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七节 两番探古刹贪功被擒 三度讯真情扯谎受辱
乔茂心想:“二十万盐款,如今全失,身家性命所关,非同小可。此时若容贼人远扬,再想踩探,岂是易事?如今正是一个机会,我若在此时,紧缀下去,一定可将贼人的去向摸准;便是贼人的垛子窑,也可以探着。我虽无能,一得着镖银的下落,那时翻回来,邀请能人,下手讨镖,岂不是手到擒来?那时节,我岂止扬名江湖之上,更可以堵住了振通镖局那些小子们的嘴。莫道我姓乔的无用,我姓乔的却能抓住了棱缝,毫不放松。这一来镖局三四十口子人,全栽在我姓乔的手里。”
想到此,乔茂精神一振,不由挺起腰来。又想道:“胡老刚待我总算不错,他们大伙奚落我,想把我挤出去,胡老刚总是不肯。这一来我姓乔的知恩报恩,到底还是偷鸡毛、拔烟袋的不是?”
九股烟乔茂越想越有理,把刚才恐惧之念全行忘去;立刻抖擞精神,拔腿要跑。忽又想:“慢来,慢来!这要一紧跑,教贼人瞧见可就糟了。”遂镇住心神,提起耳朵,一步一试,一步一瞧,绕着大弯,往那竹林后面斜抄过去。臀部伤处还是一阵阵发疼,九股烟乔茂咬牙忍住;又敷了一遍药,把腰带撕下一条,好歹的齐着大腿根往上一兜,浑身也扎绑利落。又回头一望,只见大堤上火光忽然增多,料想是镖行伙计们和缉私营巡丁们,在那里忙着救死扶伤。
乔茂远远望见,暗叹了一声:“可怜我振通镖局,这一下可就一败涂地了!胡老刚此番回去,势必打官司,赔偿镖银,要想挽回已败之局,这全靠我姓乔的追踪访盗的结果了。”一面悄悄的走,一面凝神辨认路途;顺着麦田小径,一路探去。
这时候月暗星黑,竹林风吼,倍增苍凉。乔茂疑心生暗鬼,唯恐贼人还没走净,要路口也许布置下人,自己稍不小心,要受人家暗算。自己人单势孤,况又战乏负伤,并且本领又不济,这非得加倍的留神不可。
那埋伏在竹林中的断后群贼,收队撤退之时,却在胡孟刚一行大众打着灯笼,离了范公堤的大堤,折向于家圩之后。直望见镖行这边灯光折回,人马践踏声越行越远,这群贼方才暗打招呼,出了埋伏之所;又向四面搜查了一遍,方才收队回程。
这时候,九股烟乔茂已经绕着大圈,赶到他们前头,相隔已在半里之外。九股烟乔茂一路探道,顺着小径曲折盘旋,实际上已绕了二里多地,猜想已离开范公堤。再辨眼前的景象,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有时觉着脚下踏的是细沙之地,疑心道路走错了。往前摸着走,约摸又走出二三里地,麦垄小径,忽然斜显着两股通行之道。四望旷野,黑压压一片又一片,不知是村庄,还是丛林竹塘。侧耳细听,似乎偏东有夜犬吠影之声,想必附近已有人家,也许就是群贼打那里经过。却是这两股道,不知走哪一条方对。
乔茂细察近身处,似并无人;又望了望,取出火折子来,晃亮了,仔细辨认那两股道上的人踪马迹,以定趋舍。火光照处,似乎这两条路都是深深印着车辙印;中间夹杂着马蹄印,却并不多,也没有新遗下的马粪。
乔茂不由迷惑起来,拿着火折子,顺着路照了又照。这一照,照出是非来了。那收队归来的把风群贼,恰在背后高堤望见;麦田小径骤现火光,定有行人。农村人家素来早起早眠,在这荒郊忽有野火,不是他们的伙伴,便是镖行派下来的追踪之人。群贼立刻暗打招呼,派那骑着马的,斜抄到前面堵截;那步下功夫好的,一齐亮兵刃,分道踏寻这火光而来。
九股烟乔茂找不出贼人踪迹,正自焦灼。夜静声清,猛然听见相隔数十丈处,传来马蹄声音。九股烟蓦地一惊,急将火折子收起,侧耳寻听,觉得兆头不对。吓得他伏着腰,连滚带爬,直向那麦田垄内钻去。一面钻,一面留神响声,由这麦垄转到那麦垄,急急的伏下身。忽又想不对,急急爬起来,蹲坐在地,只将半个脑袋,露出麦苗之外,悄悄的向四面探看。
只隔了不大工夫,便听见马蹄声音走远。乔茂想:“这一定是贼人!马走得快,人走得慢,我这是已经缀着他们了。”心中又惊又喜,便要站起身来,猛然心中一惊,暗想道:“且慢!我还得再听听。”
这一听,展眼间,听见悄然人语之声,似在近处,可也听不出说什么话来。这一来把个乔茂吓得心惊肉跳,暗道:“惭愧,幸亏没站起来!”
越听越清楚,嗖嗖嗖,从麦田那边小径上,窜出好几条黑影,竟向那两股道的交叉点上走去。几条黑影闪来闪去,忽有两道黄光照出来。听见一人道:“仿佛是在那里,怎么没有了呢?”又一人道:“别是鬼火吧?”那人答道:“鬼火发绿,这分明发红发黄。”
不一时,骑马的也圈回来,绕着麦田来回一搜;吓得乔茂缩下头去,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那两道黄光忽东忽西的乱晃,骑马的人也将孔明灯拨亮,一前一后的探照,半晌寻不见可疑的踪迹。只听一人咕哝了几句话,有一人大声说道:“这一定是鬼火,再不然就是看花眼了。咱们快走吧!公事要紧,管他偷庄稼不偷呢!”说着,几个人凑在一起,践踏声大起,这伙人们纷纷走了。
九股烟乔茂出身绿林,什么诈语不懂得?他心中暗说:“你们想把我诈出来么?我才不上当呢!”伏在麦田里,寂然不动;仍从麦垄隙缝里,探出半个头来,偷向外窥。果然在相隔十数丈外,见有两条黑影一闪不见了。乔茂知道这是藏在那里等他的。乔茂暗道:“你不走,我不出来;只要天不亮,我才不怕呢!”
果然耗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听那两人互语道:“去他娘的吧,七哥太小心了,咱们走吧!哪有人呢?”这两人竟从麦田钻出来,直奔通车大道而去。九股烟两眼盯着,直候到相隔已远,方才悄悄爬出麦田,溜到低坡处,在后面远远缀下去。
乔茂暗道:“吉人天相!若不点火折子,我还引不来领道人呢。”两条人影走得很快,乔茂不敢紧跟在后,只远远的着;走出不远,又是一条大道。乔茂不敢上正道,恐人看见他。他只弯着腰,在麦垄里钻,身已负伤,其苦难言。
只见道边树旁,黑忽忽有两排横影;那两个贼走到影旁站住,只停得一停,忽然蹿上去。乔茂方才晓得,那两排横影乃是两匹马。两个贼上了马,急驶而去。乔茂在后面很着急,只得冒险钻出麦田,施展夜行功夫,在后面拚命追赶。马行甚疾,乔茂又有顾忌,只几个转弯,便已看不见马影,耳畔却还听得见那“得得”的蹄声。约摸缀了五六里地,乔茂竟被落后在半里以外。却喜旷郊深夜,还能辨得出马蹄奔驶的去向。
又跑了一会,忽有一村庄当前,那两匹马竟抹着村口驰过去,引起了一阵犬吠之声。乔茂头上汗出,跟踪跑着,曲折转弯,一阵乱绕之后,已辨不清东西南北。约又走了几里路,迎面黑压压,东一片,西一片,好像又是村庄。这马距离乔茂更远了,马蹄声似已没入这当前的黑影之中。顿时又听见一阵野犬狂吠,应声四起。
九股烟乔茂努力追寻,发现一带丛林,掩着一座村落,横在前面。乔茂暗想:“打路劫的贼人,向来不肯穿过乡村走的。”可是听犬吠之声,这强贼显然投入村内去了。只是吠声四起,断不定贼人投到哪一方向。
乔茂放缓脚步,喘了一口气,向四面望了望。农村人家睡得早,此时村口早已无人往来。乔茂看清形势,略缓一缓,立刻飞身纵步,窜到村庄右首那条道上。这里是村庄的背后,左首乃是疏疏落落的一带丛林,有两股道通入村内。村中东一片、西一片的茅舍,估计也有几十户人家;竟断不定贼人是穿村而过,或是在村中有无存身歇脚之处。
乔茂到此更不迟疑,将身上收拾利落,从村后抢到一家民宅后墙;“嗖”的蹿上房舍,立即伏身下窥。只见那一片一片竹篱茅舍,旷旷落落,没有一点别的声息。乔茂复又翻身落地,将当年在绿林道上的本领,全盘施展出来。轻如狸猫,捷若猿猴,伏垣贴壁,蹿房越脊,乍高忽低,很快的将村内街道,踏勘了一半。只是家家掩门,户户熄灯,寂然不闻人声,黑忽忽不见一星火亮。
乔茂满腹狐疑,暗道:“他们既已奔入这座村庄,必定有窝藏之地;若无窝藏之地,何苦从村中穿过,白白的给村中人留下迹象呢?”
乔茂无可奈何,掏出火折子来,刚要窜到街心,意欲提火折照看路上的蹄迹;却蓦然心中一惊,急闪身藏躲。只见距离村口不远,约有二十来丈的地方,“嗖嗖”的连窜出两个夜行人来。乔茂抽身很快,吓得他伏身蹲在黑影里;偷看这两个夜行人,似从一个篱笆门内出来的。这两个夜行人在街心只一停,便奔后村口而去,那身法颇为轻捷。
乔茂暗道一声:“惭愧!”容两个夜行人转过墙角,相去已远;乔茂连忙蹿上房去,向四外一瞥。然后攀垣蹿房,走壁爬坡,如飞也似赶到篱笆门的邻舍房上。不敢探险,且先找着藏身之所,然后挨到那两个夜行人现身的所在,往下面一望:却是一户寻常的乡农之家,一段竹篱,三间北房,两间西房,很宽敞的大院落,院角有一道井栏。试窥看那几间草舍的窗棂,依然是黑沉沉,没有一点灯光,并且也听不见什么声息。这房舍如此的狭窄,又这么悄静,决不像有什么事故发生的样子;乔茂不由诧异起来。
九股烟乔茂久涉江湖,查勘盗踪,足有十二分的把握;只要一入目,便可猜断出十之八九来。看这个草舍,分明不像劫镖强人潜踪之所,更不像梁上君子作案之地,何故竟有两个夜行人窜出呢?乔茂试用一块碎砖,投了一下,也不见动静。当下乔茂提起精神,从邻舍轻轻窜过来,来到院内,仔细查看。先倾耳伏窗,只听得屋内鼾声微作;更验看门窗,的确不像有夜行人出没。然后到院内各处一巡,这才来到井栏旁边;发现井旁有只水桶,里面水痕未干,地上也有一片水迹,这分明是刚从井里打完水的情形。
乔茂暗暗点头道:“哦,这就是了。”看这乡农人家,深睡正浓,何来半夜打水?打水的必是刚才那两个夜行人,那么贼人的落脚之处可想而知了。
九股烟乔茂将水桶提了,也向井中打出一些水,喝了一气。随又放下,立刻“嗖”的蹿上房来,向村后急打一望。连忙重翻身,窜到街心;施展夜行术,鹿伏鹤行,膝碰胸口,脚尖点地面,如星驰也似,投向村后追将过去。那两个夜行人已不知去向。到得村后,正是一带丛林,数畦麦田,通着两条路。乔茂略一端详,择了一条大路,直追下去。转身走出丛林,迎面又是纵横列着一条丁字路口,正不知走哪条道才对。
乔茂向前面望了望,似乎对面黑绰绰的有两片村舍,一个偏左,一个偏右。左边的黑影大,一定人家多;右边的相隔较远,黑影小些,大概人家寥寥。乔茂便放慢脚步,曲曲折折的探过去。迫近那大些的黑影,才看出是一片丛林,夹杂着散漫的村舍,人家也并不多。
乔茂心想:“贼人如果潜踪在此,须要留神他们的卡子。”提心吊胆的,往前凑一步,探一步,耗了很大工夫,才挨到近前。这里不过十几户人家,声音静悄悄的,连个狗叫也没有。
乔茂隐身在树后,听了又听,然后爬上树去,向内窥望。这错错落落的十几户人家,照旧是黯然并无灯火。乔茂爽然失望道:“白费事了,贼人一定不在这里。”急忙溜下树来,施夜行术,火速的退了出来;绕过一带麦田,折向右边那片村舍走去。这一往返,乔茂枉走了二三里路,头上不住的冒出虚汗来。原来他从失镖之后,奔驰到今,已近三更,前后六七个时辰,却是一物未食。虽然虚火上浮,并不觉饿,力气上可有点不支了。
乔茂歇了歇,往四面看了看,不禁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生冤枉。随从身边取出干粮来,咬了几口,站起来强打精神,再往前探,一面走,一面留神路旁庄稼地的动静;恐怕要路口,有贼人的埋伏。又走了半里多地,距那右侧村落渐近;忽然一阵顺风刮来,听得一阵“唏唏”的马嘶声音。这声音打入九股烟乔茂的耳鼓,不由全身一震,心中又惊又喜道:“哈!原来在这里了,到底不枉我奔驰这一夜!”
这一阵马嘶声不亚如暗室明灯,把个负伤力疲的乔茂,已失去的精力全唤回来。九股烟乔茂一个箭步,窜进了道旁的田地;隐住了身形,鹤行鹿伏,往前挪动。一面走,一面探头,不一刻到了这右侧村舍之前。相距二三十丈,乔茂止步不前,侧耳倾听,定睛细看:迎面隐隐辨出屋宇层层,院墙高大,并不像村舍。
乔茂借着庄稼隐身,慢慢的往前蹭。相距数丈,方才看出这是一座庙宇。数行大树和附近的看青的草棚,掩映起来,远望像是小村。乔茂心想:“这就对了!这里可真像个贼党潜踪之所。”乔茂知道但凡是庙,必定坐北朝南,他自己藏身之所恰在西北面,留神察看,黑影掩映处,并不见有贼人放哨。但也不敢大意,潜伏好久,又听见一阵马嘶;乔茂这才贾勇伏身一窜,窜到庙的侧面一段土坡、一丛矮树之后。这些矮树全是枣树,乃是栽来堵那破墙角门的。相隔已近,乔茂细看庙宇的形势,庙前空地非常宽敞,想必是附近村庄的庙集场子。围着庙墙,掘着深沟,大抵是防备烧荒的,庙四周并无人家,只西面相隔二十多丈,有一道长垣,好像是附近的菜园子。这庙盖得很大,却是西首颓垣断砖,颇有几处坍塌了。
九股烟乔茂未曾进身,先选好退路;然后蹑手蹑脚,溜到破墙底下。由打颓垣隙处,向内张望;偏生有偏殿挡住了视线,并不能窥见里面情况。但从墙隅反射出淡淡一层微光来,料想里面必点着灯火;而且里面隐隐听得人声响动。
乔茂伏了好久,不敢贸然窜入,心内暗暗着急。有心等着里面没有动静,再行进窥,又怕转瞬天明,误了大事,亦且难以脱身。想了想:“我附垣已久,始终未见贼人出来巡风,想是他们歇着了。我只好冒一冒险了!”主意打定,绕过偏殿;找到一个墙角极黑暗的地方,踩一踩,满地生着荆棘。先用手试攀破墙,脚找砖缝,慢慢爬上墙去;墙头长着一丛野草,刚好将他蔽住。这才看出:此庙失修已久,哪里还像庙宇?窗格门扇朽坏不堪,倒是前前后后殿宇很多,一时也看不清有几层。乔茂所窥见的,只是后层偏西的一面;这东一面黑洞洞的,也不见人影。
乔茂便溜下墙隅,贴墙伏壁,往前面溜,东边有一道角门。乔茂四面一看,“嗖”的窜过去,藏在黑影内,略一探头,吓了一跳,急忙缩步退回。原来这一层殿宇,正有几个人,持刀把着甬路口。
乔茂不敢前闯,折回来,绕向另一角门。角门之前,有两棵古槐,高有四五丈。他灵机一动,慌忙奔过去,立刻手攀足抱,爬到树上;小心在意的,不令枝叶响动,真个比狸猫猿猴还轻灵。到了树巅,分枝披叶,往下窥看:只见隔着一层院子,乃是正殿。正殿之前,铁香炉上插着两只灯笼;灯笼上的纸已有几处刮破,便拢不住风,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发出摇曳不定的晕黄光焰来。正殿内的情形全然看不见,只看见两庑也有火光,殿前树干上拴着几匹马,数并不多,好像正啃吃地上的东西,也看不清吃的是什么。东庑廊下,有几个壮汉,手提着明晃晃的兵刃,在廊下走来走去;也有两三个人坐在廊柱旁栏杆上。
九股烟乔茂惊喜异常:“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下我可访实了!这还错了不成?”他心中盘算:“这个地方究竟是贼人暂时落脚之地,还是竟在此地附近设窑?这还得探探。看这地方并不像贼人的老巢,也许是他们线上的一道卡子。我必得缀住了他们,还要访透了,才好回去报信。”想罢,便要爬下树来。
他的意思是绕到东跨院探探,因为那一面灯光更亮。然后再绕到前面,便可窥见大殿正面的情形,然后再看看山门,认清庙名,辨清地势,以便明日续在附近勘访。再暗中缀他们几天,监视几天,认准了贼人出没的确切地点和一切贼党、贼巢、贼情,然后回去报信,弄一个全功。因为他这半夜乱走,竟已迷了方向;若不是发现这庙,知道庙门必然冲南,他真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乔茂吁了一口气,又向内瞥了一眼,然后往树下一看,便要下树;忽从角门射出一道灯光,有两个夜行人,手持钢刀短挺,走了过来。九股烟乔茂急忙缩住,连大气也不敢喘;瞧那两人竟也奔这角门而来。将到槐树之前,忽然止步;那一个持钢刀、拿灯笼的,竟将手中灯笼高高一举道:“有么?”持短挺的说道:“二师兄的话还有错?”
这两人一问一答,把乔茂几乎吓酥了。隐在树枝叶中,仗着树高天黑,他又穿着黑色衣服,紧贴着树桠枝,连动也不敢动,喘也不敢喘,只侧着眼注视下方。那两个人却也怪道,只是晃来晃去不走,尽在院内打旋。
乔茂也揣不出来意,贼人究竟看见他的形迹没有?旋见那两人又转到那个角门边上了;乔茂舒了一口气,方才放下心。却不料,忽然头顶上簌簌的微响一下。乔茂急仰面一看,只听阴幽幽的,从上面发出一声忍俊不禁的冷笑。这一来,把个九股烟乔茂笑得毛骨悚然;还来不及打主意逃走,早有软软的一物,从上面抛下来,正拂着乔茂的肩头。
九股烟乔茂一手攀树,一手招架,急往树下溜;那个软套已然直套下来。被乔茂一把摘开,拚命的下蹿;上面突然踹下一只脚,正踢着乔茂的头。这一脚很重,又是踹,又是砸;乔茂哼的一声,双手一松,“扑登”掉下树来。侥幸还好,没被那腰带临时做成的杀猪套,套上头颈。
乔茂身才坠地,地上巡风之人将灯笼一抛,已饿狼扑食赶到。刀挺齐举,大喝:“好东西,真个胆量不小!”树巅埋伏的人也纵下树来。这人背插一把利剑,手捏着一条腰带,正是要吊乔茂用的。
九股烟乔茂一挺身跳起来,连窜带迸,抢向来路。到得破墙头,一跃上去;急侧身,抖手发出两石子,照那追赶的人打去。不管打着打不着,乔茂一伏腰便往下蹿;猛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真个是贼起飞智,乔茂拿出他那神偷的本领,一个懒驴打滚,直翻出数步,将身一伏,蜷卧在丛草中。也不管荆棘刺肉生疼,他只动也不动的爬伏着;两眼注视墙头,猜想庙中人必然跟踵追出。却不道庙中人也是行家,黑暗中并不追踵赶来;却绕过庙后的北墙上,飞身蹿出,四面一望,复又缩身回去。
乔茂心想不好,急急的爬起来,鹤行鹿伏,绕向庙东,逃藏过去。果然他刚刚觅好隐暗地方,将身蔽住,已有数道灯光,从庙前照出。灯影中窜出十几个人,围着庙横搜乱照。直乱过一阵,忽又全数收回去。
乔茂捏了一把冷汗,心中好生为难;贼人的底细并未探明,却落得打草惊蛇,但又不能舍此而去。不得已,狠了狠心,将脚下薄底鞋登了登,运足气力,隔过顿饭时,二次探庙。
这一次不比前番,更得加倍小心。他绕到靠东边偏殿的后房坡,施展轻身功夫,飞身一跃,已到房头,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将身隐住,往左一晃步,从偏殿溜下;忽爬忽窜,且行且探,曲折溜来,已到东南面。通过一道月亮门,往北有好大一片地方;院落宽展,一排北房似是禅房,但又前出廊,后出厦,那残破的廊子也已多半没有栏杆了。试望庭心,那情形已非比刚才所见的地方,这里是数只灯笼插在院中,角门甬路都有人把守。北面房前另有四个少年壮汉,立在廊下,全都衣装整齐利落,各抱兵刃;灯光暗淡,看不清面貌。
乔茂心知已到重地,隐住身形,提心吊胆的偷窥。窥见北房、西房、东房,破窗格七穿八漏,都透出烁烁的灯光,灯影摇曳,有人影过来过去的,遮住灯亮,夹杂着闷沉沉的语声;乔茂连一个字也听不出来,猜想屋中人很忙碌。
忽然间,听见一声马嘶,乔茂循声看去:只见西面房前停着十几辆马车,牲口没有套上,马嘶的声音似在禅房之内。那已失的五十个镖驮子和那伙骡夫,前后都没有寻见。乔茂疑惑道:“这里势派森严,一定是劫镖之贼;难道他们已把镖银运走,竟不在庙中么?”
乔茂按照夜行人的规矩,先不敢窥探正房,爬在南面回廊上,蛇行而前,绕向西房。隐身在后山坡,施倒卷帘的功夫,偷向破窗内一望。怪不得屋内闻得马嘶,这一座破敝的禅房,原来已做了贼人的马号!内中有三四十匹马,拴在窗棂上屋柱间,满地撒着草料,任听牲口啃嚼;只门口有几个人闲闲的守着,镖驮子依然未见。
乔茂只瞥了一眼,便已看清屋中的情形;腰上一使劲,仍翻上后坡。这房太老了,稍一着力,灰片脱落,沙沙的往檐下掉去。乔茂吃了一惊,急急逃走,料想屋中人必已惊动。谁知看马的几个人连头也不回,还在喁喁对谈,似乎群马嚼草顿蹄的声音,把房上的动静压住了。
乔茂伏在后檐,略等了等,这才挪身要绕向正房;忽见侧面一座偏庑,从后面圆窗透出微光。乔茂溜下来,蹑足走到后窗;手攀窗台,足蹬砖缝,略向内一张望:只见空旷旷三间房,似是偏殿,又无神像;似是禅房,又无禅榻。门口上只插着一只破灯笼,昏昏的略辨出人影来。屋心砖地上横躺竖卧,倒着四五十个人;身下并没有铺着卧具,甚至连干草也都没有。这四五十个人竟全睡在尘土满积的地上,连动也不动。在门口和屋心,另有几个人手持利刃;有的站着,来来往往的走,有的坐在马褥子上。看了一会儿,见这卧着的人依然一声不响,一点不动;乔茂便有些瞧愣了。其中有一个人好像呻吟了一声,立刻见那立在屋心的人,过来踢了一脚:“哼什么,不要找死!”乔茂恍然醒悟,这几十个人一定是被掳的骡夫了。
机密已算探实,只是劫镖的年老盗魁,和他手下的主要党羽,一个也没有窥见,镖驮子又没寻着,还觉得差了一着。乔茂遂又绕奔正房,曲折爬来,还没有绕到,只见从西角门出来两个人,登上台阶,走到正房门前。正房门挂着一个破草帘子,门口插着一对灯笼。这两个人撩帘进去。
乔茂在房顶望见,略避一避,急忙绕到房后。这正房之后,又是一层院落,黑沉沉的并无灯光。乔茂暗想:“自己连看了几处,都有灯火,为何此处单单没有?”倾耳听了听,并没有响动;便从房顶溜到墙头,由墙头蹿上正房后山坡,仍施展倒卷帘的功夫,要探窗下望。
只听屋中有人说道:“你听,屈死鬼恋恋不舍的,还没有走呢!依我说,把他料理了。”这说话的声音很耳熟,却并不是那年老的盗魁。乔茂觉得不好,急待退走;猛听屋中断喝一声道:“呔,滚下来吧!”“咯噔”一声响,一道寒光破窗打出来。乔茂身子倒悬着,极力往旁边一闪,暗器刮脖颈穿过去。
乔茂吓了一身冷汗,手攀房檐,脚一挺劲,身子往前一悠,刚要飞身跃起,不意房顶上有一人冷笑道:“下去吧!”乔茂挂在房上的一只脚,竟被人踩住,只一蹴,把他整个身子踢下房来。九股烟乔茂脚上头下,倒栽下地,仗他飞跃功夫很不坏,悬空一翻,脚先沾地,只一挺已跳起来,抹头便跑。只听房上人喊道:“小子,看够了么?你也该歇歇了!”
乔茂顾不得答言,立刻抢奔角门。角门人影一闪,一个使双怀杖的,一个抡锯齿刀的,亮兵刃迎面截住。这两人全是劫镖时在场的强徒。乔茂挥刀夺路,那使双怀杖的大喝一声,已一杖打到。乔茂用刀一磕,打算伏身窜过去。岂知双怀杖力量很猛,“铮”的一声响,火星乱射;乔茂震得手腕发麻。那使锯齿刀的已从侧面,横刀斜攻过来。乔茂急撤步翻身,看见西北角有一排矮房,急运足气力,一蹿上去;登房越脊,一抹的逃走。
这时候,已从四面窜出好几个夜行人物,各仗兵刃,分路追来。乔茂刚由矮屋,翻到一座偏殿顶上。由这偏殿逃出庙外,必须先跃下平地;可是地面上已有两个人堵住门,又有两个人站在墙头,四个人站在当地,另有一个人也跃上偏殿,直奔乔茂。乔茂道:“我命休矣!”急回头一看,偏殿东边好像没有人。乔茂慌不择路,竟从两三丈高的偏殿上,一跃下地。他才一跳下,殿上、墙上的人立刻也跃过来,从四面一挤,单留下北面一道角门。乔茂如笼中的老鼠一样,绕着圈子逃走,并不敢还手,也不敢走角门,怕有埋伏。群贼一阵乱赶,被乔茂抓一隙路,急忙飞身蹿上角门的墙,顺着墙往外飞逃。群贼一声不响,只顾堵截。
忽听房上有一人吆喝道:“当家的有话,这个鼠辈不值兴师动众,只叫老六、老七追擒他;别的人赶快回来,办正事要紧。”群贼闻言,全都止步;另有两个少年贼人,从后面追赶过来。只这一耽误,乔茂不禁大喜;立刻纵跃如飞,展眼间夺路而逃,翻出后墙,一溜烟的往北跑去。回头一看,果然只有两个贼,一先一后追了出来。九股烟咬紧牙根,拚命狂奔,不一刻早已逃出二里多地。再回头一看,已将贼人落后很远,看不见影子了。
乔茂大喜道:“我姓乔的真有几分福命!这贼人一窝蜂围上来,焉有我的命在?想是贼人昏了心,教两个笨贼追我,如何能截得住我!我如今已逃出虎口,又已探得机密,我就此返回去送信。再不然,在近处找个藏身地点,我在暗处缀着他们,看看他们的老窝究竟离此多远?”心里想着,便四面寻看。这一阵舍命狂奔,有路便走,又不知此刻存身何处了?只见黑沉沉,天尚未亮。
乔茂蹲在路旁麦田边,略略喘息了一阵,精神稍缓。望见路前似有一带丛林,便站起来,直奔丛林。一面走,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心里盘算:“看这时还许不到五更,近处想必有人家。我如今只穿着一身短打,又带血迹,白天走路,真走不开!莫如抄到近处村庄,偷一两件长衣服,再偷一些散碎银子,我就在附近隐避地方一忍。白天再改头换面,往附近踩探,这倒是很妙的法子。只是我来时那个小村已不在面前,想必还在后边,有那庙挡着,我实在不敢寻回去,莫如另寻吧!”
且想且走,已到林边。夜行人的习惯,惯好钻树林。乔茂便想到林中,先躺一躺养神。看了看,寻着小道,直走进去。忽然,林内闪出一条人影;乔茂吓得一哆嗦,刚要抹头逃跑。
只听那人也“哎呀”的一声道:“我是走道的,身上没带着钱!”乔茂立刻站住。只见那人藏在树后,不敢出来。乔茂灵机一动,暗道:“我何不剥他的衣服?这小子也必不是好人。”乔茂回手抽出刀来,向前威喝道:“什么人,滚出来!”那人只叫:“饶命!”不敢出来。
九股烟乔茂雄心一抖,迈步抢过去。他这才一过去,那人竟藏在树后,也不跑,只是打圈绕。林密天黑,看不清面貌,只看出那人似穿着一身青。乔茂暗道:“这不像乡下人。”等到相离切近,忽见那人挥刀窜出,一阵狂笑,刀如长蛇直攻过来。乔茂大吃一惊,到此力尽筋疲,抹头待跑;被那人赶来,钢刀一晃,“登”的一脚,把乔茂踢倒在地;解腰带便捆,往肋下一挟便走。
乔茂忙道:“朋友,我也是道上同源,何处不交朋友,你放了我,我必有一番人心。”那人“嗤”的笑了,说道:“朋友,你贵姓?”乔茂忙答道:“我姓乔。”那人道:“你是哪条道上的?”乔茂冲口说道:“我是海州来的,咱们是同行。”那人道:“只你一个人么?”乔茂眼珠一转道:“不,我还有五个同伴哩,我们一共是六个人。”那人道:“那五位现在哪里,都姓什么?”乔茂信口诌道:“有姓胡的,姓沈的,姓张的,姓赵的,姓孙的,他们都在后头呢!”那人道:“你们当家的姓什么?你们在哪里安窑设柜?”乔茂信口编造着答复了。那人听完一笑,把乔茂丢在地上。
乔茂心想:“他这就放我吧?”不料那人掏出一块手巾、一个麻核桃;把乔茂一掐脖颈,将麻核桃塞入口内,将手巾系在脸上,蒙住了双眼;重新挟起,如飞的跑去。不一时,到一地点,登高窜低,连转了几个弯,把乔茂“扑噔”一声,扔在地上。只听一人问道:“捉住了么?”那林中人答道:“手到擒拿,那还费得了事么?”
又有一人问道:“他可有同伴?”林中人答道:“没有看见,他自己却说有五个同伴,恐怕未必。我原说不必费事,当场抓住他完了。老二一定要看看这小子有没有同党,果然依了我的话,教我白跑了一里多地。”
又一人说道:“也许有同党被吓跑了,你快去回当家的去吧!当家的教咱们趁早吃点东西,还有好些事要办呢。”林中人应声出去了。又过来一个人,另拿绳子,把乔茂手脚重新加绑上一道。
乔茂被摔在地上,口不能言,目不能睹,也不知置身何处。过了好一会,才觉得眼前一亮,有两个人挑着灯笼进来。内中一人,把乔茂脸上蒙着的手巾扯下来,用灯一照,立刻踢了一脚,道:“喝,原来是这么一块料!”
乔茂睁眼一看,在他周围,横躺竖卧着四五十个人,全都是被掳的骡夫;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乔茂才知自己又被捉回庙来;一场挣命,原来是白费事。面前站定两个人,正俯身察看自己;内中的一个,就是劫镖时在场的贼人,那个使青钢剑的。乔茂一阵难过,心想:“完了,十成占八成活不了喽!”只见那使剑的少年强贼,用脚蹴着乔茂道:“喂,朋友,别装死!我问问你,你们缀下来的,一共有几个人?”连问数声,乔茂不答。那少年勃然大怒,照着乔茂狠狠踢了几脚,乔茂扭了扭,只是不答。
旁边那个打灯笼的贼人说道:“咳咳,你先别踢他,他得说得出话来呀!”过来把乔茂口中之物掏出。那少年笑道:“原来他正吃核桃呢!”遂说道:“朋友,对不住,不知者不怪罪,怨我无礼!朋友,你们倒是缀下来几位呀?”
乔茂干呕了一阵,心说:“这臭贼太已狠毒。事已到此,有死没活,我焉能输了嘴!”喘息一阵道:“朋友,我们可是栽了,我们可是栽在光棍手里了。有话好问好答,你们可别作践我。你问我们缀下来几个人么?不多,连我只六个。”少年强贼道:“那五个人呢?”乔茂道:“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六个人原分两拨,三个人一拨。我已遭擒,我们的伙计大概还在附近藏着呢。”
原来乔茂这一番答话,自有他的用意。那少年听了,半信半疑的说道:“朋友,你可实话实说,有你的好处。你不要信口乱说,那是害你自己。我们断后的人,眼睁睁把你们那边的两个人挡回去了,怎么又缀过来这许多人呢?”
这少年反复的盘问乔茂,乔茂咬定前言,不再更改。后来这贼人又威吓乔茂道:“你有话可趁早实说,回头我们当家的还要问你,你可等着受了刑,再说实话,那就晚了。你怕热通条不怕?”乔茂打了一个冷战,几乎急得要哭。可是既已贪功遭擒,落在贼人手中,死固不怕,毒刑更是难煞。乔茂只得说道:“朋友,咱们都是道上同源,我还能有话不说,自找苦吃么?我说的全是真情实话,你们只管扫听,只管查看;就怕他们五个人都吓跑了。”
那少年又打听十二金钱俞剑平和安平镖局的情形,乔茂都据实说了。那少年便不再问,挑着灯笼,匆匆的走了。
这少年刚才走开,乔茂的磨难已至。从外面闯进几个壮汉,未进屋便叫道:“捉住的奸细在哪里啦?”且说且奔到乔茂面前,用脚踢着说:“原来是这小子,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你们那胡孟刚老家伙上哪里去了?你好大的胆子,你真敢缀下来!”
几个壮汉七言八语的乱问,有的拿刀背单敲打乔茂的迎面骨;痛得乔茂欲避无从,不住说:“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叶批:写得传神之极!亦有所本。宫注:叶批之“亦有所本”,是指白羽在《话柄》中有一段文字:乔茂告饶“被评为‘逼真’……这却有来历。我的一个旧同事,新从外县逃回;他不走运,半路遇上伙匪,与别的旅客一串一串的被绑上,脸面朝地,剥去了衣裳。内中旅客有挨打,打得直嚷:‘朋友留面子,朋友留面子!’我当时听了一动,就把它写入小说,结果成为乔九烟被擒的那一幕剧情。”)
又有一壮汉,挑着灯,低头看了看乔茂的脸,信手打了一个嘴巴,道:“哈,原来是这小子!就是他把谢老四和王老茂给砍伤了的,人家本来是客情。我也给他一刀!”从裹腿上拔出匕首来,照乔茂便刺。旁边一人拦道:“别杀他,当家的还要问他话呢。”多亏这一拦,这匕首挪了挪,把乔茂肋部划了一道,鲜血流出来。那人还是不依不饶的说:“就不宰他,我也得刺他几下。”
正在乱得不可开交,陡听后面一个深沉的声音道:“哼,骆三,你好放肆,谁教你动手来!”只听“啪”的一下,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把那刺乔茂的人,照脸打了一掌,喝道:“滚开吧!”
这时乔茂前胸,已被划破纵横好几道口子。那五旬男子斥道:“你们这些人就看着骆三胡闹么?咱们当家的跟俞剑平有梁子,跟他手下的人没有过节呀?你们竟敢私自动刑,太已没王法了!还不快拿刀伤药,给他敷上。”乔茂呻吟道:“这位舵主,我也是江湖道上的一条汉子,我可不怕死,我得死在明处。我姓乔,我是振通镖局的伙计。我和俞剑平素不相识,我只是跟着我们总镖头铁牌手胡孟刚,来保这笔盐镖。姓俞的是姓俞的事,与我无干。”
乔茂解说着,那五旬男子冷笑了一声道:“也信你不得!你们干镖行的没有好玩艺,回头自然教你舒服。”
乔茂听了末句话,不禁又是一惊。那男子吩咐手下人,给乔茂敷上药;又嘱咐不准凌辱他,便自走了。乔茂仰在地上,新旧创伤阵阵发疼;两手两脚全缚得很紧,暗地用缩骨法试褪了褪,竟褪不开。耳边听得外面人马践腾,言语嘈杂,仿佛很忙乱。忽又听见脚步声音走进屋来,吆喝道:“把镖行那个奸细带上来,老当家的要审问他哩!”立刻有两个人过来,把乔茂脚下的绳索解开,抄双臂架起,脚不沾地似的,将他带到一个所在;似是一座偏殿,殿中神像已无,神座犹存。靠殿门插着纸灯,供桌上铺着稻草和马褥子,下面放着一条长凳子。
只见那年老的盗魁,侧身坐在马褥子上,一只脚踩着长凳,一只脚盘着,口衔烟袋,缓缓喷吐。两边站着坐着六七个贼人,气势虎虎,都拿着兵刃。把乔茂带到神座前,人们就势一按,喝道:“跪下,跪下!”
乔茂面色一变。欲待不跪,又怕受毒刑;欲要跪下,又恐贼人鄙视他,反倒招来凌辱。只得半蹲半坐的对盗魁说:“老舵主,我也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你一定要我跪,我已束手遭擒,还能抗拒么?都是道上人,何不稍留面子呢?”
年老盗魁先看了看乔茂,暗暗点头:“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想不到还有这份胆量,敢来跟踪访下来!不过既是俞剑平手下的走狗,我岂肯饶了他?”大声说道:“你是姓乔么?”乔茂道:“我姓乔。”盗魁道:“你在安平镖局几年了?俞剑平可是你的师父?”乔茂道:“我可是在镖局做事,我却没在江宁安平镖局混过。我是在咱们海州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手下做事,当一名伙计。老舵主自然有踩盘子的,我姓乔的说一句是一句,从来不撒谎;我和俞剑平是素不相识。”
旁边一人冷笑道:“久仰久仰,你可叫九股烟么?”乔茂吃了一惊,脸上一红道:“那是我的匪号。”那人道:“原来是乔镖头,不是镖行小伙计呀!”乔茂闭口不能答。
那盗魁却并不理会,又问道:“你叫九股烟,你自然是黑道出身的了。”乔茂道:“我吃镖行的饭,也不过几年。”盗魁道:“你说你在振通镖局做事,大概不假。我听说你们安平、振通两家,本是双保盐镖,为何不见俞某人露面呢?既然这票镖很担沉重,俞某人焉有不亲自出马之理?这却是何故?你要从实说,不得隐瞒。”
乔茂已听出盗魁的心意,忙答道:“俞剑平俞老镖头,一向有重镖,也常亲自出马;可也有时只靠他那杆金钱镖旗,由他弟子押着出去。这几年未遇风险,他的胆子就大了,这也是没遇见绿林道高手的缘故。又加上他新近有事缠身,所以这回他只派出一个大弟子,和他手下几个伙计跟着出来,他自己并没亲到。想不到遇见能人,栽到老舵主手下了。老舵主武功出奇,在下起心眼里钦佩;只可惜眼拙,有眼不识泰山,你老是什么万儿?在哪里安窑……”
话还没说完,旁边突然发出几声桀桀的狂笑道:“好东西,你还想拿话舔我们的细底么?别装浑蛋了!”一脚把乔茂踢得脸朝下,栽倒在地。
盗魁哼了一声道:“姓乔的朋友,你看我岂是寻常的绿林道,劫了镖一溜就走,埋头不见么?我不用你们费心摸底,我自然会找姓俞的去。不过我不能趁了他的愿,老早的教他得了准信。告诉你说,我要憋他几天。你要套问我的姓名么?自然在你临死前,教你知道。”
乔茂侧着脸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这个心。我只是奉命差遣,身不由己。”
盗魁不答,教手下人:“把他揪起来。”乔茂虽然倒剪二臂,功夫还在,本可以蹿起来;只在众目睽睽、刀矛如林之下,他不敢转侧,恐被加害。当下过来一人,把乔茂揪起来,仍任他坐在地上,他的鼻脸都抢破了。
盗魁把烟袋锅磕了磕,又装上一袋,仰脸想了想道:“喂,那个使藤蛇棒的,三十来岁,姓程的,想必就是俞剑平的大弟子了。……喂,姓乔的,这俞剑平闻说他太极剑,江南无敌手,他又善点穴,善打十二金钱镖,江湖上说他能打出六七丈远,可是真的么?”
乔茂道:“这也是江湖上的传言,刚才说过了,我和他素不相识,倒不知底细。他的太极剑是很有名的,也听人说过,他善点三十六穴。”
盗魁又问:“这次跟着押镖的,除了俞某的大弟子程岳以外,安平镖局还有谁呢?”乔茂道:“还有姓沈的,姓赵的,姓张的……”
盗魁把手一指道:“呔,你休要信口胡诌!那姓沈的沈明谊,不是振通镖局的镖师么?你打谅我一点也不知道么?”乔茂忙道:“不是他,不是他;他也姓沈,安平镖局也有一位姓沈的呢。”那个使剑的少年笑道:“朋友,你就实话实说吧!不要顺着嘴胡诌乱编。你拿我们当瞎子聋子,可就自讨苦吃了。”说着就有一个贼,翻刀背把乔茂连敲了数下;疼得乔茂咬牙切齿,强忍住不哼。另外一个贼人道:“你还不说实话么?”乔茂道:“我没有瞎说呀,可教我说什么呢!”
盗魁道:“你们不要乱来。姓乔的,我也不问你废话。我只问你:那个姓俞的现在何处?我听说他忽然将镖局收市,又听说他在……”说到这里,双目一瞪道:“你说他住家在何处?”乔茂忙道:“在云台山,海州东北,我没有说谎。”盗魁点头道:“云台山的什么地方?”乔茂道:“清流港,海州镖行都知道。”盗魁道:“他现时呢?”乔茂道:“现时还在清流港,并没有出门。”盗魁道:“没有在海州么?”乔茂道:“没有。”又忙找补一句道:“在我们镖驮子出发时,他还在清流港呢。现在可不知道了。”
盗魁将俞剑平的事,详细盘问了一回,又问俞剑平之妻是不是姓丁?现时还在不在?有几个儿子?都多大岁数?又问他安平镖局因何忽然收市?胡孟刚和俞剑平交情如何?乔茂和胡孟刚是什么交情?乔茂被捆在地上,忍痛一一据实说了。(叶批:这一问便暗透其中消息。)
这豹头虎目的盗首一一听了,觉得没什么虚假。又问乔茂:“缀下来的究有几人?”乔茂不改口,依然说:“缀下来的共六个人,共分两拨,自己是第一拨。”
那盗魁有意无意的听着,只对手下人信口说道:“你们也留点神,咱们虽不怕缀,可也不能放松了,教他们瞧不起。”然后打一个呵欠,把铁烟袋一挥道:“把他拉出去!”
这“拉出去”三个字,打入九股烟耳内,不亚如催命符!乔茂倏地面目变色,知道这是要杀他了;哑着嗓子叫道:“老舵主,我可没有含糊;我跟你老没仇,我是吃镖局饭的,我是……”群贼听了,哄然笑起来,说道:“真不含糊,光棍临死也是光棍,准给你个痛快的就是了。”立刻七手八脚,把乔茂又架起来,连推带搡,推到外面。
内中一个贼人说道:“朋友不含糊,别哆嗦呀!”推到院心,乔茂从五衷里吁出一口气来:“想不到我乔茂死在此地!”回顾架他的人道:“相好的,咱结个下世缘,你可给我一个痛快的。”那人道:“你放心,决不教你零受。”
乔茂越听越觉得兆头不好,情知求饶喊救,一概无效;心中一阵难过,耳畔轰的一响,迷糊起来。颤抖抖的说:“朋友,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庙?你们也教我死个明白。”
一人答道:“放着天堂你不走,这小地方就叫鬼门关,这庙就叫阎王庙!这院子不是你的死地,还在前边呢!”曲折走来,通过一道很黑的院落,群贼猛然止步;迎面过来一个人,手拿明晃晃的钢刀,说道:“站住!”
乔茂浑身一软,竟往地上溜去,已被人架住;乔茂把眼一闭,静等刀下。
迎面过来的那人说道:“你们也太马虎了,闪招子怎么也不扣上点?”随手掏出一物,展开来,把手一拍乔茂道:“这小子倒美了!”用手中之物,立刻把乔茂连鼻带眼蒙上。蒙好了,却又往前架着走。忽然“咕咚”一声,乔茂被人提起来,掷在一个地方上,地上似铺着板。乔茂此时哼了一声,知觉全失。
过了好久,乔茂才觉得浑身处处疼痛,腰下颤抖得厉害。眼睛固然蒙上,连嘴和耳朵也被人堵塞了。枣核般的小脑袋,只给他留下一对鼻孔,任他缓缓出气。却时有清风,夹着绿草气息,扑入鼻孔。
乔茂昏昏沉沉,过了好久,才觉出自己并没有被杀;这时候大概是被群贼装在什么车上,正走着呢。乔茂在车上蠕蠕的动了动,立刻有一把尖刀,在胸口上划了划。乔茂动一动,那刀划一下。乔茂不敢挣扎了。
又经过很久的时候,乔茂忽被人提起来,挟在肋下;似乎是走出了十几丈远,又被人掷在一个地方,这地方较车上宽展。乔茂暗想:“他们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才杀呢?这地方又不像是山寨。”
原来贼人并没有打算当时杀害他,把乔茂五官封住之后,立刻拧胳臂,扯大腿,重捆成粽子样,装上口袋,先载在车上,旋又运到船上。一路驶行,直过了一个整天零半夜,乔茂才被人将口中的麻核桃、耳朵中的棉絮掏出来,眼睛却照旧蒙着。立刻有一人在耳畔说道:“朋友,我教你畅快畅快,你可别嚷!你只哼一声,我就是一刀。”说着,把刀向乔茂胸口触一触,刚刺得肉疼便住。
这个贼并不狠毒,乔茂低声央告道:“我已一天一夜滴水没有沾唇了,劳驾给我点水喝。我决不嚷,我也不跑。”那人嗤然笑道:“你可跑得了啊!咱爷们有缘,我就给你口水喝,你可别咬人,你若咬我,我可对不住你。”
乔茂忙道:“我决不咬人。”那人竟拿了一把水壶,放在乔茂口边。乔茂如饮甘露似的,喝了一饱。那人又拍着乔茂的头颈说道:“我再给你点吃的。”于是又喂了乔茂几口。乔茂道:“我决不跑,你松开我,让我自己吃。”那人道:“你别忙,先凑合一两天。到了地方,自然不绑你的手。”
当下直走了两天两夜,乔茂眼虽看不见,耳朵却能听,鼻子也能嗅,渐渐觉出自己是身在船上。因为那船每逢转弯,便听得水响。白昼行船,这贼船撑篙拉纤,虽不吆喝,却难免在上下游遇见别的民船。故此乔茂耳鼻一露,便已听察出来。倾耳细听船中的动静,好像被囚的人并不多。监视的贼人,听说话的语调,好像人数也有限。乔茂试着和贼人攀谈,立刻便有尖锋刺胸。决计不许他说一句话;要想打听什么,更是不行了。
忽一夜,船行到达地头。乔茂又被人蒙上耳朵,堵上了嘴,教人挟在肋下,搬下船来,走着忽高忽低的路。约摸有一顿饭的工夫,隐隐听见对面似有人声,耳朵堵着,只能闻声,不能辨语。
乔茂觉得又换了一个人扛着他,到了另一个地方,被人丢在炕床上;把堵耳塞嘴之物全给除去,只两眼照旧用一个青布套蒙着。两手两脚捆着的绳子也被松开,另换上一种捆法,使他自己可以用手吃饭。乔茂到此,才将畏死的心放下一半,晓得自己这是被贼人幽囚起来了。
第八节 夜脱匪窟智运寸钉 路逢女侠恩怀一剑
当天夜晚,临睡之前,贼人进来,把乔茂拴在木板床上;床上钉着铁环,绳索的一头就钉在环子上。到了夜深人静,乔茂慢慢的转动,慢慢的仰卧着,倒背双手,摸那木床,摸着一边有墙。自己设法将头挨到墙边,慢慢蹭自己的脸,渐渐将眼套蹭开一点隙缝。凝神四顾;小屋昏沉沉的,内中并无同囚之人,也无监守之盗。乔茂暗想:“贼人也许在屋外监视着呢,我且不要鲁莽。”只在黑影中注目辨视屋中的情形。这小屋好像并非强贼预造的囚牢;只不过是很平常的小屋。在门窗上现装了一层铁柱子,一道小门紧紧锁定,门扇上开着一个小洞,用来传送饮食。看这局面,必定是匪人用以囚禁肉票的所在。
乔茂晓得陷身于盗窟老窑一定无疑了。若能从此逃出,不但性命保全,镖银也便得着下落。乔茂心血沸腾,翻来覆去的想。无奈浑身伤痛,满胸口被贼人纵一道、横一道,划得许多处创伤;更加教贼人塞装口袋的一番整治,装车装船的一番拨弄,又受过生死呼吸的威吓,早已弄得力尽筋疲。况且贼人知他多少会些功夫,不比寻常肉票,把他捆得很结实;要想褪绳逃去,煞非容易。乔茂试行挣扎了一下,觉得不行;只好躺着歇息,一面筹算脱身之计。
乔茂深恐夜长梦多,或生变故。此刻虽被囚禁,似乎不碍,安知贼人终不杀害自己?一想到此,又不胜焦心起来;仰望屋椽,好生难过。忽听外面似有贼人经过,吓得乔茂仍将眼套蹭得盖着眼皮,慢慢爬回原卧处,假装睡着。果然听见铁窗上,有人拍了一下道:“相好的,老老实实的躺着吧,不要胡思乱想,你还能跑的了么?”
原来九股烟乔茂尽管有一肚子智计,尽管深懂江湖上一切谲诈,终不免当局者迷。当他挨着墙,蹭眼套的时候,只顾着身子用力,便忘了假睡打鼾。睡熟的人呼吸总是重浊,他在屋内一味鼓捣,行家在外面自然听得出来。这一拍窗镇唬,又把乔茂吓了不轻,这一夜竟没敢再动地方。
当下乔茂一连囚了好几天,更没有贼人再来盘问他,也无人提讯他。监视他的人,虽看不见,听语音知道共有三四个人。每日给他两顿馒头咸菜、一壶凉水,乔茂看监视的人日久生懈,逃走之心复萌;每天夜间,设法磨蹭捆手的绳子。渐渐将绳子快要磨断,只连着半股儿,便不敢再磨;露出眼角来,算计破门逃走之法。
不意监守的贼虽是笨汉,每隔一两天,必有头目前来察看他。乔茂眼被蒙着,他看不见人家,人家却仔细察看他。这日突被贼人看破,哈哈的一阵狂笑道:“相好的,真有两下子么!”说罢出去,过了一会回来,便带来一根生了锈的旧铁链;用手一拍乔茂道:“相好的,戴上这个吧,这个结实。”
贼人把乔茂身上的绳子解开,立刻换上铁链,套在脖颈上,加上一道锁;这一头仍旧穿在床头铁环子上面。又对乔茂说:“其实这锁是怕你不长命,才给你戴上的。若说怕你跑,那才不对呢。你瞧瞧,你跑得出去么?外面好几道卡子呢!这个小屋也怕你冲不出去。我告诉你,你这里一动门窗,立刻就铃铛响了。小伙子,老老实实呆着吧,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多好!”说着又奚落了一阵,方才走了。
乔茂嗒然若丧,用手暗摸这段铁链,正把他像锁狗熊似的,套住了脖颈。这锁链很有几分斤两;却有一节,上锁之后,就到夜间,也不再捆他了。
九股烟乔茂拖着这铁链子,白天在床上一坐;夜晚听外面人声渐寂,便悄悄溜下来,摘去眼套,四面窥探。可惜这铁链子很短,不过六七尺长,被钉在木床上,刚刚容得乔茂能下地解溲。乔茂便如兽圈中的猴儿一样,一到夜间,就拖着铁链子,东摸摸,西探探,用尽方法,要试将链子褪下来。
起初贼人察看得很严,乔茂尚不敢妄动。后来贼人头目隔数日方才进来察看一次。乔茂容他察看以后,便放心大胆的鼓捣起来。无奈这铁链既短,他又没有折铁的腕力;用尽伎俩,想把铁链折断,或将铁锁打开,结果是枉费了气力。
乔茂心想:“只要我寻着一根铁丝,我便能设法把锁打开。”但这小小的监房,四壁悬磐,空空的一物无有。乔茂倒是窥见对面墙上,钉着一根大铁钉子;无奈脖颈锁着,干看着,凑不过去,也就不能到手。他身上本来倒也有些小刀小锯等物,又早被贼人洗去了;连腰带也被解去。这铁链既很笨重,决难弄断,这铁锁簧也很紧固;乔茂两手空空,无从下手。乔茂也曾试着要将锁砸开,可是稍有响动,又怕被监守贼人听出来。在囚牢中,倍觉光阴悠长,乔茂被监禁了十几天,直好像过了一两个月似的。
人急计生。这一夜,竟被乔茂翻动竹席,寻着了一段锈钉。乔茂大喜,就试着用这锈钉,夜夜偷挖那铁锁;这当然捅不开簧的。乔茂不由自己暗骂自己浑蛋:“铁链、铁锁不能设法,还有那铁环,岂不较易起下来么?”
那铁链本来这一头拴在乔茂脖颈上,那一头却拴在木床的铁环上。乔茂只想挣开铁锁,逃出囚笼;却忘了抉开铁环,也可以带着铁链子逃跑。如今既已想到,立刻精神一振;爬到铁环子旁边,用手一摸。这铁环子本是一个半尺多长的带环大铁钉,直钉入木床边沿之内。乔茂就用这锈钉,慢慢的挖那木床。钉钝木坚,鼓捣了半夜,才仅仅挖出一点小凹坑。唯恐被贼人窥破,第二天夜间不敢再挖,只躺在炕上打主意。盘算了一会,第三天仍不动手。一日,恰有贼头进来察看,乔茂容他去后,挨到夜晚,立刻动起手来。
乔茂决定在贼党头目下次再来察看之前,要尽力把这铁环起下来。这一夜乔茂用这锈钉,直忙了一通宵;容到天快亮,方才住手,躺在床上养神。到了次夜,乔茂拚命的挖,拿出了铁杵磨绣针的耐性,居然两通夜的工夫,把这半尺多长、锈在木头中的铁环钉,挖得能够摇动了;乔茂两只手,却被那三寸来长的锈钉磨得生疼。这样不住手的做下去,每逢外面有动静,便吓得乔茂立刻住手,躺在床上装睡。他唯恐功亏一篑时,被贼人撞见;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小心。将那挖碎的木屑都收在手内,细细的揉碎了,撒在床席底下。
到得第五天夜里,竟被乔茂挖下三四寸深,面积却很小,以免万一被人看出。乔茂这才试着用力拔那铁环,可恨那铁链绕着脖子,很碍事;他又太没劲,还是拔不出来。
乔茂料想查监的贼头明后天必到,事情不容再缓。这一夜努力的挖。希望越近,焦灼越甚;便顾不得面积大小,只狠命往下掘去。只这几天工夫,把那只锈钉使得光泽如新;那铁环已渐渐松动。
乔茂一面挖,一面提防着铁链,不令它发响。直过了三更以后,乔茂越挖越深,将二指伸入铁环内,左手扶着环圈,用力往四周一晃,往外一拔,渐渐松动,渐渐拔起。更一努力,这半尺多长的环头长钉,已被他随手拔将起来。
乔茂微吁了一口气,心中大喜,忽然又一惊;忙向四面看看,黑洞洞的,似乎并没有人监防。
乔茂又侧耳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略微放了心,急急的擦去头上热汗,将铁环钉和铁链子,轻轻托在手中,乔茂随即脱下小褂,把底襟撕下一片来,撕成数条,结成一根粗绳,当作腰带,把裤腰先扎紧了。又用短小褂,把六七尺长的铁链子包缠起来。因还有那一头套着脖颈,只好把链子缠在腰部。赤着膊,手按项链腰环,慢慢的站起来;脚走轻灵,挨到窗边;忙侧耳细听,觑目外窥。
外面黑暗暗,一无所睹;远处听得风鸣犬吠,近处微闻鼾声。乔茂用手摸那窗格,微微撼了撼,立刻发出微声。乔茂不敢再动,急溜下床来,伸一手轻轻推门,试了又试。他本是积年惯窃,挖门开户,素为拿手。如今虽没有应手器具,却是开门扇比拔铁链容易多了;只是那链子还有一头套着脖子,自然不容易使力气、用手法。
乔茂将门户摸清,急切没有工具,立即退回两步,将盘在腰间的铁链解开,那一头上的铁链钉,恰好可以利用。忙用小衫垫好铁链,左手托链条,右手持环钉,挨着门缝,用力一端,将链钉插入门缝;顺势一挑,挑着门闩,试了试,知道已经上锁。这头不好设法,还有那头。乔茂仍循门缝,用环钉抵住了,撬开一道缝;然后俯身蹲下。双手托定门扇的下方,只轻轻往上一端,立刻被他端下来。又轻轻往下一撤,一扇门已被他托落。手法轻快已极,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门扇一落,乔茂早将环钉收回;疾如电光似的,将铁链仍用小衫包住,缠在腰间。那半尺多长的环钉,便倒垂在左胯之旁,好像佩着一把匕首;只可惜脖颈上的铁链仍有点不雅。乔茂轻轻一推门扇,从门缝飞窜出来;已看清这小小牢房,乃是一明两暗的房舍。明间有一个床铺,似是监守的贼人的宿处,床头恰好没有人。乔茂喜道:“上天保佑!”急抢到堂屋门旁,这门也是倒锁着。
这时候,天将四鼓,已非夺路逃亡之时。但乔茂好容易挣出牢笼,如今是有进无退,有去无留!且顾不得一切顾忌,九股烟乔茂疾将堂屋门撬开。也就是刚把门扇端下来,猛听“啪”的一声响;乔茂正蹲在门前,急避不及,就势仰面一躺。又“啪”的一声响,似是一件暗器打在墙上。乔茂一滚身,逃到一边;这堂屋却有陈设什物。乔茂信手抄起床铺上的一个褥子,卷在手中;又提起一只圆凳,黑影中向外一抛,跟着纵步窜出。
果见对面人影一掠,厉声大喝道:“好大胆,往哪里逃走?”倏地一刀剁过来,乔茂急将褥子迎头抛去。那人闪身,用刀挑开,一只手向口唇一捏,立刻发出连声的呼哨。突然房外窜过来两人,大嚷道:“好混帐!竟让这小子跑了,姚老三你是管干什么的!”立刻摆兵刃,截杀过来。
九股烟乔茂本被蒙着眼,监在此地。此地的形势,他一点也不知道,欲想夺路逃走,竟不知哪条路是活道,哪条道去不得。眼看贼人追来,急忙绕圈逃走。张眼一瞥这被囚处,是孤零零五间小屋,空落落的一所大院子;除囚舍三间而外,只左首还有两间矮屋。乔茂连东西南北都不知道,见对面一道墙,开着月亮门,略透微光,猜是贼人的住处;不敢过去,忙折向小屋后边墙根。
乔茂一挫身,纵上墙头,向墙那边一望,立刻吃了一惊。墙这边竟是一片房舍,有好些房间点着灯光,并有好几个人跑出来,想是听见了动静。
乔茂拨转头,踏墙飞跑,竟有几件暗器掠身飞过。乔茂惊慌,复又蹿下地面,众人纷纷围上来;并不喧嚷,有的登墙扼守,有的在平地截堵。
乔茂不敢抵挡,只找没人处逃去;抄个隙缝,蹿离平地,登房越脊,哪里黑,便往那里逃。似乎追逐他的贼人,并没有惊人的武技;乔茂一路乱窜,早被他逃出院外。一到院外,方才看出自己是陷身被囚在一个土围子之内,好像村堡,又好像贼寨。乔茂颈拖锁链,一手提着,亡命狂奔;并没有一定方向,只寻隐僻地方疾逃。后面竟有几条黑影,如箭似的追来。
可惜这土围子外面,一望空旷,只有疏疏几行树,又不成林,竟没有蔽目障身之处。乔茂的头,像拨浪鼓似的,且跑且寻。望见迎面偏右,黑忽忽一片浓影,不是村庄,必是荒林;若跑到那里,便算有命。乔茂奋力紧跑,回头一望,后面黑影越追越近,夹着狺狺犬吠之声。暗说:“不好,恶狗追来了,比人还难缠!”果然在这一望坦旷的野地上,只跑出半里多地,已有两条凶猛的狗嗥着扑过来。乔茂俯腰拾起一块砖石,抖手投去。当前的狗“汪”的一声叫,往斜处一扑,略停一停,复又赶来。
乔茂拔腿紧跑,眼望那迎面黑压压的暗影,相隔已近,不胜大喜。谁知跑到近处,才看出黑影前面,还横着一洼积水泥潭。乔茂轻提一口气,强行几步,两脚陷入很深。急得他两眼如灯,拔腿退出来,两条恶狗已跟踪扑到。
急切间没有摸着砖石,乔茂忙将腰间锁链扯开,也有六七尺长,一头又拖着半尺多的长钉;乔茂左手捏着脖颈上的那一截,右手抡起下截铁链来打狗,且打且沿泥潭逃走。到底他手下有些功夫,铁链一抖,那根长钉如甩头似的抡开了;近身处那条恶狗被他打中头部,“嗥”的一声叫,两狗全吓得号叫着往回跑。
乔茂得空又逃,那狗却又抖起了狗威风;不逃不追,一逃便立刻跟上来。后面人影也已远远望见,只听“呜呜”的一阵唆叫,狗仗人势,公然往乔茂身上扑来。乔茂恨得什么似的,恰跑上旱地,忙摸起几块砖石,“啪啪啪”,一阵乱投,打退了狗,大宽转扑奔前面黑影。
身临切近,果见前面一带斜坡,映着丛林。乔茂大喜,如庆更生,立刻精神一振,如脱了弓弦的弹丸似的,直投向林中。忽然,斜坡上一条黑影往上一冒,横截在前面。乔茂惊叫了一声,调转头来待跑。那黑影比蝙蝠还快,只横身一纵,已挡住乔茂。喝问道:“什么人?”南方口音,语声清脆。(宫注:女侠柳叶青登场。)
乔茂到此,只有拚命;抡铁链便打。那人叱咤一声,身形只一闪,回身抽出利剑。乔茂细辨来人,似穿着一身深色夜行衣,腰系白巾,青绢子包头,身法来得很是轻快。乔茂只当是贼人的埋伏,左手捏项前铁链,右手舞起来,向这人乱打;一面打,一面寻路要逃。
来人的剑法很紧,只三两个照面,被来人闪身一让,左手夺住乔茂项上的铁链。乔茂拚命一挣;那人略一侧身,往怀内一带,右手剑一扬,照乔茂头项一指,道:“呔,撒手!”原来此人只疑这铁链是乔茂的兵刃,既被夺住,便该撒手;再想不到乔茂倒想撒手,只可惜有点撒不开。尽管剑影在面前直晃,乔茂双手紧抓住铁链,恋恋不舍,一味往后死挣。
这一来招恼那人,怒喝道:“好不要脸的贼,教你撒手,还敢硬夺!”利剑一挥,斜刺下来。乔茂铁链缠颈,如何避得开?“哎呀”一声,栽倒在地,肩头冒出鲜血来。那人也被扯得垫了一步,用手猛一掣铁链;乔茂在地上被扯得一起一落。
这时候,那人方才看清铁链子是套在乔茂脖子上的,不禁“嗤”的笑了,说道:“原来是个逃犯,怨不得不肯撒手呢!”抬脚轻轻蹴了一下,道:“你是从哪个狱里跑出来的?”
乔茂躺在地上,已听出来人的口气;哀叫道:“这位英雄,我不是逃犯,我是刚从匪窟跑出来的肉票!……”那人愕然,手一松道:“真的么?”乔茂道:“你老请想,……这里可有衙门么?你老快放手救命吧,后面已有好几个贼人,放出恶狗追来了!……”
那人略一迟疑,说道:“这也信你不得,我先审审虚实。”过来使个拿法,把乔茂轻轻提起来,方要蹿下斜坡;骤听见“呜”的一声叫,窜过来一条狗,照那人胫腿就咬。那人一回身,倏地抡剑一扫,将狗劈为两断。口发诧声道:“喂,我说你这男子,莫非真是被绑的肉票么?你是教谁绑架的?这里有强人潜伏么?”乔茂正待答话,倏地又扑来两条狗,一阵狂吠,窜前绕后,直奔过来。
那人抡手中剑便剁,这狗好像闻到血腥,有些害怕,竟躲在一边,不敢上前,只不住声的狂吠。后面又有几条狗追来,打圈乱扑乱叫。那人怒笑道:“狗竟能咬人?”伸手探囊,举腕连甩;立刻听那一群狗变成哀嗥,向后面乱窜。后面追赶的人却已经循声赶到。
那人将九股烟一提,嗖嗖嗖,如燕子掠空,蹿下斜坡,投入林中;把乔茂放下道:“你在这里避一避,我上去答话。如果他们真是绑票的贼,我一定将他们捉住,搭救你们。你们被绑架的共有几个人?”
乔茂眼珠一转道:“我不知道他们绑了多少人,和我一块被绑的,都教他们给杀害了,只逃出我一个来。”
那人大怒道:“好万恶的贼!你在此等我,我一定救人救彻,你千万不要再乱跑了。像你这样,一步跑不开,人家还拿你当贼呢。我必定把你安插好了,你等着吧!”那人说完匆匆欲走。乔茂连忙称谢道:“恩公救我一命,我一辈子感激。我遍体鳞伤,实在走不动了。你老人家行行好,把我脖子上的铁链给弄开吧!”
那人道:“哎呀,可不是,还教我误伤了你一剑!不要紧,我这里有好药,开锁也容易。等我先把他们打发走了,回头一定给你治伤开锁。你不要害怕,几个臭贼,还不够我一杀的呢!”乔茂道:“我不怕,我决不走,净等你老救命呢!”
那人嘱罢,恰巧贼人追赶已到,唆唤群犬,寻踪探林。群贼紧守着绿林之戒,不敢直入林中,恐遭暗算;约摸有十来个人,各持利刃,当前大叫:“好东西,你钻在林子里,就躲得了么?早看见你了!”依照群狗冲着狂吠的方向,各拿暗器乱打,口中不住的乱骂。
那使剑的绿衣英雄伏在树后,未曾动手,先察看对面的动静。见群贼中间,有两人穿着一身夜行衣靠,暗道:“是了,果然是绑票的恶贼。”扭头向乔茂问话。乔茂已然站了起来,双手拖着铁链,肩头上涔涔出血,那人道:“你说的话不假,你姓什么?”
乔茂道:“我么?姓乔,叫乔老刚,是做小买卖的。”说完了,又后悔失言。那人并没留意,只不过信口偶问一句,全副精神注视着林外贼人,自言自语道:“既是绑票的恶贼,就下毒手,也不为过。”人未出林,手先扬,但听“嗤”的破空一响,对面贼人“哎呀”一声,内中一贼身躯一侧,几乎跌倒。贼人大骂道:“好东西,敢使暗器伤人!这就天亮了,我看你这小子还能跑得出去不成?”
那深衣人微微冷笑,替乔茂答道:“跑不出去,还杀不出去么?”群贼互相诧异道:“你听这腔口,林子里是什么人呀?不像姓乔的呢。”
那深衣人道:“什么人么?教你们看看!”倏然一窜出林,右手握利剑,左手插腰,当中一站。群贼往两边一分,一齐注视,朦胧影里,约略看出来人细腰扎背,墨绿绸衣,腰系巾,左挎鹿皮囊,头罩包头,足登浅腰软底窄鞋。看身段,听语声,料似是个女子。
那个负伤的贼人首先叫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竟敢拿铁莲子打人!先吃我一刀,捉回去给我陪宿吧!”
那绿衣人蓦地面泛红云,勃然大怒,用手一指道:“该死的臭贼,我先挖掉你的舌头!”左手一掐剑诀,向前一指,“唰”的一剑砍去。这一场战,那女子又不比截堵乔茂之时;那时并没有杀人之心,这时却剑走轻灵,专攻要害。只三五个照面,便将这贼刺通一剑,右肩血流如注。群贼大为惊怒,一齐围攻上前。
绿衣人一声长笑,挥剑进搏。这一个人仗着轻捷的身法,那一群贼仗着势众人多,就在林前,穿花也似大斗。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慢慢溜动起来。
那女子剑法犀利,虽被十来个贼人围攻,但听得一片叮当之声,夹着呼痛喊骂之声,已有两个贼人续被刺倒。群贼呼啸一声,立刻说:“好娘儿们,你等着吧!是好婆娘不要走!”打伙的逃向来路而去。
那女子将剑一甩,伏身便追,约追出半里多地,忽然猛省道:“糟了,我不要受他们调虎离山之计呀?万一贼人从别路抄转过来,将那个肉票擒去,或者给宰了,那我可就输给他们了。”急忙止步,用剑一指道:“杀不尽的贼人,姑娘只在林边等着你!你们有家里大人,趁早教他们出来见我。”说罢,翻身重回树林;哪里还有乔茂的影子?
她不禁发怒,仗剑叫道:“喂,姓乔的,你藏在哪里了?我已将贼人杀退了,你快出来引路,找他们巢穴去。”前前后后叫了一遍,并不见乔茂答应。
那女子不禁着急起来,连连说道:“糟了,糟了!一定是教贼人又捉回去了。”气得她举剑照着大树连削数下,拭去了血迹,重奔到鏖战之处,晃火折照看;果见两洼血痕犹存,受伤倒地之贼已然不见。
这女子呆立在林前,东张西望,扼腕无计可施。忽然想起一招,急蹿上大树,登高向四面望;朦胧中似见东边有几条黑影,又隐隐听见犬吠之声。绿衣女子连忙蹿下树来,更不思忖,一伏身便奔黑影追去。
这绿衣女子才追出去,另有一条黑影从斜坡大树上,飘身蹿下来;笑道:“巧姑姑没有招了,防前不顾后,就是傻打的能耐!”这人影立刻也一伏身,箭似的跟踪追赶过去。
但是九股烟乔茂并没有再被贼人擒去。九股烟乔茂藏在林中,略歇过一口气,验看肩头的新伤。血仍未止,涔涔的流着。他身边原带有刀创药,但遭擒时,早被贼人洗去。只得撕开小衫,缠住伤口;虽然疼痛,还能挣扎。乔茂暗骂道:“倒霉偏遇扫帚星!这一定是个江湖上的女侠客,凭白挨她这一剑,还算是恩公!”心里鬼念着,慢慢溜到林边,向外一看,见群贼已将此女围住。乔茂眉头一皱,心说:“不好,胜败不可知;万一此女战败,我一定二番被贼人擒获。那一来,有死没活!就是此女战胜,也还有我的麻烦,谁知道她是个什么样人物?我是说实话不说呢?”
乔茂略略伸动肢体,觉得气力足可支持,暗说道:“咳,我不如溜了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着她替我做挡刀牌,我莫如赶回去送信,省却多少枝节。”只有一点差事,那个女子没有先给乔茂开锁。他只得仍拖着铁链,慢慢后退,慢慢绕出树林;趁天色未明,觅路便逃。且喜那边扑斗正烈,没人觉察;一任那女子替他拚命拒贼,他果然一股烟也似的,一冒不见了。
乔茂一阵乱钻,相距凶殴之地已远。回头一望,并没有人缀着他,便放缓脚步徐行。估摸天色,早过四更,自己拖着项链,一到白昼,真个寸步难行,这须要早打主意。一路寻着,见前面隐隐有一片村落,连忙投奔过去。他暗想:“如今之计,第一要想法子,弄开这脖锁。第二要换去身上渍血的衣服。第三要觅个栖身之所,歇一歇气力,以便天明打听此处的地名,暗访匪窑舵主的万儿。”无奈乔茂此时身边寸铁不带,分文无有,饥疲伤痛,悔不该说谎逃走,倒还不如随那女侠去了。
乔茂潜行到村前,要找寻一个铜铁铺,先弄开这个锁链。但是遍寻此村,疏疏落落几十户人家,只看见似是杂货小铺的一二家铺面,后面还带着住家。乔茂将项上铁链盘好,赤手空拳,要撬门行窃。也亏他身体灵便,又是个惯家,先围着房子绕看明白,竟从后墙窜入院内,拨开屋门,掩入房内。
屋内睡着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和一个小孩;床边堆着几件随身衣服,房内并没有什么东西。乔茂溜到柜台后,只见货架上堆着不多一些乡间日用的货色。翻箱倒柜搜了一遍,并无可以开锁之具。又搜了一回,才寻出一根铁丝、一把小刀、一柄劈柴用的斧头。撬开大木柜,想偷取一两件衣服;不想柜中只盛着些破衣败絮,一件长衣服也没有。乔茂信手将床边衣堆掠来,取了一件短衫、一条布裤;又偷了一块包袱、一块搭包、一块毛巾。在钱柜中搜出几吊铜钱;乔茂拿了两吊钱,带在身边。再找干粮,这一家只有些粗米锅巴,并无别物;即将锅巴包入手巾内,退出小铺,纵上墙头。
他见后边邻院较为阔大,或许有可用的衣物;乔茂飘身下去,从后院溜到前院正房,先侧耳听了听,随用小刀轻轻拨开门;刚要探身进去,屋中人忽然咳嗽起来。乔茂不敢贸入,悄悄退出;一路寻来,却寻着一根铁通条。又折到后院小小一座柴棚前面,将门弄开,走进去,将门倒带,往窗台下一蹲;先吃了几口锅巴,遂拿那铁丝、小刀,试着要开脖颈上的铁锁链。
乔茂本有神偷之名,箧开锁,确有手法。无论什么锁簧,只要他扪一扪锁门,看一看锁孔,不用百宝钥匙,也能用一根铁丝捅开。现在既有铁丝在手,乔茂心想:“这一定手到锁开。”他却忽略了这铁锁在脖颈之下,他只摸得着,却看不见锁孔,而且也不好用力。鼓捣了一会,锁还没开;心越急,越觉不投簧,觉得这根铁丝似乎太粗了。
乔茂抓耳搔腮,一时无法可施;只可先将铁链那一头的铁环钉,设法先除下去。随后站起身来,打算再偷一家,好歹找个趁手的家具。他便用手轻轻拉门,竟没有拉开。乔茂吃了一惊,忙一用力,那门“吱吱”的发响,依然拉不开;原来门闩被人挂上了。
乔茂忙向外一张,外面并没有人。看本宅各房门,也没有开。乔茂惊惶已极,急将斧头拿在手中,将门扇往上一托,幸而应声托开。他急急窜身出来,向四面一望,慌不迭的跳墙跑去。乔茂情知暗中有人缀着他,逃出村外实在更险;藏伏村内,项上这根万恶的锁链,真真累人不浅。仗他颇有急智,急急的翻墙循壁,遁入人家院后。从这家溜到那家,避了一会,幸而没人寻来。
乔茂看见院隅有一个粪筐、一把粪叉。乔茂忙将偷来的裤衫,穿在身上,项上的铁链掩在衣内。脖颈上搭着那块包袱,腰间系着那条搭包,将那条布手巾包上发辫。又将余物和通条、斧头,放在粪筐内,抓一把碎草盖上。样样打扮利落,就把粪筐一背,粪叉一扛,公然开了街门出来;回身将门倒带,径向村巷走去。黎明时分,但看外表,倒也像个起五更拾粪的乡下人。
乔茂且走且侧目四顾,此时太阳尚没出来,朦朦胧胧,并无行人。乔茂暂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面地势高低起伏,恰可隐身。乔茂径投西南,约走出一里多地,找到旧年庄稼人看青的一间草棚;四顾无人,忙走进去。他不敢往高铺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应手的家具,便来开锁。被他用那小刀、铁丝、通条、斧头,沉下心慢慢的摆布。直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将锁打开,他的脖颈也被链子磨擦红了。
铁链离开脖颈,真个如释重负。乔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可白昼见人了。我现在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准了地名,访实了盗窟;就连夜折回海州,报信请功,查镖捕盗,报仇雪恨……”
乔茂真个是越想越高兴。身上的零整伤痕,虽没忘掉疼痛,眼前的隐患,他却丢在脑后了。喜极倦生,饿也来了,渴也来了;乔茂站起身来,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点锅巴,再找个地方一睡。只是还得小心,刚才在柴棚,门闩忽然倒挂,大是可虑,我还得留神!……我这样打扮,就遇见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乔茂随将全身仔细看了看,自己衣裤上颇有血迹,穿在里面虽然不显,究竟不甚妥当。他便全身衣裳脱下来,把裤子撕成碎条,光着身子,将伤口重新扎好;然后将血迹之衣,卷做一团,用通条掘地,连铁链都埋了;外面重穿上偷来的衣服。只可惜他人太瘦小了,这衣服虽是平常身量,在他穿着,仍觉肥大。好在用搭包一扎腰,再将袖子挽上,也不很显。收拾定当,他仍背起粪筐出来。
晓风习习,晨光曦曦。乔茂精神一爽,方举目择路;忽从草棚后面转过一个人来,说道:“相好的,别走!”乔茂不禁一哆嗦,回头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乔茂身法更快,顿足一跃,早已阻住去路。乔茂把粪筐一放,说道:“你干什么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干什么跑,相好的不用装傻,跟我走吧。”乔茂将那人浑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内穿短装紧裤,外罩绸长衫,看不透是做什么的;只是双目炯炯,颇露英光,看样子手下必有功夫。
乔茂心里慌张,表面镇静着说:“我没有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里去?”那人冷冷说道:“没有为非犯歹?你一个人大清早钻到看青棚子里做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乔茂忙说:“我拾粪,我是拾粪的!我到草棚里么?……这个,我的裤子屁股后面破了,我要掉换到前边来,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没偷你的庄稼。”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就少说废话,但凡穿着靴子拾粪的,就得跟我走。来吧!别麻烦!”(叶批:妙妙,真真令人绝倒!)乔茂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满以为自己改装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着一身老蓝布裤衫,脚下却穿着薄底燕云快靴。这穿着靴子拾粪,真真岂有此理!乔茂忙掩饰道:“这靴子是我拣人家的,又不是偷的。”
那人哈哈大笑,往前进了一步,说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来的,衣服可是偷来的。趁早跟我走,前边有人等着你呢。”
乔茂往旁一闪身道:“你别动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我又没犯罪,怕什么!你可是鹰爪么?”
那人道:“拾粪的还懂提鹰爪,什么叫鹰爪?”
乔茂口中还是对付着,冷不防从粪筐取出斧头、通条来,抡粪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闪身让开,乔茂拨转头便跑。那人喝道:“好东西,哪里跑!”伏身一窜,已到乔茂背后,飞起一腿,“登”的一声响,将乔茂蹴躺在地上。乔茂懒驴打滚,一翻身爬起,亮斧头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飞起一腿,正踢中乔茂手腕,斧头凌空而起。乔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赶到前面,使个拿法,把乔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夺去通条,将双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随往肋下一挟,奔向面前树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处,只听林中有人问道:“怎么样了?”这少年男子答道:“抓来了。”把乔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许动,动一动要你的命!”那个林中人说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过来俯身一看,道:“不错,是他!”伸手便给乔茂几个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乔茂“哎哎”的叫唤;那少年男子忙拦道:“不用打他,先审审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中人恨恨的住了手,又踢了一脚道:“你这小子太可恶了。我问你,你到底姓什么?你是哪一门子的贼人?从实说来,姑娘教你死个痛快。你若再捣鬼,我活剥了你的皮!”
乔茂左半边脸被打得通红,齿龈也破了,顺口角流血。仰面看这林中人,是个男装的少年;生得细腰扎背,手腕白嫩,团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两只大眼皂白分明;语音清脆,江南口音。乔茂看出是个改装的少年女子;身穿着深青绸长衫,墨绿绸裤,脚登窄靴,马兰坡的草帽没戴在头上,由左手捏着;露出头顶,绿鬓如云,结成双辫,盘在头顶上。看年纪二十二三岁,颇显着英姿刚健而婀娜;两耳没垂耳环,也没有扎耳朵眼。乔茂心说:“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见那个刺他一剑的女恩公了!”
这女子眉横杀气,面含嗔怒。乔茂心知昨夜说谎潜逃,大触女侠之怒;此时一定难逃公道。转念一想,这究比陷落贼手强甚,总还可以情求。乔茂便低声诉告:“这位女侠客,恕小人无礼。我实在有偌大难心的事,方才从虎口中逃脱出来。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实有万不得已的难处。”
那男子请这女子坐在小树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边,看住了乔茂;也教乔茂坐下,但不释缚,催乔茂赶快实说。乔茂再不敢掩饰,从实供道:“我不叫乔老刚,我实是海州振通镖局的一个保镖的。”少年女子道:“什么,你是振通镖局的镖师?别不要脸了,振通有你这样的镖师,真真丢透人了。我问你,振通的总镖头是谁?”乔茂道:“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患难的弟兄。”女子道:“呸,你还敢胡吹!我问你,胡孟刚今年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他师父是谁?”乔茂正待回答,那少年男子劝道:“姑娘不要着急,您教他说完,再审他的虚实。”转对乔茂说:“你只老老实实的讲,你要睁开眼睛,不要拿我们当秧子。”乔茂道:“我再不敢。只因我们振通镖局和江宁的安平镖局,双保盐课,由海州解往江宁。不幸在范公堤遇见绿林劲敌,我们镖师全数负伤,镖银二十万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刚多年相待之情,虽然受伤,我仍从小道绕缀下去,以致犯险觅镖,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圆睁道:“胡说八道!你们是在范公堤失的镖,还是在高良涧失的镖?你这东西一虚百虚,满嘴说谎。你说你是被绑票,教我替你拚的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说着站起来,又要过来打,并且说道:“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算恨透你们了。”这一句话,说的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叶批:就这一句闲话,引出了万言的情史来。宫注:原著从下章起便插出“杨柳情缘”故事。)
乔茂忙说:“姑娘不要生气,我有下情。我们实在是在范公堤中段、盐城前站丢的镖银。我夜间被擒,教他们给掳走,我只知道他们把我装在车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这里。我直到现在,还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实在连这里的地名都说不清。”
少年女子还是气忿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请坐,且听他往下说。”
乔茂说:“我两眼被蒙,被运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已记不清准日数了,大概足有二十几天了。我被他们锁在一间囚室内,日夜有人看守。近来稍微松缓,想是他们日久生厌了,所以被我拔起绾铁链的钉子,乘夜逃出。当时就被监守的贼人发觉,他们许多人纵狗追捕我。我本负伤,又迭受毒刑,又被囚多日,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见救,我本当实话实说,无奈我仓促被你老伤了一剑,我实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侠。唯恐或与劫镖的绿林有些瓜葛,所以我只好说是被绑出逃的肉票,这也真是实情。况且我头发长,很像逃犯,我若不说是肉票,你老必定动疑。后见你老与贼交手,我本不该袖手旁观;再不,也当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领路寻贼,我自顾无能,又负重伤,我实不敢再探虎穴。”
乔茂接着说道:“我所以乘隙溜走,不是忘恩负义,实在我本领太不济了。并且我们镖银被劫,便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我既好容易冒死犯险,受尽毒刑,得着准信;我恨不得一步飞回海州,好回去报信,搭救我们胡镖头,以免他陷入重罪。小人是有这一片私心,所以舍下恩公,昧良逃走。我又见恩公武艺出众,必能战胜那伙贼人。我就出去,也是白饶;所以我就对不住,先行一步了。”
那女子瞪着眼听着,那男子在旁暗暗点头,觉得这些话尚近情理。那女子复又厉声喝问:“你小子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问你,你逃走了以后,又上哪里去了?”
乔茂心说:“这回更得说实话。”他低头答道:“实不瞒二位侠客,我因项带锁链,白昼难行,所以我摸到那边小村里,打算找个应手的家具,把这锁弄开……”女子道:“以后呢?”乔茂道:“以后,因为衣裳上有许多血迹,我信手拿了人家两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说呀!”
乔茂道:“我又拿了人家两串钱,为的是做盘川,我好赶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铁丝。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开了锁,摘去铁链。”男子道:“你在什么地方开的锁?”乔茂道:“就在那个看青的茅棚里。”男子哼了一声道:“不只在那里吧?”乔茂忙道:“我还藏在一户人家的柴棚内,鼓捣了半天,没有弄开。后来门闩被人倒挂上了,就把我吓跑了。”男子笑道:“这还不假。”
乔茂也心知这门闩定是这一男一女所挂的。他还不知当他假装拾粪的,掩入茅棚,设法破锁时,这男女双侠已然跟踪追到。他在棚内摆布,人家就在旁边偷窥。后来乔茂脱得上下赤条条的,脱血衣、绑伤口、换衣服时;那女子啐了一口,连忙闪开。他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窜入林中,命这少年男子截住乔茂:“务必拿来见我。”于是乔茂重遭这一番挫辱。
当下男女双侠反复的盘诘乔茂;乔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实的答对。女子渐渐息下怒火,可是一双星眼仍睃着乔茂。看乔茂的貌相,实在猥鄙,不带一点人缘。振通镖局竟会有这样一个镖师?想了想,问道:“你到底姓什么?”乔茂道:“我是姓乔,我叫乔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镖局有一位姓沈的镖头,你可晓得么?”乔茂道:“那是沈明谊沈师傅,我们相处也六七年了,他外号叫金枪沈明谊。”少年男子点点头道:“你的外号呢?”乔茂最怕人问他的外号,到此又不敢不答,嗫嚅道:“他们管我叫九股烟,其实我没有外号。”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烟就是你呀!你不是还叫‘瞧不见’么?”乔茂脸一红道:“是他们这么嘲弄我。”少年女子忽然嘻笑起来,对少年男子道:“郑捷,你听听,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股烟!久仰,久仰!我听说振通镖局的人,没一个不跟他拌嘴吵架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面,我可就明白了。好啦,乔茂乔大师傅,这可真是冒犯虎威,多多得罪,我先给你赔个罪吧!”
乔茂臊得无地自容,口头上还得谦逊着回答道:“不敢当,多谢姑娘搭救,姑娘贵姓?”这女子只顾嘻笑,并不回答。少年郑捷见状,便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缚吧!”站起来,要动手给乔茂松绑。女子把杏眼一张道:“住手!郑捷你可不知道,久闻这九股烟驰名江湖,善能开关脱锁;你不用解扣,人家自己就有缩骨法。乔师傅,露一手给我看看!”
乔茂不知是为免死惊喜,还是为被辱而恚怒,那脸上神气十分难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贱名,想是同道;就请你恕过我,开了绑吧!”郑捷转身说:“姑娘算了吧!乔师傅人家只赔不是,咱们快给人家解开吧!”说着松开了绑。乔茂含愧拜谢,随后请问二人姓名。女子道:“九股烟乔师傅,你不用问我,你回去打听;有一个叫柳叶青的,那和我不是外人。我们也很忙,你不是要赶回去,送信访镖么?你就请吧,我犯不上多事,不耽误你的工夫了。”女子且说且站起来,对少年说:“郑捷,咱们走咱们的。”
这女子很难说话,乔茂深深打了一躬,又谢少年郑捷。郑捷道:“乔师傅不要过意,我们这位姑娘向来是这种一冲脾气。见了沈师傅,请你替我问好,就说白鹤郑捷致意了。如果有用我们之处,请他赏个信,寄到镇江城内大东街路南第五大门,交鲁镇雄鲁大爷代转。我们现在还有点琐事,咱们改日再会。”说罢抱拳行礼,将右手一伸道:“乔师傅请吧!”
乔茂重复施礼,转身要走。只听那女子说:“郑捷,拿出十两银子来。”郑捷道:“做什么?”女子不耐烦道:“送给这位乔师傅,好做盘川呀。省得他在路上,偷偷摸摸,再生枝节。”郑捷含笑答应,果然拿出一锭银子,追出树林,送给乔茂。乔茂接了,揣在怀内,又谢过了,低声问郑捷道:“郑爷,这位姑娘贵姓?”郑捷道:“你不用问,沈师傅自然知道。”乔茂又歉声说道:“郑爷,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我被囚之所,是哪家绿林道的垛子窑。你老如果知道,还请费心指示一条明路。”郑捷道:“此地是洪泽湖东畔高良涧的一个小村。我们也是打这里路过,也不知道近处有何强人潜伏,你自己打听吧。”说完,转身走入林中。
乔茂这才知道,自己竟被贼人掳出二三百里以外。当下将蒙头手巾,往下扯了扯,约摸方向,向北走去。找到一处村镇,叫做苦水铺的地方,寻着一家旅舍,入店投宿。把附近地名打听明白,方知被囚之处,大概是在李家集附近一带。又访问了一些情形;恐被贼人碰见,乔茂立即取道北上,给胡孟刚送信去了。那白鹤郑捷隐身在林后,直望着乔茂低头疾行,投北去远;这才转身,走到那少年女侠的面前,说道:“姑娘,咱们走吧。”
女侠把头一扭道:“哪里走呀?你回去你的,我决计不回去了。”白鹤郑捷央告道:“姑娘不要怄气了,你老只顾跟杨姑爷生气,岂不教师祖为难?况且这里面很有些个情节,不尽是杨姑爷贪恋女色。”
女侠脸一红道:“啐!我才是傻子呢,就是你们精明!你们信他这些屁话,我才不信呢!你回去告诉你师祖,我这一辈子反正不嫁人了,我也犯不上为他姓杨的当尼姑去。我只仗着我这一柄剑,闯荡到哪里,就是哪里。多咱遇见能手,把我宰了,我这一生也就完结了,你去吧!”
白鹤郑捷搓着手说道:“姑娘,姑娘!你老消消气!你老请想,杨姑爷如果真是荒唐人,凭我师祖岂肯轻饶了他?这里面实在真有别情。那李家的女子,实在是个难女,被杨姑爷搭救出来的。她已无家可归,她自愿为婢为妾。杨姑爷他那样气傲,现在也很觉理亏,再三向师祖赔罪。他如今很愿面见姑娘,诉一诉衷情;姑娘怎么说怎么好,他一定照办。就是那李家女子,也跪在师祖面前,再三诉说杨姑爷本不欲娶她;是她不愿失身于他人,所以才有这事。她说姑娘如果怜惜她,就留下她,给你老做个侍婢。如不愿见她,她情愿投到尼姑庵去;决不肯恩将仇报,破坏了杨姑爷和你老的美满姻缘。那话说得至情至理,很是可怜。现在杨姑爷已然追来了,李家女子也来了,师祖和我师父也都来了。你老一回去,满天风雨全完。你老总不回去,那可教我怎样交代?姑娘再不回去,我可就给你老磕头了。”
这女侠把身子一扭道:“磕头就磕头,姑娘还受得住你几个头。告诉你吧,就教姓杨的一步磕一个头,来请我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今夜就去探庄杀贼,遇见武艺高强的贼人,给我一刀,我就一了百了,不管他什么李家张家的女子了。再教我看他们的眉眼,我至死也不干了。”说着站起来便走,道:“你回去吧!”
白鹤郑捷急得满头冒汗,又不敢拦阻,只好抢行一步,跪下道:“姑娘可怜可怜我吧!杨姑爷得罪你老,我可没有啊!你老回去一趟怕什么?你老愿意听他们的话就听,不愿听就不听。你老请想,师祖偌大年纪了,你老这一走,他老人家如何受得住?况且这门亲又是他老人家给您定的,您这么伤心,岂不教他老人家懊悔难堪么?您还念在师祖他老人家年逾六旬,并没有子嗣,只有您一个。你老一天不回去,他老一天不安心。这几天他老人家唉声叹气,连饭都吃不下去。不是心疼你老,又心疼杨姑爷么?”
女侠凄然叹息,眼含泪点;听到末一句,忽又怫然道:“他老人家越老越悖晦了,让他心疼姓杨的去吧!”
郑捷咳道:“姑娘,您还教我说什么?他老心疼杨姑爷,也是推女及婿呀!现在师祖和杨姑爷跟那李家女子,都等着你老哩。人家说得好,一切由您主持,愿意怎样就怎样。临来时,杨姑爷私自告诉我们几个人,从前他少年气盛,言语之间常与姑娘拌嘴,其实一颗心全在姑娘身上。教我们寻见姑娘时,务必请回来。他说对于这李家女子,只是一种孽障;当时为情势所拘,摆脱不开,搭救了她,她就赖上了。其实这也是李氏女子贞烈之处;如今她已经剪断头发,决计出家修行。只要姑娘回去,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女侠低头说道:“他可舍得么?”郑捷道:“唉,姑娘!你老一回去就知道了。杨姑爷对你老,实在是念念在心,哪能和李家女子相比呢?”
女侠长叹一声,把郑捷掖起道:“你这孩子真是我的一块魔!这么办吧,我先同你回宝应县;你若教我再回淮安府,你就宰了我,我也不去。我岂能跑出来,反又跑回去,给他们赔不是不成?”
白鹤郑捷还是再三央告。这女侠眉峰一皱,面含怒气道:“郑捷,你还敢嗦么?”一双星眼直注着郑捷,吓得郑捷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了,低声说道:“姑娘,咱们就先回宝应,可是咱们住在哪里呢?”
女侠不耐烦道:“宝应县没有店是不是?”郑捷忙道:“是,是,咱们住店,咱们住店。”立刻两人启程,径投宝应而去。这个女侠,便是那威镇两湖、声名赫赫的大侠铁莲子柳兆鸿的爱女,有名唤做江东女侠“柳叶青”的柳研青。
[宫注:原著从第九章起便是柳叶青的故事。白羽写道:“柳叶青父女本该夺镖正开始时,才让她仗剑突然上场……(现在)我却等不及了,我自问于铺设情节上、描摹人物上还行,起打比武却怕出错;因此按下夺镖的开打,敦请柳叶青姑娘先行出场。女角挑帘,自易吸住读者的眼光。……然而,这一来却岔开了;直岔到第六卷(原书第三十章),大部分故事,几乎全是杨柳情缘。杨柳情缘本是我预先想好,要做别用的,如今胡乱搬出来了;所以金钱镖在结构上,竟被折成两截。但这样糟的结构,竟意外邀得读者同情……”
叶洪生在“白羽小传及分卷说明”一文中写道:“然而不可讳言的,《十二金钱镖》虽是近代武侠小说史上的经典作品之一,却因横生两大枝节而成为美中不足的败笔……本书从第九章(以乔茂脱身盗窟遇救事为引)起至第卅章止,用长达卅万言的篇幅来描写江东女侠柳研青与‘玉幡杆’杨华之间的儿女私情;后更加入苦命女子李映霞而发展成缠绵悱恻的‘三角恋爱’。再由杨华负气出走,偶得云南狮林观镇山之宝‘青镝寒光剑’而引起一连串夺剑风波。作者意犹未尽,又为此剑的归属问题,另撰《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加以赓续;遂成舍本逐末、漫漶之局。持平而论,白羽写情之曲折多姿,亦为当世一绝。本书前八章和后五十章原具有雄浑气势、阳刚之美;惟其插入杨华、柳研青这一对欢喜冤家及李映霞的似水柔情,方臻‘刚柔并济’之境。揆诸作者本意,恐即在此。但毕竟这场‘三角恋爱’和‘寒光剑’纠纷,拉得委实太长(约占全书四分之一),终究有损于这部小说整体结构的绵密性。反不如将此一自成单元的故事独立出来,与‘钱镖’别传的《毒砂掌》及《血涤寒光剑》合并。若能如此,则本传主阳刚、别传主阴柔,一样能收‘刚柔并济’之效,岂不美哉!”
在结构方面,叶君之高见,与白羽自评不谋而合。此际,叶君可能尚未见《话柄》的自评;笔者应叶君之嘱,年底,才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将《话柄》复印件赠予叶君。叶君此前之论,纯系是从小说写作技巧的分析,可谓白羽之知音也。
宫注:笔者正遵白羽之遗愿,从原著第九章至第二十九章抽出,按白羽生前本人所拟之书名《杨柳情缘》,又接受叶君之意见,衔接《血涤寒光剑》、《毒砂掌》,略加整理,成为一书。下文第九章即原著第三十章,笔者略加百数字,以与前文连接,仍为《十二金钱镖》内容。]
第九节 知己谈心衔杯论盗 缓急呼助策马访贤
(宫注:上一章所述女侠柳研青,及其与夫婿玉幡杆杨华婚变屡经周折的故事,笔者将放在“钱镖二部作”《杨柳情缘》中,详加撰述。这里从杨、柳喜结良缘开始,把故事再拉回到十二金钱俞剑平寻镖的正题上来。)
柳研青、杨华婚礼,铁莲子没有惊动人。那鲁镇雄父子不过是居停主人,却拿来当自己喜事办,竟邀了不少亲友;故此里里外外,竟摆下多桌酒宴。喜轿已发,贺客入席,直吃到两个多时辰,还是一桌又一桌,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
铁莲子柳兆鸿素厌俗礼,不喜酬酢;可是看见喜幛排满了喜棚,贺客各界都有,究竟是高兴的。柳兆鸿穿上古铜长袍,青纱马褂,却光着头顶,团着核桃,和这些江湖上的朋友,欢然道故,提起来就是三十年前如何,二十年前怎样,是很老很老的话了。
等到下晚,疏客多散,至交独留;在铁莲子所住的那三间精舍中,另摆了两桌便席,放两张圆桌,聚坐了二十多位宾客。内中顶年轻的,是万胜镖店的少东崔长胜,但是他也已经三十岁了;其余坐客都是四十岁以上的。这一回,大家脱略形迹;首由铁莲子把长袍马褂脱下来,只穿着短衫,科头敞襟的欣然叙阔。白日为行大礼,款接众宾,这些老友都未能快谈;这时候可就全不是外人了。二十多位老少英雄借喜酒,叙豪情。敬酒三杯之后,汉阳名武师郝颖先首先说:“柳老兄台,你如今把儿女情事安排停当,很可以重出问世。古人云:‘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弟兄可以热闹热闹了。如今江湖上很出了些新进的英雄,与我多不认识。我兄弟很想借机会,会会他们。”原来这郝颖先虽是拳术名家,肚里很喝过墨水。
那坐在东首的霹雳手童冠英轩渠(宫注:渠,通“举”,轩渠,形容笑貌。)大笑道:“好一个烈士暮年,雄心未已!我小弟今年五十八岁了,我只是不服老。上次路过淮安,访闻那地方出了一个叫雄娘子凌云燕的少年英雄。据说此君男扮女装,武技惊人,我就想去拜山访艺,会一会此人;还是淮安开泰镖店的老朋友耿松年,把我拦住了。”
又有一个宾客说:“如今绝艺渐次失传。很有些武林名辈,临到老了不肯把独得的绝技传留后人;往往秘惜起来,动不动的带到棺材里去,这是不应该的。在下的意思,我们会武技的就应该抱着发扬武术的意愿,不可存心如此狭窄。你看人家文字班的人,有了学问,都讲究著书立说,遗留后人,我们不当如此么?”
这位宾客就是广收桃李、大招门徒出名的老英雄殷怀亮。据殷老英雄自夸:他前后收有二百三十四个弟子。这位老英雄现下还在松江设着场子。可有一样,徒弟虽多,能得他真传的没有几个。若有人夸他太邱道广,桃李盈门,他就捻着白胡子直乐。但若有人说他收徒太滥,他可就恼了。他的为人和铁莲子正好相反;铁莲子连女儿带姑爷,一共才收三个徒弟。这位殷老师傅不算挂名徒弟,就算真跟他练过,经他宣布艺成出师的,就有六十多个。他的外号就叫九头狮子。
九头狮子殷怀亮说了这番话,童冠英欣然笑道:“老兄这话很有理。只不过在下也曾细心选过徒弟,想把我的通臂拳好好的传下来,可惜就全才难得。有的体质好,性子不好;有的体性全好了,却是家境过于贫寒,这练武与习文不同,常言道:‘穷秀才,阔武举!’练武的人没有钱,就别打算练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在座的人都以为然。崔长胜说道:“十年寒窗苦读,学会了文,还可以货卖帝王家。学会武,又干什么?拿着三拳两脚找饭吃,是不行的。世上会武的不多,是有缘故的。卖艺、设场子、保镖、护院,这就是会武的人不得已挟技糊口的门路。像晚生开这个镖局,还算不错。真有人练会一身绝技,没得生路,挤来挤去,挤到绿林道上去了。”
座客中一个黑胖子,捉箸夹了一块鱼,送到口内;又呷了一口酒,说道:“绿林道怎么样?也是好汉子干的。我总觉得练武的到了给人看宅护院,那就糟透了,比做贼还不如。看起来,练武的只能说这是一种好习,跟下棋画画一样,要说到用处,其实没什么,也不过是健身、御侮罢了。没有钱的人趁早别习武。”这话是很感慨的了。又有一个宾客接声道:“可不是,如柳老英雄的爱婿吧,他若不是游击将军之子,也不会练武;就练会武,也不能做官,考武场全靠弓马当先,那别是一套本领,跟咱们这套另有一工。”
九头狮子忽问道:“可是的,我听说新婿杨华是杨游击的后代。这小人儿怎么不练弓马,反倒学起咱们这一套来呢?他的功夫怎么样,他是哪一门呢?”
铁莲子柳兆鸿眯缝着眼,欢然笑道:“小婿也不是外人,他是懒和尚毛金钟的第六个徒弟。他学的是劈挂掌,功夫还差得多呢!就是弹弓打得不坏。”童冠英笑道:“令婿杨华,我是知道的。他那一手连珠弹打得很好,别的功夫倒是差点。可是他一入老兄的甥馆,翁婿情重,你老兄还不把掏心窝子的能耐抖露出来,传给他么?真格的还藏一手,带到棺材里去不成?”(叶批:“甥馆”即赘婿所居之所。)
铁莲子笑道:“我晓得你们二位是要骂我的。告诉你,我不是藏私不肯授徒,我是没那个耐性。再说我眼看我们二师伯受了徒弟的害,我实在存了戒心。如今内家、外家闹了个乌烟瘴气,常常引起门户之争,这是很无谓的。不收徒自有不收徒的好处。”在座众人问道:“令师伯是怎的受了徒弟的害?可是徒弟叛师了?”
柳兆鸿道:“那倒还不至于,这却是说来话长。我二师伯邵星垣为人谦退,武功虽窥堂奥,绝不以技功骄人自炫。若论起他老人家的武功,经过二十年的精修苦练,他那五行拳蜚声南北,掌法上确有独到的地方。他善用内力‘小天星’的掌法,以巧降力。他又兼得太极拳的精要,以柔克刚,有四两拨千斤之妙。他这五行拳,全恃着粘、按、吐三个字要诀。诸位都是行家,当然也都晓得。可是我二师伯自己虽然谦和,他收的门徒稍嫌太滥。就有的徒弟列入门墙,艺未精纯,偏好标榜,到外面乱说起来。我二师伯既然精研五行拳,对门徒们说话,自然要讲究到本派的奥妙,又免不得拿来和别家拳术比较。这本是门内师徒授受之言。内中就有的徒弟们,把这些话在外面抖露出来;说是什么五行拳乃是武林绝技,练好了能够怎样怎样。又说到这小天星的掌力打上人,却能制人死命;就是不死,也必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别派的功夫,某一派偏于刚了,某一派偏于柔了,唯有五行拳有刚有柔了。这也不过是些私话,就有两三个徒弟,在外卖狂。”
柳兆鸿接着说:“哪晓得这话传播开去,又被人无枝添叶一转述,弄得太离奇了。这一来,竟惹出少林派一位能手的不忿,登门拜访,指名求见,说是要讨教小天星的掌力。我二师伯彼时年已高大,早已把功夫搁下了;又力守着拳家禁忌,当时接见来人,极力谦退。这来人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话斯斯文文的,一口一个‘老前辈’、一口一个‘晚生’的称呼着;说是粗习拳技,未得深究,久闻五行神拳威名,特来请教一两处手法。我二师伯便说:‘自己研习武学,本为健身,非为争名;也绝没有得着什么绝技,老兄不要轻信江湖传言。小天星的掌法,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不过是善用起来,可以借力打力,所谓不粘不按,不按不吐,能把这三字诀体验得到,运用得灵,再以小天星的掌力发出去,比较起来,用三分掌力,能得七分效力罢了。’我二师伯忠厚待人,虽然客气,到底不矜不饰,也说了实话。”
柳兆鸿叹了口气说:“岂料来人竟挟诈而来!那时就说:‘邵老师傅是五行拳名家,在下闻名已久;您善用小天星的掌力,我尤其钦慕。只是这小天星的掌力,原是少林派秘传的掌法,不幸本派失传,倒被邵老师傅得着,这真是我的大幸。在下不远千里而来,非为较量拳技的高低,专为访求绝招的奥妙。老师傅广开门户,一定愿意普惠后学了。那么在下虔诚登门,老师傅当不会教我失望而去。’言下定要领教领教;我师伯竭力推辞,不肯过招。那人一再的拿话挤兑,意思之间,我师伯再不过招,就是藏私了。我师伯被逼无奈,又误认此人当真的热心好学;然后情不可却,方才站起来。可是,神气上还是疑疑思思的,对那人说:彼此无仇无怨,不过是互相观摩;过起招来,点到为止,谁也不要动真力,免得误伤了。那来人满面笑容,连声诺诺。”
柳兆鸿接着说:“我师伯连练武场子都没有去,长袍也没有脱,就在厅房中,把自己的手法施展开,用五行拳开招。那来人却用少林神拳来接招,两下且说且演,连拆了十几手。我师伯用到第十一手‘猛虎摇头’,化招变式,改为‘白猿偷桃’,掌到来人华盖穴;用粘字诀,五指已经粘着对手的衣裳。却将掌力往外一登道:‘小天星的掌法,只在这掌心下往外登之力,兄台明白了么?’我师伯若果存心与此人较量,只将这掌力一撒,来人必定当场负伤。讵料来人没容到师伯撤掌,他竟忽然说:‘这一招,要是这么拆……’突然也凹腹吸胸,离开掌心。却猝然把他的双掌圈回,一个‘撞掌’,照师伯两肋猛然一撮……”(叶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九头狮子听到此,不由说道:“哎呀!令师伯格开了没有?”铁莲子眼望九头狮子,又向众人瞥了一眼道:“格开,如何能够?我师伯两只手都撒出来了,这本是演样,他何尝提防到暗算?把个前胸两肋都卖给人家了。当下我师伯‘吭’的一声,立刻倒坐在地上。”
童冠英道:“嗬!”铁莲子双目微瞑一瞑道:“不但这样,那来人抓起长衫来,一声狂笑道:‘小天星绝技,五行拳名家,我领教过了!’这东西竟放了两句冷话,扬长而去。我师伯人已不能转动。也就在那人刚走出厅房,我师伯再忍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立刻脸上改了形,自己连起都起不来了。”
这一番话,把个九头狮子殷怀亮气得“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震得箸杯乱迸道:“好狠,这东西叫什么名字?”
铁莲子侧头来答道:“他就没留真名字,他的名帖是假的。当时我师伯受伤,家中人谁也不晓得。后来还是我师伯的徒弟进来给客人换茶,才看见我师伯脸像蜡渣似的黄,坐在地上自己调气呢。他吓了一跳,把师伯搀起来,盘问缘故。我师伯只是摇头,半晌才强支着问了一句:‘那个客人去了么?把他追回来!’可是来人早走得没影了。诸位请想,这就是好收徒弟的下场。”九头狮子殷怀亮摇头笑道:“这不过是试拳轻敌遭了暗算,碍着收徒什么事了?”
铁莲子柳兆鸿道:“老哥还是不服气,这自然有缘故。请想我师伯的徒弟那么多,如今师父遭人暗算,他们岂肯罢休?就是我师伯的儿子,也曾拿着刀找寻那个少年。无奈这个少年早安着歹意来的,到店房找他,店房没有这个客人。到别处搜访,也没有下落。但是不久即寻出根由来了:这是师伯的第十七个门徒,在北京给惹出来的祸。这位十七师兄姓邱,名叫敬棠,在北京城当了王府的武教师;陪着少王爷玩拳弄棒,不过是哄公子哥。王府内的别位武师都打不过他,这位邱师兄可就得意洋洋,免不了狂吹乱唠;把别派的武术,褒贬得一文不值,日久可就传到外面来,人人晓得王府有一位五行拳大家,并世无敌。这就未免招忌。他又信口雌黄,说少林外家有刚无柔。又说少林外家十成的功夫,不敌武当内家八成的功力。仗着王府的势力,当地也没人驳他。”
铁莲子接着说道:“但到底惹恼了少林派的后起英雄,一个姓尹的竟登门来京访他。邱师兄对武术已得门径,他大概是看出来者不善了。他可就要耍滑头,干动嘴,不动手,要跟人家邀期择地较量。人家跟他说好了,就告辞而去。谁想邱师兄他却暗遣官面,把人家从店中逐出。听说还把人家押了几天,闹得很不像样子。这一来,可就激出来事了。”
铁莲子说到此处,饮了一杯酒,眼望九头狮子道:“后来,就在我邵师伯受伤两个月之后,邵师伯的第二十五个门徒,大远的从北京赶来送信。据说十七师兄在京城招摇过甚,得罪了不少人,人家扬言要找师父来问罪。可惜这二十五师兄一步来迟,人家已经找上门,师伯遭了暗算。嗣后我门中也曾设法子找场;可是不管后事如何,我这师伯连愧带恨,只半年光景,便已下世。这位十七师兄也被掌门师兄大会同门,将他逐出门墙,差点没把他废了。老兄,你当我说笑话么?当年家师和大师伯都曾为这事,找到少林寺海澄和尚,追究这个暗算的少年。这少年究竟是少林派哪一支的门徒,到底也没有根寻出来。你想,本门栽了这大跟头,我大师伯哪里肯饶?一定找海澄和尚要人,两下闹得很僵。若不是当时的前辈英雄出头和解,说不定引起了门户之事。”铁莲子叹口气道:“最惨的是我二师伯,负伤之后,意气消沉,恹恹待尽,见了我们就掉泪。嘱咐我们记着,千万不要胡乱收徒,他是恨透了十七师兄。十七师兄在北京招摇生事的所有劣迹,邵师伯特地打发弟子重访了一回,越访得仔细,老人家越悔恨得厉害。他老人家说,十七师兄把他寒碜死了。你看滥收徒弟,有什么好处?”
众人听罢,俱多叹息。独有九头狮子殷怀亮,听着不甚高兴,便说道:“收徒不怕多,你得长眼珠子。像你们令师兄那样人才,却也怕百不挑一呢!”
铁莲子笑道:“老殷挂劲了。我说的是实话,老兄别过意呀!”
这些人虽然大半须眉苍然,却依旧口直心快,很有少年的兴致。你挖苦我,我奚落你,闹得很热闹。当下,又讲了些江湖上的勾当。那镇江万胜镖局崔长胜,忽然说起镖行的近事来,对霹雳手童冠英道:“老伯,你老可认识海州振通镖局的铁牌手胡孟刚胡老英雄么?”
霹雳手童冠英道:“胡老二这些年来鸿运当头,一帆风顺。不到十年工夫,把振通字号创出万儿来。要提我跟他,早就认识,还在七八年前呢。那时候振通镖局的江南北这几条线上,还没有打开,常常碰钉子。要说干镖行这种买卖,单凭本领,一辈子红不了;总得一半仗着有人缘,眼路宽。老胡别看粗鲁,倒很是外面朋友,处处懂面子。他不骄不狂,待人有血性,镖无论走到哪条线上,他只要知道当地有武林名家,必定登门拜望;有里有面,求朋友关照他。他憨憨傻傻的,很能引人亲近。我只为承他看得起,竟自舍命冒险,帮他一次大忙,把海州到安徽的一趟线给他打通了。因此我跟金沙圩的陆地龙王隆老五,结下一掌之仇,隆老五总算栽在我手里。从此振通的镖就在这条线上走开了;只凭一杆镖旗,就没人敢动。在我当时,不过是在眼皮底下不愿搁砂子;隆老五在我眼皮底下做案,是瞧不起我,我不能不问。说起来我是一时的好事。那胡孟刚可就承情不尽。这些年一到三节,必定给我送礼。镖旗入皖,必定纡道来看望我。真难为他七八年来,始终如一。我这人不敢说恩不望报,可是胡孟刚这些俗套子,我实在受不了。我曾经给他带过话去,再这么着,可算骂我了。若教江湖上朋友听见了,好像我姓童的贪图什么的。饶这么说,他还是照常行事;逢年过节,必定打发徒弟来。”
九头狮子殷怀亮呵呵笑道:“老童,你口头上这么说着,心上可是高兴的。闹了半天,你是喜欢人家给你送礼呀,我明白了。”转脸来对崔长胜说道:“崔贤侄,听见了没有?你也开着镖局呢!千万记着,三节二寿,别忘了给你童大爷送礼呀!有你的好处!”
童冠英也忍不住笑了,崔长胜却正色说道:“老前辈笑话了。童老伯跟胡孟刚胡老英雄是多年的至友,他老人家新近遭了一桩逆事,你老也一定知道了?”还未等童冠英答言,那九头狮子殷怀亮就问道:“胡老二遭着什么事了?”童冠英道:“崔老侄,你说的莫不是他在范公堤走镖遇劫的事么?”崔长胜道:“正是。”
铁莲子柳兆鸿耸然注意道:“哦,这不是一个多月头里的事么?我在淮安镖局听人念道过;而且巧极了,出事的那天,我和小女路过范公堤,还跟胡孟刚、沈明谊两个人碰见面了。怪不得那时他们神色仓惶,可是他们到底没有说出来。听说他们失的是一笔官款,并且数目又很大。”
崔长胜道:“可不是,整二十万呢!我们镖局新近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单臂朱大椿、铁枪赵化龙、铁牌手胡孟刚,他们六七位镖头的联名公信,托付我们协助访镖;把劫镖人的年貌、兵刃、党羽人数,都开了单子寄来。听说他们访了一个来月,一点影子也没摸着,这真奇怪极了!”
这座上的贺客,倒有一半人和俞剑平、胡孟刚认识;也有接到俞、胡二人的来信的,众人不觉的纷纷议论起来。殷怀亮知不清楚,忙向崔长胜打听。
童冠英也诧异道:“他走的是南路镖;要说在北方,他的万儿叫得不很响,也许有人敢动他。这江南五省乃是他闯出来的天下,怎么会凭空栽这跟头?这话我只听见江湖上传说,我却没接着胡孟刚的信,所以我总疑心这是谣传。后来一打听,才知竟是真事,并且还牵扯到十二金钱俞剑平老镖头身上。这位十二金钱太极门剑客,乃是声震江南江北的成名英雄。我闻他已经亲自出马访镖,难道至今还没有访出头绪来么?”
崔长胜摇头道:“怪极了!至今还是没影儿。那劫镖的盗首是豹头环眼的老人,来历不明,武功出众;神出鬼没的把二十万盐款给劫走了,手法非常的干净利落。”
霹雳手童冠英听了此话,沉吟起来,他想:“此事太蹊跷。这胡孟刚和我十年旧交,既然失事,他怎么不给我一个信呢?”老实说,童冠英有点不痛快了。
万胜镖局崔长胜道:“童老伯,你老不用着急。事情早晚会找到你老头上来的。那十二金钱俞三胜俞老英雄,听说这一回把镖旗借给胡老镖头了。万想不到这支镖一出来,就遇上劲敌,俞老镖头的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家给拔去,俞门大弟子黑鹰程岳也身负重伤。俞老镖头为此大怒;我们镖局的宋师傅新近从江北回来,据说俞、胡二位还要大撒武林帖,普请江南江北武林中的朋友帮忙,要大举的寻镖。你老人家是说:没接着胡老镖头的信么?你老回家去看看,恐怕早有帖子送去了吧。”
殷怀亮笑道:“老童,你放心,你不能白收人家的礼。人家出了麻烦事,一定要找你帮忙的。”
童冠英笑道:“笑话,你当我愿意自找麻烦么?我是想江南道上,有咱们哥们在着,就不该教那不知名的外来的和尚把咱们压下去。我愚下也混了这些年,遇见不少的绿林道的好汉;但分手底下有点活,我没有不认识的。是怎的范公堤上,忽然又冒出这么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来;我们连点影子也摸不着?咱们难道白吃五十多年人饭了?崔老侄,这个劫镖的主儿,我听说也是个老头儿,豹头环眼,约摸六十来岁;说是也会打穴,拿铁烟袋当兵刃。胡孟刚和黑鹰程岳全败在他手下。风闻这老儿手下的党羽还真不少。你们听听,咱们这里有这样一个人物闯入,咱们竟会一点不知道;老殷,你不嫌丢人,是不是?我霹雳手等得着闲,一定要会一会此公。”
霹雳手童冠英双眸炯炯的,又吐出少年时的光焰来了。
众人把这劫镖的事情讲究了一回,欢饮而散。转眼就是三朝,新娘子柳研青和新婿杨华,双双回门,自有一番繁文缛节。铁莲子柳兆鸿因为很高兴,居然也把这俗套很敷衍了一场,面见这爱婿爱女,喜得双眼阖成一线了。柳研青来到鲁家内宅,自有鲁大娘子一番款待、道喜、调笑,并且也和李映霞见了。
过了三朝以后,铁莲子这些老朋友,由远处来道贺的,陆续告辞回去。只有霹雳手童冠英,他是个闲人,常带着爱徒郭寿彭,到处流连;他这次是逛西湖来的。童冠英既是铁莲子最要好的朋友,又和鲁松乔认识,他就在镇江耽搁下来。铁莲子留他宽住半个月,要烦霹雳手把他那“蛤蟆功”,练给鲁镇雄、杨华和郑捷等人看看;也教这些后辈见识见识前辈英雄的绝技。(叶批:“蛤蟆功”后来传给“西毒”欧阳锋乎?)
那万胜镖局的崔长胜也挽留童冠英,因为他新近应了一票镖,要由镇江北上。最近江北地面既然吃紧,在道上走起镖来,不很放心;有意拜烦霹雳手师徒,玩一回票,给代护送一程。他自己不好开口,他手下的镖客冯裕林是霹雳手的师侄,现在走镖出去了;他打算等冯裕林回来,由冯代求,所以也在旁怂恿着。童冠英无可无不可的,也答应了。鲁松乔请他下榻在自己家,童冠英不肯;他带着徒弟,住在万胜镖店。
一日,霹雳手童冠英到鲁宅来找铁莲子,要铁莲子陪着他听昆腔去。柳兆鸿不喜好看戏,又不肯拂意;只得披上长衫,两个人相偕着要走。忽然鲁宅的家人进来回话:“外面有一位海州振通镖局的趟子手金彪,奉他们胡孟刚镖头和安平镖局俞剑平之命,前来送礼,给柳老太爷道喜。他说,他一步来迟,在别处耽误了日期;要面见你老,还有话说,并有一封信面呈你老。”家人回禀了,随将礼物提来,放在面前。
铁莲子柳兆鸿愕然向童冠英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不是胡、俞二位打发人来了。”
童冠英笑道:“打发人来,是给你送礼道喜。”铁莲子摇头道:“我聘闺女,也没惊动他们。我办事又很仓猝,他们又正忙着找镖,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童冠英手捻短须,微微一笑道:“人的名,树的影。两湖大侠聘女,江东女侠成婚,这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人家怎会不知道?我看俞、胡二位给你送了些什么来?胡孟刚一向作事,人情周到,这一回可误场了。怎么三朝过去,他才把贺礼送来?”
霹雳手且说且站起来,先把名帖礼单接过来一看,名帖上写的是双款:“愚弟胡孟刚、沈明谊、俞剑平顿首拜贺。”展开礼单,打开礼物看时,这份礼物菲薄得很,不过是一个红幛子,上绣“天作之合”四个金字;另外一件裙料、一件袄料罢了。
童冠英看了柳兆鸿一眼,心中诧异,暗想:“胡孟刚给我送礼,很是隆重,怎的这还是俞、胡、沈三位镖头公送的,又是铁莲子生平唯一爱女出聘的大喜事,他们倒送来这么戋戋的礼物?他们可是交情疏远?但是江湖上好汉讲究结纳,交情浅,礼物更得重啊!”
柳兆鸿倒并不这样想,千里送鹅毛,礼物轻,人情重!人家这是打海州奔波几百里地送来的,更得好好领情。遂对家人说:“请,把送礼的让进来。”童冠英道:“开发赏钱就完了。”铁莲子笑了笑道:“人家还有信呢?”
鲁宅家人把镖局趟子手金彪领进来。柳兆鸿看来人,年约三十六七岁,大高个儿,一脸的悍精干之气;穿着蓝布长衫、青靴子,手拿着草帽。到得客厅,未容家丁引见,趟子手金彪早向铁莲子紧行数步,上前请安道:“柳老英雄,你老大喜,小人一步来迟!”遂即拜了下去。柳兆鸿慌忙拦住,满脸笑容道:“金镖头很辛苦了,我谢谢你。”
金彪一侧身,又向霹雳手打量一眼,道:“这位老英雄,恕小人眼拙,你老贵姓?好像在哪里见过?”
柳兆鸿道:“金头,你不认识么?这是我们老乡,凤阳方家台的老英雄霹雳手……”
还未等引见,金彪慌忙施礼道:“哦,童老英雄!我们胡老镖头哪天不念道你老?新近我们总镖头还打发我们石伙计,给你老府上送去一信,你老可见着了么?”
铁莲子不由暗笑,向童冠英施了一个眼色道:“童老哥,怎么样?人家给你送信了;你是不在家接着,你脱不了清静啊!”
霹雳手童冠英也不由得一笑,正要动问:为何发信,可是为失镖邀助?那趟子手金彪立在两位老英雄面前,侧足垂手,发话道:“柳老英雄,我们一听见你老人家令爱女侠柳研青姑娘于归的吉期,我们胡老镖头就很着急,俞老镖头也是一样,都想给你老登门道贺,还要看看新郎官。无奈敝镖店正为访镖的事,把身子绊住,不能亲来,这才打发小人连夜地赶到。只是我们闻信较晚,到底教我给耽误了,你老人家多多原谅。”说时又请了个安,道:“并且我们镖头又在客边,草草备的礼,简直不成样子;教你老见笑,这可真是千里送鹅毛了。”
铁莲子心想:“这个人很会说话。”笑了笑道:“金头,你太客气了。我也没撒帖。各处的礼我都没收,却到底惊动了你们镖头。你大远的来了,这就很教我不安。既然这么说,我倒不好驳了;这礼我就收下,回去替我谢谢。我听说你们镖头失了镖很忙,现时在哪里呢?找着头绪没有?金头,坐下来说话。”
连让了两遍,这金彪等到两位老人全归了座,方才侧着身子,坐在茶几旁边。把小包打开,从中取出一封信来,赔笑站起来,说道:“这里有给你老一封信,这是由盐城县发的。我们镖头,头十几天还在盐城呢,现在大概奔淮安访下去了。这真是逆事,直到现在,竟没访出线索来。”又道:“这信一共发出百十多封,都在盐城发的;小人专送镇江、南京一路。”
金彪转脸向童冠英笑道:“童老英雄,我们还有往西去的一路。早知你老在镇江,我就把信捎来了。好在这些信都是不差什么的一个辞,给你老的跟这封也一样。我们镖头还教我对你老说,见信务必赏脸帮忙。敝镖局遇上这件事,二位老英雄想必已有耳闻吧。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老英雄、单臂朱大椿朱老英雄、楚占熊楚镖头、赵化龙赵老师傅、黄元礼黄镖头、周季龙周镖头等,一共七位具名,公请江南道上各位成名的英雄,相助查访镖银,一同在盐城聚会。这个劫镖的主儿,实在有点神出鬼没。我们搜根剔齿的寻缉,居然访了一个来月,至今连个影子也没摸着。这信里有一个单子,单上开着劫镖人和他的党羽的年貌、兵刃,……不知二位老英雄,可晓得江湖上,有这么一个会打穴、使铁烟袋做兵刃、年约六旬、豹头虎目的老人么?”
铁莲子拆信细读,霹雳手童冠英也凑着细看。此信前面是几句客套,后面便是奉烦的话。另外附的那张单子写着出事地点,出事月日,劫镖人的年貌、口音、兵刃,共列了五个盗首;又附着党羽的大概人数,至少当有一百多人。原来此信是九股烟乔茂未访出盗迹以前发出来的,所以还是约定在盐城聚会。霹雳手童冠英和铁莲子看完信,相视而笑。
趟子手金彪欠身说道:“柳老英雄跟我们沈明谊沈镖头,大概是早就认识,很有交情的了?”柳兆鸿抬起头来说道:“沈明谊么?我们认识十多年了……”金彪欢然说道:“我们沈镖头教我跟你老问安道喜,叫我恳请你老,看在江湖义气上,务必赏脸到盐城一趟。”又对童冠英道:“我们胡镖头天天盼着你老去呢!你老有工夫,更得务必赏脸。二位老英雄打算哪一天动身,请告诉小人;小人回去转告我们镖头,也教他们放心等候。我们邀了不少人,可是正缺两位年高有德、武功出众的老英雄作领袖;所以二位务必早些日子赏脸。”
趟子手金彪随机应变,说了许多好话劝驾。童冠英把失镖的事细问了一遍。金彪就说劫镖时他也在场,贼人是由他身上把十二金钱镖旗夺去的。六位镖师人人受伤,贼人手底下实在太硬;贼酋那种狂傲神气更是不可一世。童冠英便问柳兆鸿:“这种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还写回信不写?”
柳兆鸿道:“不用写了,回头烦金头拿我一张名帖就完了……金头,你看!我这是刚办完聘女的事;回去对你们镖头说,只怕我一时赶不到。要是匀出工夫来,我一定要去的。老童,你闲着没事,你先辛苦一趟吧!”
童冠英道:“我么?我也得回家一趟。”金彪忙道:“童老英雄别走,你老好容易身临切近,你老怎么好意思不管?你老总得帮忙,我们镖头快急死了。”
说着,金彪把语音放低,道:“不怕二位见笑,这二十万盐款沉重太大,我们胡老镖头的家眷现时就在海州衙门押着呢。要不然,怎么十二金钱俞老镖头人家一个退隐的人,反倒二次出山,跑出来相帮呢?这就是不但为寻镖,也就是搭救我们镖头。我们镖头这回栽得实在不轻,人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还有别的仗恃么?这就全靠朋友帮忙。柳老英雄刚办完喜事,一时摘不开身子。童老英雄你老是逛西湖来的,你就先别逛了,给我们凑凑热闹,助助威吧。”他说着又请了一个安道:“回头寻着镖,那时候教我们镖头陪着您逛西湖,热热闹闹的,比您自己逛,准有趣!”
霹雳手童冠英大笑道:“金头,教你给柳老送信的,你倒讹上我了。真行么!胡孟刚用的人真够朋友。”
金彪很高兴的说:“您瞧,教您过奖!小人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再说我们素知你老对我们镖局有恩,我们可就长脸了,您别笑话我。您打算哪天动身,要不我陪着你老一块去?还有几封信,我就不送了,叫我们伙计送。”又对铁莲子道:“柳老英雄,您离得更近了。还是在咱们江苏出的事,就好比在你面前欺负人一样,您哪能不闻不问?将来寻着劫镖之人,动武讨镖,闹起来的时候,若没有你老在场,这可是个缺憾。”
当下铁莲子笑着沉吟了一回,命大弟子鲁镇雄,取出十两银子和一张名帖,都给了金彪。金彪哪里肯受?况且这礼物也不值十两银子,再三的推辞。铁莲子长眉一皱道:“怎的,咱们别犯酸!大远的来了;给你两个酒钱,你又不受了?”金彪不敢再辞,只得拜谢了;又向童、柳二人坚邀了一回,拜辞上马而去。金彪已去,霹雳手童冠英笑道:“把咱们的戏也耽误了。”
柳兆鸿笑道:“我本来怕听昆腔。”童冠英道:“怎么样呢?胡孟刚这场事,咱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我说咱们两人一块去好不好?”
柳兆鸿道:“按说是义不容辞;可是我没有工夫,我还有别的事哩。小婿救了一个难女,是知府小姐,我还得安插她。小女又是刚成婚,怎么着也得出了月,那不把他们的事误了?”
这两位老英雄计议了一回,都觉得该去;可是童冠英坚邀柳兆鸿同去,而柳兆鸿偏不能站起来就走。童冠英就说:“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柳兆鸿无奈,这才说道:“等着我跟小女、小婿商量商量。”
两个人这么一犹豫,展眼就过了两天。铁莲子便去寻爱女柳研青和女婿杨华;对柳研青道:“青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范公堤遇见的胡孟刚、沈明谊那一伙人不?他们丢了镖,现在他们来信,邀我们去帮忙找镖了。”
这件事杨华一点不接头。柳研青却想起她在高良涧搭救九股烟乔茂那回事来了。当时她曾闹着要探贼讨镖,好不容易才被鲁镇雄、郑捷劝回来。但是这时一听她父亲打算亲自去,她忽又不愿意了。对铁莲子说道:“爹爹真个的去么?”
柳兆鸿道:“早晚总得去一趟。我跟胡孟刚没有交情,却跟沈明谊很好;我们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俞剑平也跟我不错。你看这信,他们出名的一共七位,若不去,就全得罪了。”
柳研青道:“,爹爹就是这样好管闲白,把自己的正事倒丢开不管。爹爹忘了,您还有别的正事呢?”铁莲子道:“什么正事?”
柳研青看了杨华一眼道:“你老真是的,太健忘了,您还记得那把寒光剑不?”
铁莲子道:“哦!”不由失笑了,故意说道:“寒光剑怎么样?仲英跟人家打赌,三个月为限,早过限了。早去讨,晚去讨,都一样,这倒不必忙。”
这一句话把姑奶奶惹急了,随向杨华狠狠一指道:“是不是?是不是?我说爹爹……你说爹爹一定准管!哼!你丢人,碍着爹爹什么事?……他可是您的姑爷,他栽了跟头,栽在白雁耿老道手里了,那可是活该!……我说,你也不用急,爹爹上了年纪,我知道大热的天,他老不愿意上去云南。赶明天咱们俩去,你瞧我斗得过白雁、黑雁不?别说这寒光剑还是把宝剑;就是破铁片,咱们也不能凭白教人讹了去。”
铁莲子手捻白须,面色一沉,道:“青儿,你还这么飞扬浮躁!你是新媳妇了,你婆婆没在这里,你叔公还在楼下呢!”
柳研青脸色一红,又看了杨华一眼,低头笑了,轻轻说道:“怎么啦?我又没嚷嚷,我不过这么说,这全看他了。……喂!我说,你领着我,咱们俩一块去,好不好?你只要说行,咱俩就走,你回头告诉叔公。”
玉幡杆杨华新婚燕尔,看着柳研青那焦急的样子,知道她是挤兑她爹爹的。其实,他和柳研青帐中密语,早就商量妥了。打算过了满月,等着叔公杨敬慈一回去,他们两口子就怂恿铁莲子,一同讨剑去。
当下杨华说道:“师妹,你别着急,听师父打算。师父,这把剑白白的丢了,不但面子难看,也实在可惜。师妹这两天跟我说了不止一次了,她又惯用剑,又爱着这剑;师父要是不嫌热,咱们就一块去。”
铁莲子摇头道:“你们大喜事价,怎好去闹这个!”柳研青道:“那又有什么法子,你老又不肯去。”
铁莲子道:“这丫头,我多咱说不去来!我不过说现时不便去,这把剑早晚我给你们讨回来就是了。现在是人家这二十万盐镖要紧,大远的邀咱们来了,咱们怎好置之不理?况且眼下又有个霹雳手,鳔着我一块去。”
翁婿商量了一阵,也商议不出所以然来。不意白鹤郑捷已然由鲁府急脚找来,一进门,先叫了一声:“师叔、师姑,你们两口子好,没热着啊!”转脸来,对铁莲子道:“师祖,现在振通镖局的沈明谊师傅,专程来拜访;还带着好些礼物来,是补给师姑添妆贺喜的。”
铁莲子讶然道:“沈明谊来了?可是的,他们金头送礼了,怎么他又送来一份?岂不是重了?”站起来道:“我出去看看,他大概又是来邀我讨镖的吧。”郑捷插言道:“是的,沈师傅一进门就问我,他们趟子手金彪来过没有?沈师傅说,现在访镖已得下落,他是特意来请师祖和江南各地的江湖上名手,一同大举前去夺镖。因为劫镖的人不为劫财,乃是挑衅来的,一定免不了武力争夺。”
铁莲子道:“哦,访出来了?”
杨华和柳研青互相顾盼,杨华开言道:“那么师父去不去呢?”铁莲子皱眉不答。杨华道:“师父,要是不想去,那就不必见他;教郑捷对他说,师父出门了。”铁莲子摇头道:“不行,去也得见他,不去也得见他。沈明谊不是别人,我们怎好给他来俗套了,没的教江湖上笑我。”即问郑捷道:“沈师傅现在哪里?”郑捷答道:“已经让到客厅,由我师父陪着说话哩。”
铁莲子站起来就走,道:“我当面见他。”
柳研青追出来说道:“爹爹可别答应他讨镖去,你老千万别忘了咱们那把寒光剑哪!”又催杨华道:“我说,喂!你还不快穿衣裳跟爹爹去,见见这沈师傅?”
铁莲子皱眉笑道:“是啦,是啦!你这丫头,唯恐我不给你们夺剑,竟监视起我来了。”杨华也不禁失笑,当不得柳研青一迭声催促,杨华也就穿上衣裳,跟铁莲子径奔大东街鲁宅。
到了鲁宅客厅,杨华一看,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镖师,黑脸膛,短胡须,很透精神;正由大师兄鲁镇雄陪着谈话。铁莲子当先拱手道:“嗬!沈贤弟,一晃又一个多月没见了。”那桌子上摆着许多礼物。鲁镇雄忙从主位退到一边,沈明谊满脸笑容站起来,举手一摒道:“老前辈,您大喜!你老怎么选得乘龙快婿,暗中就把喜事办了,也不给我们一个信呢?”
铁莲子大笑着,两个人对揖了,随叫过杨华道:“沈贤弟,这就是小婿,他名字叫杨华。”
杨华上前施礼,沈明谊急忙还礼,上下一打量,说道:“好,真是英雄少年,人中龙凤,大哥,难为你怎么选来。杨姑爷请坐!按说我可得掏点见面礼,可是杨兄也是我辈人物,这些俗套……也罢。”从手上摘下一支玉板指来,说道:“杨兄你大喜了,得配江东女侠,正是几生修到;这一点玩艺,望你哂收。”主宾落座,家人献茶。柳兆鸿看了看桌上的礼物,竟非常的隆重,足值百金以上。柳兆鸿道:“沈贤弟,我该得罚你!你们金头来了,送来一份礼了,怎的你又捎来一份?你们要送多少次礼?”
沈明谊一愣,道:“是金彪么?他什么时候来的?谁打发他送礼来?我这还是在淮安府狄永年的镖局子里,刚听见老前辈嫁女的信。”
铁莲子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金彪那份礼,是他见景生情,临时私自预备的。怪不得礼物甚薄呢!铁莲子大笑道:“不用说了,沈贤弟,你们这位金头,人也太能干了!”
寒暄话叙过,沈明谊直述来意:一来道喜,二来邀请帮忙。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乃是俞、胡二人具名,俞剑平亲自写的。沈明谊道:“老前辈,没有别的,你得赏脸,帮我们这回大忙。贼人的下落,已经我们九股烟乔茂师傅访着;大概贼人是窝藏在宝应县、高良涧附近。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我们胡镖头,朱大椿、周季龙、楚占熊、没影儿魏廉、紫旋风闵成梁、马氏双雄,还有智囊姜羽冲、奎金牛金文穆、少林派静虚和尚,这些能人都在淮安府了。这就缺少一位总揽群雄的老英雄。柳老前辈,这非您去不可!”
铁莲子柳兆鸿道:“沈贤弟,上回咱们在范公堤相遇,我就直向你们打听。我看你们神色上好像有些疑难事似的,我本来要向你们几位亲近亲近的。那时候你们胡镖头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沈贤弟,不是我现在拿捏人,你我弟兄谁都信得过谁;无奈我现在有事缠手,我简直走不开。”沈明谊作了一揖道:“老前辈!”
铁莲子道:“沈贤弟,你还能说我假意推辞么?”沈明谊道:“不是的,我想老前辈把儿女的事已经办完了。现在正闲着身子,何不轰轰烈烈帮这一场?”铁莲子道:“不是的,我真的有别的事;不瞒贤弟,这几天我恐怕就要走。”
沈明谊呆了一呆道:“老前辈往哪里去?”铁莲子道:“云南。”沈明谊道:“大热的天,老前辈往云南做什么?有什么急事呢?”
铁莲子看了杨华一眼道:“这个……唉!左不过一点闲事,我要到云南狮林观,找秋野道人去。”(叶批:闲事?真真混账透顶,重剑轻义,算是哪门子的“大侠”?作者舍“顺手推舟法”而不用,令人扼腕。)
沈明谊道:“原来,柳老前辈和云南狮林观一尘道人师徒也认识?”铁莲子点头道:“略有一面之缘。”
沈明谊沉吟了一回,叹气道:“老前辈!我的为人,老前辈是晓得的,我不会死乞白赖的央告人。你想,我大远的来求你老,你老总得教我回去呀!况且上云南,天太热,你老可不可以先到淮安帮帮忙?大概用不了一个月,找镖的事还完不了么?正好赶到秋凉,老前辈再上云南去,正是两全其美。”(叶批:言之有理。)
铁莲子笑着摇了摇头。沈明谊心中非常着急;不过他素知铁莲子的性格,是强求不得的。沈明谊不再劝驾,只与铁莲子谈起闲话来;说道:“群雄集会在淮安,要克日出发,到宝应县大举讨镖。劫镖的贼人,至今还未访出姓名;但已得着他的踪迹,是由辽东来的。此人是跟十二金钱俞剑平故意过不去的,不幸教我们胡镖头赶上了。二十万盐课,身家性命攸关。现在胡二哥的家眷还在州监押着呢!听说胡二哥的儿子还在监里病了……”
这些话说得铁莲子有点受不住,长眉一皱,寻思半晌,忽然站起来说道:“沈贤弟,我实在一时走不开。这么办,我陪着你找个朋友去。这个朋友比我还强,现时他就住在本城万胜镖局。”沈明谊道:“是哪一位?”铁莲子笑道:“提起此人倒也很有名,还是我的同乡;姓童名冠英,外号霹雳手。”(叶批:此老打得一手好“太极拳”!实实可恨!)
沈明谊道:“哦,我晓得。这位跟我们的镖局还很有来往,他不是江南凤阳人么?”铁莲子道:“怎么你也跟他熟识?”沈明谊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他跟我们胡镖头交情更深。”铁莲子道:“那更好了!沈贤弟,我是一百二十个对不起,我三个月内实在没空。这么办,我派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我的徒孙柴木栋、罗善林跟了你去。他们本领虽然有限,可是教他们跑跑腿准行。再有霹雳手童冠英替我出场,恐怕比我亲自去还好。话是这么说,要是一两个月内,我把私事办完,你们镖还没找出头绪来,我依然赶了去。那时候我的工夫绰绰有余,小女出阁也早过了对月,我们翁婿父女三人一定全到场。现在实在对不住,贤弟回去,见了俞、胡诸位,替我说好着点。”
沈明谊道:“老前辈,你越说,我越闷。到底你有什么急事,要忙两三个月呢?”铁莲子笑而不答,站起来道:“走,咱们说走就走!再过一会,就怕老童又看戏去了。我也不留你吃饭,回头寻着老童,咱们老哥三个一块下小馆子。我们这里东关‘一得居’的油豆腐,实在做得好,你也尝尝。”
铁莲子柳兆鸿、金枪沈明谊,两个人相偕径奔万胜镖局。事有凑巧,童冠英正要喧着他的徒弟郭寿彭出门。彼此相遇,一阵寒暄。沈明谊面吐来意,请助访镖银,协缉贼踪,铁莲子又在旁劝驾。(叶批:齿冷!)
童冠英听说胡孟刚家属被押,立刻发怒,对铁莲子道:“去!我一定帮忙去。这些盐商太厉害了,比劫镖的强盗不在以下。丢了镖,硬扣镖师。我们会武术的人就有天大本领,也惹不起有钱的阔人!柳老兄台,我童冠英就是这股傻劲,专爱管闲事,给朋友卖命。我是一准去,可是你呢!”
铁莲子道:“我三个月后准到。目下就烦你老兄携带我的大弟子鲁镇雄和柴木栋、罗善林,先辛苦一趟。你老兄打头阵,我随后赶到。”霹雳手道:“柳仁兄,你可不要脱滑!”铁莲子道:“笑话,笑话!我的话难道你还不相信?”(叶批:重如鸿毛!)原来铁莲子是最重然诺的,霹雳手道:“好!就这么办。令高足哪天动身?”铁莲子道:“当然随着你了。”
霹雳手问沈明谊道:“咱们哪天走?先奔哪里?”沈明谊非常高兴,铁莲子虽未邀来,可是有霹雳手,正是一样。欣然答道:“明天后天都行。现在俞、胡二位率领群雄,已由淮安府直奔宝应县,我们聚会的地方改定在宝应县城义成镖店了。”童冠英道:“咱们就明天奔宝应县。”(叶批:作者亦知此举已引起“武林公愤”,乃就按下不提。柳氏翁婿故事续见《血涤寒光剑》与《毒砂掌》二书。宫注:笔者将之编入“二部作”《杨柳情缘》。)
万胜镖局的少东崔长胜插言道:“童老伯,我烦你顺便劳点神,行不行?”霹雳手童冠英道:“什么事?”崔长胜道:“这事我早想对老伯说,只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有一号镖,要由镇江押到淮安府。因为江北道上接连出事,没有拿手的镖师,我们大不放心。小侄意烦老伯玩回票,顺路给照应照应;我们这号镖打算后天动身。”
童冠英还未及答言,沈明谊忙道:“很好,我们就后天一起动身。我们几个人就跟你的镖一路走。”崔长胜大喜称谢。又嘱道:“我号镖押到宝应县,就烦沈老前辈替我转求义成镖店的窦焕如镖头,拨两位镖师,再给送出两站,一到淮安府,就算没事了。”沈明谊也答应了。遂由铁莲子做东,请沈明谊、童冠英、崔长胜、郭寿彭,同赴酒楼小酌一回。童冠英又请沈明谊看戏;沈明谊本没这么高兴,却也情不可却,看了几出昆腔。
到晚上,铁莲子便邀沈明谊到家里住,崔长胜就邀他到镖局住。沈镖师都婉言辞谢,回转店房;店中还有一个镖行伙计等着呢。沈明谊又耽搁了一天,却从童、崔二人口中,打听出扬州无名和尚、洛阳九头狮子殷怀亮的落脚,现时都在江苏盘桓,沈明谊很是欢喜。
转天早晨,金枪沈明谊辞别铁莲子,叮咛了后会;遂与童冠英、郭寿彭师徒,鲁镇雄、柴木栋、罗善材师徒,跟万胜镖店的两号镖船,一同由镇江出发北上。
自从九股烟乔茂九死一生,访得盗迹,一径奔到淮安府;在店房内,与俞、胡二位镖头相遇,细说访镖被囚的经过,贼人的下落总算有了。
十二金钱俞剑平揣度贼人的声势,竟于劫镖的当日,不动声色把暗缀下来的镖客裹出好几百里地;可知贼人手法利落,是个劲敌。而且想见党羽很多;这一定免不掉用武夺镖。遂与胡孟刚、戴永清商量,立派急足,先到海州送信;向赵化龙镖头说,贼已访得,就烦赵镖头,向州衙和盐纲公所请求宽限。又派人到盐城县去送信;因俞、胡二人柬邀群雄,原定在盐城聚会;料想此时必已聚拢来不少武林朋友,现在就请他们一齐赶到宝应县。所有首拨派赴各地访镖的同道好友,也忙着追回来。俞剑平和胡孟刚把身边带着的镖行伙计、趟子手,几乎全打发出去了;然后策马急驰,率乔茂、戴永清等,由淮安府开泰镖局,直扑宝应县义成镖店。
到宝应县只过了几天,单臂朱大椿和周季龙、欧联奎、马氏双雄等人,陆续赶到;跟着各处访镖的朋友也都翻回来。随后海州赵化龙也派急足送来回信,已将访得贼踪的话,亲到州衙和盐纲公所说了。州官很喜,催令众人急速访镖。盐纲公所那面情形也不错;只是展限的话,只答应再限十五天。俞剑平屈指算了算,也还可以。跟着各处邀来的朋友越来越多;宝应县城北大街义成镖店,和斜对过的合顺客栈,此时几乎住满了客。俞、胡二人竭诚接待,义成镖店窦镖头也跟着忙活。
大家讲究起来,这件事实是九股烟的大功。虽然一切得来不易,曾经受尽挫辱;可是现在,打由俞剑平、胡孟刚起,以至振通镖局的同人、新邀来的朋友,哪一个不开口乔师傅,闭口乔师傅,满脸笑嘻嘻的向他讨教?要问贼踪,全得看乔茂的唇舌,九股烟简直乐得手舞足蹈了。
当天晚上,在义成镖店摆上酒宴;普请到场诸友,共商访镖办法。摆了五张圆桌,由俞剑平、胡孟刚和义成镖局窦焕如,分做了主人。
酒过三巡,十二金钱俞剑平持杯立起,对众发言:“诸位仁兄,这一次二十万盐镖被劫,镖是胡孟刚二弟保的,祸是我俞某惹的。据那劫镖贼人说,他这次拦路劫镖,非为图财,乃是专为会会我俞剑平;所以才夺镖、拔旗、题画、留柬,指名找我。诸位仁兄,这劫镖的首领,据说是年将六旬、辽东口音的老人。小弟再三追想,没有想出这个人是谁。但不管他是谁,他既指名会我,我不能不会会他。可是人家真有点神出鬼没的本领,行踪竟这么诡秘。惭愧小弟寻访至今,竟连准地点也没访着,更莫说姓名出处了。小弟实在惭愧,现在侥幸……”
俞剑平说着,用手一指九股烟乔茂道:“多亏人家九九……乔师傅,于当场护镖、拒贼负伤之后,竟拼命跟缀下去,把贼人的下落居然探着。”众人一起拿眼看乔茂,乔茂撅着那几根狗须,越发得意。(叶批:九九归元,书接正文。)
俞剑平又道:“今天我和胡二弟,跟本店主人窦镖头,设这个小酌,不为别的;既承诸位好友错爱,肯来给我们帮忙,我们只有心里感激,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是大家聚会聚会,一面吃喝,一面还可以请大家帮助出个高见。这一杯水酒,先请诸位赏脸。”把酒杯一举。众人道:“俞镖头太客气了!”遂欢然饮干,当下又斟上一杯。
俞剑平接着说:“请诸位再饮一杯。这贼人的下落,是乔师傅访出来的,大概在高良涧附近。不过高良涧的情形,我却不太详细;所有乔师傅涉险访镖的经过,诸位有的听说过了,有的还不知道,现在教我说,我也说不仔细,这就求乔师傅重向大家细述一述,然后咱们再盘算怎样着手?”
俞剑平说罢落座,大家齐看九股烟乔茂。
乔茂这时候已然头洗澡,换了衣服,身上的伤痕也都平复,只有脸上神气还很难看。当下乔茂把腰板挺了挺,又一伸脖颈,又咳了一声,这才说道:“众位师傅们,我乔茂在振通镖局做事,跟我们胡孟刚镖头,乃是多年的至好。这回我们镖局摊上了事,我姓乔的论本事,论眼神,在座的哪位都比我强;就是我们镖局那些师傅们,个个也都有两手,是人都比我姓乔的高……”
乔茂说到这里,睁起一双醉眼,瞥了戴永清一眼;戴永清偷看着宋海鹏,微微一笑。两人暗说:“乔茂这小子可逮着理了,酸溜溜的,只好听着他了。”
九股烟把嗓子提了一提,接着道:“我们的镖在范公堤遇上事,我乔茂那时身受重伤,拼命的缀下去。这伙贼可不是泛常之辈呀!诸位师傅,你猜他们有多少人?”把手一比道:“这个数,嗯,至少足够一百多号,只是他们动手劫镖的时候,人没有全出来罢了。”
乔茂遂将他在范公堤西北野寺内探得贼踪,发现了被掳的五十名骡夫,以至自己两番探庙,身被贼擒,苦刑拷打,自己忍痛未肯吐实的话,细描了一遍。接着又说:“后来贼人到底没法把我怎样,然后他们才把我装上船,掳到高良涧;在一个荒堡内,囚了我二十多天。”然后说到自己仗三寸锈钉,斩关脱锁,逃出匪窟。
讲到这里,乔茂把贼人纵群犬赶逐他,和路逢女侠柳研青的话,轻轻带过去不提。只说自己逃出盗窟之后,就在近处打听了一天,把附近地名打听清楚,然后才翻回来,北上送信。跟着,将自己被囚的地名说出,大地名叫做高良涧,小地名不知道;只探出附近有两个村镇,一处叫苦水铺,一处叫李家集。
在座的三四十位好汉,听了乔茂这一番炫功谈往的话,一时都停杯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