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黄昏时分,杰克·布朗特醒了,他觉得自己睡足了。眼前的房间很小但是干净整洁,一个衣橱,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几把椅子。衣橱上的电风扇缓慢地摇着头,从一面墙摇到另一面墙。微风扫过杰克的脸时,他想到了凉水。在窗口的桌子前坐着一个男人,正盯着面前摆开的象棋局。在阳光下,这房间对杰克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但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脸,仿佛认识他已经很久很久了。
先前的很多记忆在杰克的脑子里时断时续。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大睁着眼睛,掌心向上。在白色被单的映衬下,宽大的手是深褐色的。他把双手举到面前,发现手破了,一片青肿。血管肿得厉害,好像他曾长时间地紧抓一样东西。他的脸肮脏疲惫。褐色的头发垂在额头,胡子也乱了,甚至那翅形的眉毛也是乱蓬蓬的。他躺在那儿,嘴唇动了两下,胡子也跟着抖动着。
过了一会儿,他坐了起来,用他的大拳头猛敲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好让自己清醒点。那个下棋的男人迅速朝他看了一眼,朝他微笑。
“上帝,我渴死了,”杰克说,“我感觉像是整个穿长袜的俄国部队正在我的喉咙里经过。”
男人看着他,依旧微笑,随后他弯下腰,从桌子的另一边取过一个磨砂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大口地喝水。他半裸的身体立在屋子中央,头向后仰,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连喝了四杯水,深吸一口气才稍微放松下来。
顷刻间,某些记忆不断涌现。他不记得和这个男人回家,但后面发生的事逐渐清晰了。他清醒后泡了个冷水澡,然后他们喝咖啡、聊天。他倾吐了很多心里话,那个男人则倾听。他说得嗓子都沙哑了,但他对那个男人的表情,记得远比自己说过的话更清楚。早晨,他们才拉下窗帘挡住光线,然后上床睡觉。起初,他不断地被噩梦惊醒,不得不开灯让自己脑子清醒些。灯光会弄醒那家伙,但那家伙一点都没有抱怨。
“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把我踢出门?”
那个男人笑了笑。杰克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安静。他四下寻找自己的衣服,看到他的手提箱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他不记得是如何把它从欠账的餐馆那里拿回来的。他的书、白西装和几件衬衫都原封不动地装在箱子里。很快,他开始穿衣服。
当他穿好衣服时,桌子上的电咖啡壶已经叫得很欢了。那个男人把手伸向搭在椅背上的马甲口袋,掏出一张卡片给他,杰克疑惑地接过来。在卡片的中央,精致地印着这个男人的名字:约翰·辛格,下面是用墨水写的一段简短的介绍,和签名一样精致。
我是位聋哑人,但我能读懂唇语,能理解你对我说的话。请不要大声。
震惊之余,杰克感到一阵茫然的空虚。他和约翰·辛格只是互相看着对方。
“真奇怪,我这么久才知道。”他说。
杰克说话时,辛格认真地注视着他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自己可真够笨的!
他们坐在桌子边,用蓝色的杯子喝着热咖啡。房间很凉爽,半垂的窗帘将窗外刺眼的光线变得十分柔和。辛格从储藏室里拿出一个锡盒,里面有一些面包、橘子和奶酪。辛格没怎么吃,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必须要马上离开这地方,好好考虑一下。他流落街头,应该马上去找一个工作。这个房间太安静,太舒服,让人不想思考……他要出去,一个人走一会儿。
“这里还有其他聋哑人吗?”他问,“你有很多朋友?”
一开始辛格没听懂,只是微笑,杰克不得不重复了一遍。辛格扬起浓黑的眉毛,摇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个男人还是摇着头,不置可否。他们两人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杰克起身要走。他几次感谢辛格,感谢他的收留,感谢他的悉心照顾。他小心地动着嘴唇,好让他能看懂。哑巴又微笑着耸耸肩膀。杰克问他是否可以将自己的手提箱放在他床下几天,哑巴点点头。
辛格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用一支银铅笔在纸上细心地写着什么。写好后他把纸片塞到杰克手上。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个睡垫,你可以留在这,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白天大部分时间我在外面。不会麻烦我什么。
杰克的嘴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感动而颤动。但他不能接受。“不,谢谢。”他说,“我有地方住。”
当他离开时,哑巴递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裤子被紧紧地卷成一个小包。还有七角五分钱。工装裤脏兮兮的,杰克一眼认出了它,也让他想起了过去一星期以来发生的事。辛格向他解释,那七角五分钱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他走了。哑巴站在门道里,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杰克走下几个台阶后,转过身向哑巴招手。哑巴也向他招手,然后关上了门。
杰克刚走出屋外,强烈的阳光迎面射来。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栏杆上,好像他在哪儿见过她。他记起了她身上的男式短裤和她眯着眼睛看人的样子。
他举了举手里那卷脏裤子。“我想把它扔了。哪儿有垃圾桶?”
小家伙从栏杆上跳下来。“就在后院,我带你去。”
他跟着她穿过房子一侧狭窄潮湿的小路。在后院,杰克看见两个黑人坐在后面的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其中一个黑人非常高,领带和袜子都是鲜绿的。另一个是个中等个头的混血儿。他在膝头摩擦着一把锡制口琴。他的袜子和领带是大红色,和高个子同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家伙指了指后院篱笆旁的垃圾桶,然后走向厨房的窗子。“鲍迪娅!”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这等你呢。”
厨房里传来柔和的回答:“别这么大声。我知道他们在这儿。我这会正戴帽子呢。”
扔掉裤子前,杰克打开了它。它硬邦邦的,布满泥巴。一条裤腿划破了,上面还有几滴血。他把裤子扔进桶里。一个黑女孩从屋子里出来,向台阶上的白衣男孩走去。杰克看见穿短裤的小家伙正盯着他。她的重心从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看起来有点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
“不,毫无关系。”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一起过个夜而已。”
“我只是好奇……”
“主街怎么走?”
她手向右指了指。“沿着这条路,走过两条街就是。”
杰克用手指梳理了下胡子,走了出去。那七角五分的硬币在他手里叮当作响,他咬着下嘴唇,咬出了猩红的印子。三个黑人缓缓地走在他前面,一路上说说笑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他感到孤独,于是他紧跟着他们,听他们说话。女孩挽着那两个男孩的胳膊。她穿着一条绿裙子,戴着红帽子,穿着红鞋。男孩们和她靠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们做什么?”她问。
“全听你的,亲爱的,”高个男孩说,“威利和我都没有安排。”
她看了下两个人:“你们俩定吧。”
“好吧。”穿红袜子的矮个男孩说,“赫保埃和我觉得,我们仨还是去教堂吧。”
那女孩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唱出了她的回答:“好——吧——去完教堂后,我们应该去父亲那儿坐坐——就一小会儿。”他们在主街的第一个街角处转弯了,杰克站着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主街上安静、炎热,看不见什么人。他这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这让他有些沮丧。打烊的店铺支起了遮阳篷,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房屋露出光秃秃的表情。他经过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里面空荡荡的,光线暗淡。早晨他没找到袜子穿,透过薄薄的鞋底,他感觉到了灼热的地面。太阳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头上。这个小镇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显得孤独。寂静的街道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是那么狂野和喧嚣。而现在,好像一切都归于平静,陷入停顿。
他走进一家果品店,买了份报纸。招聘一栏很短。只有几个招聘广告:招收二十五至四十岁有汽车的年轻推销员,拿佣金。他迅速跳过。另一则卡车司机的招聘广告他也关注了下。但底下的那则广告最让他感兴趣。上面写着:
急需: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方游乐场。
地点:韦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
不知不觉地,他走回到那个他泡了两个星期的餐馆门口。它是这条街除了果品店外唯一没有打烊的店。杰克突然决定进去,去看看比夫·布莱农。
从明亮的室外走进来,咖啡馆里很阴暗。每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更暗淡和平常。布莱农依旧站在收银台的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口。他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柜台的另一头,锉着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门时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
“下午好。”布莱农说。
杰克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也许这家伙在笑,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干的傻事。杰克木头一样地站着,充满了懊恼。“一包目标烟。”布莱农伸手到柜台下面拿烟时,杰克看到他并没有笑。这家伙的脸白天没有晚上那么坚硬了,看上去很苍白,像是熬了一夜,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秃鹫。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莱农打开抽屉,将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一页页慢慢地翻着,杰克在旁边看着他。便笺簿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日记本,而不是记账本。上面写着一排排数字,经过了加减乘除的处理,还有一些小图示。他在某一页停下来,杰克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角上。这页没有数字,只有“钩”和“叉”。纸页边角处另有一些随意涂抹的图画:坐着的小肥猫,长长的曲线代表尾巴。杰克瞪着眼睛看着。小猫长着一张女人的脸,那脸像极了布莱农太太。
“打钩的是啤酒,”布莱农说,“叉是正餐,直线是威士忌。让我看看……”布莱农揉了揉鼻子,眼皮垂下来。随后他合上便笺簿。“大约二十块。”
“可能要过很久才能给你,”杰克说,“也许你会拿到钱。”
“没关系。”
杰克靠在柜台上。“能给我说说这个小镇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很普通,”布莱农说,“和其他同样大小的地方差不多。”
“人口呢?”
“大概三万。”
杰克打开那包烟丝,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发抖。
“主要是工厂?”
“是的。四个大棉纺厂,主要就是它们。一个针织厂。一些轧棉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块钱吧,当然还会时常停工。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想去工厂?”
杰克睡意蒙眬地用拳头揉眼睛。“不确定。也许吧。”他把报纸放在柜台上,指着那则他感兴趣的广告。“我想去这里看看。”
布莱农看了看,“嗯,”他思考着,“我去过游乐场。不怎么样,只是些新发明的玩意儿像旋转木马和秋千。它招了一帮黑人、工人和小孩。他们在镇上四处演出。”
“请告诉我怎么走。”
布莱农同他一起走到门口,给他指了下方向。“今天早晨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点头。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杰克咬着嘴唇。哑巴的脸在他脑子里非常清晰,就像他认识多年的朋友的脸。自从离开他的房间以来,他一直在想这个男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说道。
他又开始沿着灼热而空寂的街道走去。不再像是一个陌生小镇的陌生人。他看上去像是在寻找什么。很快,他进入了河边的工厂区。街道变窄了,也没有铺砌。路上不再空寂,出现了路人。一群又脏又饿的孩子互相嚷叫着,奔跑着。两间房组成的棚屋一模一样,都是没有涂过油漆破败的房子。食物和污水的气味混合着空气中的尘埃。河上游的瀑布发出微弱的冲击声。人们沉默地站在门道里或者懒散地倚靠在台阶上。暗黄的脸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杰克。他那褐色的大眼睛回望着他们。他急匆匆地走着,不时地用毛茸茸的手背擦下嘴巴。
韦弗斯巷的尽头有一处空地,这里曾是旧车的废弃场。地上随处可见生了锈的零件、损坏的内胎。一辆拖车停在车场的一角,旁边是旋转木马,被油布半盖着。
杰克慢慢走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在他们附近,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黄昏的日光下打着盹儿,他的膝盖互相抵着。一只手拿着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他把手指插进黏糊糊的巧克力里,然后慢慢地舔着手指上的巧克力。
“谁是这游乐场的老板?”
黑人把两只沾满巧克力的手指含在嘴里舔来舔去。“是一个红头发的人,”吃完后他说道,“我就知道这些。”
“他在哪儿?”
“他在那辆最大的货车后面。”
穿过草地时,杰克松开领带,将它塞进口袋。太阳正在西沉。在屋顶黑色的边缘上方,天空呈现出一片温暖的绯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一个人站着吸烟。红发在头上蓬勃地生长,像一块海绵。他的灰色眼睛非常松弛,他盯着杰克。
“你是老板?”
“是的,我叫帕特森。”
“我在早报上看到了你们的招聘广告,来这里找工作。”
“没错。不过我可不要新手。我需要的是熟练的技工。”
“我有很多经验。”杰克说。
“你都干过什么?”
“我做过纺织工、修理工,还在汽车装配厂工作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我都做过。”
帕特森带他走到半盖着的旋转木马旁。落日的余晖为静止的木马增添了几分神秘。它们跳跃的姿势定格在空中,被暗淡的镀金铁杆串在一起。离杰克最近的木马的屁股很脏,还有一处裂口,眼珠子盲目而狂乱地转动,眼窝处几块油漆剥落了。这残破的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在杰克看来很像他醉梦里的场景。
“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操作和维护它。”帕特森说。
“没问题,这活我能行。”
“没那么简单,这可是手眼并用的工作,”帕特森解释说,“你要全面负责。不但管机械,还得保证秩序。你要确认每一个坐木马的人都有票,而且是有效的,不是作废的舞厅票。每个人都想骑木马,那些狡猾的黑鬼们兜里有钱,却总想着白玩。你每时每刻都要睁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领到旋转木马中心的机器那里,指给他各个零部件。他调了一下杠杆,稀薄却刺耳的音乐声响了起来。周围的木马队似乎把他们与世界隔绝了。木马停下来后,杰克简单问了几个问题,便独立操作起机器。
“原来的机械工不干了,”他们一边走出木马队,帕特森一边说,“我讨厌训练新手。”
“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明天下午。我们一星期工作六天六夜,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你三点要到,做好准备工作。夜里游乐场关门后,还需要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工资多少?”
“十二元。”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惨白的、瘦骨嶙峋的手,指甲很脏。
离开空地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蔚蓝色的天空变白了,东方出现了一轮冷白的月亮。沿街房屋的轮廓在黄昏下变得柔和。杰克并没有马上离开韦弗斯巷,而是在附近的街区乱逛。远处传来某种味道或声音时,他便会在灰蒙蒙的街边驻足片刻。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从一处晃到另一处。他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像是薄玻璃做的。他体内积存已久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应了。他被醉意击中了。在他眼里,刚才还死气沉沉的街道现在充满了生机。这条街周围有一条参差不齐的马路,杰克走在路上,地面好像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坐到草地的边缘,靠在电线杆上。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非常舒服地坐好,像土耳其人那样交叉着双腿,捋着胡子根。他梦呓般大声对自己说:
“怨恨是贫穷开出的最可贵的花。一点没错。”
说话的感觉真好。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他快乐起来。声音产生了回音,每一个单词都重复两次,在空中回荡。他吞了吞口水,润润下嘴唇后又开始说。突然他很想回到哑巴安静的房间,向他诉说心里话。这么渴望和一个聋哑人交谈,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他是孤独的。
夜色弥漫开来,眼前的街道暗淡了。偶尔有几个路人走过他身边狭窄的街道。他们单调地交谈,每走一步,一朵灰尘就会在脚面升起。还有几个女孩和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走过。杰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韦弗斯巷一片昏暗。油灯将一块块昏黄摇曳的光晕从门口和窗户投下。有些房子一点灯光都没有,人们坐在前面台阶上,只能借助附近房屋的反光。一个女人探出窗口,向街上倒了一桶脏水,有几滴溅到了杰克脸上。从一些房子后面传来高亢而愤怒的叫声,还有一些屋里传出摇椅缓慢的摇晃声。
杰克在一栋房子前停下来。三个男人坐在前面的台阶上。屋里射出的苍黄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两个男人穿着工装裤,上身光着,光着脚。其中一个男人个头很高,骨节松弛。另一个是小个子,嘴角长着脓疮。第三个人身穿衬衫和长裤。膝盖上放着一顶草帽。
“嘿。”杰克说。
那三个男人看着他,面如菜色,毫无表情。他们嘟嘟囔囔,却一动不动。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他坐在下面的台阶上,脱掉鞋子。脚触到清冷潮湿的地面,十分舒服。
“你们工作吗?”
“是啊,”拿着草帽的男人说,“大多数时间。”
杰克抠着脚指头。“我身上带着福音,”他说,“我要把它讲给别人听。”
男人们笑了。狭窄的街道对面,能听见一个女人在唱歌。静止的空气中,他们吐出的烟雾环绕在周围。一个小家伙沿着街道走过来,解开裤子撒尿。
“附近有一个帐篷,今天是星期天,”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道,“你还是去那里,把你的福音告诉他们。”
“我说的福音是真理。它是更好的。”
“什么样的真理?”
杰克舔了下嘴唇,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说:“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一次,”高个男人说,“六年前有过一次。”
“发生什么了?”
嘴角长着脓疮的男人蹭着脚,将烟头扔到地上。“哦,他们一个小时想要二角钱,所以就不干啦。大概有三百人吧。他们整天就在街上闲荡。工厂派了几辆卡车出去,一个星期后整个小镇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伙计。”
杰克转过头,看着他们。他们坐的台阶比他高两级,他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发疯?”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疯?”
杰克额头上的血管鼓出来,暗红的。“伙计!我指的是疯了,疯——了——”他昂头向上怒视着他们困惑、菜黄的脸。在他们身后,通过打开的门他可以看见屋内。前屋里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里一个赤着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觉。从附近一个黑暗的门廊传来吉他的声音。
“我就是卡车拉来的人之一。”高个男人说。
“这有什么区别。我想要说的真理是很简单、很朴素的。拥有工厂的这些杂种是百万富翁。络纱工、梳棉工和所有那些在机器后忙着纺啊织啊的人们却填不饱肚子。看到了吗?当你走在路上,看见那些饥饿的筋疲力尽的人,那些软骨病的小家伙,这不会使你发疯吗?不会吗?”
杰克的脸涨红了,阴沉着,嘴唇在颤动。三个男人警惕地看着他。戴草帽的男人开始笑了起来。
“笑吧,继续笑吧。坐在那,把肚皮笑破吧。”
三个男人同时笑一个人,放肆地、轻浮地笑着。杰克将脚底的灰擦掉,穿上鞋。他拳头握得紧紧的,嘴角扭曲出一个愤怒的冷笑。“笑,你们就知道笑。我真希望你们就坐在那窃笑,直到烂掉!”他僵硬地沿着街道走了,他们的笑声和嘘声在他身后回荡。
主街的灯光很亮。杰克在拐角处徘徊,抚摸着兜里的硬币。他的头抽搐着,尽管晚上很热,还是有一阵寒意穿过他的身体。他想到了哑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那里,和他坐一会儿。他在下午买报纸的果品店里挑了一篮用玻璃纸包的水果。柜台后的希腊佬告诉他价格是六角钱,他付完账后只剩下五分钱了。他一走出果品店,突然觉得这礼物不适合送给一个健康人。几颗葡萄从玻璃纸下掉出来,他饥饿地摘了下来。
他到的时候,辛格在家。他正坐在窗前,桌上铺开一局象棋。房间仍像杰克离开时那样,电扇开着,桌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来哑巴也是刚到家。他把脑袋扭向桌子对面的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靠,手还插在口袋里,他的表情像是在询问杰克离开后都干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桌上。“今天下午,”他说,“我出门找到了一条章鱼,给它穿上了袜子。”
哑巴笑了,杰克却不清楚他是否听懂了。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打开玻璃纸包装。他弄水果时,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杰克想弄明白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困惑了。辛格灿烂地一笑。
“今天下午我找到一份游乐场的工作,负责旋转木马。”
哑巴看起来并不惊奇。他走进储藏室,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他们默默地独自喝着。杰克感觉他从没有在这么安静的房间待过。在头顶灯光的照射下,他手中闪亮的酒杯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子,好像有些古怪。鸡蛋一样的脸,粗糙滚圆,胡子几乎蔓延到耳朵根。这样的影像在水罐或锡杯弯曲的表面他多次看到过。坐在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精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翻腾,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迷失在醉意中,头晕目眩。因为激动,他的胡子一跳一跳的。他的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前倾,睁大眼睛,将探寻的目光锁定在辛格身上。
“我打赌我是这镇上唯一的疯子,整整十年了,我指的是彻底的疯狂。我刚才又差一点和人打起来。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
辛格把红酒推到他的前面。杰克直接拿酒瓶喝了起来,边喝边用手揉着头顶。
“你知道,我像是两个人的矛盾体。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全国最大的几个图书馆。我爱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的那些书说出了纯粹的真理。在我的提箱里,有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布伦的书,以及其他类似的作者的书。我把他们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读得越多,就越疯狂。每页纸上的每一个字我都熟悉。首先我喜欢语言。辩证唯物主义实质是什么,就是推诿诡辩,”他严肃地拖长语音,“而且带着目的。”
哑巴用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着额头。
“但我想要说的问题是,当一个人自己知道,却无法使别人理解时,他该怎么办?”
辛格伸手拿过一个酒杯,倒满,然后把它牢牢地放在杰克青紫的手里。“我喝醉了吗,嗯?”杰克一边说着,手臂机械地动了一下,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听我说!无论你走到哪儿,都能看到卑鄙的行为和腐败堕落。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还有这篮子里的水果,都是别人盈利的商品。一个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向卑鄙屈服。为了一口饭、一件衣服而累死累活,但没人知道这些。人人都是瞎子、哑巴,麻木迟钝,愚蠢和卑鄙地活着。”
杰克用拳头按压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天马行空,各种想法相互碰撞,令他无法控制,他想发火。他想出去在拥挤的街上和谁大打一架。
哑巴依然耐心地看着他,饶有兴趣的样子。他取出银铅笔。他在一张纸上小心地写下:“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将纸片递到杰克手里。杰克将纸片攥在手心里。瞬间,房间在他眼前旋转,他看不清纸上的字了。
为使自己镇定,他将目光锁定在哑巴的脸上。辛格的眼睛是这间屋子里唯一静止的东西。那双眼睛不时变换着颜色,温暖的琥珀色、平淡的浅灰色、安静浅褐色……他盯了良久,几乎将自己催眠了。他心中那股狂暴的冲动过去了,又一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知道了他想说的一切,并且向他传递了信息。过了一会儿,这个房间又变得安稳平静了。
“你是明白的,”他含含糊糊说,“你明白我的所有意思。”
教堂柔和、清越的钟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银白色的月光洒在隔壁房子的屋顶上,夏天的天空是一片温柔的蓝色。他们达成了默契。杰克会在辛格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直到他找到自己的住处为止。喝光了酒后,辛格在床边铺了一个睡垫。杰克没脱衣服就躺下了,立刻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