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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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前朝遗孤

“我不进来躲着,留在外面淋雨么?”

黑暗中少女一双无辜的大眼分外明亮,韩刍夫不由得扯起嘴角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牵着身上的伤口都疼了起来。

方才赤手空拳与四个身负利刃的鲜卑人打了一架,虽然将他们都一一杀死了,自己也没讨到好处,身上的伤痕没有十处,也有八处,又着急着回来寻人,忍痛骑着马一路狂奔,此时却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韩将军,你受伤了?”

“无碍,王舍城外战事不知如何,我们此时不便贸然回去。”

“嗯,进来歇着吧,咱们明日一早再回去。”

韩刍夫放下手中马槊,缓缓坐在了树洞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还在落着,天边惊雷间或一闪,籍着微弱光芒,韩刍夫看了一眼那树洞。

倒不是碍着君臣有别,在他心里,即便是大凉的女君,自己也无需臣服于她。

只是,这男女终究有别,虽然她年岁尚小,同处一洞,还是不妥。

“我在此处坐着便好。”

“我让你进来,你便进来,这是皇命。”

本就不大的树洞因着又多了一个人,还是个身形高大之人,而变的更加拥挤了。

少女蜷起双腿抱膝而坐,耷拉着小脑袋,方才那一觉,睡的意犹未尽,只是,此时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黑暗之中,两人看不清彼此的脸,赫羽忽而想起了一句早就想问的话。

“韩将军,你将你的匕首藏于我身上,再让他们几人拿着兵刃在手,故意被鲜卑人搜了去,可是应了舍车保帅这话?”

“你倒也不笨。”

“可若是鲜卑人再将这匕首寻到了,咱们还能用什么?”

“多亏陛下是女子,否则,他们倒还不会这般轻敌。”

“可是,你怎的将那乌落侯杀死了,我还待留着他给我做个证呢,那南泽世子是被他兄长所杀,与我大凉并无干系。”

“南泽国君若是愿相信,自会相信,不愿相信,再多的人证,都是徒劳,陛下,若是你的祖父还活着,他会承认,你的父亲会无故杀死平王殿下么?”

赫羽心中有些恼,本是随口问了一句,却平白无故受了他的质问,引得他教训起自己来了。

不过,此时不做声,岂不是坐实了父亲枉杀皇弟的污名,只得话锋一转。

“韩将军,你和我三皇叔,是怎么相识的?”

“陛下若是想知道,大可去问问怀信公,三朝老臣,无所不知。”

“若是背着你却去打听你,岂不是失礼的很。”

“你是一国之君,做什么都是对的。”

“为君者都不能以身为榜样,如何让臣民效仿?”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此事得从教坊司说起,教坊司如何来的,陛下知道吗?”

“将军愿意说,我便洗耳恭听。”

“当年,你的祖父南宫荡将韩氏一族赶下了皇位,虽没有赶尽杀绝,却也立下了规矩,前朝后人,上至韩氏嫡亲,下至王公贵族,但凡男子,皆作官奴,但凡女子,皆为营妓,教坊司便因此而来,那里是座修罗场,而我的母亲,就是那众多营妓中的一个。”

“官奴我倒是知晓的,王舍城中的官家深宅里多得是,只是,这营妓是做什么的?”

少女柔软的声音细腻无暇,韩刍夫哑然失笑,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从这张小嘴里说出的话,总是能教自己胸口如吃一记闷拳,吐不出,咽不下。

“你父亲除了你母亲之外,还有其他的妃嫔吗?”

“有几个,不过父皇很少去别处,闲了便来找母后与我了。”

“那些妃子只侍奉你父亲一人,营妓与她们也别无二致,不过是多侍奉几个男人而已。”

赫羽闻言,倒是难为情起来,一时沉默,还是小声问了一句,“那你的父亲是何身份?”

“我生父不详,随母姓。”

少女脑中一片轰然,只觉黑暗中那双眼睛定也在看着自己。

随母姓?

她,南宫后人,他,前朝遗孤,他们之间隔着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而此时,两人蜷坐在这狭小的树洞中,她听着他讲述着悲惨的往事?

“陛下是怕了吗?”

“我...不怕,你若是想杀我,又何必费心救我?”

男人轻笑一声,语气陡然温柔起来,“我的母亲是韩氏亲王最小的女儿,国破之时和你一般大,母亲二十岁那年生下我,第二年又生下了妹妹,三十三岁时染病去世,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你的三皇叔。”

“想必我三皇叔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才让你忠心追随,可惜他去的时候我还年幼,竟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楚了。”

“平王殿下果敢豁达,深得王公贵族们的推崇,也是因为如此,才引来你父亲的猜忌,落得个身死名裂。”

赫羽虽长在深宫,但于当年平王拥兵自重,意图造反之事,也是从小听到了大,是以一直深信不疑。

只是,做了这些时日的君王之后,反而对当年之事有了另一番看法。作为父亲的女儿,她不能去曲解他,但是她亦懂得,身处帝位的这份孤独与恐惧。

“韩将军,你知道么,幼时我便常听宫人们说,我父皇坐拥美人无数,膝下却只有我和亡兄一双儿女,我还拿此事去问父皇呢。”

“或是你父亲不想教你母亲伤心罢了。”

赫羽笑了笑,轻声道,“你说的也有理,实则,更多的也是父皇怕极了这皇权相争,手足相残之事吧。”

“这么说来,你父亲倒还不是个无情之人。”

“那是自然,父皇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他是一个最好的父亲。”

韩刍夫听着少女话语之中的怅惘,不由得想起了不久前刚回王舍城时,城中坊间盛传的那句话,含笑公主是个没爹没娘没人疼的苦孩子,若没记错,她的母亲单皇后也已去了五年之久了。

心头一动,生在皇家的她又何罪之有?

还记得她出生那日,是时,即将继承大统的南宫阙便将爱女的名帖发到了王舍城中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里。

南宫赫羽,背负着这个名字,注定要带着无上的尊荣来到世间。

“韩将军,接着说啊,你和我三皇叔到底怎么结识的?”

韩刍夫敛起心思,继续道,“母亲死后,我心性大变,不多久,妹妹也惨死,我将那害她之人杀了给她报仇,却也惹上了祸事,本就要送命了,是平王殿下救了我。”

“你妹妹是如何被人害死的?”

“如何死的...你不知道也罢。”

“那三皇叔救了你的命,所以你便想报答他?”

“殿下将我带回平王府,教我读文习武。生在教坊司,平生所见尽是些恃强凌弱,以恶制恶之徒,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秉正高昂之人。那时的殿下也才不过双十二的年岁,文武双绝,英姿勃发,那便是我发誓,此生都要效忠的人。”

赫羽听的连连点头,叹道,“你护着郡主和定王十年之久,不教他们受一点委屈,三皇叔泉下有知,一定也对你感激不尽。”

“我做再多,也不及殿下待我的万分之一,他日与殿下泉下相见,但求问心无愧。”

“你本该与我南宫家势不两立,却因着三皇叔,做了我大凉的臣子,如今还救了我的命,须得好好赏你才是。”

“怀信公于平王一脉有恩,我还的是他的人情,陛下无需介怀。”

“任你怎样想,左右我们南宫家也该好好补偿你的,不知现下,教坊司里还有多少前朝之人,待我回去,一一将他们赦免了,如何?”

“此话当真?”

“我是一国之君,说话自然作数。”

韩刍夫笑道,“陛下真的觉得,只是你们南宫家作恶在先吗?”

“此话又怎讲?”

“当年两族交战,南宫一脉也有不少人惨死在了我们手里,否则,你祖父怎会对我们深恶痛绝,誓要将我们折磨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依将军之意,究竟是该赦免,还是不该呢?”

“你父亲还算是个仁义之君,他继位后,便将你祖父定下的规矩一一破了,是以,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前朝后人均成了平常罪徒,只在教坊司做些苦役,陛下若真赦免了他们,或又将触犯了些门阀世家的眉头,惹出些事端来,反而打扰了他们清净的日子。”

赫羽不解道,“竟还有如此之事?”

“陛下以为做了君王就能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赫羽垂下小脑袋,懒懒回道,“自然不能。不过,你总得求点别的封赏吧?”

“陛下能保定王府上下一世安宁,这便是我的心愿。”

“这也是我的心愿,莲月姐姐和熙月哥哥身上总是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自然会好好待他们,将军自己可有想要的?”

“养马为乐,别无他求。”

憋了一肚子的封赏迟迟吐不出来,女君显然有些失落。

“既如此,日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但凡是我拿得出的,都会给你。”

却说王舍城外一战,足足耗了三个时辰,鲜卑人此次本就是趁人之危,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之,主帅早早阵亡了,两万兵马虽来势汹汹,战到一半,大雨忽降,以为天意,均是仓皇而逃。

天刚刚亮,稍作休息的守城将士们便开始清理战场了,昨夜一场大雨,血泥遍地,观之骇然。

以怀信公为首的一众老臣忧心着女君的安危,在城墙之上撑了一夜,一半的禁军都被遣出城去搜寻,出发也有些时候了。

在禁军统领穆成眼里,当今圣上的安危便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大事,即便是女君掉了一根头发,那也是自己的失职。

当下兵分数路,向着各个方位仔仔细细一路搜寻而去。终是在西南方向的林间小道上,撞见了两人一骑缓缓走着。

少女侧坐在马背之上,紧闭着双眼瘫软在男人的怀里。

昨夜奔波半宿,又湿了衣衫,后半夜起,瘦小的身体便发起热来,满嘴的胡言乱语,一会儿喊着父皇,一会儿叫着母后,无奈之下,韩刍夫只得冒险提前出发,费尽心思救下的人,若因淋了一场雨而丢了性命,实在太不划算。

及至看到禁军寻来,便知王舍城安然无虞,心头也是一松。

看起来,这一仗,鲜卑人还真是小瞧了这大凉女君。想到此,韩刍夫不由得低头看了看在自己怀里熟睡的少女。

一张小脸上泛着红晕,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一双小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腰带,嘴里还间或一声梦呓。这一幕,竟像极了二十年前,自己和妹妹相依为命的模样。

这么多年都未曾忆起的往事仿佛一齐涌上了心头,她的祖父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而他,却不得不将她完好无损地交还给这由多少白骨累累而成的大凉江山。

她固然无父无母了,终究还是有许多人牵肠挂肚着,只是,几多人出自忠心?几多人畏着权势?满朝文武,又有几人称得上是心腹,怀中少女呢喃一声,恍惚间在唤着将军二字。

一觉醒来,又到了温软的龙塌之上,赫羽睁开双眼,瞧着已是晌午光景,殿内寂静无声,芳琴姑姑坐在一旁打盹。

此番情景,再也熟悉不过,自从母后去世,每逢自己害了病,她都是这般不眠不休的守在榻前。

少女撑起身子,轻轻唤了一声姑姑。

“羽儿,你醒了?好些了吗?”

赫羽伸个懒腰,动动脖颈,小脑袋一歪。

“并无不适。”

“你淋了雨,寒气侵身,太医来瞧过了,倒无大碍。”

“嗯,姑姑,我是怎么回到这宫里来的?”

“是穆统领将你送回来的。”

“我怎记得,昨夜是和韩将军在一处树洞里躲雨来着。”

“是那人送你回来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前去寻你的禁军,”芳琴姑姑说完,身子往前倾了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末了还是细声问了一句,“羽儿,身上可有不舒服的,两腿间可会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