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骨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感觉4

十三

一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考上了县重点中学。这时候,我的两个哥哥已被父亲的魅力弄得神魂颠倒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所盼的太阳快要出山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一片朝霞。他们已经不需要父亲催命了,变成了自觉的行动,早晚干得近乎疯狂,所以地基填得发面一样的快。

这时候,我便彻底地悲哀了,我知道我已经形影相吊了,为父亲的统一战线已经形成并牢不可破了,我没有了同盟军。所以整整一个暑期我沉默着。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夜里,我听到了一只弧雁划天而过,留下几声哀鸣。

夜里果然“火山”就爆发了。

挑完沙,洗完手脸,按照父亲的惯例,就应该迅速吹灯上床睡觉,以利明天再战。可这天父亲没有睡觉的意思,把灯亮挑大了。大哥和二哥正襟而坐,我就知道大事不好。

在我的感觉里,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任其宰割。

我躺在床上,裹着被单,闭上了眼睛。

“三,你小学毕业了。初中就不读算了。不怪生坏命,只怪落坏根,农村读个小学毕业,进城错不了路,在家错不了账,就可得。”

我不理这一套理论。我抽鼾。

怪只怪父亲没有及时扇我的耳光,没有保持他的传统风格,关键时刻心慈手软。

大哥说话了,愤愤不平:“死了!”他对父亲统治不严表示了不满。

二哥马上响应:“这是什么态度?父亲说话……”他菜刀切豆腐两边光。

于是乎父亲迅速剥了我的被单,一耳光扇得我金星直冒。

这时候,我没有昏头转向,失去目标,一挺身坐起来,怒目圆睁。不知为什么,我这一坐一睁,父亲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你这杂种!你要么样?”

“我要读书!”

“我不要你读!”

“我要读!”

“依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

“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我不要了,你把我收回去!”

“混帐东西!”父亲气得变形状了,“混账东西,我养你养坏了,我养你养坏了……”

“邪了。”大哥不失时机地扇阴风点鬼火,“都是爷的儿,一视同仁。爷养儿,儿不养儿。”

“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二哥及时帮凶。

这时候的我,忽然升腾起绑赴刑场的感觉,我冷笑了一声,砍头犹如风吹帽地说:“除非我死,不然书是要读的。”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对于关联词组的运用非常漂亮。

“好,好,你读,你读!我管不了你们,你们毛儿干翅儿硬,你们有本事。”他咬牙切齿对准了我,“你读,老子丑话说在前头,新厘做起没你的份。你赚不到钱还要用老子的钱,读书的钱老子拼老命供应你,算你几年填地基的钱。你尽你的气力读,读书的钱老子拼老命供应你,读到不能读读不到为止。到时候,你若是回老子的河滨垸,住旧屋,找不到媳妇,你愿吃狗屎鲜甜你莫怪老子你无怨言。”他说这话时,简直是一气呵成,像机枪一梭子连射,对着我的胸膛,唾沫溅了我一脸。

“你答应不答应老子?”他补了我一枪。他以为我早就断了气。哪晓得我还活着,同样咬着牙说:“要得。”

“你写出保证来。”

“写。”

于是在那摇摇不灭的油灯下,握着坚硬的蘸水笔,刚满十三岁的我,写出人生第一份保证书。写完,父亲请大哥二哥验明正身,收藏了。一口吹灭了灯。

那个没有睡眠的长夜,缩在床旮旯一动不动的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母亲。记不得母亲的形象,该像空中的那轮月吧,白天不属于她,只有夜晚才出来看望她孩子的梦。她的孩子醒着的梦湿了,湿了枕头,无声的枕头……

我十三岁的梦就失去了弹性;十三岁,我的脊梁骨就充满坚硬的冰凉;唯有我的感觉,丰富如春山的红杜鹃,年复一年燃烧着火红的欲望,面对生活的日月……

十四

以后的日子,我便彻底摆脱了那慢死的酷刑。为了使我读书的钱充足,为了闭住两个哥哥的嘴,让他们不至于儿养儿,我在星期天和暑假寒假,就自觉参与造屋工程。这时候完全是出卖劳力,我干得非常出色,干完就没事,什么都不想,谈不上折磨与享受。

父亲实践了他的诺言,保证供应了我初中两年及高中两年赖以生存的米和钱。每个星期天我干完活,父亲便在桌上摆出三五块来和给了我要背的米,让我上学。

父亲的辉煌事业,历经十年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大功告成了。在一寸一寸填起的地基上,建起了六连红砖瓦屋。那时候建红砖屋在我们河滨垸是破天荒的。十年树木,父亲把那几道成材林伐了,六连屋的椽条以及大小瓦条全部是这些树。屋做成后,还多了一堆。

新屋落成那天,很隆重,父亲办了几桌酒请来众乡亲,大喜大庆了一场。那天,父亲和大哥二哥都喝醉了酒。开始是对笑,喝着喝着,后来对哭。

在同一年里,大哥和二哥皆有姑娘送上门,几乎是睡手而得。父亲把他们结婚一个分开一家,结束了他的统治,他这个火车头不再拖车厢了。大哥二哥很争气,在两三年的时间内,争先恐后地变成了火车头,一节两节三节地挂上了自己的小车厢儿,紧张地运行起来。

六连红砖屋,犬哥两连,二哥两连,父亲两连,按照统一规划,各自开门,各成体系,他们住得津津有味,而我自然是旧屋落脚。

这些对于正在读书的我,没有感觉,因而也没有故事。等我高中毕业命运存心捉弄我时,等我对于这些有切肤之痛的感觉时,故事便产生了。一产生便是些五味俱全的故事……

十五

高中毕业时,我十八虚岁,正赶上了“上山下乡”运动。那时上大学不考,兴推荐。推荐也不是从应届毕业生中推荐。而是从下乡或回乡锻炼了几年的知青中推荐。不是说凡是锻炼好的就能推荐,当然还得需要背景。

毕业了,不论成绩好坏,一律回乡劳动。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我回到了破屋,这回不仅仅落脚而已,而是长住。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破屋住人,的确赶不上新屋。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有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回乡三年,我任劳任怨劳动了三年,没有背景,推荐无望。这时候我便开始犯错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也要恋爱,也要那么如饥似渴地想我现在成了妻子的女人,为什么这时候觉得女人是如此地诱人,我又那么经不起诱惑,真是不可思议。原来我不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原来我也不过是肉眼凡胎一个,夜里思念起爱人来也拼命地想同床共枕;原来我只不过多读了几本破书,就把自己的感觉惯成了白雪公主的模样……

终于我和我爱人朝夕相处按捺不住了,我的意志原来也是如此的脆弱,根本控制不住欲望的野火,我们便在一片春色万物都在拔节生长的夜晚,畅快淋漓了,以至于走火入魔,不可自拔。

爱人的肚子显山露水了,给我下了最后通牒:结婚。这些正安排在那个秋暮沉沉细雨霏霏的时分供我受用,这时候我满眼愁云面对破屋,我才感到无底的悲哀向我袭来,无限的屈辱向我袭来。我才感到我不配作一个男人,让爱人住这般破屋并且在这里同她做爱让她在这里生儿育女,我无地自容。

窗外不尽的细雨更兼夜色使我的感觉失尽了亮色,而又有那秋风一阵阵吹动残破的窗纸喧哗嬉闹,不知人愁苦。这时候我又的确不愿死去,为的并不是我一个。然而此时我只有闭上眼睛的能耐。

我忽然听到了响动,那是一双巨足在泥水中的拔动声,给我孤独的心田溅起一层暖意。

“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没有回答,我觉得我的力量启不开我的双唇。

“么样?三!”那苍老的声音愤怒了,力度犹如撞破乌云的闪电。

我睁开了眼睛抬起了头,在我悲凉的感觉里,手指握着一颗星星。

“我……”那时的我丧失了表达功能。

“小子!我总以为你长大了,是条好汉,是我做老子的估错了,你还是个孩子。有么事愁哇?不就是结婚,结婚不就是要新屋?新屋我换给你就是了。”

“不。”我忘不了那张保证书。

“三,做老子的么事对不住你?你还记老子的仇?你不该记老子的仇!”他掏出了我写的那张保证书,擦着火柴烧了。

“不……”我还硬嘴。

“敢不!”父亲一耳光扇过来,扇得我眼前山花一片,“混账东西。你不搬新屋,老子跟你拼命。”

还是传统手法痛快,过瘾……

父亲搬来了旧屋。我如期在新屋里结婚了。

新婚之夜,夜深了,闹新房的人早散尽了,我没有兴趣同我的妻子马上胶在一起。心有五味,我鬼使神差踏着黑暗来到了老屋。来到窗前,我看到我的父亲没有睡,没有点灯,一个人在黑暗里独坐,静静地吸着烟,烧着他的孤独。

孤独太久了太深了,深沉得像巴水河黑鱼庙下的深潭,永没干涸……这时我才知道父亲孤独的滋味……

我静静地立在窗外,他静静地坐在窗里……

这时候我的心强烈地颤动着,“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我耳边响起了八年前的那句话,此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这句话的份量!“你是,你是老子……”我轻轻呼唤着,禁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被轻轻的呼唤惊醒了,见是我愣了半天。

“三,深更半夜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听我说这句话,父亲竟泣不成声了:“孩子……你的书没白读……你的两个哥哥结了婚就忘了我……”

十六

后来,我对生我育我的河滨垸充满了深情厚爱;后来,我对教我养我的河滨垸充满了深情厚爱。我坚持不懈地用我手中的这支笔爬格子,讴歌生活中的明媚阳光和不尽春风,我把失败叠成阶梯,坚韧不拔地朝前走,终于我的心血和汗水变成了一篇又一篇铅字,其中一篇有幸在中央级获奖。于是就转干吃官粮,接着老婆孩子农转非。我的感觉又好了起来,空前未有的好。我觉得我到底不同凡响,高父亲一筹……

我终于要离开我的父亲,离开我的河滨垸。父亲佝偻着背送我的一家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父亲终于留步,不再朝前走……就要翻山了,我的视线就要被遮住了。我要最后望一眼,望一眼我的河滨垸;望一眼那十年辛苦造成的红砖瓦房,那里面有我的血和汗,如今要离开了,一切变得如此的珍贵;望一眼我的老父亲……

我看到我的父亲站在路旁。站成了一棵怀念的古松,背景一片辉煌恰是他十年苦心经营的红砖瓦屋……

这时候我感觉里一片光明,天地间突然使我顿悟到:原来我和父亲在人生的殊途同归了!原来朝的是同一方向,用的是同样走法……

原来我并不高明,值不得沾沾自喜……

我暗暗吃惊,是一种感觉欺骗了我整整三十五年;我悔恨交加,为什么为什么今天的我才走出感觉的误区……

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