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爱好者(201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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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OT REVIEW 听乐记

用艺术家的手指弹出儿童的洒脱

记李坚钢琴独奏会

A Review of Li Jian's Piano Recital

⊙文字_俞星

一个巨人踱步走向舞台中央,在掌声中优雅地点头鞠躬,抚琴坐下。在瞬间而至的寂静中,钢琴发出了一种意料之外的声音——一种非雄壮嘹亮、非叮咚玲珑、非厚重深邃、非薄如蝉翼的声音。这声音不拘谨、不刻意,不故作矜持,也不谨小慎微,如无忌的童言,给人一种自然的惬意和朴实的震撼。

李坚

“莫扎特的奏鸣曲,对儿童来说太容易,对艺术家来说则太难。”这句仿佛魔咒般的施纳贝尔的名言不知震慑了几代钢琴家,而台上的巨人偏偏用艺术家的手指,弹奏出儿童的洒脱。对于莫扎特句法的解读,他并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速度,恣意延长休止以强调句读。至于触键,他既没有还原颗粒清脆的维也纳钢琴奏法,也没有在施坦威钢琴上卖弄从极强到极弱可以做到的几十个层次的递进和对比,而是用最质朴、最本真的声音,带领着听众领略莫扎特音乐所特有的品质:清晰而丰富的结构、纯洁而深邃的情感、简单却至善至美的境界。

这位台上的巨人是现任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的李坚。以上场景是他2014年9月21日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举行的“指尖上的灵魂”钢琴独奏会的开场实况,他正在演奏的是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K330。在这个上海最新的古典音乐演出场所,这位十六岁就踏上国际音乐舞台,在荣誉、掌声、挫折和恩典中走过三十多年的大叔,精心安排了一套曲目,向听众们传递那些他所崇敬和钟爱的伟大灵魂在乐谱中留给后人的信息。

在法国多年的浸濡,让李坚对德彪西的音乐无比痴迷。在第一、第二两册《意象集》中,他运用高超的触键和踏板艺术呈现出六幅德彪西的印象派水墨——“水中倒影”的片片涟漪,“向拉莫致敬”的法式古典风范,“无穷动”“钟声”中梦幻般的轻盈、模糊中的清晰,“月落荒寺”“金鱼”中传统和声东方化的“化学反应”。其中第一册的第二首“向拉莫致敬”结尾处的极弱(pppp)和第三首“无穷动”中段的极强(fff)是德彪西所有钢琴作品中音响跨度的两极。李坚用极其轻盈的飞白和气势汹汹的提按泼洒出这一淡一浓两笔墨色,一分不多,一丝不少,其功力令人折服。

音乐会的终曲为舒伯特奏鸣曲中规模最大、最完整、最复杂、最有戏剧性冲突的A大调D959。这是作曲家在短短的三十一岁人生中最后的三首钢琴奏鸣曲之一,是他穷困潦倒地躺在病榻上时的最后挣扎,是他一生磨难的终点。李坚用一种吐故纳新的豪情,把自己在人生中、音乐中所经历的成功、失落、甜蜜、忧伤、叛逆、救赎、热情和使命都融入到对这部四十分钟巨作的全情演释中。这时的演奏已经不是一种表演,而是一种灵魂的对话,一次钢琴家和作曲家隔开时空的碰撞。这电光火石的碰撞所擦出的火花一阵一阵地洒向听众,灼烧着他们的神经,把他们拽入欲哭无泪的绝望,又推上忽而刺激忽而心惊肉跳的过山车,最后在充满希望的甜蜜中永驻。

傅聪

在如雷的掌声中谢幕两次后,李坚又坐下安可了一首肖邦夜曲,感觉就像斯拉夫的骏马在法国骑师的驯化下,优雅中带着野性,分外诱人。

听众走出音乐厅,感觉飘飘然,一身轻松。日间在纷扰尘世中所沾染的疲惫、挫折和消极仿佛都被音乐洗净了,明天又将翻开崭新而美好的一页。

演奏者带着倾诉后的满足,稍事休息,继续他在舞台上的征程:9月23日在上海交响乐团小厅加演一场“指尖上的灵魂”音乐会;11月8日和慕尼黑室内乐团在上海音乐厅合作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K414;11月9日飞往韩国首尔演出;11月14日回到巴黎的住所,接受了我的电话采访。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对钢琴的要求。9月21日“指尖上的灵魂”首演当天,调音师在台上一直调到最后一分钟,下半场舒伯特奏鸣曲之前又用了整个中场休息的时间重新调音,这是为什么?他答道:“因为德彪西的音色需要朦胧些,舒伯特的需要亮一些,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需要以不同的音色展现。但归根结底,音乐的内容永远高于表现形式,钢琴家是借助钢琴来表达乐谱上的乐思,而不是依赖钢琴做出最美的声音。”从这点上来说,他真正佩服的是一个无论在什么钢琴上都能够弹出自己音色的钢琴家——傅聪先生。三十多年来,李坚无数次地在不同场合听傅聪先生在不同的钢琴上弹琴。无论是三角钢琴还是立式钢琴,是施坦威还是雅马哈钢琴,只要到了傅老先生的手下,就都能发出那中国诗人所特有的声音,那曾经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波兰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震慑了西方世界的玛祖卡的声音。

在舞台上演奏时的李坚像个稳如磐石的巨人,身体随音乐摇摆的幅度非常有限。在被问到对肢体语言比较丰富的演奏有什么看法时,他诡异地撇撇嘴角,一语中的地说:“我不接受为吸引眼球而作的肢体表演。但只要肢体语言是钢琴家表达音乐的必要条件,我都接受。譬如说郎朗,我多次听他在世界顶尖音乐厅开独奏会,和国际一流乐队、指挥合作,非常能体会他在那些场合所承受的压力,而他几乎每次都能超水平发挥,说明艺高人胆大,值得佩服。当然,他的动作幅度可能是大了些,但只要他的声音成功地传递了音乐的信息,就算动作幅度再放大十倍我也能接受。但如果有人觉得只要模仿他的动作就能弹得像他一样好,而不从音乐上着手去理解、去表达,那他们就是东施效颦,活该让人嗤笑。另外,我倒是建议那些在网上恶搞郎朗‘胸口碎大琴’的人们能够亲自到舞台上、钢琴旁、聚光灯下站个几分钟,体会一下台上的紧张和压力,下台后再反省一下自己无聊的用心。”

自从2009年回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担任钢琴系主任以来,李坚虽然依旧活跃于欧美的古典音乐舞台,但却是第一次在上海开独奏会。音乐厅内的硬件设施良好,有服务生举字母牌巡视,观众的整体集中度很高,不过仍然会有咳嗽声、小孩子的走动、边门的嘎嘎声等。当被问到在聚精会神的演奏中对这些噪音的干扰会作何反应时,他笑道:“如果要求绝对的安静,我会选择到墓地演奏!”“咳嗽是难免的,门的问题也不是刻意的干扰,至于小孩子么,能被家长带来听我的音乐会,已经值得鼓励了。但既然到了音乐厅,就应当学习和遵守音乐会的礼节,否则惊扰了同场认真聆听的听众,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了。”

时间很短,问题很多。有关于作品中、演出中、合作中、练习中、教学中的很多感想,不是一个电话能够讲清楚的。但至少,我们开了个头,对舞台上那个在平凡的我们和逝去的伟大灵魂之间传递信息的使者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希望再次看到李坚的演出,也希望他在音乐教育领域的耕耘有所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