!家里也没多少只羊,拿点儿碎肉和骨头来,给大黑补身子,别让大黑再出去捕食了,她都那么大肚子了。你们就辛苦点儿,多给她喂点儿好吃的、好喝的,带崽的母獒得迁就着。”我点头说:“明白。不过大黑喜欢自己抓活食吃,没办法,她性子傲,我们就是喂她吃,她也吃不多,偶尔吃一点儿。”扎西木大叔点点头,又说:“那平时多给她补充点儿营养,骨头、海带什么的,再给肉里拌点儿面粉、鸡蛋,要多喝水,喝好水。”
好水是什么水?矿泉水还是纯净水?大草原上的水就是河里流的水,人也就喝那个。扎西木大叔这种对大黑格外的关心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有企图的,他可能想将来要一只生下的小獒?
那可不行!本来大黑怀的崽子就不多,到时候得给才让大叔留一只,因为是毛毛配的种。多吉大叔自己得留一只,另有一家没有獒的牧民已经和大叔说好了,要讨一只獒回去养。分都还不够分的,扎西木大叔再来要一只,就没得分了。
出于私心,我只是点头,也没说什么别的话。扎西木大叔和我聊了会儿闲话,又盯着大黑远远地看了几眼,说:“大黑是只好獒呀!生了个好人家,找到个好主人。”
大黑似乎有点儿不太喜欢扎西木大叔,她把头转过去看着圈里的羊,然后把屁股掉转了过来,对着扎西木大叔。我已经习惯了大黑的这种姿势,当她把屁股对着你的时候,那就表示,她觉得你很讨厌,已经到了她不得不用屁股来招呼你的地步了。
扎西木大叔脸上讪讪的,听见多吉大叔在里面说话,就把肉和骨头塞到我手里,急急地走了。
多吉大叔钻出帐篷来,问我:“刚才和谁在说话?”我说:“是扎西木大叔,他拿了些骨头和肉来,说是给大黑吃的,补身子。”
多吉大叔什么也没说,他可能也明白扎西木大叔如此献殷勤的意思,远远地看了大黑一眼,叫我把骨头和肉拿进去,晚上混着海带熬肉汤,给大黑吃。
这几天的天气明显冷多了。晚上,大家都围坐在帐篷里,围着火炉子取暖,帐篷的一角放了个肉盆,里面是煮得热气腾腾的肉骨头海带汤。听多吉大叔说,这种肉汤獒吃了最好了,又补身子,又下奶水。大黑休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趴在肉盆前,吃得津津有味,我被她馋得直流口水。
到西藏的这几个月时间,吃肉吃得我没变胖,反而身上还掉了几斤肉。我也想喝海带汤,但是却没有,自从上次去日喀则买东西回来,我就把海带一直留着,那是给大黑吃的。
我晚上没吃多少饭,吃不下。我把几块羊肉插着,放在火炉子上烤着,准备当夜宵。多吉大叔拿了一壶酒,酒的香气混着烤肉的香气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天冷了,真的冷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晚。”多吉大叔自言自语着。
的确,在内地,现在也算是快进入腊月了,可这里的雪还没有下,只是冷得厉害。大草原上仍是一片深秋的景象,气候很干冷,附近的牧草被羊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草也已经开始变得干黄,放眼望去,大草原上枯黄的草连着远处沙漠似的黄土地,很萧瑟,像大西北的荒原,让人觉得凄凉,想家。我望着炉火发愣,羊肉被烤得直冒油。
每年要到冬季的时候,我就会特别地想家,会从心底里思念。记得我那年当兵,是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之后,跑去报的名。家里人很生气,于是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冷战,后来冷战还没结束,我就进了部队。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机会向父母解释我当时的冲动,我在想:当时父母也一定很受伤,但又心疼自己的儿子。我是个很倔强又有些任性的人,脾气很大,又喜欢惹是生非,至少在以前是这样的。经过部队里的几年磨炼,现在的我早已成熟了许多,也知道世事的艰辛和父母的不易,我不会再像在学校里那样打架闹事,也不会再冲动地向父母扯着嗓子大吼,而是更多了一份理智和冷静。
和大黑相处的这几个月时间,我觉得是人生中的升华。我的思想和道德观念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心胸也开阔了,学会了忍耐和思考,也学会了用一种更平常的心态去看人看事。我要感谢大黑和这个美丽的大草原,它们真的给了我很多东西,很多很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喜欢獒吧?等大黑生了,到时给你留一只。”多吉大叔看见我一直在发愣,随手往炉火里添了块儿干羊粪。多吉大叔家养了几头牛,但更多的是羊,牛粪和羊粪混合着烧,冒出蓝蓝的火苗。
我正在发呆,一听这话,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响亮地回答:“好啊!好啊!可是……”
我犹豫了一下,獒是大草原的宠物,是上天赐给牧民的神兽,它们只适合在辽阔的土地上生存、跳跃、奔跑。而在大城市里,没有辽阔的大草原让它们奔跑,也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供它们捕食,有的只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当然,更没有了獒的对头——狼,它们还能保持自己的天性吗?这,算不算是一种对獒的虐待?
我兴奋的心情立即黯淡了下来,我想了一想,又说:“再看吧,等大黑生了再说。”
多吉大叔可能猜到了我的忧虑,点点头,说:“也好,等生了再说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大黑已经趴在羊圈外边,她抓到了一只黄鼠。那鼠长得很肥大,圆墩墩的,像个大肉球。看见大黑吃得津津有味,我忽然也想尝尝黄鼠的味道,我想:那一定比羊肉还要鲜美。我把想法告诉格桑,格桑觉得好玩儿,表示赞同。
掏黄鼠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小东西十分精明。我和格桑又挖又堵又掏,折腾了半天,才捉到了一只肥肥的土黄鼠,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把黄鼠剥了皮,提到帐篷里,抹上一层盐巴,用大树叶子包起来,扔到火炉的残灰里,火炉还没有灭,格桑又往里面加了块干牛粪。
我们正在烤黄鼠的时候,多吉大叔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那张黄鼠皮,说:“今年的黄鼠比往年都长得肥,看样子,今年的冬天又不好过了,连鼠子都知道多长点儿肉。”格桑奇怪地问:“阿爸,今年到现在都还没下雪呢,往年都早下了。”
多吉大叔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说话很缓慢,停了半晌,才说:“是啊,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晚,但是却比往年都要冷。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还没烤火,虽然已经下了场薄雪。”
多吉大叔说得没错,今年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气候却异常干冷,雪随时都会下下来,只是时机还未到。我等不到下雪就冻得招架不住了,本来以为自己身子骨特棒,在特种部队的时候,大冬天都敢用冷水洗澡。但现在却不行,风整天在耳朵边子上吹,痛痛痒痒的,好像要长冻疮的感觉。
这些天我除了贴身穿着央金送的那件羊皮袄子,外面就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迷彩,我以为这个样子就可以熬过整个冬天,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而且可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这样冷,半夜我被冻醒,从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被子里爬出来,我把毯子卷在身上,从帐篷里伸出半个脑袋。
还好,今晚有些月光,冷冷地从天上斜照下来,大黑挺着个大肚子,趴在羊圈外面。她半闭着眼睛在休息,听到帐篷帘子响,立即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大黑站了起来,走到帐篷边,伸头拱拱我的手。可能是大黑快要做妈妈了,越来越强的母性感让她显得比往日温柔了许多,也和我亲昵了许多,因为这段时间我对大黑格外关心,照顾得就像是自己的老婆要生孩子一样,天天陪着她看着她。
大黑就在帐篷门口卧下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摸摸她的头,钻出帐篷来,想多陪她一会儿,但是,帐篷外面很冷,冷得我实在忍不住筛糠似的抖。我把毯子盖到大黑圆滚滚的大肚子上,自己钻进帐篷里,翻出央金送来的那几件藏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这才钻了出去。藏服很宽大,长裙长袖的,有点像古装,第一次这样穿觉得很不舒服,有点儿碍手碍脚的感觉,我干脆把袍子底撩起来,打了个结。
大草原的夜很美,虽然现在草都黄了,远处的树叶也枯了、落了,但那辽阔的地域、远远的月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空旷宁静的美带给人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我想象着在远古时代,那时候还没有直升机、大炮,也没有高楼大厦,人们代以为步的就是车马。远远地,在美丽的大草原上,一个老牧民赶着一群洁白的羊,一只乌黑而勇猛的獒陪伴在他的身边,缓慢地忍耐孤寂的美,把人类所有最原始而纯真的感情铺洒在草地间、雪峰上。然后,远远的地方慢慢出现了一只狼,不!是好几只草原狼,它们向老牧人的羊群扑去,獒凶猛地吼叫起来,义无反顾地向狼群冲去,厮杀、搏斗……狼一只接一只地倒在地上。狼的血染红了雪和下面的草地,而那只獒却依然孤傲地站立着,高昂着头,带着满身的伤,冲天吼叫。大地在震撼,雪峰在颤抖……
我像所有挚爱着獒的人们一样,对于獒充满了无限的神往和期待,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画它的勇猛和忠诚,按自己的期望和想法神化它们的特性。
我曾经觉得獒就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神,但是,这几个月以来与大黑的相处,我更慢慢地体会到了,獒作为一个物种更本质的一面。大黑并不是神,她像普通的动物一样吃喝拉撒睡。她勇猛,但一样会受伤;她忠诚,但只限于自己的主人。
我常常逗大黑,教她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但她也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并不能像我所期望的那样。在动作技能的学习上,獒的灵巧度比小型犬明显差了许多,人类也就不能强求。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初那个拿藏獒当军犬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虽然獒有着忠诚的个性和良好的体质,但它们并不适合做工作犬,也不适合用于单纯的观赏性搏斗。獒就适合生活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高原地区,看护羊群,守护主人;生在大草原,长在大草原,死在大草原,和那些狼、兔一样的生老病死,四季轮回。
獒,平静而谦和,与世无争地做世外桃源里的勇者。那些把斗狠、玩乐,享受虚荣和体面强扣在獒的身上,一面赚着大把的票子一面炫耀着自己所卖的獒的人,很无耻,很下流。他们过分地利用獒这个平常的物种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我不知道,当终于有一天,人们清楚地了解了獒这个神秘物种的时候,当神话不再是神话的时候,人们又会怎么想?那时候,或许忍受指责,背负委屈的是獒,而给獒带来无限委屈的那些人,却早已赚足了票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我胡思乱想着这些只有人类才会想的事,大黑只是静静地卧着,她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这个社会给獒这个家族又带来了什么。她不会太在意所有的好和坏,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辩解,她只要主人好好地活着,她的羊群好好地活着,大草原还是那样欣欣向荣,她就满足了。
獒,无私无欲地为大草原奉献一生,而我们这些以獒为生或者是以獒为乐的人们却没有想过,我们,又能为獒做点儿什么?
我想着这些事情,就觉得很伤心,抱紧了大黑的脖子,大黑亲热地贴紧我。夜,深了,我却一直睡不着,我仍然在想:虽然人们给獒扣上了一顶神圣的光环,但它们仍然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没有骄傲,也没有以此为荣,那么我呢?也许很多朋友都以为特种兵像天兵神将一样的勇猛,但特种兵也一样是人。我曾经在退役的时候,走在大街上,用一种以己为荣的目光看身边的所有人,觉得那些人很平凡、很可笑,现在,在大黑面前,我觉得自己这样的活法其实才是最可笑的,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
十七 狼很狡猾
深夜,我又听到了狼的嚎叫,呜呜嗷嗷的,很凄凉,从很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因为距离太远,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大黑知道那对自己的家和羊群构不成什么威胁,也就没有吼叫,只是站了起来,来回地巡视了几遍。
自从上次在大林子里杀了几只狼以后,我心里就常常有些惴惴不安,我担心那些狼会跟过来,然后找个时机下手,为它们死难的同胞们报仇雪恨。虽然我并不会为此而感到害怕,但俗话怎么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有这么多的牧民和羊群。狼,像獒一样,是大草原上极富个性的一个物种,它们的神秘感并不比獒逊色多少,只是人们对于狼谈论得太多,意识上自然也就慢慢淡化了。
这些天来,我一听到狼叫,就会从梦中惊醒,有时候,晚上还会梦到自己杀狼时那血淋淋的场景。现在,又听到了狼叫,我站起来,向远处眺望,什么也看不到。听说,狼是站在山头上嚎的,向着月亮嚎,有人称“叫月”。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有种凄凉的恐怖。
狼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像是在召开一个盛大的家族会议,又像是两群狼的厮杀,因为我听到后面的叫声越来越凌乱而且凄惨,躁动而且不安。
狼从后半夜一直叫到快天亮,我从睡不着到后来想睡却不敢睡。大黑也警惕了一晚,她感觉出什么不好的因素。从狼的叫声来判断,数量很多,像是个很大的家族,或者是两个家族。
早上,多吉大叔起得特别早,天色还没大亮,他一钻出帐篷来,就问我:“听到昨晚的狼叫了吗?狼群在打架,它们要争地盘。”
“争地盘?争这里的地盘?”我问。
我觉得很有意思,狼也像人类一样,知道划分疆域和国土,利益不和的时候,就打,就抢,直到另一方被打败或是自动弃权为止。多吉大叔告诉我:“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虽然现在雪还没有下,但是,一旦雪落下来,可能所有的动物都找不到吃的了。这些狼赶在下雪之前抢夺最好的地盘,它们要占好地势,囤积资源,不然雪一下,势力弱一点儿的小狼群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这些狼要打多久?”我又问。觉得很新奇,这些是在书上没有看到过的,所以就想问个仔细。多吉大叔说:“这个可就不清楚了,要看从别的地方来了多少只狼,有多少群。有些狼可能就会在这场争斗中死掉,也可能它们会融合为一个更大的狼群,很难说啊!希望这些狼不要在今年的冬天袭击羊群就好了!”
我也觉得忧心。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准备拆了帐篷回村子里住了。拆帐篷的那一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不一会儿,雨丝就变成了细细的雪末子,飘飘洒洒地飞扬在半空。下雪了?是下雪了,但下得并不久,一阵风吹过来,雪末被吹散,沾在拆散的帐篷上。
我们回村子的路上,风一直在刮,风很大,人们都把头脸缩在衣服领子里。我不敢坐车,因为一坐下去,就觉得浑身发冷,干脆下了车,陪大黑一起走。风吹打着我的脸,好久没有进行过负重跑了,我感觉自己的体质已经不如在部队的时候,就跟着车子小跑起来。大黑今天心情很不错,看见我在跑,她觉得挺有意思,就跟着我一起跑。
獒是一种不畏严寒的动物,它们不怕风、不惧雪,越是在寒冷的气候中越是显得活跃。我穿着宽大的藏袍,跑起来有些缠脚,大黑也不急着要超过我,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因此,我跑的样子看起来就很滑稽,像是被一条狗在追着跑。
一路上跑跑停停,远远地望见了前面的村口。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激动,想着赶快冲进屋子,点起火炉暖暖地烤个火,于是脚下就加快了速度。大黑也很兴奋,她竟然拖着个大肚子,冲到了我的前面,撒开四条腿,向那个叫作“家”的地方跑去。
我满怀激动的心情跑进村子,当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枯叶和狼粪,所有没带走的家当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横七竖八地斜倒在院子里和屋里。能撕烂的东西绝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全部被扯成了碎条,撕不烂的东西就滚得到处都是,而且上面沾满了狼的粪便和尿迹。
狼来过了?洗劫?抄家?我的头皮有点儿发麻,没想到狼竟然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感觉脊背上冷飕飕的,从心底里往外蹿凉气。
大黑也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她有点儿不相信似的,她不相信狼竟然敢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撒野。大黑屋里屋外地跑了两趟,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残败的景象,仰头猛叫起来。
大黑的声音震得树都在抖,地上一个破罐子哐啷一声响,从一边滚到另一边。随后赶来的人们也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但他们毕竟是草原上的牧民,对狼的了解远远超过我,愣了一会儿后,就各自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开始整理东西。多吉大叔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几年前,有人打了几只狼崽,那些狼为了报仇,也搞过一次。它们知道斗不过村子里的獒,就等我们搬走的时候,冲进来撒野。”
我对狼的凶残和聪明本来还有些敬畏,但对于这种做法却很有些不屑。大黑也明白,但她就是气不过狼竟敢在她的地头撒野,她对于自己的领地有一种强烈的霸权意识。大黑愤怒地冲到院外吼叫了很久,我们差不多收拾完了屋子,她才慢慢地走进来,喝了点儿水,就独自跑了出去,站在村口的方向,冲着远处又狂吼了一通,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回来,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守城卫士。
多吉大叔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我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休息,问:“大叔,有心事?”
多吉大叔点点头,抽着烟,看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他说:“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干了的狼粪不是同一群狼的,而且来得有先有后,最早的可能是在我们刚离开村子后就留下了,晚一点儿的,大概也就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说,有两批狼来过了?”我问。
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那些狼粪有些已经干得像石头,有些却还有些湿软。
“那些狼是分两批来的,而且是两群,可能最初来的狼群就是那队小狼群,它们是来寻找小狼的,后来小狼送回去了,它们也就没有再来过,可后来那群狼呢?”我问。
多吉大叔又抽了口烟,望望屋外,风呼呼地吹着,外面的景色看起来很苍凉,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前些天,你不是半夜听到狼嚎了吗?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聪明点儿的狼都知道往有食源的地方跑。”我立即明白过来,说:“来的狼多了,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地盘,后来的这些狼粪和狼尿就是它们留下的一个记号!”
多吉大叔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忧虑。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村子里的人家不多,獒也只有两只,今年的冬天又会特别冷,人的日子难过,狼的日子更难过,牛羊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牛羊的吃食不足以度过整个冬天,而从四周迁来的狼群又在暗地里打这些牛羊的主意,可能还会有别的找不到吃食的野兽,它们一样会在饥饿难耐的时候袭击村落。
“听天由命吧!”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咱们这个地方又偏又冷,路也不通,有个‘天灾狼患’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还能咋办呢?”
看着多吉大叔额头上皱起的深深的皱纹,我有一些心酸,这就是劳苦大众的生活。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生活,和那些大城市里坐在高档包厢里,满面红光,吃得脑满肠肥的人的生活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我决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为村里的人分忧解难,虽然,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总比整天无所事事,眼看着牛羊一只只被狼群咬死要好。
村落本来就不大,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但有一点儿不好的是,各家的房子都稀稀落落地坐落在各处,并不是很紧密,本来是想围着整个村落建一圈刺墙,但现在看起来有点儿不现实。这里的院落其实都是敞开的,严格一点儿来说,基本上不能说是个院子,因为根本就没有实际的院墙。不像北京的四合院,这儿的院子只是屋门前的一大片空地,外形看起来像是个院子一样,没有院墙的院子。
多吉大叔家的院子是自己用土砖垒的,只一边有墙,另一边没有,是用栅栏打的羊圈。这些天来,我一闲下来就和格桑去村外较远的树林子里砍树,回来后劈成一根根的栅栏木。格桑问我:“做栅栏木干吗?咱们的羊圈很牢固了。”我说:“反正有用,等着瞧吧。”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于那些狡猾的狼来说,能不能起到一点儿防制的作用,但还是坚持把栅栏木一根根劈完。每一根栅栏木都被我削成了尖刺的形状,看起来不太像打羊圈的栅栏木,它的顶端很尖,而且两侧又各钉了一根尖刺,看起来像个三叉戟。
我把这些削好的尖木重新打在羊圈的栅栏内侧,一根根用铁丝绑紧,然后又特意在每根栅栏木的外侧钉上了许多铁钉,整个羊圈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刺猬一样。加固完羊圈,我又提出得把院墙重新加固,砌成一个完整的院子。多吉大叔有点儿不太赞同,他当初砌那道墙的时候,也只是单纯地为羊圈挡风,没有要砌成个院子的意思,其他各家也都是这样。
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朴实,他们没有那些大城市里人的猜忌心,除了对狼和野兽的提防以外,砌不砌院子根本就不重要。在这里,那些人类原始的淳朴自始至终都给了我一种“夜不闭户”的感觉,但现在,砌墙并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防狼。我一遍一遍地向多吉大叔解释,但他执意不肯。
格桑这几天也被我折腾得够呛,他也不太想做这些体力活,一听说要砌墙,砌个院子,把自家和外面隔离起来,就更不明白了。他觉得那样做很不厚道,大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很辽阔的,天空、土地、人心,都是如此,院落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道多余的风景。没办法,我只好到别家动员,但他们也不大接受我这个提议,最后只好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我提出,要帮他们的羊圈重新加固。有几家觉得自家的羊圈够牢固了,没这个必要,只有才让大叔接受了我这个提议。
才让大叔一个人居住,没有人手帮忙,我就更应该帮他多做点儿事,他家的羊圈加固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大黑就拖着大肚子跟在我身后,看我做这些事情。她细眯着小眼,像个监工,我知道大黑不是在监督我,她只是在陪我度过那些无聊的时间。大黑心里也知道,其实我的内心很寂寞,离开了自己最深爱的部队,却又无法接受新的生活。我的到来,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我逃避喧嚣,选择孤独,但真实的我并不属于这个大草原,我的心只是暂时地在这里漂泊。也许别人看不透我,但我相信,大黑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她的心也像我一样,作为獒家族的一员,在世人期盼的目光下,她也曾经雄心壮志过,却在日复一日平淡的现实生活中淡漠。也许,英雄并不是非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是隐没于平淡的生活,走在最平常街道的某一个角落,做一个最平凡的人。不起眼,但不忘记自己的责任和本分,保持一颗英雄的心,在危难来临的时候才会挺身而出,那也是英雄。
在与大黑一次次无声的对视中,从大黑那淡泊而又隐忍杀气的眼神中,我渐渐地悟出了一个道理。就算我永远地离开了部队,再也摸不着心爱的枪,再也不能出色地完成一个个艰难的任务,那也并不能表明我就不再是一个英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在心中,他们隐没于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平凡,不羡慕他人的高大伟岸,也不自卑于自己的渺小无名,安分守己地站在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贡献自己应该贡献的力量。我觉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离开了部队,我失去了那个英雄的称号,就觉得自己好像就此沉沦了一样,担心自己将不再受人重视和崇敬,自己将要沦落为平庸的一族。这种想法是多么无知,多么可笑,多么让人不齿!
我忽然想家了,想回去,向父母忏悔我这些年来的歉疚和痛悔,为我当初离家时的冲动和对父母的暴怒而后悔。我更想回去,让自己再重新融入这个社会,就算是死亡后的新生吧。重新开始我新的生活,像大黑一样,做一个凡世中的隐者。我还没来得及向多吉大叔说出我的想法,日喀则的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
这场雪来得真晚,但没有令我失望。我一直不知道大草原上的雪是什么样子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天地连成一线的无边无际的洁白,我在想:那是怎么样的美丽啊,一定像天堂一样。的确,四周都是洁白的一片,天上是白的,地上是白的,近的一切和远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我的眼里除了被雪的白色刺痛,就是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片无边的白色中,我有一种被曝光了的感觉,在这个神奇的大自然面前,曾经的我是多么渺小和无知啊!自认为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到头来所有的论点和论据却被一只獒给彻底地推翻了。
我跑到村口,冲到空旷的雪地里,放声大吼,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就像当初我们被簸箕折磨得不行而放声大吼,为自己打气一样。现在,我也是在为自己打气,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我就像一个被拔掉了气门芯的皮球,现在是该给自己打足气的时候了。
大黑跟着我冲到了雪地里,看见我在雪地里疯狂地跑着,大吼大叫,她有些不太理解,但觉得挺有意思,就冲过来,一边跟着我一起吼叫,一边围着我奔跑。我看到大黑的肚子已经鼓胀得很大了,可能这几天就要生了,不敢让她做太剧烈的运动,就停止了奔跑,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去,就像曾经做训练时一样。虽然大黑没能像曾经的战友一样托住我,但我也觉得很欣慰。
獒就是獒,人就是人,獒做獒应该做的事,人做人应该做的事,我,也应该做我应该做的事。我突然大笑起来,很开心地笑,这是我来到藏族聚居区以后第一次这样真正放开胸怀地大笑,心里很舒服,像是出了一口长久憋闷不散的怨气。
我躺在雪地里,对西藏地区来说,这样的雪积得还不算太深,我躺下去的时候,刚好高过我的肩膀,从远处看,我就像是被雪掩埋了一样。我闭上眼,体会这大自然的静美,耳朵里仿佛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大黑在雪地里玩耍,走得远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就很细弱。我时刻担心着大黑,睁眼一瞧,大黑就坐在我身边,她很安静,警惕地望着远方,两只小耳朵竖了起来,收集声音的来源。我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向远处望去,远远地,在雪地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向我们这边缓缓移动。黑点越来越近,明显地可以分辨出狼的脑袋的轮廓。我不相信这些狼敢就这么着冲过来,它们只是一个小群体,也就那么三四只,对于我来说,都几乎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这段时间与狼的不断接触,让我对狼这种动物越来越不感到陌生,我现在对狼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畏惧了,感觉它们也不过如此。我想逗弄一下这几只看起来有些傻头傻脑的狼,我揉了几个雪球,拍得紧紧的,向远处的狼群扔过去。狼群虽然离得还很远,但我的臂力却很大,手腕的力道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把一只狼的嘴巴活活地撕裂,投个雪球又有什么难?可是,还是距离太远了,雪球没有砸上狼的脑袋,落到狼身边附近的地方,几只狼立即一跳闪开,然后站住,远远地向这边张望。
可能大黑也知道自己这两天就要生产了,她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冲上去,而是站在我身边,冲着远处的狼群吼叫。那几只狼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远远地观望了许久,探头探脑的。我忽然意识到,狼群都是集体活动的,现在来的这几只狼显然不代表一个整体,它们可能是头狼派出的探子,就像侦察兵一样,来侦察实情的。
我折断一根树枝,把它们折成手指长的一截,前端折得很尖利,把底部插入揉紧的雪团中,往前走了几步,向那几只狼扔过去。狼一见我在向它们靠近,就立即向后撤退了几大步,树枝没有插中狼,远远地落到了雪地上。大黑见我有向狼攻击的意思,就配合地大吼起来,然后向前猛冲过去。
狼很狡猾,它们看到大黑腹部下面拖着沉重的大肚子,知道自己一旦撤退,大黑绝对追不上,就很放心地向四周散开,继续观察村子里的动静,搞起了“敌来我退,敌退我进,敌静我扰”的战术。大黑喘了口气,可能是剧烈的奔跑引起了腹痛,她停了下来,喘息了一段时间。我担心大黑会出事,就冲上去扯住大黑,叫她回来。
几只狼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冲过来进行攻击,就撤退了。当我牵回大黑,再回头看的时候,狼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只在雪地上留下几行爪印。
天上的雪还在下,不一会儿,它们的爪印就被纷飞的雪花重新覆盖住,雪掩盖了它们偷窥的证据。
十八 一只绝望的母狼
晚上气温很低,我放在院里的一盆水都结冰了,格桑说:“这还不算冷,最冷的时候,抓块羊肉到院里啃,羊肉马上冻成冰坨坨,反应慢一点,舌头就会被粘住,嘴唇子都要黏掉一层皮。”高原气候就是这样子,最冷的时候,仿佛整个藏族聚居区都被封进了一个大冰洞,到处是雪是冰,好像进入了冰河世纪,而且,风还在不停地吼,吹在脸上,就像有人拿刀子在割你脸上的肉。
我熬了肉骨头海带汤给大黑喝,又在她吃的肉里拌了些黑豆面粉、维生素和鸡蛋。大黑今晚吃得很饱,她肚子里的小獒都快要生了,饭量很大,几个崽子整天在大黑肚子里闹腾,大黑常常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吃过饭,多吉大叔给我和格桑讲起草原上冬天里狼的故事,狼这种动物与牧民的生活息息相关,生活中处处都有狼的踪迹出现。在这里,我本不想多写狼的事,但又不行,似乎每一件事都能与狼挂得上钩。
我正在听故事的时候,外面雪地上传来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乱七八糟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人类,这是狼群从雪地上走过发出的声音。多吉大叔和格桑都在听,忽然,多吉大叔说:“来,反正晚上闲着没事,咱们来猜狼吧,猜猜外面有几只狼,又有几群。”
我愕然,问多吉大叔:“狼来了,大叔不怕吗?这些狼会不会是来攻击村落,袭击羊群的?我白天看见有几只狼过来做探子。”多吉大叔笑了一下,用手指指外面,说:“你们听,声音有先有后,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可能不止一队狼呢。而且,它们也不是向这里来的,是往山坡上去。狼要打架,打赢了的狼群才有资格来这个村子里找吃的,打输了的狼群就得撤走。”
“原来是这样,为什么那些狼不会联合起来,一起来村子里找吃的?”我反问,当然,我也绝不希望那些狼一窝蜂地都涌进这个村子。
多吉大叔笑了起来,告诉我:“狼可不像人类,狼的本性就是凶残而自私的,忍不过冬季的时候,它们就会残害同类。再说,现在冬天到了,有些狼都集群了,大群欺压小群,以抢占更多的食物和地盘,小群的就只能撤退到别的地方去。”
我想象着狼群比人类还要聪明,当它们还是四条腿动物的时候,就知道集合兵力,以集团军单位作战,而不善于收拢同类的弱势狼群。弱势狼群就会被吞并或者赶走,再或者,直接被大兵团的给干掉,多么残酷的现实,像人类一样!
“那它们还要打很久了?”我又问。
“可能吧。”多吉大叔说,“不知道今年来了多少只狼呢,照这样子,还得打上几天了。”说着,他又往烤炉里添进了一块干羊粪。
这里的牧民烤火没有木炭,能源就是收集起来的干牛粪和羊粪,牛粪、羊粪是牧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那曲地区,几乎一年四季都要烤牛粪火取暖,即使在夏季,夜晚的时候也会在屋里燃起一盆牛粪火。一般烧牛粪的比较多,但也有烧羊粪的时候。夏季雨水多,羊粪不成形,多吉家也会烧些牛粪,到秋冬季节便烧羊粪了,毕竟家里养的羊比牛要多很多。其实,牛粪、羊粪远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腌臜,相反,它们在西藏却是像金子一样金贵的东西。它们的燃点很低,即使是在含氧量较低的高原地区,也只要一张报纸就能点燃,它们没有烟灰,不会把你的眼睛熏出眼泪。牛粪或者羊粪火并不臭,火苗是淡蓝色的,很漂亮,火力也不冲,很温和,虽然那一坨坨的粪外表看起来很让人无法接受,但是,这里的人们却喜欢,还拿牛粪灰来烤饼煮酥油茶,非常香甜可口。本来,这里没有别的能源,生活中一切需要燃火的东西都离不开那些粪。
火炉里的干羊粪在燃烧,就像年已半百的多吉大叔,虽然大叔长得并不好看,干干瘦瘦的,模样也不帅,就像那一坨坨的粪,黑不溜秋的。但是大叔的心却是最纯洁的,高原地区独有的纯洁,像牛粪羊粪一样,燃掉自己,为寒冷地区取暖。
我望着火炉里的干羊粪发呆,想着这些做人还是做粪的道理时,就听到远处的山坡上传来狼的嚎叫,这是狼群厮杀时的声音,为了抢地盘,为了抢食物,为了熬过这整个严寒的冬季,狼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跑到院子里,希望能看到狼打架时的场景,那一定很壮烈,想象着狼毛到处乱飞,狼血四溅,或者有的狼还会被另一族同类咬得肚破肠流,我全身的血就一下子涌动起来。
“看不到的,还太远。它们才不会在村子附近打,你能听到声音,那是因为在雪地里,很空旷,山坡上传得就远。”格桑说着。他有点儿想打瞌睡了,就喊我,“阿哥,进来吧。外面好冷,大黑都不理那些狼呢!”
我跑进屋子里,的确,大黑趴在她的红地毡上,只是抬起头,仔细地听着外面的狼叫声,并没有起身出去看的意思,也没有吼叫,仿佛一切玄机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我睡不着,听着外面的狼在凄惨地嚎,想着大黑肚子里的崽子们在闹腾。大黑还要警惕外面的狼,一定也睡不着。我就把军被裹在身上,跑到大黑身边去。羊粪火燃烧得比较快,一块羊粪最久也就十多分钟就差不多燃完了,我添了几块羊粪进去,又把最后剩下的两块干牛粪也一起扔到火炉里,然后,在大黑身边的红地毡上躺了下来。
对于那块象征身份的红地毡,大黑从来都是霸占着,今晚却没有要驱赶我的意思,大黑肚子里的小獒崽子们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高兴的时候就闹腾一下,在大黑肚子里翻个跟头打个滚。大黑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舔舔我的手,但是她看起来也很安心,可能是因为有我在身边陪着她,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黑夜。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我就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向远处山坡上望,但是什么也没看到。雪积到小腿肚子深,走起来有一点儿费力,我有点儿泄气,就没打算走多远。我又回到了院里,院里还有些木头和碎木料,是我做栅栏木剩下的。我忽然有个想法,在院子里搭一个瞭望台。
一想到这点,我马上就动手开工,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雪天里,浑身包裹得像个大粽子,运动起来很不方便,而且木料也不多了,工程有些拮据。格桑听见我在院子里搞得哐啷哐啷响,就从被窝里爬出来,跑到院里问我在干吗。我回答他:“做个瞭望台,看远处山坡上的狼打架。”
“瞭望台”这个名称对于格桑来说太新鲜了,他那迷糊着的眼睛哗啦一下就瞪大了,很新奇地问我:“瞭望台,好玩儿吗?我也要看!”我扭了扭身子,脖子裹得有点儿喘不上气,身上穿的衣服一层套一层的,很累赘。我喘了口气,故意逗格桑,说:“很好玩儿,想玩儿吗?过来搭把手,我快累死了。”
格桑穿好衣服,过来给我帮忙,忽然问我:“阿哥,你房间那个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像个铁箱子一样。”
我想了一下,那是第二次去日喀则拜会那个中校时,中校送给我的一部废弃的旧电台,因为这里根本就没通电,也没有电话,手机信号也没有,因此我也就没带手机,我是和家里断绝了一切联系后才来到这里的。
中校之所以送我那部旧电台,是因为怕这里的冬天很难挨,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会联系不上他。我一直没把那个电台当回事,回来后一直放在包里面,现在想起来了,就告诉格桑:“那是电台,发无线电用的。”
“无线电干吗用的?”格桑又好奇地问。我说:“要是我现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里又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脑,你就可以用无线电和我联系,知道吗?”
格桑还是不懂,又问怎么联系,我一时和他也讲不清楚,就敷衍他,说:“以后阿哥教你玩儿,现在可没时间,得先把瞭望台搭起来。你小子可搭牢一点儿啊,千万别搞豆腐渣工程,雪一压就塌了。”
格桑是个老实孩子,听我这样说,就把台子的四个脚捆扎了一圈又一圈,比绑腿还要绑得结实。我说:“行啦,搭上面的。”格桑就又跑过来帮着搭上面的。
这孩子很听话,而且老实,有点儿憨厚得可爱,我很喜欢,为此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格桑常常缠着我给他讲部队里的事,我也常常给他讲,当然绝不会泄密,只是那些大众新闻、电视上都会放的。
我们搭了一整天的台子,因为木料不够,格桑又把四脚都搭得很牢固,等到搭上面的瞭望台时,木料就没了,只好马马虎虎地用几根剩下的栅栏木围了四条栏杆了事。
晚上刚吃过饭,格桑就忍不住爬到瞭望台上,向远处望,他觉得很好玩,但是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望见,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就有些失望地又爬下来。多吉大叔笑着说:“狼今晚不一定还会去那个山头上了,也可能有几天时间都不会来呢!”格桑有些失望,我也有些失望。
晚上,检查了一下大黑的肚子,多吉大叔很高兴地宣布:“大黑要生啦!可能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反正就这两天了。”
我们都很高兴,这是大黑生产的第一胎,我尤其兴奋,我还从来没见过凶猛的獒生宝宝,不知道会不会和人类一样?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翻来翻去的,想象着小獒出世时的模样,幸福得好像自己就要做爸爸了一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我好可笑。
半夜,又听到狼叫了,我和格桑几乎是同时冲到了院子里,我因为睡时就没有脱衣服,跑得比较快,第一个爬上了瞭望台,格桑慢了一步。瞭望台太小,只能站一个人,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站在下面抬头看我。
虽然是半夜,但因为到处都是一片洁白,只有远处还有些微弱的亮光,我只看见远处的山头上有一些黑点在晃动,除了风把一些狼叫声送到耳边,实在没有其他可看的东西。我耐心地守望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黑点在移动,越聚越多,忽然又一下子散落开来,东逃西散。风还在吹,狼叫声却慢慢地消失了,我的脸被吹得生疼,就跳下瞭望台。格桑还想爬上去看,我说:“都走啦,一个不剩,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片雪地,一片黑点点。太远了,明天我们过去那个山头上瞧瞧去。”格桑说好,我们两个都跑回屋里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多吉大叔做了羊粪烤饼。实话跟你们说,当我第一次看到用牛羊的粪便来烤面饼的时候,心里确实很恶心,有点儿想吐。看到多吉大叔把烤熟的饼从羊粪灰里扒出来的时候,饥饿的我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了。但是很奇怪,粪烤出来的饼竟然是那么香,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我实在忍受不了肚里的饥饿,就尝试性地咂了一小口,竟然是非常美味,想着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死老鼠都吃过呢。再说多吉大叔和格桑都吃了,我不吃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不去想,饱饱地吃了一顿。
我和格桑出门的时候,怀里还揣了两块,大黑好像知道我们要出一趟远门,有点儿不放心,拖着个臃肿的大肚子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外面的雪地里。我摸了摸大黑的头,说:“回去吧,最多下午就回来。你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困难,别跟着了,你不担心肚子里的宝宝,我还担心呢!”
大黑好像听明白了我说的话,拱拱我的手,目送我和格桑走远,我们都走得很远了,回头望去的时候,还能远远地看见多吉家的门前屹立着一个黑毛球,正在向我们这边眺望。
下了雪的路很不好走,雪没到小腿肚子,再加上身上裹得厚重,走起来更觉得辛苦,格桑说:“这雪还不算深,最深的时候,能没到腰,人都没法走。不说封山那么遥远的事,直接就把门给堵了,出都出不来呢!”
我惊讶得直吐舌头,祈祷上天,今年的冬天千万别下那么大的雪,但上天似乎不解人意,我们走到半路的时候,小雪花又不知趣地飘落下来了。
走到那座山坡上,耗费了我们半天的时间,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都累得只剩喘气了。长途行走耗费了很多体能,我掏出怀里的烤饼吃,烤饼被冻得硬邦邦的,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响。
格桑踩了踩脚下的雪,忽然叫我过去:“阿哥,这雪下面有东西呢,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是头死狼。”
我急忙跑过去看,格桑已经用脚把雪踢开,我看到雪下面露出一只死狼的尸体,已经冻得发白,硬得像石头,可能都冻了一两天了。
这只狼是在同类的互相残杀中死去的,身上很多抓痕,喉咙上还有一个大洞,渗出的血水都被冻成了一片一片的冰碴儿。我猜想:附近应该还有不少狼的尸体,既然是集群作战,死的当然不可能是一只两只,或者还会有受了伤的狼,也许已经逃走,也许直接就被冻死在这里。我忽然有点儿担心,那些受了伤的狼会逃到哪里去呢?这样冰天雪地的,风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停过地吼,那些狼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现实很残酷,只要是生命,终究逃不过一死。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大黑跑出来迎接我们,缓缓地摇着尾巴。看样子,她的肚子有些难受。本来獒生产应该是在深秋季节,可大黑怀胎怀得不是时候,等到生的时候,都是如此寒冷的冬季了。大黑去年的第一胎没有生下来,今年这一胎又赶在这么个时候,格桑不懂这些事情,但我和多吉大叔都很担心,特别是这两天快要生的时候,就更不能放松半点儿。
我晚上就睡在大黑身边,虽然很冷,但大黑都受得了,我也要忍住。半夜,还没睡着,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忽然,大黑站了起来,我听到外面院子里有动静,几只羊也在叫唤,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惊恐。
我马上跑到院子里去,大黑早已经冲出去了,正冲着院角的一团黑影吼叫,那团黑影缩得紧紧的,好像在瑟瑟发抖。多吉大叔和格桑都被惊醒了,点着灯出来看,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一只浑身带血的狼。格桑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屋里,操出把铁叉子,要去叉那只狼。狼却没有动,只是缩成一团,在大黑的吼叫声中惊恐地发抖,很哀怨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格桑,把叉子放下!”多吉大叔呼喝道,然后举着灯,向那只狼走近了几步,仔细地看。大黑拖着个大肚子冲过去,准备咬那只狼,毕竟那只狼都闯进家里来了,大黑再怎么宽容,也不会容忍一只狼站在她的地盘上。
看了一会儿,多吉大叔叹了口气,叫我们都回屋里去睡,说:“没什么事,这是只受了伤的母狼,怀崽了,没看见它大着个肚子吗?”
在狼的族群里,只有居于统领地位的一对狼才可以随意妄为地进行生殖和繁育,这只母狼应该是一个狼群里的母头领。狼一般是在春夏季怀孕产崽,可这只母狼为什么却在冬天大着肚子?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难道是它们的族群受到了攻击,成员在急剧减少,所以需要补充成员吗?不管社会如何发展,自然界一切物种的进化和变化都有它出现的必然道理。
我和格桑都来了兴趣,围着那只可怜的母狼观看,像欣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而母狼除了发抖之外,几乎都不能动弹,它身上的血水都被冻得和毛结成了一片。多吉大叔从屋里拿了些碎肉出来,扔到母狼的面前,母狼可能是饿坏了,想也没想,忽然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咬住那块肉,然后又迅速地缩回了角落,狼吞虎咽地把肉吞了下去。
大黑本来还在一个劲地狂吼,但是当她看到母狼站起来,像自己一样艰难地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刚烈的吼声戛然而止,她同情地看了母狼两眼,忽然调转身,慢慢地走回屋里去了。母狼很感激地望了望大黑的背影,又站起身,很快地叼起剩下的肉,小心翼翼地缩回到角落。
我和格桑饶有兴趣地围着母狼看,多吉大叔把油灯递给格桑,转身去屋里搬出一张小木桌子,又抓了些干草出来,他把小木桌子放在母狼卧处的上面,然后在下面均匀地撒上干草。多吉大叔在做这些的时候,母狼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使劲往角落里缩,后来发现多吉大叔是在给它做一个避雪取暖的窝,就感激地低着头,夹着尾巴走过来,在干草堆上躺下。
母狼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它的大腿和后屁股上有一个个被牙齿咬穿的小孔,脖子下面的皮也被撕烂了一块,还好没被咬断喉咙,至少可以保命,也还能保住它肚子里的孩子。
对于狼,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它感到悲哀或者是同情,但多吉大叔明显地对这只母狼很是悲悯,叹着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唉,可怜!”
我问多吉大叔:“把狼留在这里,不怕它吃咱们圈里的羊吗?”多吉大叔蛮有把握地说:“不会,咱们救了它的命,怀崽的母狼会感恩,和公狼不一样。”
我不相信,觉得多吉大叔是在瞎说,说得像童话一样。我从小就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在印象中一直觉得狼和蛇都是没有人情而且残忍的动物,你再怎么对它好,它也不会对你感恩,更不会报答你。
多吉大叔看出我的疑惑,他没有争辩什么,又转身去屋里找出几块薄板和毡布,把母狼的小窝又简易地围了一下,围住了三面的通风口,只在朝着屋门的背风一面留了个小门。这样围,外面人也就看不到这里窝着只狼了,也为母狼挡住了风雪。
母狼看起来很疲倦,肚子暂时是填饱了一些,但伤口还是血淋淋的,尤其是脖子下面那一块,看起来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皮肉被撕扯下一大块,差点儿就伤着了喉咙。我知道母狼一般都是留在窝里的,只有公狼才会出去觅食或者打架,这只母狼的窝可能是被别族的狼给抄了,它也许想孤注一掷,拼死算了,但为了肚里的孩子,所以一路挨到了这里。
在这只母狼最绝望的时候,它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人类。没错,也许有的人类会毫不留情地打死它和它肚里的孩子,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也会有人救下它和它肚里的孩子。狼真是对人类了解深刻,所谓“知己知彼”,而且这只母狼也碰到了好运气。
“走吧,都别看了。”多吉大叔见母狼一个劲儿地发抖,就赶我们回屋里睡觉去。格桑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回屋里睡觉去了。我却不肯走。
十九 母狼生了,大黑也生了
我爬上瞭望台,向四周眺望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就又爬了下来。我看见大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正站在门口看那只母狼,静静地看着,半眯着一双小眼睛。母狼有些畏惧大黑,不敢动,缩着脖子趴在那里,抬眼瞅着大黑,又瞅着四周的动静。多吉大叔从屋里走出来,见我没去睡,就让我帮他掌着油灯,他自己为母狼擦药。
多吉大叔竟然为母狼擦药!我蹲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事情,母狼没有动,那些杀菌消炎的药膏是多吉大叔自制的,擦在伤口处的时候不是一般的痛。
我看见母狼痛得在打哆嗦,但它知道多吉大叔是对它好,就忍着没吭声,也没有龇牙。擦完母狼的伤处,多吉大叔就喊我回屋去睡,圈里的羊闻到了狼味,都有些不安,一些胆小的羊就一直在叫唤,声音低低的。
大黑走到羊圈前转了两圈,好像是在向羊示意: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羊都不叫了,大黑走到狼窝前闻了一闻,她好像想做点儿什么,但又没有,犹豫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回了屋里。可能大黑也一直在犹疑,自己应不应该放过那只狼,她也有点儿担心,睡一会儿,就跑到门口去望一望。母狼一直很安分,躺在窝里一动不动。大黑还是不放心,站在门口来回地踱步,到后来,我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我们被大黑的吼叫声惊醒,我发现大黑仍然站在门口,迈着小步,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她见我醒了,就走过来拱拱我的手,示意我到院子里去。
我穿好衣服,揉着没睡醒的眼睛,走到院子里。半夜又下了一层雪,雪又积厚了一些,但今天早上雪停了,而且露出了一点儿薄薄的阳光。雪地反射出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敢睁眼,半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四周没有什么动静,到处都静悄悄的,羊圈里的羊也都很安分,自在地吃着干草,我这才想起了那只母狼,扭头去看,大黑正站在母狼的窝前,见我扭头看过去,就低低地又吼了两声。
我发现母狼蜷缩着,肚子下面有些血水,很新鲜,像是刚流出来没多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多吉大叔。多吉大叔正披着衣服走出来,听我说狼窝里有血水,就急忙走过去看。他看了一会儿,伸手往母狼肚子下面摸了一把,笑起来,说:“母狼生小狼崽了!”
啊!我很吃惊,也感到新奇,从来不知道母狼生小狼崽是什么情景,就蹲过去看。格桑听见我在外面喊他,也穿好衣服跑出来瞧热闹。
我们三个人把狼窝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大黑挤不进去,也看不到里面什么动静,她有些急躁不安,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然后用嘴拱我的屁股。她也想挤进去看,她可能也预感到母狼现在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儿担心一个受伤了的母亲的安危,虽然那是一只狼。
大黑一直在拱我的屁股,可能她觉得我比较好欺负或者我比较会忍让她一点,示意我给她让位,我只好站起来,让大黑挤到前面去,自己就伸着脖子站在后面看。我看不到母狼是怎么生小狼崽的,小木桌子很矮,大黑那蓬松的大脑袋挡住了80%的视线,我几乎看不到,就听见格桑叫起来:“啊呀,这样子就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哟!四只呢!阿爸,还有吗?”
多吉大叔没吭声,转身回屋去了。我这才蹲下来,看到了里面的情景,有四团灰不溜秋又湿乎乎的小肉球掉在干草堆上,有的身上还裹着一层白乎乎的薄膜一样的东西。小肉球不断地挣扎着,那层薄膜被撕破,我看到了完整的小狼崽的身体,湿淋淋的,像是刚从臭水沟里捞起来的老鼠。
母狼也许是知道人类不喜欢它们狼这种动物,生下小狼崽之后,有点儿怕我们会打死它的小狼崽,但是又不敢对小狼崽亲热,它更怕引起我们的不满会迁怒到它的孩子,看起来有点儿畏畏缩缩的,用嘴拱了拱小狼崽,把四个小家伙拱得七零八散。
多吉大叔从屋里端了两个碗出来:一个碗里装着清水;另一个碗里装着鸡蛋拌碎羊肉,给生产后的母狼吃。我真为这只母狼感到庆幸,如果它昨晚是闯进别的牧民家里,只怕今天就已经是躺在雪里的一具干尸了。
母狼一边感激地吃着东西,一边抬头看多吉大叔。我看见母狼的尾巴梢露在身体外面,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好像狗类摇尾巴一样。我知道狼是不会向人类摇尾巴的,也不相信那是母狼在向多吉大叔示好。
大黑凑上前去,闻了闻四个小家伙,用嘴巴拱了一拱,把四个找不到母亲的小可怜拱到母狼的怀里。她知道母狼惧怕自己,自己这个举动已经吓得母狼瑟瑟发抖,就缩回了嘴,但又不肯走开,站在一边看着。我看见大黑对四个小家伙很感兴趣,她好像有点儿想把四个小家伙叼到屋里去的意思,但是因为母狼在,就没有这样做,四个小家伙有一个比她更适合的母亲。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说:“母狼是受了伤,早产。这四个小狼崽都很弱,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我想着在大林子里,我和格桑被狼围在树上的情景。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心里反倒有几分高兴,但是又不敢当着大叔的面表露在脸上,就哦了一声,表示惋惜。
多吉大叔可能看出我的情绪来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其实,狼这种动物,它们以大草原上的食草动物为生,但是它们也只捕猎那些老弱病残的,这样反而可以优化那些食草动物,提高它们的生理机能,让它们一代一代地进化。就这一点来说,狼对于大自然,算是一个功臣。”
我十分震惊,多吉大叔竟然可以说出这段话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大草原上最朴实不过的老牧民,为什么竟然会懂这些大道理?
在这个老牧民面前,我感觉到惭愧。多吉大叔说的道理没错,但我仍然不相信这只母狼。我担心这只母狼的伤哪天好了,没准半夜会偷偷溜进羊圈,咬死一只或者一群羊,饱餐一顿,然后跳出羊圈,溜之大吉。在潜意识中,我还是很仇恨狼的,自从上次在大林子里差点儿丢了命之后。
一整天,我都盯紧那只母狼,母狼却很安分,除了拖着重伤的后半截身子走出去排便,其他时间就一直窝在它的小窝里。母狼受了重伤,又是早产,奶水不足,几个乳房都干巴巴的,四个小狼崽根本就吃不饱,整天叼着母狼的奶头不肯松开。母狼的情绪也有些焦躁,但是它也没有办法。我一直不相信这只母狼,尤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环境中,忐忑不安地又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扎西木大叔知道大黑快要生了,又拿了些肉和骨头来看大黑。
这段时间,扎西木大叔时不时地就会来一趟。因为上次卖獒的事,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很愧疚,来了以后也不大好意思说话,他好像心里也清楚,就算他说话,也没人愿意搭理他,所以每次来了之后,放下肉和骨头就走。但是,今天扎西木大叔没有急着要走,反而凑上来主动找多吉大叔搭话,表情有些讪讪的,说:“哟,大黑快要生了吧?不知道能生几只呢!哎,咱们这些过苦日子的,这么大个草原,没有只獒看家,日子还真不好过呢!这几天一直都听到外面的狼在嚎,大黑没啥事儿吧?”
多吉大叔很憨厚,早把对扎西木大叔的嫌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热情地招呼扎西木大叔进屋里坐,然后叫格桑倒酥油茶。酥油茶被煮得热气腾腾的,满屋飘散着香气。
“是啊,这几天狼一直在叫。今年的冬天真冷啊,咱们牧民不好过,那些狼就更不好过了,我也一直担心呢!不知道今年的牛羊能保住几只,先不说狼群了,光这天气……唉!”多吉大叔叹了口气。
“是呢,是呢!”扎西木大叔急忙搭话,又走到地毡边上,看大黑。
大黑不太搭理扎西木大叔,看见扎西木凑上去看她,就站起来,掉转屁股,走到院子里去了。
扎西木大叔啧啧地赞叹了两声,说:“大黑真是只好獒,瞧这大肚子,一胎也能生个五六只吧?真好,真好……呀,那角落里什么东西?狼吗……呀,真的是狼,还生小狼崽了呢!”
扎西木大叔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我们都看出来了,他这次来其实是想讨一只小獒回去养,毕竟大黑是只纯种的獒,毛毛的种也不差,趁现在还没生的时候来讨一个,不然等到生下来的时候,可能就轮不到他了。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接话,扎西木大叔就干脆走到院子里去,站在狼窝前,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脸上讪讪地笑着,说:“还是多吉你心好,要是换了别的人啊,这只母狼早没命了,不说点天灯吧,那也要被活活打死。”
我们还是没接腔,多吉大叔憨憨地点点头,我却不理这一套,看他还想说些什么。扎西木大叔见没人理他,面子上下不去,心里更有些不舒服,想走,又不甘心,思前想后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说:“多吉呀,跟你商量个事,你瞧我们家现在也挺困难的,我……我想等大黑生了,和你讨一只小的回去养,行不?”
“这算个多大的事儿吗?”多吉大叔憨厚地笑了起来,说,“咱们大草原上的牧民能活下去,靠的是啥?靠天?靠地?都不是,靠的是咱们牧民的互帮互助啊!咱们既然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咱们就都是一家人,到时大黑生了,我给你留一只。”
“好!好!”扎西木大叔兴奋得无法言表自己的喜悦,紧紧抓住多吉大叔的手,拼命地摇晃着,然后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老婆去。
母狼的奶水一直没有下来,四个小狼崽饿得嗷嗷叫,整天在母狼肚子下面拱来拱去找吃的,看上去确实很可怜。但是这一批母羊有几只怀了崽,也要差不多过完冬天才会下羔子,现在就更没有奶了,小狼崽连羊奶都没得喝。
多吉大叔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剩下的鸡蛋打碎了两个,搅匀了喂给小狼崽们吃。四个小家伙还不肯接受这种异味的食物,把鸡蛋碗拱翻了,鸡蛋全部流到了雪地里。格桑有些气愤,在这里,鸡蛋是很稀有的东西,因为没人养鸡鸭,要吃蛋的话就得去大城市里买,或者有人捎过来,格桑自己想吃都没得吃呢,那是给大黑留的。
今天晚上,大黑很不安,她一口食物也没有吃,只是喝了点儿清水,就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动,我焦急地问多吉大叔:“大黑要生了吗?”
多吉大叔没吭声,眉头皱得紧紧的,我看得出他满脸的紧张和担心,因为去年大黑没生下来,难产,等到后来生下两只小獒的时候,小家伙早已经在肚子里闷死了,今年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样子。就连格桑都紧张得不说话了,两手托着腮帮子,盯着大黑发呆。我的心情就更加紧张起来,感觉到额头上想冒汗,在这样冷的大雪天里。
大黑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直拖到半夜,我们都睡不着,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寂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大黑略带沉重的喘息声。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紧张和焦虑的气氛,就不止一次地跑到院子里去呼吸那冰冷的空气,好清醒自己的头脑。我发现院子里的母狼也有些情绪不安,抬着头,紧张地向屋里张望着。
我很奇怪,狼和獒是两种对立的动物,我不相信它们也会心意相通,我盯着院子里的母狼看。母狼知道我在盯着它,它根本就没在乎我,只是不安地望着屋里的大黑。突然,我听到格桑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喊叫着:“阿爸,大黑生了,她生下来了!阿哥快来看啊!”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就吊到了嗓子眼,又兴奋又紧张,转头就往屋里跑。等我冲到屋里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獒已经在大黑的怀里扒拉着拱吃的了。
这是一只黑色的小獒,四个爪子是黄色的,很像毛毛。多吉大叔轻轻地拿起来给我们看,是只小公獒,小家伙紧闭着眼睛,傻乎乎地把脑袋左转右转,看起来憨憨的,很好笑。我正在欣赏这只小獒的时候,大黑又顺利地产下了两只纯黑色的小獒,先公后母,我高兴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简直想手舞足蹈了。獒的队伍终于扩大了,等到明年,大草原上的獒就可以组成一个班了。
大黑喘了口气,肚子一鼓一鼓的,看来生小獒是件很痛苦而且很费力的事情,她喘息了一会儿,向我们示意,要水喝。我急忙给她端来水,送到嘴边喂她喝。大黑喝了几口水,又开始喘息,看来肚子里还有一只獒,而且这只小獒很难生,估计在大黑肚子里的时候,这只小獒也是最闹腾的一个。看见我紧张地瞪大了两只眼,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多吉大叔就给我讲一些关于小獒的事,放松我的心情。他告诉我,从古至今,由于牧民一直过着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所以獒也必须能承受极其恶劣的气候条件,还要具备耐饥饿疲劳、抗瘟病的生存能力,这样才能生存下来。所以牧民在獒类自己选择后代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人为选择,在獒类群体中选择体大健壮、凶猛忠实、善于牧畜的个体。俗话说,也就是留强不留弱,留大不留小,留雄不留雌,将獒类的雌雄比例大约控制在一比二十,其余的大都被抛弃了。在很古老的时候就曾有“九狗出一獒”的说法,这就是最早的人工养獒,也正因为如此,才保持了藏獒纯正的血统。
对于多吉大叔的这种说法,我惊诧极了,如果不是这种自古以来对獒类的严格筛选,可能现在大草原上的獒还会多一点儿,但是,可能也会因为獒类多了,就不能保证那么纯正而完整的血统,如果獒的血统混杂了,那么獒还能保持它们祖先那种性格刚烈、力大勇猛、野性尚存、抗病力强、护领地、善攻击又能舍命救主的天性吗?
在数量与质量上,牧民选择了“宁缺毋滥”。这种说法有点儿像大企业里挑选那些高职位的员工,虽然牧民也都不是大企业家或者精明的商人,但他们在长久以来的草原生活上,却知道如何保持一个物种的天性。不管是獒也好,狼也罢,或者是兔子、老鼠,这些都需要一个进化的过程,不断地优化,去粗存精,所有的物种才能一天比一天更适应这个复杂的生存环境。动物们都如此,自诩为高等智能生物的人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并运用在自身的发展进化上,自我节制,自我约束,自我淘汏,自我进化……格桑喘了一口粗气,高兴地喊起来:“哎,终于又生下一只!”
我豁然惊醒,急忙去看,大黑终于顺利地生下了最后一只小獒,是只母的,像第一只小獒一样,全身黑色,长着四个黄色的小爪子,肉乎乎的,憨态可掬,我实在忍不住想抱一抱。多吉大叔适时地制止了我,说:“现在还不行,刚生下来,大黑会护崽,就这样看看吧,等过两天给你抱。”
格桑一边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乱蹦乱跳,一边催着他阿爸和我给四只小獒取名字。多吉大叔笑了笑,说:“还是让肖兵取吧,肖兵可比我们这些老牧民有文化。”
对于多吉大叔的这句话,我感到惭愧。没错,我是读过书,当年考清华,仅以两分之差落榜,后来才去当了兵,受过特种训练,加入过维和部队,文化是不少,见识也不差,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多吉大叔面前,所懂的知识竟是那样贫乏。我红着脸,坚持让多吉大叔取名字,格桑就推了我一把,说:“阿爸让你取名字呢!快取,快取,汉族人取的名字一定都很好听,就当是给大黑留个纪念啦,等你以后走了,咱们念着这些名字,就能想起你来呢!”我说:“好吧,让我想想。”
獒是一种尊贵的动物,我要给这四只小獒取四个最尊贵的名字。我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忽然脑子里一亮,说:“你们看,这四个名字好不好,老大叫太子,老二叫王子,老三就叫公主,老四就是格格,哈哈……”
格桑很高兴,指着大黑说:“那大黑就是皇后啦!”我纠正格桑的错误,说:“不是皇后,是女王,獒族的女王,大草原的王!”
多吉大叔呵呵地笑着,看见我这么喜欢四只小獒,他心里也很欢喜。大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长长地出了口气,安分地躺下来,接受我们的安慰。我知道母狗一旦生了小狗,就不会容忍别人再把手伸进它的狗窝里,即便是自己的主人那样做,母狗也会表现出一些不安和不耐烦,但獒却不会。獒自信自尊,而且对自己的主人毫无保留地信任,虽然我并不是大黑的主人,但大黑和我在共同度过了生死考验之后,也建立起了一份超越主仆情谊的关系。
大黑容忍我去抚摸她的头,却不放心自己的四个小宝贝,有些担心地用爪子护着。多吉大叔端来一盆拌好的食物,放在大黑的头边,笑着对我说:“让大黑自己待会儿吧,她也需要休息,咱们先别打扰她了。”
虽然我和格桑都还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之情,还想多看小獒们几眼,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屋里屋外地来回走着。突然,我发现那只母狼从小窝里站了起来,试探性地往屋门口走了两步,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就又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小步,伸长了脖子,观察屋里的动静。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这只母狼会对四只小獒造成什么意外的伤害。母狼没有发觉到我的紧张,它还想往屋里走近一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我随手抄起了一根棍子,吓唬它。母狼见我想发飙,它吓了一跳,夹着尾巴,拖着伤重的身子,又慢慢踱回到自己的窝里,哀怨地躺下来,用嘴巴拱了拱四个饥饿的小狼崽,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丢掉了手里的木棍,虽然心里也清楚地知道狼是一种养不熟的动物,狼的凶残是天生的,但看到母狼那可怜哀怨的眼神,很委屈而无助地望着我,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当大黑受伤的时候,还有人去照顾,可这只母狼呢?如果不是碰巧撞进多吉大叔的院子里,它早就横尸荒野了。作为一只狼,我痛恨它,但作为一个母亲,我又尊敬它。先抛开狼这个称谓,仅仅作为一个危难中存活下来的母亲,这只母狼是伟大的,它受了那么重的伤,但为了肚里的孩子,仍然选择了艰难地存活下去,就算是在饥饿中,它也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能吃得更饱一些。
我猜想:这只母狼试探着想进屋里去,可能是有什么意图,作为一个母亲,它可能也知道大黑已经生崽了,大黑一生下崽,就会有充足的奶水,不知道小獒吃不吃得完呢?可能自己的小宝宝也能分一点儿吧?
母狼见我丢掉了手里的棍子,又试探性地从窝里站了起来,但畏于我的威严,又不敢往前走,看起来又受气又可怜的样子。在我没有犯错误之前,我决定,我不能可怜这只狼,就决然地走回了屋里。大家都兴奋于大黑顺利生产,也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那只母狼,可怜的母狼就在窝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安地一直踱到天黑。
我们吃过晚饭,都兴趣高昂地围在大黑的窝前,看四只小獒爬来爬去,太子不愧是老大,还没有睁眼,就想在未来世界中占据霸主之位,它划拉着四条小短腿,在大黑的肚皮底下到处乱拱,和它的弟妹们抢奶头。好家伙,太子的力气还真不小,它野蛮地霸占了四个奶头,嘴巴里咬着一个,身子下面压着两个,还用爪子把格格刚挤到嘴边的一个奶头给摁住了。
格格在四只小獒中是最晚出生也是个头最小的一个,它抢不过自己的哥哥姐姐,受了气又没处发泄,十分委屈,赌气不吃了,爬到红地毡的另一边空地上咛咛叽叽地哼着,耍起小姐脾气来。大黑怜爱地用爪子把格格拨拉到自己肚皮下面,然后用嘴把太子拱到一边去,格格终于抢到了一个奶水丰足的奶头,咂巴咂巴地吸起来。
太子被大黑拱得翻了个跟头,叽里咕噜地从大黑肚皮上滚了下去,它也不气恼,也不发脾气,真是有本事就不怕困难多,太子再一次撑起四条小腿,向奶头阵地发起攻击。虽然大黑护住了格格,但是公主的小脑袋却被太子给死死地摁住了不放。太子抢到了一个奶头,就张着没牙的小嘴,使劲地咬。很快,王子嘴里的奶头也被太子给霸占了过去,太子这边吸一口,那边吸一口,很是得意。王子可就不像两个妹妹那样好欺负了,它主动向太子发起挑衅,两只没睁眼的小獒划拉着四条小腿,扭打在一起。
我看得饶有兴致,看着四个小家伙在闹腾,心里的幸福之感洋溢在脸上。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想象着终有一天,自己也要当爸爸时,嘴角就笑得咧开了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呀!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四个小家伙吃奶打架,小獒天生就有一种领地意识和争斗欲,我觉得这很神奇,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多吉大叔年岁大了,早早就去睡了,格桑后来也熬不住困,就趴在地毡上睡着了,只有我还大睁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已经吃饱了,挤在大黑肚皮下面睡觉,看着它们肉乎乎的样子,是那样娇嫩柔软,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我那坚硬的心也在被一点一点地软化。
我忽然想起了母狼生的那四只小狼崽,那四个小家伙只比这四只小獒早出生一天,而且是早产,体质又很虚弱,并且还没有足够的奶水吃。同样都是应该被母亲疼护的小宝贝,但是,所受的待遇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爱无疆界,刚出生的小狼崽也同样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母狼心里可能也在想:凭什么自己的宝贝就要这样冻着、饿着?
母狼一定在为自己没能喂饱自己的小宝贝们感到歉疚,已经深夜了,母狼仍然大睁着两眼,不断地向着屋里张望,它一次次地试探着走到门口,看见我瞪着它,又一次次地退了回去,嘴里低低地哼叫了两声,很委屈,像要哭了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把小狼崽拿进来,给大黑喂养?大黑肯吗?小獒长得快,四只小獒的成长需要足够的营养,可能她自己的奶水还不够,但是,如果大黑不肯喂,那么四只小狼崽肯定活不了几天。
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我想到这些事情,就打开了门,再次去看那只母狼的动静。母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它钻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怜爱地一遍遍舔着自己的四个小宝贝,舔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明白,母狼到底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母狼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的孩子们诀别,我有些同情这只母狼,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大黑不比以前,她刚生了小獒,对于陌生的气味十分排斥,如果我贸然把小狼崽拿到大黑的窝里去,极有可能被大黑一口咬死,残害这样幼小的生命,那不是等于作孽吗?我关上门,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好好地睡一觉,我往火炉里加了两块干羊粪,将火炉移到大黑的身边。
我刚睡着,就被门外的动静惊醒了,虽然声音很细微,但我还是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急忙推开门去看。
二十 残断的无线电求救信号
天还没有亮,屋外灰蒙蒙的,只有地上的雪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
我吃惊地发现,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正趴在屋门外的雪地上嗷嗷地哀叫着,它们不知何时被母狼叼到了门边,小肚皮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已经被冻得发紫,母狼不在窝里,雪地上留着一行爪印。我急忙跑出去瞧,母狼刚走没多久,拖着它那伤重的身子,所以走得不快,我看见前方远处有一个黑影在移动,一瘸一拐的,一边艰难地走着,一边不断地回头往这边看,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生离死别”这个字眼。
我知道,那个黑影就是那只可怜的母狼,虽然多吉一家救了它的命,但是却救不了它的孩子。在无情的大自然面前,母狼没有办法,只有将自己的孩子丢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族群。如果它的孩子们幸运,还能保住性命,也可能它还会带着自己的族群再回来寻找它们。
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四个刚出生才两天的小家伙被活活地冻死在外面,我把四只小狼崽抱在怀里,给它们取暖。四个小家伙明显地嗅出气味不同于它们的母亲,就挣扎着,努力想摆脱我的控制。
看着太子、王子它们幸福地睡在大黑怀里,太子睡着的时候嘴巴里还咬着个奶头,即使是在睡梦中,还不时地咂巴几下小嘴,我就更加可怜起怀里的四只小狼崽来。
老年人醒得早,多吉大叔被院里的动静惊醒了。他披着衣服起身来看,看见空空的狼窝和我怀里的四个小狼崽,叹了口气,点着了一袋旱烟,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抽起来。
我问多吉大叔:“怎么办?母狼走了,丢下了四只小狼崽。”
多吉大叔深深地抽了口烟,叹口气,说:“母狼也知道它养不活四个孩子,这里终究不是它待的地方,所以它才会走,去找它的族群,小狼崽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摸了摸小狼崽冰冷的身子,有两只已经冻得不行了,肚子也瘪瘪的,里面没有一点儿食物,小鼻孔里直流清水,四只瘦弱的小爪子抽筋似的抽搐着。多吉大叔咬着旱烟袋,从我怀里接过四只小狼崽,走进屋里去,说:“给大黑试试吧,看看她肯不肯养……唉,可怜……”
大黑早听出屋外的动静了,她一直半闭着小眼睛在观察我们,现在看见多吉大叔手里拿着四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走过来,本能地扭了扭身子。这四个小家伙比起自己的四个漂亮小宝贝来,那可差远了,又瘦又小,像四只灰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一点儿也上不得台面。大黑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外族的异类就有一点儿排斥,但作为一个刚成为母亲的新手,大黑对这四只可怜的小东西还是充满了慈爱和同情,她用嘴巴拱了拱自己的四个小宝贝,给四只可怜的小狼崽留出一片地方来。
多吉大叔轻轻地把四只小狼崽放到大黑的肚皮下面。小狼崽开始还有些挣扎,想跑,但是后来找到了奶头,一吸到甜美的奶水,就再也不肯放开了,把小小的爪子使劲按在大黑的肚皮上,用力地吮吸着。大黑再次闻了闻四只小狼崽的气味,有点儿排斥,她用嘴巴拱着四只小狼崽,想把它们拱开,但是又觉得小家伙们很可怜,拱了一会儿,又用爪子把它们往怀里搂,搂了一会儿,又想用嘴巴往外拱。我想:大黑现在心里一定也很犹豫,她想喂养这四个可怜的小家伙,但是,又怕自己的孩子抢不到奶水,会吃亏,心里就很矛盾,但是她一直没有去伤害四只小狼崽,真是难为这个年轻的母亲了。
四只小狼崽拼命地抢奶头,有一种好像现在不吃饱以后就再也没得吃了的感觉,仿佛吃饱之后的第二天就会是世界末日,它们拼命地吸啊,抢啊,惊醒了另外四只小獒。
首先被惊醒的是太子。太子嗅出了窝里的异类气味,它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地头上钻进四只小狼崽子,它拼命地挤到大黑肚皮下面,迈着四条粗壮的小腿,使劲地往大黑肚皮上面爬,然后用爪子把四只小狼崽小小的脑袋使劲往下摁,强迫它们把嘴巴里的奶头吐出来。
王子也醒了,白天还和太子打架的它现在也加入了太子的队伍,兄弟俩合力一起把四只小狼崽驱逐到红地毡另一边的空地上,然后两个小家伙开始给自己分配奶头,即使不吃,也要叼在嘴巴里咬着。
公主很霸道,仍然冲到四只小狼崽的群里,和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扭打,用自己胖乎乎的身子把小狼崽使劲往外挤,有两只更瘦些的小狼崽竟然被它挤得掉出红地毡,滚到冰冷的地面上。
格格很娇气,也比较懒,吃饱了就贪睡,被闹醒之后,张着肉乎乎的小嘴,打了个呵欠,趴到母亲的前腿下面,又呼呼大睡去了。
我可怜那四只失去了母亲的小家伙,多吉大叔也叹了口气,把四个小家伙拿起来,远远放到大黑屁股后面的地方,让它们借着大黑的身体取暖。很可惜,四只小狼崽都饿了两天了,虽然现在也吃了点奶水,但是因为母狼把它们扔到了门口的雪地里,它们在外面冻得时间太久,有两只没挨到天亮,就死掉了。还有一只是在天亮的时候,被太子和王子死死地摁住,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气。
四只小狼崽只剩下一只体格稍微强壮一点儿的,它运气好,钻到了大黑的尾巴下面,没被太子和王子它们找到,保住了一条命。以后小狼崽再饿的时候,我们就得先把四只小獒移开,等小狼崽吃饱之后,就要马上把它拿走,放到另一个给它做的小窝里,让它自己独自待着。因为,即使大黑不咬它,四只小獒也会合力把它欺负死。
就这样,坚持了几天之后,最后一只小狼崽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因为它吃的是獒的奶水,所以体格也就越长越强壮,身上的毛色也越长越光亮了。
这几天一直没下雪,最初地上下的雪已经被风吹得很结实,院子里的雪也都被踩得硬邦邦的,半夜再一冻,就结成了冰坨子,走在上面很滑,我的平衡力还好,一直稳得住,格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好几个屁股墩。我知道多吉大叔老胳膊老腿的,怕他万一有个闪失,摔坏了那可不好办,就是去医院现在都找不到去城里的车,冰天雪地的,人家也不肯来。
我在吃完早饭之后,动员格桑一起铲院子里的雪,铲到院子外面去,教他堆雪人玩儿。格桑很高兴,他还没堆过雪人,就很勤奋地一个人把院子里的活都给包了。我帮助格桑铲了一半的雪,然后就爬上瞭望台,向远处望,我希望能看见那只受伤的母狼,更希望它能回来带走它的孩子。
让一只獒来喂养一只小狼崽,这终究不是个事儿,也不能长久。小獒一长大,等到长牙的时候,就会拿小狼崽来练牙。它们嗅得出小狼崽身上不同的气味,獒和狼天生就是死敌,不可能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把一只狼和一只狗从小养在一起,长大了就会成为好朋友。
我守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几天,狼倒是没有在半夜叫唤了,也没有来袭击村子,我猜想:可能那些狼群暂时找到了一些迁移的动物,它们找到了吃的,所以就不来村子里打食,但是迟早都会来的。
格桑铲完了剩下的雪,让我帮他堆雪人,我们就在院子外面堆,看见扎西木大叔又拿了些肉和骨头来给大黑吃。大伙都知道大黑生小獒了,这些天都有人拿着吃的来看大黑。扎西木大叔尤其来得勤快,有时一天来两次,大黑总是不太搭理他,她还在为扎西木大叔卖獒的事生气,这种事是让大黑一生都不能原谅的。
格桑也不喜欢扎西木大叔,他见扎西木大叔一直站在门口和他阿爸絮絮叨叨地说,就很厌烦,忽然拉住我衣袖,说:“阿哥,走,我们玩无线电去。”
格桑竟然还记得这个东西,这几天我一直兴奋于大黑顺利生产的事,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想起当初对格桑的承诺,我欣然答应。我们钻到屋子里,扒出了那架旧电台,这是一部退役了的旧电台,现在部队里都换装新型电台了,功能更好,实用性能更高。
电台旧了点,电池好像还有点儿漏电,可能是因为我把它扔在潮湿的地方太久了。虽然旧,但用来给格桑玩玩,还是可以的。我打开开关,告诉格桑使用方法,格桑很聪明,自己到处扭了一通之后,竟然无师自通了,其实如果对电台这玩意儿不深究,只是玩一玩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格桑把耳机套在脑袋上,仔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忽然把耳机摘下来递给我,说:“阿哥,里面沙沙的,一点也不清楚,但是好像有点儿什么声音,听起来呼啦啦的。”
“是吗?”开始玩的时候,我还以为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里,又是这样一部旧电台,可能什么也接收不到的,但是现在听格桑这样一说,我就知道这附近有信号波段存在,一定有人也在摆弄无线电之类的东西。
我急忙接过耳机套在耳朵上仔细倾听,里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什么信号也没有。这部电台太旧了,而且损坏了几次,还维修过,如今的信噪比太低,灵敏度也差,噪音的传送远远大过了信号的接收。我重新调整波段,仔细搜索,仍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里面的噪音和杂音太大,除了沙沙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我正准备摘下耳机的时候,突然里面呼的一声响,像是山口的风猛地吹过,接着又是一片被中断了的沙沙声。有信号!
刚才传来的虽然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只有短短的半秒钟,但我仍然听出那是从山口处传来的猛烈的风声,信号是从山上传过来的,也可能是半山腰,听起来很空旷,像是在一座雪峰上。
我重新调整电压驻波比,尽量接近一比一,再次进行侦测,将波段固定在那个接收到风声的位置上,耳机里还是沙沙的声音,我耐心地等待,过了许久,里面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是噪音太大,很不清楚,在这偏远的地方,信号一点儿也不清晰。我主动向对方发送请求,请求对方再次联系,过了许久之后,耳机里终于又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夹杂着沙沙声和不太清晰的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雪峰……困……请求……援……三人……美国……请……”后面什么也没有了。这部烂电台的电池严重漏电,而且信号很不好,传送来的话语声中也夹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英语,电池快没电了。我猜想:可能是有三个外国人来这里旅游,突然遇到了下雪,结果遇到了麻烦,就被困在了半山腰或者是更高的地方。
照这部破烂电台的接收效果及波段来看,也就在一百公里范围之内,而且那个地方是座雪峰,山上风很大,他们所处的位置应该比较接近谷口。那些人去登山也不可能背着个大电台,充其量使用的也就是个高清晰对讲机,还不是国产的,国产的达不到这么好的效果,并且,对讲机的电池充电量比较小,他们也使用不了多长时间。无线电对讲机的信号传送距离一般也就有一至三公里,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附近的军区有较好的卫星网络信号支持,所以质量好一些的无线对讲范围也可以达到几十公里。
我让格桑守在电台旁边,继续等待信号,然后找到多吉大叔,问他这附近一百公里之内有没有雪峰,比较靠近谷口的地方。
多吉大叔还在和扎西木大叔说话,听见我问话,扎西木大叔表现得异常热情,插口说:“当然有,但是没那么远,也就在四五十里远的地方,那山也不算太高,就是有些陡,这个时候,应该大雪满山了……”
扎西木大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多吉大叔问我:“问那个地方干什么?现在可不是登山的好时节,那个地方处在风口上,气候异常地冷,天气也不正常,就是在平常季节里,也经常不是风就是雨的。”
我如实回答,说:“刚才教格桑玩无线电,接收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信号,好像有几个人被困在了山上,所以我就问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到他们。他们使用的是对讲机,信号也传送不远,如果说那座山真在四五十里远的地方,可能军区救援就更接收不到他们的信号了。”
多吉大叔沉默了一会儿,扎西木大叔又插话进来,说:“那个地方很危险,这个时候可不好去,那里的风可猛,满山积雪,山路又陡,没有一套登山的装备,人可不敢就这样上去呢!”格桑跑出来告诉我:“什么信号也没有了,只能听到噪音和杂音。”
我已经确定了方位,就让格桑关掉电台,节省用电,然后再次向多吉大叔询问具体的方位。
虽然曾经在多次执行任务中解救过不少被困人员,但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去解救被困在雪山上的人,还是第一次,而且手边没有任何的装备和救援设施,自己对那个地方也不熟悉。但我是一名军人,内心深处告诉我,应该去救那些人。
多吉大叔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努力在脑子里思索什么,扎西木大叔又自言自语了几句,见我们都没再理他,就回自家去了。多吉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地方也不能确定,也不知道他们困在什么地方,去了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到人,就算现在马上出发,要上山也得是明天的事了。找不准地方,再下个雪、刮个风什么的,人救不到,估计我们也下不来了……”
我急忙说:“大叔,您就不用去了,告诉我方位,我自己去就行。”
“你自己去?去送死?”多吉大叔瞪了我一眼,语气严厉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当过兵的人,可到了那个地方,不比部队里打个枪、开个炮,你是有力使不上呀!高原严寒随时让你得上肺水肿,体质再好也不行,再下场大雪,人下不来,就会被冻死在上面。”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我更担心那些被困在山上的人,那里海拔高,气候更加恶劣,如果那些人登山前没作好充足的准备,或者半路遗失了药箱、食物和水,那么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随时都可能送命。我坚持要去山上看看,即使找到人的希望不大。
多吉大叔叹了口气,看我非去不可,只好说:“不是不让你去,只是太危险,就算要去也得准备一下,至少得多穿些衣服,带足食物和水。”
多吉大叔知道我性子急,马上就要出发,二话没说,就去准备东西。我也找出所有能穿的衣服,全部套在了身上,把裤腿绑扎好。多吉大叔准备了很多吃的东西和水,背在自己身上,吩咐格桑好好在家照看大黑,看好圈里的羊,如果有狼来的话,就喊村子里的人一起帮忙,然后就往院子外走去。我急忙跟过去喊:“大叔,不用送了,东西给我背着吧,挺重的。你和格桑在家,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多吉大叔根本就没理会我,迈开大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就算你再有能耐,也不会比我更熟悉这片地方,一个人去没有把握,两个人去救,就有可能把人都救下来。”
我还是不太想让多吉大叔陪我一起去,毕竟他年纪大了,又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再爬个山,大叔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吗?何况手边也没有什么登山的装备,全凭自己的体力和技能。我说出自己的担忧,坚持让大叔回去,说着,就去抢他身上背着的鼓鼓的大包。
多吉大叔甩开了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笑着说:“傻孩子,我们可不是就这样空手去,在那个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我认得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可是登山的行家,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国家登山队呢,攀过珠穆朗玛峰,他儿子也喜欢登山,在他们家有最好的登山装备,还有急救的药。咱们得先去那里,然后才能上山呢!我如果不去,你找得到他们家吗?”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我心里更有把握了,救援成功的希望也增加了许多,心情一好,步伐也就更轻松,踩在积落了好多天的雪地上,一点儿也不觉得沉脚,反而越走越快。多吉大叔告诉我:“这样可不好,尽量保持匀速,不要消耗太多的体力,尤其是在登山的时候,体力消耗过大,呼吸不均,再加上高原气候的寒冷,很容易患上肺水肿。”
其实道理我知道,只是刚才一兴奋,就忍不住想走快一点儿,但是再快也只能这样。天黑前到达那个村子,晚上可视条件太差,不能登山,最快也要明天早上了。
越走越远,为了保持体力,我和多吉大叔都没有说太多的话,我脑子里想起临出发的时候,我在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大黑好像知道我要出远门似的,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临走的时候,大黑还扔下她的四只小獒,跟到院子里,往外看,有点儿依依不舍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我想起来,我忘记在临走前和大黑告别了,也忘记了摸摸她的头,怪不得她的样子看起来那样难受,一直跟到外面,看着我们走远。
那个小村子很偏僻,像我们这个村子一样,不通路,也不通电,就是一些迁移过去的牧民,后来在那里安了家。那儿的人靠山近,差不多都会登山,有些人登山的技术还很不错,先巴大叔一家就是。
多吉大叔看我有些沉默,就和我说起一些关于先巴一家的事。先巴大叔如今也有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是个登山运动员,老婆是附近镇上医疗站的药剂师,常年在镇上工作,每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稍住两天就又得回去。先巴的大儿子八九岁时病死了,二儿子叫达杰,今年才十九岁,在大城市里只读到高中就没有再读书,准备明年找个机会去当兵。一家人都会说汉语,女儿就更加聪明,准备明年考大学,可惜这里的环境不好,又不通路,放寒假不能回来,只有等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才行。
我一边听,脑子里一边想着临走前大黑那不舍分别的神情,想着只有格桑一个人陪着大黑在家里,一个人一只獒都很孤单,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们一直不停地走,走雪路的速度明显比平时要慢得多,开始还很轻松,越走越觉得费力,等到天黑的时候,我们还没走到地方,只是远远地望见前方似乎有灯光,像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子。
我看到了另一侧的大雪峰,虽然比不上珠穆朗玛峰的高耸和陡峭,但是积满了厚厚的冰雪,看上去直直地戳在那里,也确实很陡,攀登起来一定很麻烦,但是看起来还很远,在昏暗的夜色中,只是远远的一个轮廓。
“再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多吉大叔说。
多吉大叔自己也累得不行,年纪大了,还能走这么远的雪路,真不容易,他还给我鼓气,说先巴家有好吃的牦牛肉,还有煮得香浓的酥油茶。虽然路上我也停下来吃了些东西,但是一听多吉大叔说前面有好吃的牦牛肉,我还真的没有吃过,肚子里一饿,脚下的步子自然就加快了。我飞快地向前跑,一路的疲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多吉大叔跟在后面喊:“慢点儿跑,别喘着,千万别咳,小心……”
后面的话没听清,估摸着他说的是肺水肿,但我觉得自己身体好,这里虽然海拔比平原区高了许多,但还没有上山,就算再跑一段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飞快地跑了一大段路,多吉大叔跟不上来,我只好停下来,站在前面等他。
雪路很滑,积雪又深,踩一步,脚就往下陷,我只好慢下来,搀着多吉大叔往前走。远远地,我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在晃动,多吉大叔也看见了,就大声地向前喊话。前面的人影站住了,转过身,像是个年轻人,看见后面的我们走得很蹒跚,就快步地走过来,走近了,一把抓住多吉大叔的手,说:“阿柯多吉(“阿柯”是藏语对长辈的尊称,意思为叔叔),你怎么来啦?天都黑了,又是这样的大雪天!”
多吉大叔告诉我,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达杰,体格很强壮,也是个登山爱好者,然后又把我介绍给达杰认识。
达杰听说我以前是当兵的,对我就十分有好感,因为我年龄比他大,他就喊我阿哥,抢着要帮我背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小弟弟帮我背重重的行李包,就坚决不肯。达杰很不乐意,非要我把包给他背不可,不然就拽着我的衣袖子死死不放。
我没办法,实在拗不过他,就说:“大叔的背包还要重呢!你帮大叔提一下吧。”其实,百分之八十的重量都在我这个包上,达杰抢过多吉大叔的包背在身上,觉得实在太轻,就非要抢我的包,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往前走。
多吉大叔和先巴大叔的交情很不错,听多吉大叔说,当年大黑还是只吃奶的小獒时,就是先巴大叔亲自送过去的,不知道先巴家那只母獒还在不在了,也是只纯黑的獒,比大黑还猛。
达杰听我们说起大黑和大黑的母亲,就插口说:“家里那只母獒南卡(“南卡”在藏语中是天空的意思)已经不在了,有一次有一对夫妻来这里登山,当时就住在我们家里,说好了登不登得上去当晚都会下来,结果晚上没下来,我们以为遇了险,第二天上山去找,结果发现他们被卡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冰缝里,南卡也跟上去了,山上又陡又滑,因为救人,南卡没站稳,被拖下去,结果摔死了。”
我和多吉大叔都觉得很惋惜,照多吉大叔的说法,南卡比大黑还要勇猛,大黑的那股子猛劲都能令我震撼,南卡就更是我想象不出的威猛和剽悍,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女。达杰告诉我说:“南卡是死在雪山上的,南卡死后,家里人为了纪念南卡的英勇,就把南卡葬在了那座大雪峰的山脚下。”说着,达杰侧身一指背后远处的大雪山,说,“就是那座山峰,不知道地理上应该怎么叫,反正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的人都把它叫南色,用汉语说就是天子峰,虽然不是很高,但非常陡峭,除了半山腰垭口那儿稍为平坦一些,别的地方根本就不能停步,只能不停地向上走。”
达杰的话更增添了我想爬天子峰的念头,我本来对攀岩就有着很强的兴趣和征服欲,更何况现在是上去寻找那几个被困者。
到了先巴大叔家,家里只有先巴大叔一人,他正在煮晚饭,先巴大婶刚回镇子上去,下次再回来,又得半个月了。先巴大叔和多吉大叔见了面,两个人都开心得不得了,他们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先巴大叔给多吉大叔送大黑过去,大黑那时还没长牙,正在吃奶。
两个半百的老人寒暄之后,先巴大叔端出吃的来,还有青稞酒,满屋子热气腾腾,牦牛肉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增。吃饭的时候不好谈上山的事,多吉大叔就说大黑也怀崽了,生了四只小獒,两公两母,等长大些了,断了奶,到时给先巴家送一只。
先巴大叔家自从去年南卡死后,还没有养过獒,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非常高兴,说要讨只母的,将来还可以生小獒,多吉大叔满口答应。
我心里在想:才让大叔一只,先巴大叔一只,扎西木大叔一只,另外有个牧民也预先就说好了一只,我是没希望了。算啦,反正獒是大草原的宠物,大城市里也不适合养,尤其是繁华的大都市,再说了,北京也不准许养大型犬。
饭后,先巴大叔看出我们有些沉默,就主动问明来意,听说我们是要上天子峰,先巴大叔就说:“现在可不是好时候,就在这一两天,还会有场大风雪,气温骤降十多摄氏度。上山就更难了,平均往上爬一千米,气温就要降六七摄氏度,再加上大风、暴雪,就更危险了。”
我很着急,说:“没办法,山上困着人,咱们说什么也得上去。”先巴大叔笑了一笑,问我:“你确定他们就在这座山上?连位置都不知道呢,怎么找,难道把整座山峰前前后后翻一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