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序:历史的重构与死者的复活
历史是由活着的人和为了活着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
——(法)雷蒙·阿隆
当你们翻开这本书的时候,也许马上会产生一个疑问:这是历史,还是小说?
我的答案很明确——这是历史。
可我同时必须指出: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历史。
与一般历史文本最显著的区别,首先在于它的“视角”。如同本书的标题所言,这是一群帝国大佬关于权力的“自白书”。也就是说,在绝大多数历史读物中通常以第三人称出现的人物,在本书中却是以“我”的面目出现。
本书的主人公大多是历史上早有定评的人物,为千百年来的读者所熟知。如果沿袭旧有的框架和观念去表现他们,固然安全可靠、省心省力,还能以普及历史知识为名自我标榜并且取悦读者,可我并不准备这样做。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实,它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我们解读它的眼光不能一成不变,也不应该一成不变。因为时代不同、价值观不同、人们的生存境遇和精神需求不同、所面临的社会问题和可能采取的对治策略都不同。所以每一代人都需要重新回望历史,从而清醒地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往哪里去。换句话说,只有从当下的语境出发,不断回头检视我们这个族群所依赖的文化传统和历史路径,看清曾经走过的岔道和歧途,我们才能更好地校正未来前行的方向。
我想,这应该也是历史的价值所在。
然而,时至今日,许多既有的对于历史的解释和评价仍然沿袭着过去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它们或许能够向我们提供基本可靠的“史实”,却无法给予我们对当下和未来有益的“史识”。因此,对于历史,我们绝不能满足于那种陈陈相因的诠释方式和概念框架。换言之,我们需要寻求并获得一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解读历史的目光。
用第一人称的视角解读历史和表现人物,不敢说正是这样一种目光,但起码是为了寻求这种目光所进行的一种必要的尝试。
通过一个个“我”在临终前回忆并叙述自己的一生,一些司空见惯的历史事件也许会变得陌生起来;与此同时,一张张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难辨的面孔却可能因之而变得生动、鲜活、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他们的鼻息。
由于采用第一人称,从而决定了本书的叙事策略和语言风格也会与一般的历史写作判然有别。在传统的历史文本中,这些人物都是被盖棺论定的。他们要么是历史的化石和概念的载体,要么就是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谱和黑白分明的道德标签。在历代史家客观冷静的分析和解剖中,他们不再有生命的温度、不再有心灵的激情、不再有人性的复杂和矛盾、不再有内心的彷徨和挣扎……也就是说,充满复杂情感与生命张力的人从此被遗忘或遮蔽了,有血有肉的生命个体变成了一堆既定的历史事实的冰冷注脚。
所以,一旦选择了第一人称的写作,我就必须让一切从头再来。
我必须用我的生命去贴近他们的生命,用我的心灵去解读他们的心灵;我必须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运用合理的想象,去拼凑那些破碎的生命影像和历史断片;我必须采用文学性的乃至诗性的语言,去重建那些早已消逝的世界和死者的生活……
这一切是否可能?
我认为是可能的。因为时代与历史虽远,可人性与人心未远。无论日月如何轮转,世事如何变幻,我们身上所秉有的人性,大抵与古人相去不远。更何况,我也无意追求“绝对的”历史真实(因为那根本做不到),我只是试图透过合理的历史想象,获得“相对的”历史真实,还原一个个真实的人而已。换句话说,我希望能在“客观的历史真实”之外,建构起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性的真实”。
然而,这里可能还会出现一个问题:历史是否允许想象?
对此我只能说:“历史的想象”并不等同于“想象的历史”。
“想象的历史”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历史进行小说式的杜撰和虚构,而“历史的想象”却必须严格地遵循史实,其前提是要对史料下一番爬梳抉剔的“笨”功夫(在这方面它和传统的历史研究其实毫无二致),在此基础上才谈得上“合理的想象”。如果说“想象的历史”是在建造一座全新的仿古建筑,那么“历史的想象”则是对岌岌可危的古代建筑进行原样修缮。众所周知,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艰难。因为后者需要以一种严谨的态度对待历史。
为什么需要“历史的想象”?首先是因为“技术上”的原因。我们的历史记载存在很多残缺不全和相互抵牾之处,这就需要运用历史想象去修补史料缺漏处的逻辑断链。而深层的原因,则正如前文所言,今天的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解读历史的方式。而本书所采用的方式则是对话。
英国历史学家卡尔说:“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止境的问答交谈。”我们可以把这句话简化为:历史就是今人与古人的对话。既然是对话,古人和今人就必须同时在场。那么,古人如何在场?
这就需要运用历史的想象,让死者“复活”。
当然,这里所指的“复活”和“对话”,并不是像当下时髦的穿越文所做的那样,让不同时代的人时空交错地碰在一起。我所谓的复活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层面上的复活,所谓的对话也只是一种理念上的对话。我希望让笔下的一个个“我”超越具象时空的物理束缚和文化捆绑,让他们置身于古代的同时又置身于今天,在一个假设的“信息全知”的平台上与今天的读者展开问答和交谈。因此,这样的一些“我”也就成了一个个具有多重性质的精神载体——让不同时代的思想和价值观透过这些载体产生深度的交流和碰撞,我认为会是饶有兴味而且富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本书之所以选择“权臣”这个话题,并不是为了迎合猎奇者的目光。而是因为“权臣”这个特殊群体是中国几千年专制制度的一个缩影。诚然,一般情况下只有“皇帝”才是这个专制制度的典型代表,但是本书所描述的这些权臣,却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架空、窃取或者凌驾了皇权,所以,他们甚至比当时的皇帝更有资格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代言人。
作为“成功”的权臣,这些人都深谙中国政治的游戏规则。他们最大限度地掌握、利用并强化了这套规则,成为专制制度下和权力舞台上最大的受益者。可与此同时,他们也深深地受困于这样的规则和制度本身,并且最终付出了身死族灭的代价。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然而,他们所赖以成长并为之做出过“贡献”的这套规则和制度,却在其身后“福泽绵长”、经久不衰。对这种现象的关注正是本书的目的所在。所以,与其说本书是在关注权臣,还不如说是在透过权臣关注中国式的权力诞生和运行的规则。从某种意义上说,虽然中国的专制制度早已终结,可某些传统的病根和惰性没有全然消失。而只要这些畸形的潜规则存在一天,所有似曾相识的历史悲剧就会不断地循环上演,一切阻碍文明演进与社会进步的力量就会一再地卷土重来。所以我们也可以说,关注历史其实就是在关注当下、关注我们自身。
因此,我想说,“历史的重构”和“死者的复活”从来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所在。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由于本书所描述的权臣通常都掌握着不受制约的巨大权力,所以,种种潜在的人性的阴暗面就会在他们身上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就习惯于从道德角度不遗余力对他们进行论断和褒贬,却很少有人从人性的、人文的,或是“规则”(制度)的层面去观照和解读他们。所以,这些人身上往往集中了最多人云亦云的东西,可同时又遗留下诸多有待勘探和烛照的暗角与盲区。
本书正是希望从一些有别于前人的角度,对这些众所周知的历史人物做出新的诠释。可必须强调的一点是,我无意替他们进行“翻案”。无论是众口一词的国之栋梁,还是史有定评的乱臣贼子,我都把他们置于同一种“人性的”与“人文的”视野中,一视同仁地进行考量。既不隐恶,也不溢美。而且我尽量避免对他们做出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道德论断。
我这么做并不是想否定或颠覆传统的道德观,而是希望留给读者更多思考的空间。因为真实的人往往是多面的、复杂的、矛盾的和立体的,同时也是难以被概念化的,不应该被一言以蔽之的……所以,我把下结论的权利留给了读者。
虽然本书的着眼点不在于官场斗争,可既然是再现权臣叱咤风云的一生,书中难免会表现诸多的钩心斗角与尔虞我诈,但是这绝非笔者本意。借用一本畅销书的书名来说:“我不是教你诈!”如果读者只看见其中的权谋与厚黑,看不见这些东西得以诞生的土壤以及这种土壤的本质,那就算不是对历史的无知和盲目,起码也是对本书的一种粗浅的误读。
我相信这样的读者只是极少数。
读者的判断能力和需求品位从来是不应该被低估的。然而,对读者的低估似乎也是中国传统的历史文本由来已久的缺憾之一。
我希望与读者一起,逐渐来改变这种状况。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