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后赵风云
石勒的皇帝生涯
公元330年2月,在群臣的拥戴下,石勒改称大赵天王,不久又正式称帝。
从奴隶到皇帝,从至贱无比到至高无上,如此传奇的人生经历,不仅前无古人,而且肯定也是后无来者;不仅在中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独一无二!
石勒也颇有些志得意满。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段著名的对话。
在一次接待外国使臣的酒席上,他问中书令徐光:我可以和自古以来的哪一位君主相比?
蹲过一次大狱后的徐光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棱角,他连忙回答:陛下的英明神武超过了汉高祖刘邦和魏武帝曹操,自从三皇五帝以来没人能和您比。
石勒却微微一笑:你的话过了,人岂能没有自知之明。我要是遇上汉高祖,当北面而事之,与韩信、彭越并肩;若遇到光武帝刘秀,当与之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如日月之光一样皎白明亮,绝不能像曹操、司马懿父子那样,靠欺负孤儿寡妇以奸计取天下!
石勒对自己的评价是否准确,我们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他在皇帝的位子上干得相当出色,军事上的才能自不必说,内政上他也颇有建树。
在经济方面,他遣使巡行州郡,劝课农桑,在他当政的10余年间,饱经战乱摧残的北方经济逐步得到了恢复。
在法律方面,后赵刚建立的时候,他就命法曹令史贯志编制《辛亥制度》,以纠正之前律令繁冗的弊病。
在教育方面,他很早就设立了太学,后来又创办了10余所小学,他自己也经常亲临各所学校,考察学生的学业,对品学兼优者予以赏赐。
为了有效选拔人才,石勒命百官和各州郡每年都要举荐秀才、至孝、廉清、贤良、直言、武勇之士各一人,还首创了通过考试经书来厘定秀才、孝廉的制度。
后来他又在州郡设立学官,每郡都设置博士祭酒两人,学生150人,经过3次考试后才准许入仕。
石勒虽然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却也非常好学,经常让儒生读书给他听,尤其爱听史书。
不过,他不是听故事,是把那些历史上发生的事当成类似MBA的案例题来分析的。
有一次听人讲《汉书》,当听到“郦食其劝刘邦立六国之后为王”时,他大吃一惊:这个法子可是要坏事的啊!那后来刘邦怎么还能得到天下呢?
接下来听到“由于张良劝阻,这一政策没有实行时”时,他才松了一口气:怪不得呢,这才对嘛。
石勒还非常善于纳谏。
有一次他外出打猎,主簿程琅劝谏他不要去,并举了三国时孙策遇刺的例子。
石勒不听,没想到这次真的出了事,他骑的马撞树而死,人也几乎丧命,回来后他立刻对程琅大加赏赐,加封其为关内侯,还亲自向他道歉:不用忠臣之言,吾之过也。
有了程琅这个表率,其他大臣也都纷纷进谏,按照史书的说法就是自此之后“朝臣谒见,忠言竞进矣”。
不仅如此,在视察各州郡的时候,石勒还让各地的地方官诏告臣民:诸所欲言,靡有隐讳,使知区区之朝虚渴谠言也—有什么要说的,千万不要隐讳不说,要知道朝廷非常渴望直言啊。
总而言之,晚年的石勒颇有明君的气象。
不过,每一块玉都有瑕疵,除非不是天然的;每一个人都有缺点,除非不是真实的。
石勒当然也有他的问题。
我个人觉得,他最大的失误是他极力推行的大羯人主义民族政策。
当时的后赵帝国,实行胡汉分治,即以汉官管理汉人百姓,另置大单于管理“胡人”,还设专人处理“胡人”的诉讼事务。
出身于“胡人”,且是“胡人”中地位最低的羯人,石勒自幼就饱受白眼,深受歧视,如今咸鱼翻身成了一国之君,我的地盘我做主,当然要大力抬高羯人的地位。
他要求称羯人为国人—国家的主人,并且严禁说“胡”这个字,凡是带有“胡”字的东西全都改名,比如胡饼改成麻饼,胡豆(蚕豆)改成国豆,胡瓜改成黄瓜……
毫无疑问,作为国人的羯人在后赵的地位肯定是最高的;其次是六夷,也就是其他各少数民族;汉人(其实当时应该叫晋人)自然就是最末一等。
由于当时“胡人”的地位远远高于汉人,欺压汉人的现象相当普遍,石勒不得不发出了“不得侮易衣冠华族”的指示。
不过这一指示仍然是大有问题的,衣冠华族不能侮易,难道平民小户就得任“胡人”欺辱?
而事实上,当时的汉人,即使贵为高级官员,遇到羯人,依然是如同羊遇到狼—除了被蹂躏,别无选择。
参军樊坦的遭遇就很说明问题。
话说樊坦因为工作表现不错而受到石勒的提拔,这种情况按照惯例是要入宫向皇帝谢恩的。
但石勒看到樊坦的时候却大吃了一惊。
只见樊坦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衣服破,那形象跟乞丐比,手里只缺了个破碗。
石勒不解地问:樊参军,你怎么穷到这样的地步了?
樊坦性情耿直,忍不住脱口而出:刚才路上遇到羯贼抢劫,资财都被抢光了!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胡”字都不能说,“羯”字当然更不能说了,更何况还是羯贼!
他顿时大为恐慌,只好拼命叩头如捣蒜,很快额头就肿起了72个包。
好在石勒那天心情特别好,居然毫不在意地说:羯贼竟然这样残暴啊!那让我来偿还你吧。
樊坦哪里敢接受,依然长跪在那里不起来。
最后石勒拍着胸脯表态说:我的规定只是针对一般人的,你们老书生不在此列,放心吧。
樊坦这才敢起身,随后石勒赐给他钱300万,让他置办车马衣服。
有人说这件事反映了石勒的宽容,我估计这些人不是脑残就是受虐狂—被强盗抢掠一空,忍不住骂了句而没被强盗头子杀掉,就应该对强盗头子感恩戴德?
我个人认为,这件事其实充分说明了石勒对羯人的极度纵容—在大街上肆意抢劫汉族官员,却可以不受任何追究,这不是纵容是什么?
除了樊坦,史书上还记载了另一个经常被某些人用来证明石勒宽容的故事。
据说有一次有个胡人喝醉酒误闯进了宫门,惹得石勒大发雷霆,厉声叱问负责宫门守卫的小队长冯翥(zhù):刚才进门的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不阻拦?
惊慌之下冯翥忘了忌讳,连忙回答说:刚才有个“胡人”骑马冲进来,我大声呵斥他,可是他根本不听。
但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禁—说了“胡”字,连忙跪下赔罪,冷汗不停地流,两腿不停地抖。
看到他这副窘相,石勒忍不住笑了:“胡人”就是这样难说话啊。
随后摆摆手赦免了冯翥。
从这两个故事来看,显然石勒当时禁“胡”的命令执行得是极其严格的,一旦违反就是死罪。要不然樊坦和冯翥在犯禁后也不会这么害怕了—有人甚至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文字狱。
由此也可以看出,在当时的后赵,羯人高高在上,汉人地位低下,羯人对汉人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抢就抢;而汉人对羯人不要说还手了,连骂都不能;不要说骂了,连说个“胡”字都不能,只能逆来顺受,被骂应该,被打本该,被抢活该!
毫不夸张地说,后来羯人之所以被汉人几乎灭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石勒的这种极端纵容羯人的民族政策—既然羯人不把汉人当人看,汉人报复的时候自然也不把羯人当人看!
当然,胡汉之间虽然早已矛盾重重,但此时还只不过是地下默默流淌的暗河,要等20年之后,它才会从泉眼里喷涌而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将石勒苦心构建的后赵帝国和羯人彻底终结!
不过,石勒当然看不到20年后的事情,现在他最关心的是继承人的问题。
他有4个儿子,长子石兴早死,次子石弘为现任太子,三子石宏担任大单于、都督中外诸军事、秦王,是名义上的最高军事统帅,四子石恢则被封为辅国将军、南阳王。
石弘,字大雅,和文盲老爸不一样,他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性情儒雅,喜好读书,不过石勒觉得这孩子太偏文了,便派专人教他兵书和武功,然而石弘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成年后的他依然是一个文弱书生,成天和一帮读书人在一起吟诗作赋。
这样一个人,能否担当一国之君的重任?
石勒心里很是担忧,对中书令徐光说:大雅这个人似乎过于安静,不像是将门之后。
徐光回答说:汉高祖以马上取天下,汉文帝以清静无为而守天下,圣人之后,必然是不好杀的,此乃天道。
石勒最崇拜的就是汉高祖,听了这句话非常满意。
但徐光却依然有顾虑,他顾虑的是桀骜不驯的中山王石虎—石虎身兼太尉、尚书令两大要职,军政一肩挑,权力极大。
见此刻石勒心情颇佳,他乘机说:太子仁孝,而中山王雄暴多诈,我觉得应逐步削夺其威权,让太子多参与朝政。
石勒沉默不语,未置可否。
和徐光一样想法的还有尚书右仆射程遐,程遐的另一个身份是石弘的亲舅舅。
他和石虎很早就有了过节。
自后赵建立以来,石虎本来一直坐镇邺城,不过后来程遐趁石勒在邺城修建宫室的时候,劝说他把石虎调走,让世子石弘来镇守邺城这个河北重镇。
石勒依言而行。
石虎当然不愿意离开自己经营多年的老巢,自此对程遐恨之入骨。
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石虎不是君子,他喜欢马上就报复。
他派自己的手下几十人伪装成强盗,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闯入程遐的府邸,奸其妻女,抢其财物,随后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程遐当然猜得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石虎干的—这种下三滥的事,除了胆大无极限、手段无底线的石虎,还有谁干得出来?
但由于缺乏明确的证据,他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不过,这也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他和石虎两个人就像阳光和暴雨一样根本不能共存,不把石虎踩倒在地,他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之后,凭借自己小舅子的身份,程遐一有机会就在石勒面前说石虎的坏话。
然而,石虎毕竟是石勒的本家侄子,因此石勒并未听他的,而是继续重用石虎。
眼见石勒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程遐的危机感也越来越强烈。
这次,程遐又找到了石勒:中山王勇武过人,威震内外,而且他除了陛下外,谁也不服。陛下健在的时候,他当然没有二心,但将来少主继位后就难说了。应早日除掉他,以绝后患。
但石勒却对此很是不以为然:如今天下未定,太子年纪尚轻,需要中山王这样的人辅佐。中山王是我的骨肉至亲,何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你不会是怕有了中山王,将来你作为帝舅,就不能独掌大权了吧。放心吧,我到时会让你参与辅政的。
程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我一心为公,陛下却以为是私怨,我真是无比冤哪。中山王过去的确有些战功,但他做事不地道,待人不厚道,下手不人道,将来必然会作乱。这样的人就像吗啡,起初的确是解除病痛的良药,但如果不及时停止使用,它就会成为致命的毒物。陛下若不尽快除掉中山王,我恐怕社稷会……
石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说了!
无奈,程遐只得悻悻而退,随后找到了徐光,让他继续做石勒的工作。
相比程遐,徐光更有策略些,他找了个机会,旁敲侧击地说有一次在东宫宴席上,石虎对太子很不礼貌,然后又总结说:此心腹重疾也,请陛下图之。
石勒听了虽然没有表态,但此后却开始让太子石弘和中常侍严震参与省察尚书所奏事宜,而这些本来都是石虎这个尚书令的管辖范围。
很显然,石勒对石虎也是多少有点戒心的。
但他却不忍像程遐、徐光所说的那样杀掉石虎,这一方面是因为亲情,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当时天下尚未统一,边境尚不太平,而石弘缺乏军事经验,万一国家有事,离不开石虎这样身经百战的将才。
因此,石勒对石虎的态度是笼络为主,敲打为辅。
有一次他突然造访石虎的宅邸,石虎毫无准备,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想到石勒却只是和他聊起了家常,还体贴地说:你这房子不大啊。如今国家正在兴建邺宫,民力不能多处使用,以后我一定会为你造一座豪华王府的。你现在可别因为宅子太小而闷闷不乐啊。
石虎赶紧跪下道谢。
石勒却意味深长地说:朕与你共有天下,何所谢也!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在后赵这个“家族企业”里,你石虎作为家族成员,不纯粹是打工的,我会给你一定比例的股份的。
然而,石勒错了。
石虎要的根本不只这些。
早在石勒刚称帝时,他就有了图谋不轨的意图。
当时石虎虽然被任命为太尉、尚书令,但他最看重的大单于一职却被授给了石勒的第三子秦王石宏。
石虎极为不满,私下对儿子石邃说:主上自从建都襄国以来,一直坐享其成,全靠我在为他冲锋陷阵。20年来,我南擒刘岳,北败鲜卑,东平齐鲁,西定关中,拿下13州,这才成就了他的大业。照理大单于非我莫属,没想到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一想到这里我就寝食难安!
接着他又说了句狠话:等到主上驾崩后,我不能给他留种了!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公元333年6月,石勒得了重病,诏石虎和太子石弘、中常侍严震一同入宫侍疾。
石虎立刻矫诏控制了禁宫,隔绝石弘、严震与外界朝臣的联系,石勒病情如何,宫外无人得知。
随后他又假传诏令,征召在外就藩的秦王石宏和彭城王石堪(石勒养子)回京。
他还让时任冀州刺史的儿子石邃率军三千,以防治蝗灾为名,在襄国近郊游弋,随时准备进入首都控制局势。
此时石勒已经进入弥留之际,昏迷不醒,意识模糊。
这天他突然回光返照,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病床边的秦王石宏。
他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啊?我之所以让你镇守藩镇,正是为了防备今日这种情况。到底你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我一定要杀了他!
石虎慌忙代石宏回答:是秦王想你了,主动回来的,我现在就让他回去。
几天后,石勒又一次清醒过来,再次问起石宏,石虎搪塞他说:秦王早就回去了,如今已经在半路上了。
此时石勒已经无力去追究此事的真假了。
他的人生之路已走到了尽头。
公元333年7月21日,石勒在襄国去世,享年60岁。
作为中国历史上出身最低的皇帝,石勒的一生充满了传奇,也充满了矛盾,充满了争议。
他目不识丁,却精于谋算;
他没学过兵法,却用兵如神;
他号称军无私掠,却经常屠戮士民;
他是西晋末年的破坏者,却是后赵初年的建设者;
他让羯人在他统治下进入了天堂,却让羯人在他死后不久就踏入了地狱;
他被某些人称颂为爱民如子的名君,却被另一些人定义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