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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尔曼:我是一个“音乐建议者”
帕尔曼正在接受采访
在准备帕尔曼的资料时,看到最多的一个词恐怕就是“身残志坚”了。然而,当真正面对这样一位开朗乐观、幽默风趣的小提琴大师时,你的脑海里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个词。在上海柏悦酒店(Park Hyatt)的采访,他数次把大家逗乐,现场欢声笑语不断。
大师虽年过七十,手指却依然如此灵活,技术丝毫没有退化的迹象,他将此定义为自己的“幸运”。帕尔曼坦言自己并不会每天练琴,“昨天我一直在飞机上,而今天我要接受你们媒体的采访,所以没时间练琴,这是你们的错,哈哈”。……
十六年来发行的首张独奏专辑
伊萨克·帕尔曼堪称是当今世界最引人注目的小提琴演奏大师了。在其杰出的职业生涯中,他共获得过十五座格莱美奖、四次艾美奖和肯尼迪中心荣誉奖,以及两届美国总统里根和克林顿分别授予的“自由勋章”和“国家艺术勋章”。2008年,为了表彰帕尔曼卓越的艺术成就,格莱美授予他“终身成就奖”。
前不久,帕尔曼与多年的挚友艾曼纽·艾克斯(Emanuel Ax)合作,在DG录制发行了一张福雷和理查·施特劳斯作品的唱片。这是帕尔曼此前从未录制过的作品,也是他近十六年来发行的首张独奏专辑。福雷于1876年完成了《A大调第一小提琴奏鸣曲》(Op.13),那是作曲家旋律最优美、最让人无法抗拒的作品之一,听起来仿佛“有着法国香味的勃拉姆斯”(French-perfumed Brahms)。在帕尔曼看来,福雷奏鸣曲的乐句演奏起来非常享受,让人沉醉其中,“因为它们是如此富有内涵,就像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理查·施特劳斯于1888年创作的《降E大调小提琴奏鸣曲》(Op.18),是作曲家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提琴奏鸣曲。当时理查正在追求他未来的妻子、女高音歌唱家宝琳(Pauline),因此作品中充满了绵长的呼吸以及歌唱般的浪漫。帕尔曼说,当他演奏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时,他会在脑海里编故事,帮助自己理解那些乐句。“在慢板乐章中,我想象自己身处一家咖啡馆,非常私密的、温馨的……”
老友艾克斯不止一次地对帕尔曼说,他应该录制理查·施特劳斯的奏鸣曲,因为它就像是为小提琴家量身定做的。“你可以在这部奏鸣曲中听到《玫瑰骑士》的影子,所有的停顿和开始都充满了戏剧性,对于伊萨克那充满光辉的音色来说,它是非常理想的。”由于理查·施特劳斯本人会拉小提琴,因此作品中的小提琴声部充满了高难度的技巧,同时钢琴部分也相当具有挑战性。
此前,为了庆祝帕尔曼的七十岁生日,DG发行了帕尔曼的二十五碟套装录音全集——那是自1968年至2001年,帕尔曼为DG以及Decca录制的二十五张经典唱片,代表了他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二十五岁时,三十岁时,四十岁时。“有时候我重听这些唱片,我会对自己说,这很好,但我现在不会这样拉了。今天,也许我会用一种不同的色彩或阴影来描绘这部作品,它将给人以不同的感觉。就好像你开车从A地到B地,你可以从这条街走,也可以从那条街走。你仍然到达了相同的目的地,但你走了一条不同的路。”这就是殊途同归的意义所在吧。
帕尔曼为DG录制的第一张唱片,是1978年在波士顿交响乐大厅与波士顿交响乐团和小泽征尔合作的贝尔格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与小泽征尔合作斯特拉文斯基的协奏曲,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要指挥好这部作品并不容易,在节奏和速度的把控上需要相当的技巧和经验。当我第一次和小泽征尔合作这部作品时,我就叫道,‘哦,天哪,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一定要和他录制这部作品!’”至于贝尔格的小提琴协奏曲,毫无疑问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提琴协奏曲之一,“所以,对我来说,那是一张梦想成真的唱片”。
帕尔曼与艾克斯录制的新唱片
DG发行的帕尔曼二十五碟套装录音全集
帕尔曼与阿什肯纳齐的一系列合作,始于他1968年为Decca录制的弗朗克奏鸣曲和勃拉姆斯的圆号三重奏。“在阿什肯纳齐伦敦的一场音乐会结束后,我去了后台,他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录一张唱片呢?’”就这样,他们去了阿什肯纳齐的家里,一起演奏了几首小提琴奏鸣曲。“可以说我们是对彼此进行了一番试听(Audition),尽管我当然知道他是一个伟大的钢琴家,而他那个时候也一定听过我的唱片。”
帕尔曼表示自己能在DG录制那么多唱片是非常有意义的。“DG在录制伟大的音乐方面总是享有很高的声誉,我觉得那才是一家真正的音乐公司——一家有艺术追求的唱片公司。”1981年,帕尔曼在芝加哥与丹尼尔·巴伦博伊姆一起录制了埃尔加的《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Op.61)。“由于丹尼尔与杜普雷以及埃尔加大提琴协奏曲的关系,能够和他合作这部作品让我兴奋至极,我觉得自己和他可以产生很多共鸣。”之后的1983年至1986年,帕尔曼又与巴伦博伊姆合作录制了莫扎特的全套小提琴奏鸣曲,“那是我为DG录制的规模最庞大的一套作品”。
你的音乐耳朵需要“甜点”
采访后的第二天,帕尔曼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举行了一场独奏会,演奏了勒克莱尔(Leclair)《第三小提琴奏鸣曲》、弗朗克《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勃拉姆斯《C小调谐谑曲》和斯特拉文斯基的《意大利组曲》等。帕尔曼告诉我们,他之所以选择这些曲目,是因为他本人的偏爱,“我只演奏我喜欢的作品”。他坚信,舞台上的艺术家应该首先为自己演奏,因为只有能打动自己的音乐,才能打动其他人。
勒克莱尔的《第三小提琴奏鸣曲》并不是常见的音乐会曲目,但对帕尔曼来讲却是意义非凡,因为他在录制人生中的第一张唱片时就演奏了它。“那是一首美妙、浪漫的作品,最特别的是,和大多数的巴洛克作品相比,它的和声比较现代——请注意,当我说‘现代’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它不是老套的(Old-fashioned)。”
斯特拉文斯基的《意大利组曲》原先是一部乐队作品,由杜什金(Dushkin)改编为小提琴与钢琴的版本。斯特拉文斯基的一生尽与怪和声作斗争,旋律怎么难听怎么写,目的就是让人唱不起来,难得写出像《意大利组曲》这么好听的音乐。“有些观众一听到斯特拉文斯基,就会说‘哦,我的天哪’,但我们应该知道,斯特拉文斯基的一生分为很多个时期,作品风格相当不一样,比如这部作品他就写成了巴洛克风格,非常优美,有着典型的斯特拉文斯基式的‘幽默’。”
帕尔曼在世界各地广泛巡演,无数次重复演奏同样的曲目,他如何才能保持对音乐的新鲜度呢?对此,帕尔曼的秘诀是:每段时期演奏不同风格的音乐。“比如说,在演奏同一风格的作品二十场音乐会之后,我就会换成其他的风格。”他经常对自己的学生说,演奏音乐会的挑战并不在于第一场音乐会,而是第三、第四、第五场音乐会。“当你演第一场音乐会时,所有东西对你来说都是崭新的;演第二场音乐会,你觉得很舒服;但到了第三场、第四场,演奏可能已经变成一种机械的运动。演奏的次数越多,挑战就越大,因为这时技巧方面的工作(How to play)已经结束了,我必须更加专注于我演奏的是什么(What I play)。”
不过,帕尔曼同时又表示,如果音乐本身很棒,那就没有问题了,因为你永远可以在音乐中挖掘到新意。“比如弗朗克的奏鸣曲,不管我拉了多少次,它听起来还是如此妙不可言,拉上一百遍也没关系。”有一次,帕尔曼连续演奏了八遍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但每一遍都觉得自己拉得不一样,“因为音乐把我引到了不同的方向”。伟大的音乐作品能让演奏家在重复表演的过程中发现新的亮点,从而让每一次的诠释都变得与众不同。
帕尔曼在电脑里有一个专门的文件夹,上面记录了他什么时候在哪里演了些什么作品,下次再去那儿巡演的时候,尽量避免重复。那么,在安排一场独奏会的曲目时,有什么元素是他认为不可或缺的呢?“多样性,”帕尔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是最基本的,除非你要演一些特定主题的音乐会,比如‘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全集’,那是特殊情况,人们知道他们将会听到的是什么。但如果是一场常规的独奏会,我喜欢将曲目安排得富有多样性。”他认为音乐会的曲目需要有对比,“你有大型奏鸣曲,你就得有小曲。”事实上,那些短小精湛的作品对帕尔曼非常具有吸引力,他认为它们是小提琴宝库中的一部分,“就好像你吃一顿饭,你有头盘、第二道菜和甜品。你肯定要吃甜品的,对吧?你的音乐耳朵需要‘甜点’”。
年轻时的帕尔曼
我是“指导”,不是“指挥”
早在二十多年前,帕尔曼就开始涉足指挥事业了。“我指挥的第一支交响乐团是以色列爱乐乐团。因为我和这支乐团合作甚多,彼此之间非常有默契,所以指挥起来非常舒服。即使我发现自己指挥得不够好,情况也不会变得太糟,因为你是和一群朋友们在一起,这比我去指挥一些不了解的乐团要容易得多。”帕尔曼坦言,指挥一支非常出色的交响乐团,比如波士顿交响乐团、芝加哥交响乐团、纽约爱乐乐团、柏林爱乐乐团等,其挑战是他们和那么多世界一流的指挥家合作过,“如果我要指挥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怎么能够说出我的理解和卡拉扬或者索尔蒂的有何不同呢?”
尽管早在朱利亚音乐学校学习小提琴的时候,帕尔曼就上过一些指挥课了,但他仍然谦虚地称自己不是“指挥”(Conducting),而是“指导”(Coaching)。在排练时,他会拿一支铅笔,而不是指挥棒。“指挥棒是指挥用的,当你拿着铅笔时,你是一个老师。”在帕尔曼看来,指挥和教学这两件事有很多相似之处。“当然,我不知道对于一支交响乐团,你是否可以说是‘教学’(Teaching),也许你可以说是‘建议’(Advising)。我是一个音乐建议者(Musical Advisor)。我可以建议您在这里做一个渐强的效果吗?我可以建议您在这里不要拉一个So吗?”说着,他就像模像样、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了。
帕尔曼非常热爱教学,他告诉我们,教学对他的音乐演奏事业影响至深。“我经常对我的学生说,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可以教学的机会,你教其他人的同时也是在教你自己,因为它能让你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聆听。”在挑选学生时,帕尔曼可以用一秒钟就看出对方是否有音乐天赋。“天赋将会产生什么结果你不知道,但在那一刻,你可以知道他有没有天赋。”不过,帕尔曼并不认为音乐天赋显现得过早是一件好事,一切都要等成年以后才能定性。“如果你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有天赋的小提琴手,那么到他们可以存活下来,还有六七年的时间,他们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天赋,直到十八岁吗?那可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如果你那么年轻,就已经如此成熟、出色了,那么接下来的时间你该干什么呢?你还有什么空间可以发展呢?”
说到练琴,帕尔曼认为关键并不在于练习时间的长短,而是练习时的态度。“这也因人而异,比如海菲茨很有趣,他每天早晨起床后都要练习音阶,这样让他感到自在、舒服,即使在他退出舞台后,他仍然保持了这样的习惯,就好像你每天早晨都要吃早餐一样。”帕尔曼坦言自己在青少年时期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练琴,但开始世界巡演后,练琴时间就变得不太规律了,现在只会在需要的时候练琴。“昨天我一直在飞机上,而今天我要接受你们媒体的采访,所以没时间练琴,这是你们的错,哈哈。”
在帕尔曼看来,音阶的练习非常重要。“小提琴演奏家不像吉他演奏家那样,吉他上有品,而我们是依靠触摸和记忆来演奏的。所以,当你练习音阶的时候,你就是在练习音符的位置,练习你的肌肉记忆。”帕尔曼相信,只要坚持练习音阶,那么开始学习一部新作品时,一半工作就已经完成了。“就拿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来说吧,里面有很多琶音和音阶,还有一个段落都是八度音,如果你手里有音阶的基础了,那么这些段落你就不需要再练习了,你学起来就会快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