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独的散步者
A卷 精神高原
多年来,我保持着散步的习惯。散步,是生命的享受。心里装着烦恼的人,是没有心思散步的。在清静的田野里,野草和庄稼长在泥土里,我的思想盛在空气里。和田野的空气朝夕相处,让我的心境趋于和谐。那个并不短暂的时刻,我的思想是被情绪包围的一个孤岛。一些遥远的细碎的回声,常常在耳边萦绕。我的散步习惯,并非是在步卢梭的后尘。以前,我只知道他的《忏悔录》。而当我阅读到他的《孤独散步者的遐想》时,我已经完成了生命的二分之一。怎样理解卢梭命定的孤独?它是光,我是被它照亮的部分。好像,我寻觅到了精神的知音,内心涌满幸福的感觉。
起初,我是从一本介绍性的文字起步的。一般情况下,这是我走向哲学家的门槛。短短123页的《卢梭》,我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才读完。那是在阴雨的日子里完成的,我的周围,受阴雨的影响,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件。对于阅读者来说,这是极好的氛围。阅读完毕,我做了一个深呼吸。对于卢梭,我不知是崇敬、仰服,还是扣腕、长叹。
自由,是卢梭的命脉。他独立的思想、自由的灵魂、淡泊的处世决定着他的“失败”。他不愿接受达官贵人的馈赠,甚至拒绝国王的接见和赐给的养老金。他放弃了喧哗,不舍昼夜地向一个毫无人烟的雪峰前行。他所生活的时代社会,对一个平民思想家来说,是完全敌对的。从他开始发表第一篇论文的五十年代到他完成《忏悔录》的七十年代,正是法国封建专制主义最后挣扎的时期。在他的眼里,存在着另一个宇宙,自己便是另外一个人。他在思考着,社会文明的发展给人类带来了什么?为什么在法兰西这块“文明”的土地上,到处弥漫着野心、贪婪、猜忌、冷酷、虚伪?他的思绪如一条奔腾翻涌的河流,不可遏止地喧嚣着浪花。
孤独是一种精神探险,其艰辛丝毫不逊于对大自然的探险。于是,一些浑浑噩噩的人,千方百计逃避孤独,拼命融入人群,在灯红酒绿中,在鲜花掌声中,在虚假的恭维声中,在华威先生式的忙碌中,来毁灭自我。其实,现实生活中许多热闹都是空巢,因为它是巢,因此并不具备生命的本质。它坚守着空无的本分,只是见证着过去的时间和事件。小时候,我和伙伴常常攀援上树掏鸟蛋,当发现它只是一个空巢时,便有一种受辱受骗的感觉。
《孤独散步者的遐思》是卢梭以日记形式写下的随笔集,是在岁月中被人们铭记的一部杰作。在这本书中,卢梭与自己交谈,对自己的心灵进行分析和解剖,真实地再现了作者处于最纯真状态中的形象——真诚,淳朴,爱自然,爱人类。你能把心安静下来吗?如果你还沉浮于喧闹之中,我说,你最好选择逃离,然后再打开这本书。
冬天里,我的牙齿会敲击着冷颤。我渐渐明白,那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还有精神方面的因素。我周围所有的人,在冬天都缩着脖子,我怎么能高扬起头颅?牙齿的敲击只是一种表象,反映出精神的萎缩。在官场的那八年里,我感觉自己生命力的衰竭,尾随不上那股激流前行的速度。常常,我想停下来喘口气,变成一座礁石,在被激流的冲刷中获得新生。在这个冬天,我拥有了《孤独散步者的遐思》这本书,精神悄然明亮。它是一盏思想的明灯,让我在漆黑的大海上得到安慰和力量。作为一个思想者,他受到当局、教会和世人不公正的迫害,领略到孤独和寒冷。我在想,他会不会如我一样,在寒风里敲击牙齿?于是,他去寻找心灵的栖息地。他开始散步,听任感官上的左右,时而做植物学上的散步,时而做肉体上的散步,时而做文学上的散步。在散步这种形式中,他迅速找回了自我。
“人生而自由,却无时不在枷锁之中!”这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一开始提出的两句脍炙人口的话。古今中外,那些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绝大多数是孤独的。屈原是孤独的,陶渊明是孤独的。陈子昂在孤独中咏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李白“独坐敬亭山,相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苏东坡更孤独,读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让我倍感清冷孤寂:‘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东坡表面上写孤鸿,实则写自身内心的孤独。马克思在给妻子燕妮的信中说:“我亲爱的,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孤独,因为我感到难过,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贝多芬、梵高、萨特,还有曹雪芹,都是孤独情感最强烈的体验者。
孤独是一种美,追问着人生的本质。庄子的好处,是在一个人无助的时候,竟然出现了慰藉。这种慰籍纯粹属于精神的层次。只有在孤独中,才能开掘与营造内心世界,才能有效地体验最深沉的审美情趣,才能实现崇高的审美理想和审美信仰。正是在孤独中,自我在认识上作深沉的反省,从而认识自我使命和生命意义。高尔基在他的散文诗《人》中写道:“他置身于荒凉的宇宙之中,独自站立在那以不可企及的速度向无垠空间的深处疾驰而去的一块土地上,苦苦地琢磨着一个令人痛苦的问题:我为什么存在?”
前些年,我崇拜梭罗。原因在于他那种寻求安静的方式。《瓦尔登湖》是本寂静的书,它是一个人的寂寞。如果你的心沒有安静下來,恐怕很难进入他的文本里。梭罗自己也说,“请原谅我说话晦涩”。例如,那失去的猎犬、栗色马和斑鸠的寓言,爱默生的弟弟尔德华问过他是什么意思。他反问:“你沒有失去吗?”却再也沒有回答了。有的评论家说,梭罗失去过一个艾伦(斑鸠),一个约翰(猎犬),可能还失去了一個拉尔夫(栗色马)。但在这漫长的人生中,谁又能不失去些什么呢?
人们常说,作家应当找一个僻静幽雅的去处去创作。我以为,读书,也需要这样的环境,尤其读好书,需要的是能高度集中的精神条件。作为读者,最需要的是朴素淡泊的心境。
休谟说过:“卢梭在整个一生只是有所感觉,在这方面他的敏感性达到我从未见任何先例的高度。”孤独不仅与博大深沉的审美体验攸关,与深邃的思想相伴而行,同时,孤独会让人保持清醒,抗拒外界的诱惑。滚滚红尘中,名誉、金钱、地位、美女、香车、豪华的别墅,人们往往不由自主地被他(她们)诱惑。孤独是一种理性的幽思,它能使我们在沉寂中抗拒诱惑。爱因斯坦说得好:“千万记住,所有那些性情高尚的人都是最孤独的——而且必须如此!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享受自身环境那种一尘不染的纯洁。”
孤独是高尚的。真正的孤独是“孤”而不“独”的,孤独者悠远、缄默的沉思,连接着生命的一切领域,贯通着气象万千的纷繁世界。孤独者的心胸像天空一样宽广,他们用自己的热血在天空书写着一个大大的“人”字。
1778年,卢梭65岁,并没有进入风烛残年的凄凉,但他“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他没有兄弟,没有朋友,也没有爱人。于是,他在大自然中寻找灵魂的庇护所。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漫步在巴黎的近郊,以采集植物标本为乐。他一边回忆一边写作,终于为世人留下了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孤独散步者的遐思》。
夜已深沉,我还坐在书房里。这是我保持孤独的习惯。有人面临孤独,选择对一匹马或者一棵树说话。这是一种禅的境界,一般人很难享受得到。我的书房除了书,还有一对沙发,它们成为我寂寞的伴侣。常常,我和它们促膝谈心。在那个时候,它们是有思想的。这是我自己的感觉。交谈累了,我会拉开窗帘,遥望夜空里的星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卢梭凝视过的夜空?
在两个多世纪的时间长河中,人们不厌其烦地一再提起“散步之五”。在这个章节中,卢梭以音乐般优美的旋律,生动细腻的笔触,为我们描画了比埃纳湖中圣皮埃尔岛的自然风光,和自己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如何的怡然自得。在那个岛上,他可以处处找到看清皮囊的镜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从自己在岛上留下的影子中找到另一面镜子,照清了他灵魂。他不无动情地这样写道:假如有这样一种境界,心灵无须瞻前顾后,就可以找到它可以寄托可以凝聚全部力量的坚实基础,时间对它来说已不起作用,“现在”这一时刻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但是既不显示出它的绵长,又不留下任何更替的痕迹;心中既无匮乏也无享受之感,既无苦也无乐,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到自己的存在,同时单凭这个感觉就能充实自己的心灵:只要这种境界持续下去,处于这种境界的人就可以自称是一个幸福的人了……这是卢梭躺在比埃纳湖中一只随波逐流的小船上,或站在流水潺潺的小溪边常有的遐思和联想。
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浪漫主义运动之父。罗素这样说,卢梭是“从人的情感来推断人类范围以外的事实这派思想体系的创始者”。在那个人心浮躁的世界,他追求美妙的音乐,自由的思想,自然的教育,真诚的“忏悔”,心灵的孤独。“如果要孤独,我必须要逃避现在——我要我自己当心。在罗马皇帝的明净大殿里我怎么能孤独得起來呢?我宁可找一个阁楼。在那里是连蜘蛛也不受干扰的,更不用打扫地板了,也用不到一堆一堆地堆放柴火。”
晚年的卢梭,在写完《忏悔录》以后,变成了一个孤僻和近乎神经质的人。他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他的使命是:打碎这个枷锁!在巴黎郊区,他隐居在普拉特里埃的街道上一幢简陋住房里,谢绝参与一切社会活动。如今在法国,这条街道以卢梭的名字命名,改叫让-雅克街,成为一道让人朝拜的风景。但在当时,卢梭在经历了被围攻、批判、追捕和流亡等一系列人生灾难,成为为一贫如洗的“人民公敌”。而他的对手们并没有因此罢休,仍不断制造谣言,诽谤侮辱,企图置卢梭于死地,其中,就有我所崇敬过的伏尔泰。1776年12月26日,伏尔泰在闻听卢梭的“死讯”后在给他朋友的信里说:“让-雅克·卢梭死得其所。有人认为,是一只狗把他撞死的,这消息并不真实……据说,12月12日,他同一个名叫罗米利的老日内瓦人斗胆翻越城墙进入巴黎,他饱餐了一顿,因消化不良,像狗那样死去。”事实上,伏尔泰的消息完全是捕风捉影――那次,卢梭不过是在散步时被一条狗撞伤,养了几天伤就好了。而当地的小报,便刊登了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卢梭死了!由此可见,死非但不能减轻卢梭在他人心中的仇视,还会构成一种群体想象力的疯狂。
1778年7月2日,卢梭静静地死在一个侯爵的庄园里。没有任何干扰,卢梭的死亡方式照应了他的灵魂。似乎,死亡一直在安静地等待着他,就像真理在安静地等待着他。艾略特这样描述末日:我在其中听到的是一种中断。卢梭的死亡就是孤独的中断。或许,是永恒的孤独。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他的遗体以隆重的仪式从杨树岛移葬于巴黎先贤祠。孤独让他在喧闹的红尘中寻到安静,在繁琐的世态中求得简练,在世俗环境中处之超然。挤在城市商场的人山人海之中,我经常要挤过很多身体才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可是,不用费力,我就会在一个僻静的角落找到卢梭。
我以为,零是一纯粹的形式。空无和孤独,却是万有的边界。孤独不是无所作为的自卑,不是厌世绝望的哀怨,不是失意滋生的忧伤,不是孤芳自赏的清高,那些只能叫无聊,与孤独无关。孤独是一种情感体验,是一种境界。它让人的思绪向灵魂的深处飞去,使人在浮华底下看清生存的真实性。孤独是睿智地、深邃地、从容地、真实地审视人生、反省自我,它与冷漠、空虚、浅薄的无聊没有共通之处。孤独,往往伴随着精神的独立、人格的高尚、情操的高洁。
在人类的精神史册中,卢梭的孤独是注定了的,是无法避免的。生命的存在形式是仅有一次的个体。生命的个体性决定了卢梭有自己的观念、品性、人格、理想。在世界思想和文学史上,卢梭是一颗璀璨夺目的星辰。
歌德说:“伏尔泰结束了一个时代,而卢梭则开始了一个时代。”自然界的一切都寂静了,我所在的小城里,人们已经进入睡眠状态。只有我,依然在田野散步,固执地滞留在大地上卢梭留下的阴影里。是寒风,一次次催促我回到书房。打亮灯,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卢梭那幅充满笑意的画像上,自信,坚强,这是一个孤独者的神态。人们,要经过多少次碰撞后,才能记住一张脸呢?然而,卢梭的脸,只有那么一次,我就永久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