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非洲城堡里的国王
蒙巴萨、基尔瓦、马林迪、索法拉(被认为是俄斐,Ophir)到刚果的国境,到极南的安哥拉。
——约翰·弥尔顿《失乐园》(第十一卷)
如果非洲的其他地方要拿出能与埃及金字塔相媲美的纪念建筑,大津巴布韦肯定属于其中之一。灰色花岗岩勾勒出这座非洲首都的轮廓,它位于赤道以南1200英里的地方,在赞比西河与林波波河之间高原的边缘,700年前统治这里的人的名字早已被人所遗忘。(这个地方最初的名称也被人所遗忘。后来,这片地区的定居者给予它“津巴布韦”的名称,意思是石屋。)19世纪,当欧洲殖民者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被毁坏,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被它的结构所震撼。它的修建被归功于腓尼基人、埃及人、印度人,但决不是非洲人。这座城使人回想起一个古代传说:非洲南部的黄金出产区是俄斐——所罗门王船队的目的地。
黄金当然是创建津巴布韦的一个刺激因素。下高原,向正东方向穿过海岸低地,花费20天,就能到达印度洋港口索法拉。商人们带着叙利亚的玻璃器皿,波斯和中国的碗、珠子、货贝、勺子和铃铛等在岸边。阿拉伯的单桅三角帆船乘着季风前来,也装载了各式货物,包括从印度大港坎贝运来的色彩鲜艳的布料。数个世纪以来,这些货物对于非洲内陆的人而言,是无法抵御的诱惑。
大津巴布韦连续不断地被占据,长达400年,在这段时期的大多数时间里,它控制着与索法拉的黄金贸易。统治者因此变得富有起来。他们穿着由进口的丝绸制成的衣服(一般而言是蓝色和黄色的),还戴着硬布长披肩。这些披肩是用赞比西河流域种植的棉花在当地织就的。当他们调解争论的时候,他们坐在刻有花纹的三足凳上,而且通常隐在帘子后边讲话。他们一到就会鸣钟,请愿人要匍匐在地,向前爬行,当他们讲话的时候要拍手,并且绝不可以注视国王。国王由于拥有神力,按照他的期望,他可以有一大群妻子,可能多达300个。他还是全国所有牲畜的监管人,普通人要向国王进献牲畜,作为对王室的资助。动物按照国王的命令被宰杀,以供给民众的需要。
从12到15世纪,大津巴布韦是非洲南部最强大的一个都城,但是在高原东部还有不下几十个用石头建造的定居点。牛群从这里的高原被带到低地放养。在林波波河附近,马蓬古布韦的早期石屋被梯田环绕,那里的统治者用中国的青花瓷餐具进食,在墓里发现的遗物包括一个6英寸高、完全包在金叶里的犀牛小雕像。只有在大津巴布韦的发展成熟期,它的统治者才开始发展出用金属制作装饰品的兴趣,而不是简单地出售金粉和金块。
使大津巴布韦从1200年开始变得卓著的是以稳定先进的技术,计划和完成大规模建筑工程的能力。无需使用灰泥,建筑用砖就可以固定在一起,并且随着技术的进步,墙壁开始被饰以各种图案,最流行的一种是V字形图案,那是繁殖力的象征。
大津巴布韦最初是一座建于花岗岩卵石堆中的卫城,位于一座小山的山顶,在那里可以从各个方向俯瞰乡村。这座卫城建有塔楼和角楼,实际上就是一座宫殿,国王的臣民们知道国王可以从上面俯瞰他们。在晚上,他们能看见宫殿中火焰的光亮。通往王宫的山路十分陡峭,要想爬上去很耗费精力。在王宫的入口处有持矛的武士把守,开在由天然岩石建成的宫殿围墙上的门非常小,以至于一个人只有弯下身子才能通过。
在宫殿下方的山谷有很多围场,很有可能是被国王的妻妾和有权势的侍臣圈占的。在这些围场中,墙的高度最高可达人身长的6倍,并且从围场内部的楼面有排水沟通往外面。为了建造这些围场,数百万块花岗岩被切割运送到这里。在围场里有按照典型的非洲风格建造的圆形茅草房,这些房子的墙是用一种像水泥的泥土建造的,这种土通常取自蚁穴。而用明亮的几何图案绘制墙面是一种习俗。聚集在围场周边的小屋是低等级的百姓、奴隶,以及突袭邻近国家所获得的战俘的居所。这座都城的人口最高增长至2万人。
津巴布韦的黄金贸易在整个非洲大陆引发连锁反应。象牙、干盐、铁制武器和其他工具沿着森林小路,从一个市场被运到下一个市场,直到在人口更为稠密的地区获得最大的交易价值。甚至在1000英里之外的赞比西河流域的北部,被忽视了300年之久的铜矿也再次紧锣密鼓地运作起来。
大津巴布韦的国王统治着一群好战的民众,他们被称作卡兰加人。国王与居住在高原周边不那么壮观的定居点的首领们一起,控制着几乎与法国一样大的领地。他们的领地范围一直扩展到今天的博茨瓦纳和莫桑比克,并且跨过林波波河,延伸到今天的南非境内。而花岗岩废墟则是他们留存下来的历史遗迹。
大津巴布韦的发展完全与同一时期在遥远的西非城市国家的形成分隔开来。尼日尔河河畔的加纳、马里和桑海等帝国崛起又衰落,就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大陆上的事情。这些帝国离北边赤道的距离,与大津巴布韦离南边赤道的距离差不多,而将近3000英里几乎无法穿越的热带雨林,将它们隔离开来。在非洲中部的内海边,尼罗河从鲁文佐里山(即“月亮山”)东侧发源,使其文化与大津巴布韦更为接近。几乎同等规模的定居点在那里同时发展起来,大规模的土木工程和灌溉系统也是一样,但是由于他们的建筑采用木材和茅草,在数个世纪之后几乎所有的证据都消失不见了。此外,在那里居住的人们似乎与印度洋的贸易没有一点儿联系。
然而,有一个联系是清晰可见的。在大湖地区以南1500多英里的地方,铁的开采和熔炼是当地经济的核心。大津巴布韦因为黄金而变得富有,在高原上有4000多座小金矿,但是铁统治着普通人的生活。尽管世界上的大多数地区首先冶炼铜,之后历经多个世纪才掌握了冶炼和硬化铁的技术,但是非洲却一跃直接跳出了石器时代。这种新的能力带来了力量,因为铁制武器改变了战争和狩猎的方式:使用铁斧,人们能砍伐树林;使用铁锄,人们能开垦更多土地,以便种植更多粮食。
铁器时代的技术在非洲内陆是如何发展的,它是独立发明出来的还是从外界获得的,还存在很多争议。那里的人们使用铁器的时间,至少和埃及或者欧洲的大部分地区一样早。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已知的第一批冶铁者生活在赤道以南、维多利亚湖西边的地方。其他冶铁者定居在卢旺达和布隆迪的山区,在一个积雪覆盖的死火山群里有一个险固之地,那里有幽深的湖泊和森林密布的小山,山里富含赤铁矿。在那些遥远的地区,熔炼铁的痕迹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1000年。
熔炼工的身份仍然是一个谜团。但他们肯定不是以“狩猎和采集”为生的布须曼人或者俾格米人,因为他们养殖驼背的瘤牛(一种亚洲牛种),并且知道如何种植简单的作物。每个用于炼铁的黏土熔炉都小巧而复杂,其底部有一圈通风口,以便于手动风箱将炭火的热量鼓升进熔炉。原始森林里的树木被砍伐运送到那里,以不断供给熔炉对硬木柴火的需求,因为人们对铁制工具的需求是无止境的。在非洲的许多地区,这样的模式被不断重复。
熔炼技艺可能是从尼罗河流域向南传播的,正如公元前450年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所说,从努比亚人的城市麦罗埃向南传播。在麦罗埃的外围地区有多处巨大的铁渣堆,这座城市曾被称作“古代非洲的伯明翰”。但是,麦罗埃有铁存在的证据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500年左右。另一个可能性是那些熔炼工先驱从红海迁移到卢旺达和布隆迪,将牛群驱赶了2000英里,直到最终在大陆富饶的中心地区定居下来。在大约公元前2000年,硬化铁的方法在亚述被“发现”,这个秘密从那里向南传播到阿拉伯半岛。
这种技术一旦在赤道地区被确立,就稳步地沿着非洲岩石嶙峋的主干地区向南传播。到公元300年,冶铁技术几乎传播到非洲最南端的厄加勒斯角。在一些地方还保存下来上百个可被辨识的熔炉,它们是高度组织化的乡村手工业存在的证明。铁锄头和牲畜一样,可以被用来购买新娘。熔炼工自行组成同业公会,他们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身份。在矿石被冶炼之前,熔炼工需要禁欲,这是一种惯例;而开炉的时候,则要以山羊作为牺牲进行祭祀。人们认为黏土熔炉是有灵魂的,而且总是女性,所以有些熔炉的外部会有一些突起,它们代表女性的乳房。
在大津巴布韦,冶炼工群体总是忙个不停。他们不是在忙着制作铁制工具和矛,就是在忙着为首都铸造独特的H型铜锭,它是一种货币。炼炉中的烟不断升到空中。像其他大多数的日常活动一样,熔炼总是被认为与魔力紧密相关。人们相信,如果金属不够纯净,那些不安宁的灵魂就会在熔炉里活跃起来。人们必须举行相关仪式,以使它们安定下来。
国王和他亲近的谋臣们,在卫城供奉皇家祖先的神殿里就此类事宜主持宗教仪式。新月是最吉利的时候。国王的姐姐在仪式中扮演重要角色,因为和国王一样,她也被认为能与祖先直接交流。在大津巴布韦,神殿饰以雕刻着半鸟半兽神秘生物的绿皂石,并且整齐地点缀着珠子。因为每块皂石都不同,所以它们可能代表先王们的灵魂。这些神秘生物是雕刻在环绕神殿的高大的整块石料上的,比如在一只鸟的下面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鳄鱼,它正在朝柱子上方爬行。这些鸟喙与鹰的类似:在卡兰加人的信仰中,鹰是大地与天神之间的信使。
这些宗教仪式的其他艺术遗迹是扭曲的男人和女人雕像,它们是用100英里之外运来的皂石制作而成的。这些石头也被用来制成直径20英寸的圆碗,在这些碗的侧面装饰着象形文字式样的动物图案,比如斑马、狒狒和狗。
大津巴布韦的工匠制作石器的技术和他们以金和铜制作装饰品的能力,来自木雕传统和陶器模制工艺。木制工艺品由于年代久远和非洲炎热潮湿的气候而没有遗存,但是在南非德拉肯斯山脉边缘发现的陶器雕塑,却能够清楚地展现非洲南部艺术传统的深度。一组精巧浇铸的陶制面具,被称作“莱登伯格头”(Lydenberg Heads),其大小能将整个头遮住,大致制作于公元600年或者更早一些的时期。其中最大的一个有15英寸高,而且依然还留有绘制的装饰痕迹。这些面具可追溯到大津巴布韦文明成熟前至少7个世纪,它们展现出一种根植于更早期的艺术传统的美感。
大津巴布韦的石制建筑中最令人迷惑的一个是控制最大围场的锥形塔楼。它以花岗石块料建造而成,中央有一个碎石堆,既没有隐藏珍宝,也不守卫皇家墓葬。现今看来它毫无意义,但是这座被精心建造的塔楼,在这座都城最鼎盛的年代生活的人们看来,它一定承载着某种他们都明白的精确信息。也许,它代表一个非洲谷仓,意在向百姓们保证,国王在乎他们的幸福并且绝不会让他们挨饿。据传说,这个围场的周长超过800英尺,它是为王后建造的,锥形塔楼就坐落其间。所以它可能有另一个象征意义,即代表王室血统的生殖力。这个围场的两个入口处就标识有男性和女性的象征物:一只号角和一个凹槽。
在卫城下方的密集小屋里住着国王谦卑的奴仆,他们过着与高原上任何村庄别无二致的生活。女人们还是要从最近的溪流里打水,收集柴火,捣碎谷物,做饭,在有深红色土壤的园子里锄地;孩子们照看山羊和小鸡;男人们放牧,打猎,浇铸黏土炊具,准备好开战用的长矛和棍棒,就等卫城一声令下。他们畅饮啤酒,尤其是在像新年之类的节日里,当国王的火堆再次被点燃,其他人就从中取火来点亮自己的火堆。
生活被幻想和迷信所统治。当雨季没有按时来临的时候,人们就会在神殿供奉牺牲进行祭祀,以便使肉眼看不见的“大地之主”得到满足。如果供奉的牺牲不能引发足够的降雨,人们就会咨询女性通灵人。
毫无疑问,大津巴布韦统治者精神力量的一个特点是冷酷无情,几个世纪以来,这些君王紧密地将他们的臣民控制在城市国家中心的周围。但是一个致命的局限是他们没有掌握记录的能力,也没有因为黄金贸易与印度洋文明的接触,而从他们那里借鉴任何书写的形式。300多年来,无数商队被派往沿海地区,在那里首领们会看到用阿拉伯语写成的账目。同样地,外国使者们也一定会进入内陆旅行,带着要呈献给国王并为他阅读的书信。大津巴布韦比撒哈拉沙漠以南的任何其他社会,都更有机会和需求开始文字记录,但是它却没能迈出这决定性的一步。
相反,坚守非洲农村生活中的口传文化使它变得愚笨。当统治者需要向边远农村传递消息或者命令的时候,他会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送信者记住他的话。在漫长的旅途中,送信者会在一根绳子上打结,以此来记录他走了多少天,在回程时,他会保存好这根绳子,以便未来参考。他们使用各种计算方法,在做贸易记录时他们用绳索系住成捆的木棒或者用刻痕做标记。
宗教仪式仍然很简单:没有博学的神职人员致力于制定精确的仪式形式,以及他们必须要执行仪式的日期。每个太阴月都被分成3个星期,每个星期有9或10天。法律的制定不以文字章程为依据,而是依赖社会习俗和对各种迹象的解释。总之,祖先的魂灵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可分割,生活如同季节一样周而复始。保有记录可能意味着时间上的某种线性进步、一种对过去的摒弃,但是魂灵的存在却严重阻碍了记录的保有。
文明无法只建立在不断变换的记忆沙丘之上,除了西非和辛吉海岸皈依的穆斯林之外,撒哈拉以南非洲唯一能够读写的人是埃塞俄比亚人,他们位于遥远的东北地区,使用古老的吉兹语。黄金贸易的所有财富,最终都没能改变大津巴布韦社会的基本性质。
在10世纪马苏第发现,在非洲南部畜群所代表的财富总是最重要的:在早期,公牛小雕像被人们敬畏;人们在掩埋牲畜时还要举行仪式。国王统治着畜群,就像他统治臣民一样。事实上,他就是最有权力的放牧者。所以在公元1400年之后不久,当国家遇到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的时候,大津巴布韦就被人们轻易地废弃了。国王带着他的畜群和臣民,迁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什么敲响了大津巴布韦的丧钟,我们只能猜测一下。也许是一场在统治者之间关于继承权的冲突,或者是长期干旱以及土壤的肥力耗尽。也有可能是从低地飞来的致命采采蝇突然袭击了畜群和人群。
将近4个世纪之后,人们说曾经下令放弃大津巴布韦的国王叫作恩雅兹姆巴·穆托塔。他向北迁移,来到赞比西河与高原金矿附近,建立了穆塔帕帝国,之后它被译为莫诺莫塔帕帝国。这个帝国在数个世纪的时间里,一直是非洲内陆的一个强大国家。但是莫诺莫塔帕从来没有像大津巴布韦那样强大,后者斑驳的灰色岩石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
卫城与围场也许是经济繁荣的一种偶然反映:由于大量的树被砍伐,用来做成木炭供给熔炉使用,石料反倒比木料更易获得。或者,大津巴布韦可以被视为一种独特的非洲文明未完成的序幕。在他们的新家,卡兰加人原本可能学会读写,并且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一个成熟的国家。但是历史不会为有待解决的问题提供充足的时间,因为赤道以南的非洲即将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