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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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五斛先生

赫羽闻言,便似松了一口气,转转眼珠,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我出宫匆忙,早膳没吃好,现下肚子饿了,先吃包子去。”

这包子终究是没吃到嘴里的。

因着今日是重阳,包子铺早早的便关了门,不过,既已到了城门口处,哪有不趁机出城赏玩一番之理。

韩刍夫无意阻拦,只得紧紧跟在少女身后。

不知是这大凉女君天生便与这马有缘,还是这马也深知背上所载的人是何等要紧而不敢轻慢,一路跟下来,倒也没见一人一马出什么岔子。

王舍城外十里之距的地儿有一处山坡,深秋之季,这里也无甚美景,间或有几株野菊开的意兴阑珊。

秋风习习,拂面而去,沁人心脾的气息便扑鼻而来,一缕甘甜淡不可闻,其中夹杂的苦涩倒是浓烈的很。

赤雪和主人一样,来到这开阔之地,也好似身心自由了,连着嘶鸣好几声,欢快的很。赫羽回头看了看一路紧紧跟着的男人,笑着说道,“韩将军是在担心我么?”

韩刍夫还未开口,便听少女继续说道,“自然不是,韩将军只是怕我出了事,定王府要受牵连,我说的对么?”

鲜有被人戳中心事,抑或是说,自己本就鲜有心事,面上还是露出几分难为之色。

她毕竟是万人之上的千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朝中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定王府,他不是不知道。

赫羽话音刚落,便翻身下马,想也不想便就席地坐了下去,脚边正好开了几朵小花,顺手拈来一支把玩起来。

低首望去,目光所至,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已过了秋收时节,阡陌之上并无人烟,只一道丈余宽的水洼静静地横穿而过。

少女撑着下巴远远看着那自西向东徐徐流动的沂水,轻声开了口。

“韩将军,你在北疆十年,想必每日都是这样自由自在吧?”

韩刍夫转身向北,望了一眼远山层峦,纵然是一张宠辱不惊的脸,也不无向往。

“关外牧马,塞下猎鹰,那或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

韩刍夫收回目光,伸手将白霜颈间的缰绳挽好,拍拍马腹,那马便撒腿往秋草繁茂处跑去了。

“今晨露重,这些马都不曾好好食料,也该让它们自己去觅些草料。”

“将军就不怕,它不回来了?”

“我与白霜相伴七年,它不会离我而去。”

赫羽闻言,不禁好奇,转首望向了自己的坐骑。

“那这赤雪呢?我做它主子还不足一个时辰呢,我若是放它跑了,它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若是它不回来,或许它注定不该是你的,陛下何不试试?”

赫羽半信半疑,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掌,在马腹上一拍,轻声说了一句“去吧”,赤雪也不迟疑,紧跟着白霜就去了。

二马四蹄并蒂,寻着草料吃得正欢。

“陛下在宫里尝尽山珍海味,还惦记着宫外的粗陋之物,白霜和赤雪也是如此,困于掌马院中,每日虽食着上等草料,却不及能似这般自由自在的觅食来的痛快。”

赫羽听闻他话中之意竟将自己比作了马,恼着嗔道,“我明明是两条腿走路,白霜和赤雪却要靠四条腿,我哪里与它们像了?”

韩刍夫听着少女的嗔怪,也察觉自己言辞不当,莞尔致歉道,“陛下恕罪,是我失言了。”

赫羽歪着小脑袋饶有趣味地看着眼前男人似笑非笑的一张脸,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自今日见到他起,不是吹胡子便是瞪眼睛,终究是看见他笑了一回。

看他眉眼间有几分英姿,不过还是沉稳更甚,眸光此时已敛起锋利,温和又深邃,削薄轻抿的唇不经意的上扬着,下巴上一道美人沟甚是好看,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衬托的更有几分潇洒神韵,想来,当年也是玉树临风一少年。

“韩将军,你定是遗传了你母亲的相貌。”

“何以见得?”

少女伸出一根纤细的嫩指,在自家的下巴上从上而下划了几下。

“我看过前朝史书,史官们所著的画像,你们韩氏一族的人多长这个。”

“那古书上还记下什么了?”

“也没写下什么,无非是先君薨逝,新君继位和一些宫廷奇闻罢了。”

“难道没写下他们是如何的荒淫无度,朝纲无纪,才让你们南宫家的人有机可乘,落得个身死国破的下场吗?”

赫羽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认了,随即眼珠一动,又开口问道,“那你的母亲呢?她可曾跟你讲过,她幼时在深宅中,也是像我这般不得自由的。”

“母亲从不曾与我讲过往之事。”

“那你们整日里总得说些什么吧?”

“母亲本就是少言寡语之人,一颗心也都放在了我们兄妹二人身上,她虽身处污浊之地,却是这世间最美的人。”

赫羽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心里也是不服输的,当即道,“我的母亲也是这世间最美的人。”

韩刍夫见她一双眸子雪亮,赌气似的撅着小嘴,不禁莞尔道,“都说陛下和单皇后生的九成像,陛下这是在夸赞自己吗?”

赫羽闻言,小脸登时飞起两片红晕,双眸一瞪,嗔怪道,“将军与我三皇叔也是同辈中人,我自当拿你做长辈看,你怎的不念长幼有序,还调笑起我来了?”

少女说罢,好似心头懊恼还未消散,站起身来,走过去将还自觅食的赤雪牵在了手里,边走边伸手摸摸它已然吃得滚圆的肚皮,一张小脸方才转怒为喜,嘴里一阵娇笑清脆悦耳,眉梢眼角都是快意。

“韩将军不是还有要事去做吗?时辰不早了,快些去罢。”

“陛下...”

“嗯,将军快去吧,我让亭司里的将士送我回宫便好。”

韩刍夫将少女眼底的不舍看的真切,动了动嘴角,终究还是问了一句,“陛下,可愿随韩某一起去个地方?”

“啊?愿意...我愿意。”

却说二人下了山坡,沿着大道骑行了数里,又进了道边左侧的丛林之中。

小道崎岖,赫羽却是一路难掩欢喜,催着赤雪不落人后,细腻清澈的声音在寂静的层林里荡漾开来。

韩刍夫几番叮咛,却是无奈,只得一路小心翼翼紧随左右,生怕她出个好歹来。

“将军为何不早说,你口中的要紧之事便是来看望老友。”

“我与五斛先生相识十数载,来看望他本也不是要紧之事,只是家常之事。”

“那五斛先生可喜有陌客叨扰?”

“若是不喜,陛下欲待如何?”

“我就默默地赏会儿花,再悄悄地走了便是。”

穿过一片竹林,眼前便多了一处院落,三间小屋并成一排,与这林中野景浑然天成般。

若非看着那由竹子做成的三面竹墙整整齐齐,似有人为打磨的痕迹,真要当这里是什么山精野怪落脚之处。

还未走近,便有花香袭来。

推开门扉,院中一个男子正端着簸箕在采菊,看其模样,竟然猜不透他年岁如何。

那人闻声抬头,看见有客前来,面上一喜,嘴里咿咿呀呀几声,便欲进屋去。

韩刍夫对着他做了个摆手的姿势,那人心领神会,朝着男人身后的少女笑了笑,算是迎客,便又将心思落在了手里的活计上。

赫羽看着这满院的花色,赤墨错落,浓淡相宜,比起今晨看到的龙爪菊,当真是野趣丛生,秋意盎然。

“既然来了,便请进屋吧。”

屋内传来一人声,苍迈萧瑟却又满含笑意,赫羽闻声,方知眼前的哑伯伯并不是五斛先生,暗笑自己当真糊涂。

放轻步子随着走在前面的高大身影迈进屋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站在几前执笔,粗衫麻履,神态安然,一笔落成,方才抬起头来,目色正落在了自家身上。

韩刍夫作了一揖。

“不知先生正在挥毫,打扰了先生雅兴。”

“无妨,只写了两个字罢了,女娃娃且来看看,老夫写的是什么?”

赫羽走上前去,将宣纸拿了起来,一眼看去,心头一颤,那纸上墨迹未干,正是含笑二字。

“今晨喜鹊在院前叫个不停,老夫便料想是有贵客来到,不曾想,竟是圣上光临。”

老者边说着便欲行礼,却被少女一把扶住了。

“先生无须多礼,今日我是舍下之客,客随主便。”

“前次听闻陛下孤身犯险,只带着几个侍卫便闯了鲜卑主帅的大营,老夫还道你长着三头六臂,不曾想,却是个弱风拂柳的盈盈弱女。”

赫羽掩着小口嗤笑一声,“先生真会说笑,我还真想长个三头六臂呢。”

五斛先生朗声大笑,请二人落座,方才在院中采菊的哑仆提着香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为三人看上茶,又悄然退出。

赫羽一路骑行而来,口中干渴,也不客气,端起一杯便饮了一口。

不及坐下,便又拾起两字仔仔细细端详起来。

五斛先生见少女眉目专真,便好奇问了一声,“陛下书法如何?”

“我幼时顽劣,书法不精,我原以为我那师傅的笔法已然是登峰造极了,今日见到先生两字,却是更胜一筹,看似蜻蜓点水,实则虬劲有力,好看,好看。”

“陛下若是喜欢,此二字就赠与陛下。”

赫羽闻言,嘴角却泛起一丝苦笑。

“我自然是喜欢,只是,父皇去后,这世间已无含笑公主其人,收下,不妥。”

五斛先生闻言,却只笑道,“面含笑,心含笑,相由心生,由相观心,由心知相,陛下胸中长存慈悲,欢喜便能永驻心头。”

赫羽将老者的话语又在心头默念了一番,却如醍醐灌顶,面上不禁大喜。

“多谢先生教诲,含笑二字我记下了,也收下了。不过...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先生怎么就知道了我的来历。”

五斛先生捋须叹道,“乙卯年间,半个大凉都遭了旱灾,王舍城外数十里的饥民纷纷涌向城中避难,你母亲带着先太子在城外施粥,老夫路过,有幸一睹皇后风姿,陛下的端庄与先皇后别无二致,灵动却更甚一筹。”

赫羽忆起往事,笑道,“是了,那年我才六岁,也想随母后和皇兄出宫去,父皇却不许,我还哭了半夜,三日都未理他。”

“哈哈,不曾想陛下幼时竟这般顽皮。”

“少不更事,惹先生笑话了。”

“哪里,陛下心胸开阔,老夫佩服。”

赫羽闻言不解。

“先生初次见我,何以见得?”

五斛先生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人,正色道,“陛下既知刍夫的身份,既不惧他,亦不杀他,难道还不算个心胸开阔的豁达之人?”

“咦?先生怎知我已知晓韩将军的身世?”

“以刍夫为人,他必定告知你实话,否则绝不会单独带着你出城来见我。”

赫羽闻言,心思一动。

“莫非...先生也是前朝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