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幻影小城

新工作第一天报道，毛豆豆提前半小时到了跟天星约定的地方。这是叶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大厅，一楼大厅中央竖立着一个雕塑，看上去有5米高的样子，雕塑是一个现代男人的模样，西装革履，带着眼镜，手里拿着一只褐色的公文包，眼神眺望向远方。毛豆豆觉得在这么豪华的酒店大厅里，放置一个因为体型巨大而略显恐怖同时又完全没有创意的人形雕塑，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想，这家酒店的行政一定是审美有问题。

天星带她去了新办公室，穿过酒店一楼的走廊，在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光线不太好的会议室。里面简易得摆放了几张办公桌椅，桌子上放着两个大屏幕显示器。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两个卡座沙发和一张咖啡桌。天星招呼毛豆豆坐下，然后把办公室的窗帘拉上，屋子里暗了下来。

天星打开手机，在办公室的正中间投出一个3D游戏画面来，画面正中央是一颗蓝色的星球，星球周围环绕着像是时光隧道一样的向无尽处延展的通道。一个红衣少女背对着屏幕，站立于星球旁边，望向通道深处。

毛豆豆觉得画面带着悬疑片的味道。

“这是蓝泰公司将要推出的一款新的游戏产品，叫做幻影小城，主要是给用户提供虚拟现实体验服务。用户足不出户，就可以百分百真实感受全世界著名的风景名胜。”

天星滑动手机屏幕，画面上切换出了几个让人赞叹的美景，毛豆豆看到有雪山，热带森林还有金字塔场景。

“游戏里内置了很多具有和正常人类一样能力的机器人程序，在游戏世界里，它们具有和人类一样的外貌和行为举止。我们叫他们为幻影人。来自真实世界的用户可以不需要任何装备，直接在幻影小城中和幻影人互动。”

在投向市场之前，我们需要有专业的体验师，对幻影人的精神状态做好鉴定，以确保幻影小城投放到市场上以后，幻影人能应对来自现实世界的冲击，保持整个幻影小城的稳定性。接下来我带你去你以后的工作场所，去之前会经过一段完全黑暗但是绝对安全的环境，你应该没问题吧。”

“试试喽，没去怎么知道会不会害怕，再说了，你不是也去么。“

“好的，这样最好，兰心果然没有推荐错人”。

天星关掉演示，在办公室内侧墙上，拉开一扇1米宽的门，带毛豆豆走了进去。推门进去后，身后的门自动关上。

内屋很小，面积看上去只有十平米不到，装饰也很简单，四面白墙上什么也没有，中间放着四个固定在地面上的座椅，排成两排，有点像飞机头等舱里的椅子，第一排前面有个控制面板。毛豆豆仔细看去，椅子上还配备了安全带。

天星在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并示意毛豆豆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系好安全带后，天星按了控制面板上的启动按钮。屋里的灯灭掉了，椅子开始移动。毛豆豆像是坐在了一列车上，但是她感觉不到车速。

正如天星所说，她们启动后的环境一片黑暗，彻底的没有尽头的黑暗，寂静到除了她和天星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在大城市里生活久了，这样的黑暗和寂静都让毛豆豆有点不大适应。虽然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幽闭空间恐惧症，但还是未能克制住内心的忐忑，呼吸变的有点急促。这时候，座椅忽然晃动了一下，毛豆豆本来就紧张，被突如其来的晃动吓得惊叫了一下。她本能得伸出手控制身体平衡的时候，天星的手伸了过来，在黑暗中握住了她。毛豆豆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但是想到刚刚失声惊叫，向来好胜心强的她，觉得有点丢面子。于是解释道：“哎，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没控制好，抱歉啊。“

“对不起，是我的过失，应该事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的。我们现在坐在去工作场所的容器里，由于项目还处在保密阶段，游戏试验空间的具体位置，只有公司高层知道，其他人只能在完全密闭的空间中抵达目的地。如果你害怕，可以试着闭上眼睛，心里的害怕会少一点。”

“闭上眼睛也是一片黑暗，有什么区别呢？”毛豆豆问。

“当然有区别。“

“看不见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害怕，所以就是知道和不知道的区别。”天星说。

“好吧，这个理论好像挺浪漫主义的，不适合我。我觉得事实就是事实，跟看到看不到没关系”。

二十分钟后，容器停下来。毛豆豆极目之处，缓缓升起点点萤光，萤光慢慢得把黑色空间填满，毛豆豆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星光闪闪的黑色苍穹中，目之所及，都如此深邃悠远，虽然光太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较之于之前纯粹的黑暗来，这些光让人感到欣喜。

萤火虫的光，又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生活的村庄附近，有一个萤火湖，夏季的夜晚，泛舟湖上，如若月亮完全隐藏不见，漆黑的夜幕中便只剩了荧光点点，和眼前的情景十分相似。

“好了，我们到目的地了，这是幻影小城的初始环境。以后你每次来这里，都会是这个场景。这个夜空你会害怕吗？”天星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比起刚才纯粹的黑暗来，这个情景很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毛豆豆说。

“你小时候生活在哪里？”

“一个北方的乡村，有山有水的北方乡村。”

“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喽。”

“小时候很美，现在不好了。湖消失了，老瓦房都不见了。”

“这是乡村的命运。”

天星说完，调整了下手里的控制器，黑暗褪去，他们身边的环境瞬间变为一片森林。

毛豆豆惊讶极了。

她感到自己是在一片真正的森林里。密集生长着的高大笔直的针叶树，高耸着进入天空。阳光从缝隙里照射下来，毛豆豆眼睛被光照到，有点刺痛。她脚底下踩着绵软的厚厚堆积的落叶，挪动脚步的时候，踩过的落叶被压平，有一些细小的叶子碎片被她的鞋子带起。树木周围长着一些低矮的杂草和灌木，每一片叶子都异常清晰。有一只白色的鸟从毛豆豆面前飞过，吓了她一跳，之后那只鸟落在披着阳光的枝桠上。

这是一个完全逼真的森林，甚至连触感都如此真实。

“也许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刚刚的萤火星空才是模拟的。”毛豆豆感叹。

“你闭上眼睛，一会儿我叫你，你再睁开。”天星声音里带着笑意。

毛豆豆照做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森林消失了，眼前的不远处是埃及的金字塔，她再次以为自己进入了真实的环境。

“好吧，我相信了。这是谁研发出来的，太惟妙惟肖了。”稍顿片刻，毛豆豆似乎有些懊恼：“哎，为什么公司不让我参与这个工程，真是太遗憾了。”

“所以你知道蓝泰公司的经费都花在哪儿了吧。”天星没有正面回答毛豆豆。

“嗯，工程太浩大了，这比人类建设城市要辛苦多了，这是在创造万物呀。在这个世界里，技术才是真正的创世主。“

“好了，刚刚是带你感受一下。控制手环里目前可供我们快速切换的只有五个场景。除了初始的萤火星空，还有森林、金字塔、雪山和幻影城市四个场景。这几个场景都在一张时间和空间决定的四维地图上。除了幻影小城你可以自由走动之外，其他几个场景切换后不要乱跑里面布置了各种机关，不小心踩到可能会掉入深渊陷阱，你会有幸尝试到从高空坠下的感觉，之后你会掉入萤火星空场景里，然后会像进入太空一样，失重，并且会在无尽的空间中不断翻转、坠落，相信我，你不会喜欢那种感觉的。”

天星看向毛豆豆，一副危言耸听的样子。毛豆豆联想到坠入深渊这个词，感受到一股冷气。

“幻影小城是你以后工作的主要地方。”

天星轻抚了一下手腕上的透明手环，把场景切换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的墙壁粉刷成清新的淡绿色，一侧隔离出几个单独的透明的小房间，另一侧是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平静的江水，有几只海鸥飞过窗前，落于远处的岸边。天空湛蓝清澈，阳光照进房间。窗前放着一个大约能坐下四个人的米色大沙发，和两个单人的卡座沙发，沙发都面向窗外，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

进门靠右的地方，放了一张办公桌，后面是一把椅子。办公桌上放着空空的资料夹，和一些摞起来的空文件袋。旁边靠墙是一个白色的五层书架，密密得摆放着一些书本。

天星示意毛豆豆坐下，毛豆豆有点犹豫，她判断不了眼前环境的真假。

天星看出她的疑惑，笑了一下，自己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毛豆豆于是坐到了天星对面的沙发上。

感觉到似乎没有什么异样，毛豆豆想，这个应该是房间的真实布置吧，萤火星空、森林和金字塔都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她只是有点困惑为什么外面办公室的环境如此简单朴素，而这个屋子的装饰却要考究很多。

天星却并没有继续聊工作的事，而是低头沏茶，沏好后，他端了一杯茶给毛豆豆，然后充满期待得看毛豆豆的反映。

毛豆豆接过茶，感到杯身是热的，茶汤清冽，色泽绿中带黄。她举杯饮茶时，却感觉茶汤迟迟不入口中，她感觉奇怪，放下杯子再看，茶水却真的少了很多。

毛豆豆疑惑不解得去看天星。

这是天星早就预料到的，看着毛豆豆困惑的样子，他脸上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

“这个环境也是假的？“毛豆豆问。

“不然呢？”，天星调皮得张开双手，耸了一下肩。

“这……太神奇了，我们坐着的沙发，面前的桌子都是假的么？“

从萤火星空开始，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影小城里的世界。

“你是说，我们已经被嵌入到游戏中来了？”

“可以这么说吧，但是你随时可以走出去。”

“怎么走出去？”

“先跟你介绍工作内容吧，介绍完以后跟我一起回去，今天不用上班，你先适应一下，也可以考虑要不要做这份工作。”

天星顿了顿，看毛豆豆嘴唇有点干，于是从随身带着的单肩包里取出一瓶水来，递给毛豆豆。毛豆豆有点犹豫，天星说：“放心喝，这是真的，我从外面带进来的。”

毛豆豆接过水，打开盖子，喝了一口，这才确认确实是真的。

天星说：“幻影小城已经运行了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幻影小城板块的建造结合了现实生活中城市和乡村的优点，既有便利的交通、各种商业娱乐设施，也有广袤的农田、小型的山川和河水。你以后上班了，可以从这里出去看看，你会很爱生活在这个城市。除了商业办公楼，幻影人居住的都是花园别墅。目前共有两千二百三十四个人口居住在幻影小城里，所有人都按照初始设定按部就班得生活、娱乐、工作。

但是这种稳定状态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你之前做程序设计师的时候，就在跟这些人打交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都是带着特定的记忆、知识和情感来到幻影小城的。

尽管出于稳定性考虑，我们已经给幻影人输入了必要的价值观和初始场景需要的常识。但是运行一段时间后，他们必然仍会对现在的世界产生困惑。你要做的就是及时发现并解释这些困惑，必要的时候，可以通过思想钢印方案在意识上彻底解决幻影人的困惑。当然，如果遇到了危险不稳定的思想，在没有快速应对方法的情况下，你可以自行快速设计并实施思想钢印方案，事后再报备给老板。”

“我的上司是？”

“看我手环上标有boss的触摸图标，点开后，关于如何汇报如何请示以及联系方式在里面都有详细的说明。”天星给毛豆豆看了下手环，果然有个boss图标，图标下是个锁定的标示。

“除了场景切换可以方便快速得触摸到外，其他功能为了避免误用，都需要解锁才可以使用。你后面可以设定自己的解锁码。对了，场景快速切换意味着，对于幻影人而言，在这几个特定场景中，你是具有瞬移功能的。但要记住，在这个世界，要最大程度掩盖自己的身份，尽力做到让幻影人认为你跟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人。”

“你在幻影小城的身份是个专职心理咨询师，并同时兼职做记者。”

“这个身份听起来也太可疑了。记者那么忙，有兼职做这一说吗？而且，我没有做过心理咨询师，不会穿帮吗？”毛豆豆问。

“放心了，你的身份已经通过初始设定，加入到所有幻影人的认知里了，他们对此会深信不疑的。这两个身份设定主要是便于你了解幻影人所思所想。关于专业问题，手环会时刻给你指导的。记住，明天你的心理咨询室开业，你要按时过来。”

“幻影小城里的人知道明天开始接待客户吗？”

“这个已经通过幻影小城里的广告媒体投放了。”

“广告媒体？”毛豆豆有点不解。

“幻影小城里的广告可以随时在幻影人的面前展示，不需要任何介质。拥有手环，就拥有了对这个空间的意识流引导权，你可以随时插播自己想要表达的观点、广告给幻影人。”

“这么说，后面我会成为幻影小城的全能的主。”

“可以这么说。”

“这对他们而言公平吗？”毛豆豆问。

“从他们出现的时刻，就注定你和他们不公平了。就像上帝和他的子民并不公平一样。”

“但是，要慎用广告和意识流引导，要时刻记住，除了思想钢印里的内容，幻影人拥有和正常人类一样的认知和思考能力。如果意识流引起幻影人反叛或者产生过多的困惑，极有可能导致幻影小城环境不稳定，因为他们和人类一样，拥有对周围环境的破坏能力。”

毛豆豆：“为什么要给他们破坏的能力，据我所知，通过程序设定，完全可以抑制这种能力。”

天星：“因为我们想营造一个可以互相制衡的稳定的世界体系，只有给幻影世界里的人设定足够平等的规则，才会促进幻影世界在现实世界中被认可。”

回去的时候，天星带着毛豆豆，从咨询室出去，进入所在大厦的电梯，他把电梯按在了8.5楼。电梯打开以后，毛豆豆看到了和来时一样的房间布置，四把沙发椅和一个控制面板。

天星说，记住：“只有这个电梯，这个楼层，可以回去。”

毛豆豆：“幻影人点击了同样的楼层，会发生什么？”

天星：“他们看不到这个按钮。”

他们坐上沙发椅，天星触摸了下控制面板，房间变得漆黑，之后座椅慢慢启动。

和来时一样黑暗的旅程，20多分钟行程里，两个人似乎都有些累了，不再讲话。毛豆豆听到天星在寂静中的呼吸声，她闭上了眼睛，不再惧怕黑暗，只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尽量长一点。

灯再次亮起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屋子，多了一扇门，天星打开门，他们回到了办公室。

“你明天会来吗？”天星又跟毛豆豆确认了下。

“去的路程有点害怕，不过我想我应该能克服。”

“这样吧，明天我正好没有外出的安排，我把你送过去接回来吧。”

“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太谢谢你了。”毛豆豆发自内心感到开心。毛豆豆告别天星的时候，她心里还是带着笑。

咨询室开业的第一天。

毛豆豆看着外面的滚滚江水，想到这一切都是虚拟的世界，心头猛然袭来一阵恐怖感。她不知道此刻周围真正的环境是什么，她被嵌入到一个虚拟的世界中，也许她已经是一个机器人了…

毛豆豆慌忙从背包里取出从外面带进来的水，喝了两口，感受到水的浸润，她好像能确认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能独立思考的人，心里的恐惧渐渐放下一些。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她忐忑得过去开门，一个穿着淡绿色套装的女孩走了进来。

她冲着毛豆豆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毛豆豆：“毛老师你好，我是辛冬冬，我们工作室之前招过咨询师，我是过来报道的。”

毛豆豆感受到手上来自对方双手的握力，和温热感，又看着对方充满笑意的眼睛。她感到辛冬冬就是个真实的人，

天星确实跟她说过这个事，在毛豆豆的预料中。

“好，先坐下来聊聊吧。”毛豆豆招呼她坐下。

毛豆豆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她已经无从去辨别真假的女孩子，温润的面孔，带着一点古典美，不是现在流行的瘦削脸，弯弯的带着笑意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拘谨。

“简历上说你是春木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北清的学生都很优秀，怎么会想到来我们的小工作室工作？”

辛冬冬有点惊讶，“可是这里是小城唯一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呀，天星跟我说，只有我们两个咨询师。”

毛豆豆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此时手环变紧，有点刺痛，她看了一下，手环屏幕上是警告的标志。天星之前曾跟她讲过，空间里会自动识别一些敏感句，并会提醒给工作人员。如果一个月内敏感句超过一定数量，工作人员可能会受到调离的处分。

“哦哦，我也是刚来到这里，有些不适应。”毛豆豆急忙打圆场。

“你也是在大洋战争后逃离到这里来的吗？”辛冬冬问。

毛豆豆怔了一下，连忙点头，天星之前跟他讲过自己在幻影小城中应该有的故事和记忆。这些记忆应该和所有幻影小城中的人是一样的：

大洋战争爆发，核武器的滥用导致整个地球环境几乎都被污染，一群健康的科学家和其他人逃到了这个未曾被战争污染的地方，打造出了幻影小城。而后又陆续会从外边世界拯救出战争中幸存的人员，安排他们在小城里疗伤并在康复中心逐渐排出辐射。辐射排干净的人，就可以按照人均面积认领一套住房，并在小城中自由活动，同时也要参与小城里的工作。幻影小城的边界是厚厚的隔离核污染的过滤墙，天空也是在过滤墙下的人造天空。过滤墙之外是一片充满辐射的死亡之地。大概要经过几百年的净化，城外的环境才适宜人类活动。

“我对战争和逃离，以及在康复中心治疗的印象很少，几乎没有细节记忆，现在回想，像是在梦境中一样，有清晰记忆的时间，就是战争之前和要从康复中心出来的时间段。医生告诉我说这是战争后的应激反应。你有更多的回忆吗？”

大概觉得自己问问题有些多了，辛冬冬又做了一些补充：“我前几天才从康复中心出来，这几天一个人在幻影小城四处逛了逛，不瞒你说，你是第一个我可以有这么多时间聊天的人。我不擅长跟陌生人打交道。”

“我更严重一些，我甚至连逃离和康复中心的印象都没有。”毛豆豆面带遗憾说。

辛冬冬略为沉思了一下：“这几天我总在想，也许辐射篡改了我的记忆。”

毛豆豆努力表现得平静，鼓励辛冬冬说下去。

“如果我的记忆无从验证，而我又充满了困惑，那有可能我脑子里的记忆就不是自己的。”

“我看你这咨询师得先给自己做下治疗，如果人的记忆里的东西不是自己的，那一定是脑子坏掉了。”豆豆打趣道。

“真的，我回忆里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无从验证。这样的巧合不得不让人怀疑。脑海里有太多不同版本的梦，尽管很多版本都只是些细小的片段，可片段却异常清晰。”

“有哪些很清晰的记忆？”

“我曾经看到过世界的开端。就是…开天辟地那样的开端。”辛冬冬说，但是显然不是那么有底气。

“哈哈哈哈，开天辟地……，你以为自己是盘古吗？”毛豆豆努力让自己的反应表现得确实像是在嘲笑辛冬冬。

“好吧，我知道你不会信。但是那些记忆真的很清晰。”

“根据你错乱的记忆，你是在战争后才看到开天辟地吗？”

“是的，在战争爆发之后，所有亲人都失联了，我在逃亡的时候，忽然就置身于一个萤火虫星空，在那里，看到了天地开合，还有大海和沙滩的出现。”

“我认为这些症状可能还是战后应激症的一部分，你自己都承认了，这是在逃亡的过程中才拥有的记忆，也可能是幻觉，人在绝望或者濒临死亡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幻象，分不清虚实。”

冬冬还想继续解释的时候，有客人走进来了。毛豆豆如释重负，终于不用再被辛冬冬追着问了。

客人叫阿斯，有一张瘦削但精神的脸。

“我这样一个垂死之人，竟然会因为战争得救，也是稀奇事。”他坐下来喃喃自语。

辛冬冬有点疑惑，这似乎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我们见过吗？”她问阿斯。

“我想…应该见过，不过我也不确定。”阿斯迟疑着回答。

“冬冬，今天有一个客户下午预约了心理咨询，我安排了你，你先看下案例准备一下。这个客人临时来访，我来负责吧。”毛豆豆叫走了冬冬，自己跟阿斯转到一个小办公室里。

阿斯进来的时候，毛豆豆用很快的时间看到了阿斯所有的修改记录，这是她曾经在面试时改造过的机器人。后来阿斯的思想和记忆多次被修改，她不知道自己增加的思想钢印是否还有效。她试着问了一句：“你对平静的生活满意吗？”

阿斯：“战争之后，重生在这个小城，以后也必继续成长在这个地方，这样的生活有何不好。生活啊，就是个圆圈，折腾再多，都是到原点。哈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你对生活有什么打算吗？”

“读诗写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哈哈哈，现在这个生活啊，我就满意了。”阿斯开心得说。

“那你这样的状态，怎么会来看心理咨询师呢？”

“因为我有困惑啊，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癌症是如何被治好的。战争能有这样的功能？核辐射能有这样的功能？”

“这个问题你也许应该去问医生。”

“不不不，这个城市的人都失忆了，医生们说什么他们只知道康复中心的事，以前的事情也不记得了，几乎所有人都对战争失去细节记忆，这个现象不是很奇怪吗？”

“也许你从来就没有得过癌症，癌症的记忆会不会是你想象出来的。”毛豆豆问。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来找你就对了，不是吗？那说明我真的是个病人。我就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完整的关于癌症和绝望的记忆。一个很快乐的人，不必纠住过去的痛苦不放，可我得搞明白。你要知道，我之前只相信自己，从不拜神，所以不可能是什么神灵显灵了。”

“那我们可以再具体了解一些您的细节症状，我建议下周可以做一次睡眠治疗。”

“我想说，可能还不仅仅是对于癌症的困惑，我对于一些模糊的记忆也很困惑，就像刚刚那位小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却想不起来，而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我觉得这不是一个个例。真的，我身边的人对一些记忆也是很模糊的，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记忆弱化甚至消退，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一种现象，如果只是对战争和康复治疗的记忆弱化，就更好理解，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会自动忽略掉一些创伤型记忆。不瞒你说，你说的现象，我也存在。”

阿斯还想说什么，毛豆豆打断了他：“下周来做一次睡眠治疗，之后看看效果，再安排其他解决方案。”

阿斯走后，毛豆豆又陆续接待了一些别的客户。很多人都谈到了记忆问题，一天的解释下来，毛豆豆有点精疲力尽。

“这帮编程师尽给我挖坑，这明显是记忆植入太过粗线条嘛，而阿斯的例子更加离谱，忽略了重要的癌症治愈情节的片段植入。”

下班的时候，她把冬冬先打发走，完成了一天的报告后，发给了boss。没想到很快就有回复，语音里传来：“关于阿斯的记忆植入，你有什么想法？”

“补充一个癌症治愈的片段吧，保留战争记忆，增加康复中心生活时间长度，由排出辐射治疗变为人体冷冻治疗。”

“那意味着，在阿斯的认知里，癌症已经可以被治愈。以后这个也将成为幻影小城的通识。”

“当然。”

毛豆豆心想：“癌症？以后幻影小城还会有癌症吗？”

她今天第一次听到boss的声音，是一个完全没有处理过的听起来略显强势的男音。毛豆豆觉得最近事情的变化有些微妙，相较于之前的平静，现在局面似乎在一步步打开。

她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天星进来了，想到不需要一个人走黑暗的路程，她心里暗自欢喜。

晚上的时候，毛豆豆又做了襁褓婴儿的梦。梦中的场景，还是记忆中的故乡，冬天里笨拙行走的老太太，和在桔色夕阳下，清脆的婴儿哭声，不一样的是，这次的梦似乎比以往更清晰。在半睡半醒中，她努力去回忆和勾勒梦中的相貌，老太太和中年人的脸却依然是面目模糊。那张婴儿的脸，却逐渐成年，最后清晰得长成辛冬冬的模样。这个结果让毛豆豆惊惧得毫无睡意，从床上跳起。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使劲灌下，捶打墙壁、沙发，感受到周围的一切依然是真实的。她想：“如果没人动过我的思想，那这梦里的想法是哪里来的？”

刚工作的时候，蓝泰公司跟她签了一个《从业者保护协议》，公司承诺任何时候，都会保护自己的员工非经同意思想不被篡改以及非经同意不予虚拟化，只要这些条款还在生效，应该不会有人对她的思想做手脚。

“那这梦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