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人生快事
宋灵均本以为,董炎之死会是必然,毕竟那凿凿证据实难辩驳。然则,南疆传来大将军一封八百里加急却教女君临时改变了主意。
那信上说的分明,董炎此人罪大恶极,身为大将军,更为南疆工事掌事人,若不能亲自将其正法,为数百无辜亡魂讨个公道,实难平民愤,是以,请求女君暂且将董炎收监,待南疆事毕,三年期满,再行发落。
赫羽虽不知这大将军打的什么算盘,不过,好在又能多留董炎一些时候了,若事情在此期间尚有转机,那是再好不过了,若那董炎当真该死,也望能先将那董贵人安排妥帖,不教北正公再行为难。
宋灵均方知晓了此事,便遣人去告知了母亲,本以为母亲会稍稍宽心,这僵持数月的母子间隙亦会略微好转些,却是自己亲自前来请安之时,还是吃了闭门羹。
王舍城中宅院众多,以圣上之名赏给北正公族人的,自然须得是最好的。董贵人自来了王舍城,衣食住行皆是上上之选,未得半点怠慢,足见女君的用心。
宋灵均此时立在这厅前,望着那院中错落有致的假山亭台,不免暗叹一声。女君分明是诚意有加,即便知晓母亲不会常住王舍城,依然将这处布置的精致华贵,生怕她老人家有半分不适,可这份真心却连半个谢字都未换得。
身后传来脚步声,无需回头,也知来的人是谁。宋灵均叹了一口气,问道,“籼儿,母亲还是不肯见我么?”
“殿下...是籼儿无用,如何都劝不动贵人。”
“怪你作何,是我的不是,不能为母亲解忧,母亲气我也是该的。”
“殿下,陛下只是暂时不处置表兄罢了,并非免了他的死罪,听闻,大将军明年春日便要归朝了,届时,又该如何是好啊?”
“那工部的官员自南疆回来,亦带着那未用尽的火药,证据凿凿,无从辩驳,似他这等唯利是图,有负皇恩的罪人,能多活一日已是福气,还有何求?”
董籼儿闻言,只得苦笑一声。面前男子一脸凝重,自做了父亲后,昔日里潇洒的模样便多出几分沉稳,这张脸,自然也是更加的耐看了。只可惜,那孩子固然也长得不赖,却尽是他母亲的影子,半点都不像眼前之人,白白可惜了这绝世姿容。
若自己真舍得下他,总能寻些好时机,在董贵人面前添些话,促她早些回北正去,也免了他母子二人这僵持不下的局面。可每每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暗叹一声,又从袖间摸出一只盒子来,打开呈到了男子面前。
“殿下,你看这是什么?”
宋灵均瞧了一眼,皱眉问道,“这...是火药?”
“不错,这正是自南疆带回来的火药。”
“此乃重要物证,你从哪里得来的?”
董籼儿嘴角一扬,“如此重要的物证,自然难以得手,不过,贵人自有法子,殿下也不必多问了。我昨日带着此物去了大狱,表兄见之,直说此物非他所制,殿下不觉奇怪么?”
宋灵均笑叹道,“有何奇怪,他自然是不肯承认了,换做是谁,也会矢口否认的。只是,那批器械火药自出了他的私炮厂,皆是由我亲自挑选的人严加看护着一路送往南疆的,过往驿站歇脚过夜,亦是记载的清楚明白,他还不死心,莫非是在怀疑我暗动手脚陷害于他?”
“殿下言重了,表兄怎会错怪殿下,只是,籼儿亦觉得,凡事皆在人为,若真有人妄图陷害,那也是防不胜防的啊。”
宋灵均摇摇头,面色笃定,“这批物资乃是陛下钦定,任谁不要命了,敢在天子眼下动手脚,怕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董籼儿见证据在前,他竟连多看一眼都不愿,难免心生悲凉,幽幽说了一句,“殿下,你自入了这大凉皇宫,莫非心中所系,只有女君威严不可侵犯,而再无董氏一族了么?”
宋灵均心生不悦,轻喝一声,“籼儿,休得无礼。”
董籼儿也自知失礼,只得垂首不言。宋灵均见她模样可怜,亦觉自己过分严厉了些,她毕竟算得自己义妹,这般大声呵斥,有失分寸,暗叹一声,复又开口道。
“籼儿,你伺候母亲时日久了,还当多劝劝母亲,不可逆转之事,便由得它去好了,何必要跟自己过意不去呢。”
董籼儿轻叹一声,说道,“殿下果然还是不懂贵人的心思。”
“此话何意?”
“不瞒殿下,贵人心意难平,乃是为了大将军之故。”
宋灵均难免错愕,那人离开王舍已两载有余,莫非,母亲还在记恨当初柴桑之困,他刻意放缓城防的往事。
“大将军向来秉公行事,又有哪里不妥了?”
“殿下当真心宽似海,表兄犯下大罪,殿下身为陛下夫君,贵人此时更身在王舍,可陛下何时念过二位的情面,如今,仅凭大将军一封手书便教她立时改了心意,这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么?这满朝文武该说,堂堂北正公在大凉女君的眼中,仍是不及她殿下一介臣子。再者,他说什么表兄罪大恶极,须要由他亲手处置,此等荒谬之请,陛下竟也允了,他说要杀便就杀,他说要留便就留,这岂非是摆明了欺压到我董氏族人的头上来了么?”
宋灵均听董籼儿说的有情有理,一时间也无言以对。若是给个痛快,明日便将那人斩了,假以时日,此事终会平息。而如今将他收押天牢,日后难免旧事重提,那便要自己及族人再受一次非议不可了。虽如此,这既是君命,更是妻命,自然不得违背。
“陛下如此打算,自有其深意,籼儿,你只需好好规劝母亲便是,其余的,无需再多虑。”
“籼儿愚笨,自然不及陛下半点的英明,只是不忍心教贵人受委屈,更不忍看着殿下受人非议罢了。”
“你之心意,我领了,我与陛下既已结为夫妻,自然该共进退,旁人的话,即便是非议,我若不听,又奈我何?”
董籼儿听他说的真切,也不禁笑自己痴心妄想。女君在他心中的分量,自己即便再修上几世,都难及万一,这三两句话,又怎能教他改变心意。如此一想,倒也释然了,嘴角一扬,转而开口道。
“殿下,再过半月,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日子么?”
“母亲的五十寿辰,我如何能不记得。”
“籼儿自小便听贵人说起,贵人初入宫时身子不适,屡次请太医调理,才有了殿下,而岁月倏忽,如今,殿下都做得父亲了。”
宋灵均闻言,也难免忆起幼时趣事,不禁莞尔,“这王舍城中,虽无甚亲眷,母亲的生辰也大意不得,届时,我自当与陛下带着昭儿一道前来,为母亲祝寿。”
“籼儿明白,籼儿自当好生打点,殿下安心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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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亲生母亲处碰了一鼻子灰,及至回到宫中,心头愁云犹在。董籼儿的话虽有偏颇,却也不是半分道理都无。
董炎固然罪该万死,可他毕竟不是寻常囚徒,若是受尽屈辱再行赴死,也着实过分了。况且,她那日分明说过,那人即便说什么,她也不会在意的,怎的这么快便自食其言。
于奶娘处陪着昭儿玩耍半刻,还未见女君前来,往日里,每到掌灯之时,他夫妇二人即便再忙于政事,也会来此小聚,与皇儿共享天伦。差人去问了方才知晓,晚些时候,长公主府的安歌先生进宫来请见陛下,想必是因此耽误了。
自女君成婚以来,王安歌已甚少进宫来了。女子一旦有了夫婿,便该和其他男子避嫌,即便她是女君,也该当如此,况且,自己无官无职,来寻陛下更无由头了。虽如此,二人间的情谊却丝毫未减半分,更因着年岁渐长,赫羽倒是更珍惜这位难得的知己了。
殿内并无旁人,就连福海都被唤了出去。相识数载,王安歌还是第一次向女君道明了自己的身世来历。
而赫羽显然也未曾料到,如此风轻云淡的男子,身上竟背负着这等悲惨的灭门往事。若非他执意要为自己家门讨个公道,真恨不能立即将那吴庸董炎二人给斩杀了,好替他报了此仇。
“朕与你相识已久,竟不知你此等境遇,还每每缠着你为朕谱作新曲,实在惭愧。”
王安歌面上笑意未改,正色说道,“能与陛下相识,已是人生快事,陛下何出此言呢。”
“依你所言,是那吴庸与董炎二人联手害了你全家满门,而当年,定王显已知晓此事,却从未在朕面前提及过,果真蹊跷,而今定王去了,这其中曲折,怕也再难知晓了。”
“亡父经营钱庄数十载,也算生意场上的老手,却还是看走了眼,足见吴庸此人心思难测,至于北正公的表兄董炎,害我全家确有他的份,只是,我与他素未相识,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要他出面为我作证,却不知他可否应允?”
“谋财害命在先,草菅人命在后,他既是这般卑劣之人,朕岂会容他,他若实在冥顽不化,朕亦有法子教他为你开口。”
王安歌闻言,躬身便拜了下去,“陛下之厚爱,安歌先行谢过,不过,若非万不得已,还请陛下勿要动用强权,毕竟,此人与北正公关系匪浅,万万不可因我一人而损了你夫妻情分。”
“先生多虑了,北正公也非不辨是非善恶之人,他若知晓了先生遭遇,亦会慷慨相助的。”
“北正公自然是正直男儿,安歌亦钦佩他的为人,不过,此事,还是先不要告知他的好。”
“朕明白,便依先生之意。”
“说起来,安歌除了要谢陛下,还得谢一人呢。”
“哦,那是何人?”
王安歌笑道,“自然是大将军。”
赫羽面色一沉,轻声问了一句,“他...莫非他也知晓你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