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边防军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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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烟瘴气”新说

参军伊始,斗私批修像一股风吹到新兵连。起初,绝大多数战友对此颇感困惑,从“四清”和“文革”过来,对斗和批都很敏感,一个“斗”字不解恨,再加上一个“批”字,简直等于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思想上很紧张。私下嘀嘀咕咕犯自由主义,一个新兵刚入伍,领章帽徽还未佩戴,仅一只脚跨入部队,就斗什么私批什么修,哪有那么多的事情,纯粹没事找事。

指导员是一位具有丰富政治工作经验、十分敬业的老政工,像我们中学班主任老师一样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仰着一张慈祥的脸。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私”字是产生修正主义的温床,修正主义则是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叛逆,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必须首先解放自己,铲除“私”字这个万恶之源,改造非无产阶级世界观,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我们是新兵,没有什么理论水平,第一次听到这么多的新名词,虽然有点抽象,听得朦朦胧胧,但是感觉很新奇,句句都在字眼上。看来问题很严重!

指导员见我们两眼迷离,毫无反应,索性电线杆子穿胡同,用直白的语言告诉我们:“私心杂念人人有,深藏不露是毒瘤。”比如训练时暴露出怕苦怕累的情绪啦,有时想家,多多少少有不安心服役的思想苗头啦,工作中拈轻怕重啦,以及铺张浪费、贪图享乐啦,等等,都是“私”字在作祟,斗私批修是痛苦的,同时也是治病救人。

听后,茅塞顿开,噢!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真吓一跳,原来私心杂念与生俱来,不斗不得了。套用当时流行的热词,叫作“只有改造红,没有自来红”“出身好,不等于觉悟高”。至于批修,则专指业已公开的所谓赫鲁晓夫代理人的“黑谬论”,这比斗私来得省力些,因为批判的对象不是自己,革命最怕革自己的命嘛!

到了连队,斗私批修已经成为思想政治建设纲领性口号和经常性工作,早读、党团日、政治学习,只要联系实际讨论,势必斗私批修,自己对照检查,大家互相帮助,没有什么新花样,其内涵与新兵连指导员说的大差不差,所不同的是,长期建藏成为斗私批修的标志性内容,私下战友们交头接耳:“斗私批修是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蓦然觉得其实就是主席一贯倡导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作风,“文革”前在学校里,班主任老师也组织我们学习《反对自由主义》,相互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不是今天才有,故意搞得神乎其神,玩文字游戏,编些新名词。

“文化大革命”特别兴个轰轰烈烈。正值所谓斗批改席卷全国,各行各业都醉心于跟风,搞什么大批判开路,似乎大批判能够包医百病,包办一切。团支部利用宣传栏、广播稿批判所谓赫鲁晓夫代表人物的“黑谬论”,每过几天派人到各班、排收集批判稿件。班长文化程度不高,嗅觉却相当敏锐,把这些光荣任务交给我啦,今天给班里写,明天给班长、排长写,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新兵能有多高点水平,想方设法找些报纸东抄抄,西抄抄,七拼八凑,反正天下文章一大抄。

有一天下午,连队在饭堂召开批判大会,据说已经酝酿了些日子。会前做了精心准备,每个排举荐两名同志发言,并在全连范围海选两名嗓门洪亮的战士,专门带着大家呼口号。恰巧王指导员因事去营里开会,邓连长主持会议。

批判大会开始了。全连坐在背包上把饭堂挤得满满当当,会场庄严隆重,依照编制序列挨个发言,个个口诛笔伐,上挂下联,声情并茂,中间掺杂呼口号,喊声雷动,一波高过一波,貌似怒火中烧,罄竹难书。

批判大会持续了两个小时,大家始终精神饱满。连长主持会议深受感染,最后也带头进行总结性发言。只见他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发言稿一字一句地念,神态严峻有余却顺畅不足,明摆着是文书代写的。对于他而言,很多字是生僻字。虽然结结巴巴,但是自我感觉良好,正当全身心投入,念得有声有色时,突然坐在第一排的一班李副班长“扑哧”一声笑打断了他的发言。情绪正在高涨的邓连长脸色瞬间沉下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圆睁的眼睛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势不可当,令人感到窒息。原来连长把乌烟瘴气读成“鸟烟瘴气”。

半晌,气急败坏的邓连长操着满口的四川话质问:“你个龟儿子笑啥子?”

此时,老实巴交的李副班长一下子蒙了,吓得脸色苍白,张口结舌,话到嘴边又咽下,显然有些欲说不能。

“今天是啥子时候?啊……大家批判资产阶级,这么大的罪状,你给我恨不起来反而笑,我要查你们祖宗三代,查你的阶级立场。”说到这里越想越气,便厉声大喊:

“给我站起来。”

李副班长畏畏缩缩地站将起来,意识到闯下大乱子,触犯了连长的尊严不说,把好端端的批判大会搅浑了,耷拉着脑袋两眼怯生生地望着连长,像做贼似的,尽量避免与连长对光,听任连长数落。

“说呀,笑个啥子?我要抹掉你这个副班长,不信杠一下(注:四川方言试一下的意思)。”连长继续穷追猛打。

李副班长被连长一顿狂风暴雨式的猛批,吓得浑身如筛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自知依连长的火暴脾气不说清楚不会罢休,与其被冤不如捅破,于是略带点委屈嗫嚅地说:

“连长,您念错了,您把‘乌’念成‘鸟’,不是鸟烟瘴气应该是乌烟瘴气。”说完,眼皮惶惶然耷拉下来。

邓连长听其一番解释不但怒气未消,反而火冒三丈。心想,我好歹也是个连长,素来说一不二,没有人敢于当面说长道短,即使错了亦将错就错,恁地也不该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一个小小副班长揶揄,太没尊严。气得两眼直冒金花,扯开公鸡嗓子暴跳如雷:

“你读了几天书,识了几个字,孔夫子鸡儿——文吊吊的。你知道啥子,乌烟瘴气能和鸟烟瘴气一样吗?鸟飞到空中又拉屎又打屁,不叫鸟烟瘴气叫啥子?见过吗?难道不比乌烟瘴气更厉害些?老实告诉你,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信不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副班长哭丧着脸,无奈地点点头,默不作声。

“秀才不识字,只认半边字。”现场噤若寒蝉,大伙个个瞠目结舌,心中暗暗好笑,说得和真的似的,瞬间纷纷偷偷弓下腰,两手捂着嘴巴,生怕笑出声来,招致更严厉的怒斥。

邓连长气得两眼直瞪,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脸颊上肌肉不停搐动,嘴角两边冒着白沫。

“我的肚子都让你气爆了。”连长稍微消消气,继续一如既往坚持把批判稿子念完,余气仍然未消。又不紧不慢地把稿子装进口袋里,不依不饶地面对李副班长愤愤地说:

“今天很好的会让你给搅了,完了后一班开班务会,给我做深刻检查,从阶级立场、思想根源上深挖细找,大家要好好帮助。检查不深刻,要严肃处理。”

时隔不久,“鸟烟瘴气”一词作为歪理正说在全营迅速传开,成为茶余饭后令人捧腹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