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父亲
张新颖:因为你妈妈是一个作家,而且你写过好几篇关于她的文章,一般来说,关于你妈妈的印象大家比较清楚;关于你爸爸就不太清楚了。
王安忆:我爸爸是比较模糊了。
张新颖:多谈谈你爸爸吧。
王安忆:我觉得我对我爸爸到现在还不了解。首先,我爸爸不像我妈妈跟小孩子那么亲密,我妈妈这个人别看她有写作的事业,可是对她来讲,第一还是孩子,孩子始终是第一位的,这个是最重要的;但我爸爸和通常的男性一样,不会把小孩子看成第一位,事实上,后来的命运证明,我爸爸比我妈妈更需要这个家庭。我觉得我们这个家庭对我母亲是个很大的拖累,如果不是为了我们这些人的话,我母亲会发展得更好,会轻松很多;我们这些人把我母亲拖累得很严重,因为我母亲非常在乎我们。我对我父亲真的是不太了解的,我记得我父亲去世以后,报纸上做过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是杨绍林安排的,我很感谢他。他建议通过我,来谈我的父亲。这篇文章出来以后,我父亲有个老战友,打电话给我。她说你对你父亲一点都不了解。她说你父亲当时在部队里边是——我这个说不清楚啦,总之他当时在新四军里面是一个很突出的人,艺术上很突出的,他是导演,戏剧上已经很……等于是个教导员;她就说你对你父亲根本不了解,你说的都不太对,把你父亲说低了。我的父亲,他的情形其实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突出吧,他出生在马来亚——当时新加坡还没有独立,还没有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当时都叫马来亚,他是在新加坡这一边出生的。我的曾祖母带着祖父,当时还是个孩子,跑到新加坡去的,然后有了我父亲;他是他们家的长子,长子长孙,家里面很宝贝。我父亲一向是个很娇惯的人,于是呢他不喜欢做生意,他也不喜欢劳动,他就喜欢读书,而家境却走下坡路,不可能让他一直读下去。家里面的衰落,全都是性格造成的,我祖父也是一个很挥洒的性格。所以,我父亲老是说他童年不快乐,并且以为所有的孩子都不幸福。他就喜欢戏剧,喜欢写作,我父亲他在那边就是文艺青年啦,所有的文艺青年其实都是和左翼有关系的,和抗日、革命都有关系,他就是这么一个文艺青年。他回到中国是为读国立剧专的,并不是来参加革命的。
张新颖:他大概是多少岁回到中国的?
王安忆:二十一岁回来的,应该是一九四〇年回来的。
张新颖:那你祖父是从哪里到新加坡的?王安忆:从福建同安,祖父是跟着我的曾祖母,当时我祖父大约八九岁,像我祖父母的历史很糊涂,谁也搞不清楚,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那都是一些没有历史意识的人,有些像初民,闽南那地方开发得晚。
张新颖:所以你写《纪实与虚构》就没有写父亲这一脉……
王安忆:哎,完全拉掉了。
张新颖:你只追究你母亲的历史。你父亲回来读书——其实没有读吧?
王安忆:抗日战争嘛。他也是不了解情况,他来读剧专。等他从海上漂到上海,剧专已经关门了,这我知道,他就在上海流浪吧。这个时候他还靠家里接济,全部生活费靠我祖父邮寄,一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就是我爸爸进步的成本吧!战争爆发后,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邮路断了,我爸爸就没有接济了,没有接济怎么办,结果他的那些老师就介绍他去苏北根据地。
张新颖:他的老师?
王安忆:他的老师其实都是地下党,最早的时候戏剧文学全都是革命的产物。那么就去了苏北根据地。他也蛮惨的,每次精兵简政总是简到他,可能如我父亲这样的来历总不是最可靠的革命力量吧,他被“简”回来,回到上海漂泊一段,然后再接上关系跑到根据地去。
张新颖:那你父母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王安忆:就在这个时期认识的。
张新颖:苏北认识的?
王安忆:就是这个时期,在文工团里,我妈妈是团员,我爸爸是导演,还是什么主任,反正他衔头一大堆,真的,我不是很了解我父亲这段历史,总之他在那边挺辉煌的,一直到“反右”,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尽管如此,我爸爸还认为他人生最有价值的两件事,一是革命,二是艺术。我是一九九一年的时候第一次到新加坡,我们上海这辈人,我是第一个到新加坡去的,然后我的婶婶、姑妈就带我去祭祖,去上坟,我看到这墓碑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当然,把我的名字刻错了,在他们脑子里面我们这一支是很重要的,我就是坟里人的后代。然后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堂哥、堂姐,原先很渺茫的一个亲缘就这样到了眼前。然后他们还说奶奶——我从来没见过她,他们说奶奶特别喜欢看你们小时候的照片,一天到晚指着照片说这是谁这是谁,我的哥哥对我叙述这些情景,以及她去世的情景,那景象令人难过。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好像就从那时候开始了,这好像蛮惨痛的。
张新颖:你写《伤心太平洋》和这个有关系么?
王安忆:对,有关系,所有的材料都来自那边,可以这么说。
张新颖:这个作品写得也有点儿模糊。
王安忆:因为材料有限,材料实在很有限,但情绪却格外饱满,来自新加坡之行,第一次去新加坡的感受真的是伤心。去上坟,看着我爷爷奶奶碑上的照片,我觉得他们过得不开心,不幸的表情。在热带,人会很焦躁,所有的苦痛都会变得很尖锐,炎热、生计、儿子不肖,然后日本人入侵、沦陷、种族矛盾,这个国家真是苦难重重,所以别人都骂李光耀,我就觉得李光耀伟大,很多人不喜欢李光耀,觉得他专权,铁腕,你想生存危机这么严重,他怎么能不紧张,别的少说,首先要保住生命,保住生存。
张新颖:我看到你对新加坡有一个说法很有意思,你说这个国家是按照理性设计出来的。
王安忆:有一个小说叫《一家之主》。
张新颖:呃,我明白了。
王安忆:我觉得新加坡的繁荣与发展是以一种丧失为代价的,就是诗意的性格——它以丧失诗意为代价,这么小一个地方,处境那么复杂,它必须要理性,不理性没办法。这地方我觉得很悲壮的,你想,中国的华侨尤其往南洋这边去的那么多,财富积累起来了,政治上却没有地位,都是土著统治。只有一个地方是华人掌握了政权,就是新加坡。所有的东南亚地方,菲律宾也好,马来西亚也好,华人都是很有钱的人,可是都没有地位的,就是因为中国人不关心政治。但是李光耀这样的政治家,是和我爸爸这类人天生有抵触的,我爸爸这类人肯定不可能在那种严格的秩序下存身,所以我爸爸是一定要跑出来的,他不跑回中国,也会钻进丛林参加共产党,别无出路。我那些表哥讲话也很随便,他说你爸爸要在新加坡的话,老早就被李光耀枪毙了。但是我还是觉得李光耀了不起。我的背景很复杂哦,只是在我的身上没什么体现,因为它不可能同时地集中地展现。我的大表哥喝醉了酒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觉得有一定道理,大表哥说你妈妈血统比你爸爸高贵,因为你妈妈是浙江绍兴那边的人,你爸爸是福建那边的人,从人种学上讲,浙江文明的历史长。
张新颖:你不是追究你妈妈的血统追究到少数民族吗?
王安忆:这是瞎追究,想象和虚构的。中国的人口南北的迁徙特别多,怎么可能期待一个种族姓氏保持不变?
张新颖:你用力追究你妈妈的血统,可是我觉得,你父亲的血统里面可能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
王安忆:我父亲这个血统呢不像我妈妈这边进入文明史比较早,记载就很少。
张新颖:他一开始那个地方算客家吗?
王安忆:有人说我们家是客家,但是他们并不承认,我父亲没什么历史兴趣,他那边的亲戚么,他们都是做生意的人。你要说他们是客家人他们还不高兴,因为客家人社会阶层比较低。搞不清楚,这事你去问谁,谁都不能回答你。他们都是那种人,我觉得我爸爸他们家亲戚全都是那种没有历史自觉性的。
张新颖:如果他这个家族一直在福建同安,其实从写作上讲可能是没多大意思的,偏偏你祖父又到了南洋,然后你父亲又回来,这个里边应该是有很多可以挖掘的。
王安忆:回来的人很多的。华侨,尤其是青年,都向往内地。我父亲也经常讲,他和他们家人在一起从来不开心的,他们家亲戚老喜欢到上海来看他,一般接待全部都是我们这些人承担,我爸爸不太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我父亲经常讲他一辈子就两件事情,一个革命,一个艺术,这两件事情和他们在一起都变得没有价值了,因为他们都是那种做生意的人。
张新颖:你父亲就是那种文学青年。
王安忆:这个文学青年一直延续到他老年,我觉得他到老还是文学青年,好像没有再发展过,始终是文学青年,到老也是。
张新颖:那你父亲平常也不大给你们讲他的经历?
王安忆:上岁数以后他很爱讲了,兴奋起来他会讲,但他的那些讲述前后不着边际的,系列性比较差,有的时候听不懂,他在军队里面这一段,你看我就不大清楚。
张新颖:他是老了以后才跟你们讲经历?
王安忆:对呀,这就是他的一个问题呀,他好像就不屑于和小孩子多说话的,不像我母亲。我父亲到老的时候才想起我们,可这时候我们又大了,我们又不屑于和他说话了。这个父辈与子辈之间的感情吧,是从小生就的。
张新颖:这有个男人和女人的差别,母亲就是要跟孩子亲近一点。可能很多的父亲都有点像你父亲那个样子。
王安忆:其中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像我母亲是一个特别喜欢孩子的人,而我父亲年轻时是不要孩子的,我父亲自己是个孩子,他像长不大,他是个不要孩子的人,到老年的时候对我们也不是对孩子的喜欢,他对子女的需要是出于一种安全感。他不像我母亲,我母亲就是特别爱孩子。
张新颖:那你父亲就是一九六一年回上海。
王安忆:他不是回上海,他是到上海,应该说他是终于正式定居上海。
张新颖:到上海算是从部队复员了呢,还是……王安忆:不是复员,他已经被开除军籍了,他是——一九五八年被开除军籍的吧,你看我对他的历史都不大清楚,看他的生平吧,他有简历,这段历史也被抹杀了……我爸爸入党也很晚,他一九四五年才入党,他担任过文化教员、戏剧部主任、副团长,这时他还没入党呢。然后又在华东军区政治部文艺科任文艺干事和创作研究员,后来又做了华东军区政治部剧院的戏剧部主任,然后担任总政驻南京话剧团导演……这就到了一九五八年,这段时间就给他们跳过去了。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他是一个“右派”。我爸爸其实命还蛮好,开除军籍以后,他就到江苏电影制片厂、江苏话剧团,还是做编导,从事自己的专业,一九六二年到上海,你看我都记错了,一九六二年到上海,那我已经两年级了。
张新颖:到上海到哪里呢?
王安忆:人民艺术剧院。
张新颖:然后就一直就没有变?
王安忆:一直都没有变,我爸爸始终在导演的岗位上面。你看,他哪一年被打成“右派”我心里还不大清楚,应该是一九五八年吧。
张新颖:你父母去世的时间,相隔五年?
王安忆:我母亲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份,我父亲是二〇〇三年三月份。
张新颖:你父母的去世……会不会给你一种突然的冲击——不是说人去世突然,而是对你自己来说,会不会产生出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王安忆:我觉得我父亲的去世吧,好像对我的影响还不是那么转折性的;我母亲去世对于我,就是突然间生起了一种欲望,开始觉得应该好好认识自己母亲,非常强烈的。虽然我父亲最喜欢我,可是好像我和我母亲还是更近,这和从小家庭生活有关,我父亲就是一个好像游离在家庭生活以外的人。
张新颖:关于你母亲的几篇文章,都是你在母亲去世以后写的。
王安忆:都是,为我母亲的日记介绍情景,我整理她一段日记,就写一篇文章,使人们更了解她这段时间的状况。有时候我会想,像我爸爸妈妈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来的呢,他们很不相像,很不像。
张新颖:你母亲更厉害一点儿。
王安忆:也不是,像我母亲很负责的,我母亲是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觉得像我母亲碰到我父亲这样的吧,很辛苦的。他就像我母亲另一个孩子,而且永远不会长大,不会改变。
张新颖:你父亲太艺术化了。
王安忆:我觉得我父亲因为从小在南洋生活,远离中国伦理文化,他倒真是蛮客家人的,就是男人什么都不管的,什么工作都交给女人,这点上他称得上客家人;还有就是跟我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有关系,他长子么,特别的娇宠,娇宠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说爷爷奶奶都觉得自己是很命贱的,不配做他的父母,所以说不许他叫他们爸爸妈妈,要叫他们叔叔婶婶的,我爸爸就是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的,这使他性格变得更加任性。我觉得他又很像我的爷爷,其实我并没有见过我爷爷,据说也是一个率性的人。种种这些都造成他对家庭缺乏耐心和兴趣,其实到后来最最需要家庭的就是他,要是没有家庭的话他都没地方去了。当年“右派”都很不幸,但是我爸爸还行,他是一个享福的人呵,是很享福的人,你看同样是“右派”,别人吃那么多苦,妻离子散;不能说他没吃苦,吃苦了是吃苦了,但是吃得实在不太多。
张新颖:这可能跟你妈妈有点关系吧。
王安忆:没有,那时我妈还没写出来,我妈是他被打成“右派”以后才写出道的。要说有,就是母亲维持了一个完好的家庭,给了父亲后盾。好像也有命的,我母亲曾经在绍兴找乡下人算命,乡下人算命算得蛮准的;他给我父亲算命说,他挺有福分,某些遭际在别人的话都能上吊,可是他,优哉游哉的;作为我妈妈来讲,我觉得她对付我们一家人蛮辛苦的,不像我父亲那样潇洒。其实我父亲比我母亲大六岁,但给我妈妈算命的人说,“你的丈夫啊就像你的儿子”,我觉得算得也很准。
张新颖:你父亲被打成“右派”以后,给你妈妈压力很大。
王安忆:可以想象我妈妈压力很大,那时候这种事情是相当严重的,组织上还要找我妈妈谈话什么的。
张新颖:那个时候你们不太知道这个事?
王安忆:都不知道,我妈没告诉我们。后来紧接着我妈就开始写作,所以家里面生活水平也没有怎么降低,我爸爸薪水顿减,他的处境有很大改变,可事实上我们生活还是蛮优越的。
张新颖:那个时候稿费比较值钱。
王安忆:母亲有稿费收入。我们家,你知道也没什么积累的概念,我们家里面用钱就是乱用。像我妈那人也很奇怪,她在政治比较平稳的时代就后悔,说我们应该买点红木家具呀什么;等政治运动一来立刻释然,说幸亏我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万分庆幸,要是置办了东西,还不是抄家抄掉,还吃批判。我妈好会花钱啊,我和我姐姐小时候一人一套连衣裙每套就是十块——当时十块钱什么概念?“文革”时候就有人贴我妈妈大字报,说我妈妈把两个女儿打扮得不像中国人。我妈很喜欢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