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译文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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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五版及以后各版的前言

这部小说所描写的女主人公是在经历了一个重大事件之后才开始其主要活动的,这个事件通常会被认为对于她的主角地位有致命的影响,或者至少会被认为在实际上毁掉了她的希望,使她没有可能再做任何大事;鉴于本书的这一特点,倘若公众竟会欢迎它,竟会与我持相同的观点,认为拿一个众所周知的悲剧为题材写成小说,会比单单把注意力放在这一悲剧的阴暗面上有更多的见解可以表达,那么,这种情形与公认的社会习俗和惯例就是完全对立的。但是,英国和美国的读者对于《苔丝》的反响,他们读了这本书以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证明了,极其真实地按照沉默的公众的实际想法叙述故事,而不是削足适履地将它纳入社会所公开宣称的那些行为准则的框框,这么一种做法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即使这一点眼下只是被本书获得的如此微不足道和不能代表全面的成绩所证明。对于读者的这一反应,我忍不住要表示感谢,同时我也觉得遗憾:在这个人们渴望友谊却常常无法得到友谊的世界里,在这个人们甚至觉得不被别人恣意误解就已经算是受到仁慈对待的世界里,我永远不能亲自与这些有鉴赏力的男女读者见面和握手。

我所说的这些有鉴赏力的男女读者里面,包括那些宽宏大量地对这部小说表示欢迎的评论作家(他们显然占读者的大多数)。他们所写的文字表明了,和其他读者一样,他们用丰富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洞察力极大地弥补了我的叙述的不足之处。

不过,虽然这部小说既没有教训人也没有攻击人的意图,在描写自然景色的部分力求具有代表性,在表达思想的部分力求较多地记录一些印象而较少地下断语,但是,仍然有人反对它——既有人反对它的内容也有人反对它的表述方式。

这些反对者当中,比较严厉者觉得良心迫使他们在包括什么是适合于艺术的题材等一些问题上无法同意我的观点,他们的意见实际上暴露了,他们只会将本书副题中那个形容词的概念与文明社会的种种法规使之具有的、纯系人为的、被引申出来的意思联系在一起。他们忽视了这个字在大自然中的意思,忽视了美学要求它具备的全部意思,更不用说他们自己的基督教最美好的一面赋予这个字的神圣解释。另有一类不同意我这部小说的人,其依据的理由实质上只有一条,那就是,他们断言,这部小说体现的是流行于十九世纪末的那种生活观念,而不是较早较纯朴的那一代人的生活观念——对于这种断言,我所能做的只有下面这一点:希望它有充分的根据。让我重复一遍,一部小说是作者的一种印象,不是他的一篇论证。这个问题只能说到这儿为止了;正如席勒给歌德的那些评判这一类人的信里面有一个段落提醒我们:“他们是这样一些人——只在一部作品中寻找他们自己的观点,并且把事物应该如何看得重于它实际如何。因此,争论的起因在于最基本的原则,希图与他们取得谅解是根本不可能的。”还有一段:“一旦我发现某个人——在评判诗作时——认为还有比内在的‘必然’和‘真实’更加重要的东西,我就跟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在本书第一版的说明里我曾估计,也许会有哪一位高雅的人士将忍受不了书里的某些东西。这样的人果然出现在上面说到的反对者当中。其中有一位,由于我没有作出过那种巨大努力——那种“唯一能证明这样一个人的灵魂已经得救”的努力——所以他无法把这本书读完三遍,为此他感到苦恼。另外一位则反对在一个不错的故事里出现诸如大恶魔的三尖齿叉、公寓里的切肉刀以及给人带来耻辱的阳伞这一类庸俗的东西。还有一位绅士充当了半个小时的基督徒,以更好地表示他的悲伤——为这本书里竟然对不朽的神使用了不敬的字眼而悲伤,虽然,也还是他那天生的高雅迫使他说了一句让人感激不尽的怜悯的话来原谅本书作者:“他实在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为我们写这本书的。”对这位了不起的批评家,我可以肯定地说,乖戾地猛烈斥责一位神或者几位神,并非如他所想象的是我这个人的原罪(他似乎是在作如此想象)。确实,这一罪恶也许有某种区域性的根源;虽然,倘若莎士比亚是一位历史权威的话——也许他不是——我就能让大家都看到,这一罪恶是早在七王国[2]时代就被引进韦塞克斯了。在《黎琊王》里(有人说黎琊是韦塞克斯国王伊那[3]),葛洛斯忒说:

天神们对我们好比顽童对苍蝇,

把弄死我们当作玩[4]

剩下那两三位巧妙地批评《苔丝》的,是属于那种态度不问可知的一类,大多数作家和读者会乐意把他们忘掉:有的是遇上机会准要宣扬他们那种坚定不移的观点的职业文坛拳师;有的是现代“镇压异端之锤[5]”;有的是立誓打击他人信心者,始终留神注意着要阻止那些带试验性质的尚不完全的成功在日后变成百分之百的成功;他们把别人明明白白的意思加以曲解,并且在实践伟大的历史方法的名义下搞起人身攻击来。不过,这些人也许有需要推动的事业,有需要捍卫的特权,有需要维持下去的传统,而他们的这些东西当中的某一些,却被一个写故事的人——这个人不带任何蓄意隐瞒着的目的而纯粹只是记下世上事物所给予他的印象——忽略过去,而且这个人还可能在没有丝毫挑衅意图而只是在完全漫不经心的情况下与它们发生了抵触。某个人在梦后一时想到的念头,倘若被广泛地遵照实行,也许就会在地位、利益、家庭、仆人、牛、驴、邻居,或者邻居之妻等方面[6]给这么一位攻击者造成很大的不方便。于是他英勇地把他的真实身份隐蔽在一家出版社的百叶窗后面,大声喊道:“真丢脸!”这个世界真是太拥挤了,以致稍微挪动一下位置,即使是最正当地向前挪动一下,都会擦伤某人踵部的冻疮。这样的挪动位置往往始于柔情,而这样的柔情有时候是由一部小说引起的。

一八九二年七月

前面这些话是在这本书问世后不久写下的,当时,对于人们公开地或在私下对这故事的要点所提出的激烈批评,作者感觉上仍相当新鲜。这些话过去已经说了,那么它们自有其存在的价值,我就不妨把它们保留在这里;不过,要是在今天,我很可能就不会这么写了。甚至在自本书初版以来的这么一个短时期里,那些惹我写下前面这一答复的批评家当中已经有几位“下到寂静中”[7]”了,这仿佛是要提醒人们,那些批评家所说的话和我所说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重要性。

一八九五年一月

在这部小说目前这一版里面,有几页是以前各个版本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当我把这个故事的分离的各个章节如我在一八九一年第一版前言中所说的那样汇集成一个整体的时候,这几页被遗漏了,虽然在原稿中它们本是存在的。这几页在第十节内[8]。

关于以前曾提及的本书副题,在这儿我想补充说一下,它是在我看完清样的最后时刻加上去的,以作为一个持公正态度的人对女主人公品格的评判——本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人会表示异议的评判。实际发生的情形却是,人们对它提出的异议多于对全书任何别的部分。Melius fuerat non scribere.[9]不过它仍被保留在那儿。

这部小说于一八九一年十一月分为三册首次完整地出版。

托马斯·哈代

一九一二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