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沂水之畔
得知了女君春日里要去西巡,福海窃喜了好几日,女君若去,如何能有不带着自己随身侍奉的理儿。
自打进了这宫门以来,这宫墙之外的天地便成了奢望,也正是爱玩的年纪,若能籍此时机出去见见,是多少宫人梦寐以求的。
芳琴姑姑却是有一万个不放心,万般劝阻,于女君而言,哪里还有比这皇宫更舒坦更安全的地方。
“陛下,西境常年风沙袭人,你去了定要挨不住的。”
“朕是一国之君,若连这些都挨不住,还有何脸面教边境将士去卖命?”
“陛下不久便要择婿了,心中有诸多不快,姑姑知晓,可这西境着实太远了些…”
“此去西境,也不过十日的路程,朕不出月余便可归朝,姑姑不必担心,再者,朕此去是为朝事,又不是尽顾着游山玩水的。”
“陛下若是男儿,姑姑自然不会这般劝阻,女子本就体弱,陛下更是金枝玉叶,何时受过这样的车马劳顿…”
赫羽固然去意已决,可也知芳琴姑姑是真心疼惜自己,生怕自己吃丁点苦头,只得耐着性子与她话头上周旋。
“姑姑,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朕是南宫家的人,便不该忘了先祖遗风,何况,这路途漫漫,又不是靠这双脚走去的,若不出去瞧瞧,即便贵为君王,也不过是一井底之蛙罢了,嗯?”
芳琴姑姑知晓女君是听不进去半个字了,笑叹一声,也不再多言。转念便去收拾打点这一路上的衣食用度,待他日她做了母亲,定不会再像这般任意妄为了,所幸,这一日也不远了。
本是该在宫中过完生辰再动身的,只是,这年年都一个样的饮宴怎及出门远行来的诱人,过完上元节,春日来的甚早,三千禁军由穆成亲率着,护着女君便出了王舍城,一路浩浩荡荡向西而去。
牧野的数万驻军得知女君驾临,自然是军心大振。自新任的大将军领着大家打了一场胜仗以来,士气高涨不退,只是有的人离家远了,时间一长难免想家。
此次女君亲临,虽未明言,亦能猜到,她定不会独身归朝的,是以,不少人竟兴奋的夜不能寐,直盼着能早日回去。
积了三月有余的雪化得所剩无几,只是这西境的夜风依然刺骨。已是亥时时分,天佑领兵巡营归来,望见中军帐里烛火未熄,便下马走了过去。进帐一看,案几之后的人仍旧端坐着,几上摆着的却是十数日前,自宫中发来的信函。
“将军,这信函您都看了好几遍了,北正前来借兵,朝臣们固然争论不休,可如今这北正不是还没打起来么?”
“那依你来,这兵是借还是不借?”
“这是大事,天佑不知,都听将军的。”
韩刍夫闻言笑笑,合上手中之物,放到了一边去。抬首看了看眼前之人,来此处大半年的光景,几番沙场拼命,他面上倒是多了几分坚毅,再也不复往日的少年模样了。
“明日午时,陛下一行便到了,将军早些歇息,明日也好早起去迎接圣驾。”
“不必,明日由樊牧代我前去便是。”
“这个…依照礼仪,该是将军亲自前去的。”
“她又不是客人,何须我亲自去迎。”
天佑一愣,但觉这话说的也不错。再想着,此次陛下亲自驾临,笃定了是带着将士们一起回去的,也不枉好些人都盼着这一日盼了许久。
翌日正午,军营中刚用过午饭,各营便开始整顿军纪,严阵以待,虽平日里也丝毫未见松懈,今日更须谨慎些。
一大早,大将军麾下偏将樊牧便领着数百轻骑出发前去接驾了,本以为接来的会是浩浩荡荡的三千禁军及一路宫人,却不料,只有一众轻骑护着女君先到了。
马上的少女裹着一袭纯白狐衾,毡帽将大半张脸围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灵动大眼。望一眼这茫茫牧野,疲惫的眼底不禁露出几分俏皮来,翻身下马便走上前来,数万将士尽数叩拜,万岁之声响彻寰宇。
赫羽行至男人身前,半年多未见,他面上风霜多了几许,见他行礼拜见,也不领情,敛起面上喜色,沉声说了一句,“大将军面子不小,朕亲自来了,也未来接驾。”
“臣的坐骑近几日脚力不济,陛下的坐骑却正直壮年,如何跟得上?只得遣快马去迎接陛下。”
“你怎知我会带着赤雪前来?”
一国之君出趟远门实属不易,若是不带上自己的坐骑,可称不上一个好主子。
赫羽见他只笑不语,自顾自说起来了,“一路上,它可是比朕欢喜,方才骑行而来,竟比坐在马车中舒坦多了。听闻此处民风旷达,和王舍城比起来,却不知又是怎样的,这几日定要赤雪带朕好好去瞧瞧呢。”
“此处再往西百里外,是鲜卑人常年盘踞之地,陛下莫要误入。”
“朕有那么蠢么?再者,此次前来,最多十日便要回去,大将军也莫要再推脱了,该交代的事宜及早吩咐下去罢。”
赫羽一口气说完,见他望着自己,面色如常,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自己反而将一双目光移开了,暗叹一声,淡淡说了一句,“连着赶路,朕也乏了,军情奏本,明日再看,让将士们都去歇着吧!”
一连几日,不是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便是听边境守将奏报当地军情。这是一国之君当做之事,既远道而来,自然是要恪守本分,将这些事做的足了,也不枉这一路不辞辛苦而来。
边疆百姓听闻女君远在朝堂,却还心系于此,大为感激,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夹道相迎,都想一睹天颜。
西境地广人稀,且物资匮乏,集市不似王舍城的半分繁盛,多是买卖些粗陋的食物及农具。
然则,这里的人倒是开怀的很,乡间野下,时常听得到歌声远远传来,虽听不懂歌中所唱,其间那份豪迈豁达却无须言辞表达,身在军营龙帐里,每晚听着这歌声入睡,也是快事一桩。
惊蛰将至,这日用过午膳,便觉营帐中烦闷的很。
赫羽将掌心中一对五彩琉璃球捏的吱吱作响,福海在一旁瞧见了,便知女君心中还在为择婿一事烦扰着。凑上前去,便欲说些好听的,逗她开怀。
“陛下,惊蛰一过,春日便算来了,等回到宫里,殿前的海棠花正是开得正好的时候呢。”
赫羽闻言,却是苦笑一声,“去年还有郡主在,今年却又是物是人非了。”
“陛下放心,待郡主想通了,自然就回来了,王舍城毕竟是她的家,再者,韩将军还在呢,郡主如此敬重韩将军,如何狠心与他断绝。”
“但愿如此,即便她心中怨我,也必定不舍怨韩将军半分的。”
“那是,韩将军如今又这般效忠陛下,由他出面,定能解了陛下与郡主间的误会。”
赫羽闻言,手中亦是一顿。效忠?他当真是甘心效忠于自己?
“陛下,今日一大早,韩将军便将西境守军军营中有军衔的将领尽数召去了,此时正在商议退兵的后事,莫不如,陛下也去听听?”
“不必了,营中之事他做主便是。”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陛下英明。”
赫羽将掌中之物放下,啐了一句,“别贫了,去将赤雪牵来,沂水源头尽在咫尺,此地一马平川,若不去瞧瞧,这一趟西行岂不是白来了。”
福海应了一声,又道,“那奴才去禀报大将军,让他着人护送陛下?”
“禀报他作甚,叫穆成与我一道便是。”
穆成领了命,便率一众禁军随着女君出了营帐。
沂水源头便在五十里开外之地,那里常年风沙袭人,方圆数里多是沙石,寸草不生,实难想象,自那处发迹的沂水竟能绵延千里而无断流。
而行至于此,穆成终究是不敢再任由女君贸进。鲜卑人有无僭越之心尚未可知,但自己如何敢拿一国之君的安危去一试。于禁军而言,确保圣驾万无一失,才是正道。
“陛下,自此再往西五十里,便是鲜卑人盘踞之地,陛下今日便就到此了罢。”
赫羽颔首,又问一句,“他们可会来侵扰我大凉边疆百姓?”
“回陛下,大将军驻军在此半年有余,五里一岗,十里一亭,军纪严明,鲜卑人不笨,也知晓收敛安生。再加之,三年前一战,鲜卑人元气大伤,此次南泽重利相诱,他们却还是未敢僭越,想来是被我大凉国威所慑。过了这沂水源头,便算是大凉与鲜卑的共营之地,两厢百姓常有货品往来,便是在这处接洽,买卖如常,互通有无。”
“若此处能这么一直安生下去,倒也好了。”赫羽轻叹一声,复又问了一句,“穆成,你说,大将军若是长留此处,可合规矩?”
穆成虽不知女君缘何有此一问,也只得如实回禀,“这...这怕是不妥的,大将军心中要装的,岂是这西边一角的安危。”
少女闻言转首,瞧见他面色诚挚,不似作伪,不禁暗道,往日里姑姑最是见不得那人,现如今都会在自家面前说他的好话了,这大统领昔日里还说不能留他性命,如今也是一口一个大将军,当真怪哉。
落日殷红,余晖铺满大地,夕照之下,静静流淌着的沂水像极了一条睡着的红龙,自西而东,蜿蜒而去。马背上的少女拉紧身上狐裘,望着眼前之景,只觉天地辽阔,隔岸望去,依稀能看见几处烟火,正袅袅升起。
“穆成,你瞧,隔岸那炊烟,可是有人居住着?”
“回陛下,依山傍水而居,古来有之,也不足为奇。”
赫羽闻言颔首,轻笑一声,“他们在此处不问世事,倒也过得自在。不过...若起了战事,可会殃及他们?”
“先前听大将军言,他们祖居于此,自然知晓如何保全自己,战事还未起,便都带着家眷老小进了北边更深的山中躲起来了。”
“咦?竟还有这一番天地,朕倒要去瞧瞧。”
少女言毕,足下用力,便欲催着赤雪趟过沂水向北而去。
穆成见女君似是兴致高昂,可这隔岸光景如何,也未可知,便上前进言,“陛下,天色不早了,不如还是回营吧,改日再寻个时候由大队人马护送着前去可好?”
“朕不日便就要离去了,哪里还有改日。”
“可陛下这趟离营,大将军并不知晓,久久不归,大将军该等得及了。”
少女心头不服,努嘴说道,“朕的行踪莫非还得由他定夺不成?再者,朕须得他等么?”
“大将军今日召集众将商议退兵后事,晚些时候只怕要一一呈报给陛下的。”
赫羽摇摇头,暗叹几声,大将军大将军,一口一个大将军,莫非自己离了他便不成了么?当下再不理会,催着赤雪便跑开了。
及至到得沂水边上,不知是这西境的风太烈,还是赤雪从未趟过水,四蹄在原地兜兜转转,竟是不敢再迈向前一步了。
赫羽向来疼惜赤雪,可见它如此冥顽,也忍不住扬起细鞭在他颈上轻轻抽了几下,笑骂起来,“这水估摸着还没不过你小腿呢,你怎的这般胆小?”
穆成跟上前来,见这眼前一幕,亦觉好笑,“陛下,这马...”
“这马不敢趟水,朕便牵着它趟过去。”
赫羽瞪眼冷哼一声,气呼呼撂下这话,便欲下马来。正此时,不远处马蹄声渐起,黄烟弥漫中,一人一骑飞奔而来。少女转首望了一眼来人,一双秀眉不禁挽的更深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