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1 礼物
天亮时比利·巴克从工棚里出来,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天。他个子不高,宽肩膀、弓形腿,两绺海象胡子;一双手方方正正,手掌肌肉发达。水汪汪的眼睛晦暗迷离,若有所思;牛仔帽下露出刺猬式的头发,饱经风霜。比利站在门廊上,正把衬衫往牛仔裤里塞。他解开腰带,又把它勒紧。皮带扣头左侧的洞眼一个个磨损发亮,显示出比利的腰围年复一年日渐增长。看够了天气,比利用食指逐一捏住鼻翼,大力擤鼻涕。然后走到牲口棚,双手揉搓个不停。他在马厩里梳刷两匹鞍马,一直跟它们轻言细语;农舍的三角铁叮当作响时,他也差不多忙活完了。比利把毛刷和马梳错在一起,搁在横杆上,走上去吃早饭。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但又恰到好处,走到农舍的时候,提夫林太太还在敲三角铁。灰白色的脑袋对他点点,退回到厨房里。比利·巴克坐在台阶上,因为他只是个牧牛工,第一个进到餐厅里不大合适。他听到提夫林先生在屋里跺脚,穿靴子。
三角铁刺耳的叮当声把小男孩乔迪惊醒。十岁大的小男孩,灰扑扑的头发像黄草,灰眼睛,腼腆谦恭,心有所想就溢于嘴角。三角铁让他睡意全无。它的刺耳召唤他不敢不从。他从未有过抗命的想法: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他撩开缠在眼前的头发,脱下睡衣。一转眼就穿好了衣服——蓝色的棉麻衬衫和工装裤。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所以当然不用费心穿什么鞋子。他在厨房里等了一会儿,直到母亲从水槽前起开,回到火炉那里。然后才洗把脸,用手指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梳。离开水槽的时候,母亲猛地盯住他。乔迪的眼睛缩到别处。
“应该尽快给你剪头发了,”母亲说,“早餐在桌上。进去吧,比利才好进来。”
乔迪坐在铺了白油布的长餐桌边,油布上有些地方洗得可以见到纹理。荷包蛋排列在大浅盘上。乔迪取了三个荷包蛋,又取了三片厚厚的脆培根。小心翼翼地刮掉一个蛋黄上的血渍。
比利·巴克步履沉重地进屋。“不碍事,”比利解释说,“只是公鸡留下的印记。”
乔迪高大严厉的父亲这时也进了餐厅,乔迪从地板上的动静知道他穿着靴子,但还是瞄了一眼餐桌底,确认一下。父亲关掉餐桌上的油灯,因为大把的晨曦已经破窗而入。
乔迪忍住不问父亲和比利·巴克今天骑马去哪儿,虽然他心里很想一块去。父亲不苟言笑,说一不二。事无巨细,乔迪惟有听从,不敢多问。卡尔·提夫林坐下来,伸手去拿装着荷包蛋的大浅盘。
“奶牛可以上路了吗?”他问比利。
“在下面的畜栏里,”比利说,“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
“你当然可以。但人总要有一个伴。而且你的喉咙听起来很干。”卡尔·提夫林今天早上心情不错。
乔迪的母亲从门口探进头来。“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卡尔?”
“说不准。我得在萨利纳斯见几个人。可能天黑前吧。”
荷包蛋、咖啡和大饼干很快一扫而空。乔迪跟着他们出门。他看着他们上马,赶着六头老奶牛出了畜栏,向通往萨利纳斯的山脉进发。他们打算把老奶牛卖给屠夫。
等他们在山脊上消失了,乔迪漫步走上屋后的小山。两条狗弓着背在屋角小跑,开心得龇牙咧嘴。乔迪拍拍它们的脑袋——尾巴粗壮、黄眼睛的杂种狗是“双树”,牧羊犬“靓仔”咬死过一头土狼,为此丢了一只耳朵。不像一般的柯利牧羊犬,“靓仔”残存的耳朵长得很高。比利·巴克说这并不稀奇。一番亲热后,两条狗例行公事地垂下鼻子,在地上嗅来嗅去,小跑到前面带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小男孩跟在后面。他们路过鸡舍,看到鹌鹑正与小鸡争食。“靓仔”追着小鸡到处跑,为牧羊的事业小试身手。乔迪继续向上走,经过一大片菜地,嫩玉米比他还高。喂牛的小南瓜还是绿的。他走到鼠尾草那溜矮树丛,冰凉的泉水从管道里冒出来,流入一个圆木桶。他弯下身子,靠近长满绿色青苔的桶壁喝水,那里的水最甜。然后他转身俯瞰农场,红色天竺葵环绕的白屋,以及比利·巴克独自居住、柏树旁的长型工棚。柏树下的一口黑色大锅映入乔迪眼帘,那是杀猪后烫水的地方。太阳这会儿转到了山脊这头,炙烤着房子和牲口棚的石灰墙,就连湿草也发出柔和的光芒。身后,高高的鼠尾草丛,鸟儿蹦得正欢,在枯叶间鼓噪;松鼠也在山坡刺耳地凑热闹。乔迪望着牧场的建筑。不确定感油然而生,似乎怅然若失,但又若有所得——新鲜的、陌生的。两只黑色的大秃鹫贴紧山腰翱翔,影子滑溜、迅捷地跑在前面。附近一定死了什么动物。乔迪知道。一头牛,或者一只兔子。秃鹫绝对不会看走眼。正派人都讨厌它们,乔迪也是,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它们掠食的是腐肉。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溜达下山。两条狗早就离他而去,跑到灌木丛里逍遥自在。路过菜地时他驻足片刻,用脚后跟磕破了一个绿色的香瓜,但并没有让自己开心一点。相反,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一件坏事。他又踩又踢,用泥土疙瘩把碎瓜埋了起来。
回家后母亲掰直他的糙手,检查手指和指甲。让他干干净净上学去未必管用,因为路上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扫了一眼手指上的黑缝,一声叹息,塞给他课本和午饭,催他上路,一英里地呢。她注意到他的嘴巴今天早上动个不停。
乔迪上路了。他用散落在路上的白色小石英装满口袋,时不时瞄准那些在马路上太阳晒久了而晕乎乎的小鸟或兔子。他在桥头的交会处碰到两个朋友,三个人结伴而行,一路上千姿百态、傻里傻气。刚开学两个星期,孩子们依然玩心未泯。
下午四点钟乔迪爬上山头,再度检视农场。畜栏里空空如也,两匹鞍马遍寻不着。父亲还没回来。他缓缓下山,准备忙活下午的家务。快到家门口时,看到母亲坐在走廊上缝补袜子。
“厨房里给你留了两个甜甜圈。”她说。
乔迪溜进去,出来时一个甜甜圈已经干掉一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母亲问他今天在学校里学了什么,但不耐烦听他嘴里塞满了甜甜圈的答复,打断他说:“乔迪,今天晚上可要把柴火箱装满了。昨天晚上你把柴火放得乱七八糟,结果只装了半箱不到。今天晚上记得把柴火铺平了。还有,乔迪,有些母鸡把鸡蛋藏了起来,害怕被狗吃了。在草丛里仔细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鸡窝。”
乔迪一边吃一边忙活家务。喂鸡的时候,谷子一撒出去,鹌鹑就落下来争食。他始终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以鹌鹑的降临为荣,甚至严禁在家门口打枪,担心把鹌鹑吓跑。
装满柴火箱后,乔迪带上点22口径的步枪,爬到鼠尾草的冷泉那里。他又喝了几口,然后端起步枪四处瞄准,石头、飞鸟、柏树下杀猪用的黑色大锅,但他无法射击,因为没有子弹,十二岁之前都不会有子弹。要是让父亲看到他对着家的方向瞄准,他拥有子弹的时间就会被延后一年。乔迪谨记在心,再也不敢把步枪对准山脚下。两年的等待堪称漫长。父亲不论送他什么礼物都有所保留,相当于礼物的价值被打了折扣。约法三章,无可指摘。
晚饭等父亲天黑回家了才吃。当他和比利·巴克终于进屋时,乔迪可以从他们的气息里闻到好闻的白兰地。不由得内心窃喜,因为父亲喝了白兰地后有时候会跟他唠嗑,甚至会跟他说一些年少轻狂的往事。
用过晚饭,乔迪坐在火炉边,腼腆谦恭的眼神在屋角逡巡,等着父亲打开话匣子,因为乔迪知道一定有什么新鲜事。但他的希望落空了。
父亲严厉地用手一指。
“你最好赶紧上床睡觉,乔迪。明天一早我用得着你。”
不算太坏。只要不是日常琐事,乔迪都喜欢干,哪怕是被勒令。他瞅了瞅地板,还没开始问话,嘴巴就动了起来。“明天早上我们干什么,杀猪吗?”他轻声问。
“不关你的事。赶紧上床睡觉。”
门在身后关上,乔迪听到父亲和比利·巴克咯咯笑,明白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后来,他躺在床上,尽量揣摩其他房间的低语,听到父亲抗议说:“可是,露丝,我没给过他什么东西。”
乔迪还听到森鸮在牲口棚那头抓老鼠,果树的枝桠啪嗒啪嗒地敲击房子。入睡时有头牛叫了几声。
三角铁敲响时,乔迪穿衣服比平时更快。在厨房里洗脸、往后梳头发的时候,母亲没好气地来了一句:“没吃好早饭别想出去。”
他走进餐厅,坐在白色的长餐桌边。从大浅盘里取了一张热腾腾的烤饼,在上面摆了两个荷包蛋,又盖上一张烤饼,用叉子把这一团东西压扁。
父亲和比利·巴克也来了。乔迪从地板上的动静知道他们俩都穿着平跟鞋,但还是瞄了一眼餐桌底才放心。父亲关掉油灯,因为天已破晓,而且一脸严肃,凛然不可忤逆,但比利·巴克压根不看乔迪一眼。他避开小男孩腼腆探究的目光,把一整片烤面包片浸在咖啡里。
卡尔·提夫林气乎乎地说:“吃过早饭你跟我们走!”
乔迪这顿饭吃得很不安心,因为他感觉到空气中有股不祥之兆。比利斜着浅碟,把溢出来的咖啡一饮而尽,双手在牛仔裤上擦了又擦,然后他们俩从餐桌边起身,一起迈入屋外的晨光,乔迪恭敬地尾随在后。他尽量不痴心妄想,尽量让思绪波澜不惊。
母亲在身后叫嚷:“卡尔!可别耽误他上学了。”
他们路过柏树——一根杀猪用的横木挂在枝干上,路过黑色的大铁锅,所以不是杀猪的事。太阳从山那头照过来,让树木和建筑投下又长又黑的阴影。他们穿过留茬田,抄近路到了牲口棚。乔迪的父亲解开门上的搭扣,三人鱼贯而入。刚才他们是朝着太阳走。牲口棚这会儿却黑得像晚上,但由于干草和牲口暖乎乎的。
乔迪的父亲走向一个分隔厩。“过来!”他命令。乔迪这会儿看得见东西了。他盯着分隔厩,惊得连连后退。
一匹红色的小马驹盯着马厩外的他。耳朵由于紧张而前张,小眼神隐隐的桀骜不驯。皮毛粗糙厚实,就像艾尔谷犬,长鬃毛纠缠在一起。
乔迪又惊又喜,哑口无言,呼吸短促。
“好好给它刷毛,”父亲说,“让我知道你不好好喂它或者不打扫马厩,分分钟卖掉它。”
乔迪受不了再看小马驹的眼神。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我的?”
没人吱声。
他伸手去够。小马驹的灰鼻子靠近了些,响亮地嗅探,接着向后收嘴,坚牙咬住了乔迪的手指。小马驹上下摇头,似乎乐不可支。
乔迪审视有点青肿的手指。“哦,”他骄傲地说,“哦,想不到它还会咬人。”
两个男人放声大笑,有点如释重负。
卡尔·提夫林离开牲口棚,一个人走上山坡,因为他觉得有点难堪,比利·巴克还在。比利·巴克更好说话。乔迪又问一声——“我的?”
比利露出专业人士的腔调,“当然!是你的,如果你小心照顾它,正确驯服它的话。我会教你怎么做。它还是头小马驹。这段时间你还不能骑它。”
乔迪再次伸出青肿的手,这次小红马同意让他摸鼻子。
“我应该去搞一根胡萝卜,”乔迪说,“你们从哪儿把它弄来的,比利?”
“从治安官的拍卖会上,”比利指点他,“萨利纳斯有个机构破产了,负债累累。治安官正在拍卖他们的东西。”
小红马抻了抻鼻子,把额毛从不羁的双眼前甩开。乔迪摸了摸它的鼻子,小声问:“有没有——马鞍?”
比利·巴克大笑,“差点忘了。跟我来。”
他到马具房取了一副小马鞍,红色的摩洛哥山羊皮。“只是展示用的马鞍,”比利·巴克有点不屑,“在林子里骑不实用,好在价格便宜。”
眼前的马鞍同样让乔迪难以置信,说不出话来。他用指尖摸一摸闪亮的红皮革,过了一会儿才说:“套在它身上一定很帅。”
他回想自己知道的最宏大、最秀美的东西,说道:“如果它还没有名字,不如就叫加比兰山吧。”
比利·巴克明白他的感受。“太长了。不如就叫加比兰?山鹰的意思。这个名字不赖。”比利觉得心情不错,“如果你愿意搜集马尾巴毛,没准有空了我可以给你做一条毛绳。你可以当马勒使。”
乔迪一心只想回分隔厩。“我可以把它牵到学校——给小朋友看吗?”
比利直摇头。“它还没套笼头呢。我们把它弄到这里来可费劲了。差不多是生拉硬拽。你还是上学去吧。”
“下午我会带小朋友来看它。”乔迪说。
那天下午,六个小男孩提前半小时翻过山头,头朝下拼命奔跑,用力划拉前臂,气喘吁吁。他们从房子前席卷而过,又从留茬田抄近路直奔牲口棚。然后忸怩地站在小红马前,以仰慕、尊敬的眼神看着乔迪。就在昨天,乔迪还是一个身穿工装裤和蓝衬衫的小屁孩——比谁都安静,甚至有胆小鬼的嫌疑。如今当刮目相看。那是千百年来脚夫对骑手的由衷羡慕。他们本能地知道骑手不论精神还是肉体都比脚夫优越。他们知道乔迪奇迹般地高高在上,不再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加比兰从马厩探出脑袋,嗅来嗅去。
“为什么不骑它?”小男生大声嚷嚷。
“为什么不用彩带编织它的尾巴,就像集市上那样?”
“啥时候骑它?”
乔迪倍受鼓舞。他也感受到了骑手的优越。“它还不够大。现在谁也不能骑。我会用长缰绳训练它。比利·巴克会教我怎么做。”
“哦,牵它走一小圈也不行吗?”
“它甚至还没学会戴笼头、套缰绳呢。”乔迪说。头一次牵小红马出去的时候,他希望只有他一个人在场。
“来,我们去看看马鞍。”
他们瞧着那副红色的摩洛哥皮马鞍,惊得说不出来一句话。
“它在林子里用处不大,”乔迪解释说,“不过套在马背上一定漂亮。没准我会不用马鞍,骑着它到树林里。”
“没有鞍头,你怎么用绳索套母牛?”
“没准我会再弄一副日常用的马鞍。我父亲可能要我帮他赶牲口。”他让他们摸摸红马鞍,给他们瞧瞧铜链做的喉勒,以及鬓角处笼头和额革交会的大铜纽扣。这一整套玩意儿简直妙不可言。过一会儿就得走了,每个小男孩都在搜索枯肠:他们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行贿”,到时候好让他们骑一骑小红马。
乔迪很高兴他们走了。他从墙上取下刷子和梳子,放下分隔厩的门挡,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小红马的眼睛一亮,缓缓绕圈,摆出踢人的架势。可是乔迪抚摸它的肩,揉搓它的拱形高脖子,比利·巴克就是这么干的,他经常见到,又用低沉的声音温柔地哼着“吁,小家伙”。小红马渐渐放松下来。乔迪又梳又刷,直到马厩里堆起一堆死毛,马身上泛起深红色的光泽。每刷一次、每梳一次,他就觉得可以刷得更好、梳得更好。他把小马的鬃毛编成十来条小辫子,又去编它的额毛,编好了又解开,再把毛梳直。
乔迪没有听到母亲进入牲口棚的动静。她本来满脸怒气,可是一看到小红马以及正在忙活的乔迪,心里就莫名自豪。
“你忘了捡柴火了吧?”她温柔地问道,“马上就天黑了,家里一根木头也没有,鸡也没喂呢。”
乔迪马上收起工具。“我忘了,妈妈。”
“嗯,以后你先做家务。这样就不会忘了。我看哪,如果我不盯着点,恐怕你会忘记很多事情。”
“我可以从园子里挖点胡萝卜给它吗,妈妈?”
她得想一想。“哦——我看行,不过你只能挖大的、老的。”
“胡萝卜对皮毛有好处。”他说,而她心里又莫名自豪。
自从小红马来了,乔迪不用等三角铁敲响就会起床,甚至养成了在母亲醒来之前就从床上爬起来,套上衣服,悄悄溜到牲口棚看加比兰的习惯。
灰茫茫、静悄悄的晨曦,土地、灌木、房子和树木也是灰蒙蒙、黑乎乎的,就像相片的底片。他走过沉睡的石头、沉睡的柏树,偷偷溜向牲口棚。躲避土狼睡在树上的火鸡,咔嗒咔嗒地打瞌睡。田野闪烁着霜一样的灰色光泽,兔子和田鼠的痕迹在露水上一览无遗。恪尽职守的两条狗不情愿地从狗窝里出来,有点恼火地竖起后颈毛,喉咙里嗷嗷叫。然后它们嗅到了乔迪的气味,直挺挺的尾巴向上翘,打了个招呼——尾巴粗壮的杂种狗“双树”,还有小牧羊犬“靓仔”——然后懒洋洋地回到温暖的窝里。
对乔迪来说,这是异常的时光、神秘的旅程——犹如大梦未醒。刚有小红马的那几天,他喜欢折磨自己,一路上想着加比兰不在马厩里,或者更糟,压根没有来过这里。他甚至美滋滋地自寻烦恼——想象老鼠如何把红马鞍咬出参差不齐的破洞,如何把加比兰的尾巴一点一点地啃成疏疏朗朗的几根细毛。最后几步路他通常是跑着去牲口棚。打开门上生锈的搭扣,走了进去。不管开门的声音多么轻微,加比兰总是隔着门挡望着他,轻声嘶鸣,跺跺前蹄,眼睛里冒出犹如橡木余烬的红色火花。
有时候,如果当天要用到干活的马,乔迪就会见到比利·巴克在牲口棚刷马、套挽具。比利跟他站在一起,久久凝视加比兰,告诉乔迪很多马的事情。他解释说,马特别担心脚,所以你必须帮它们练习提脚,拍拍蹄子和脚踝,叫它们别害怕。他告诉乔迪,马喜欢有人跟它说话。你一定要说个不停,告诉它万事万物的道理。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马是不是都能听懂,比利说不准,但是谁能说清楚马到底听明白了多少。只要它喜欢的人跟它讲道理,马从来不会乱发脾气。比利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有一回他听说有一匹马筋疲力尽,可是骑马的跟它说马上到了,这匹马就来了精神。还有一次,他听说有一匹马已经吓瘫了,可是一被骑马的点穿它害怕什么,马就不害怕了。大清早唠叨这些的时候,比利·巴克把二三十根草切成整齐的三英寸长短,塞在帽带里。接下来一整天,如果他想剔牙或只是想嘴里嚼点东西,只要伸手拿一根就可以了。
乔迪仔细听着,因为他知道、全县的人都知道,比利·巴克是无人不晓的养马好手。比利自己骑一匹精瘦的印第安种马,脑袋像榔头,但次次赛马几乎都是第一名。比利可以套小公牛,用套索在牛角上打一个双套结,然后下马。他的马戏弄起小牛来,就像钓鱼的玩鱼似的,拉紧绳索不放,直到小牛被制伏为止。
每个早上,乔迪给小红马梳刷完毕,就会放下门挡;加比兰从他身边挤过去,从牲口棚跑到畜栏里。它一圈圈地疾跑,有时候向前跳跃,小细腿硬邦邦地落地。站在那里簌簌发抖,耳朵生硬地向前张,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露出眼白,装作害怕的样子。最后它打着响鼻,走向水槽,整个鼻子埋在水里,只露出鼻孔。乔迪这时候就很得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判断一匹马好坏的方法。劣马只会让嘴唇碰到水,但生机勃勃的好马会把整个鼻子和嘴巴浸在水里,只留出呼吸的地方。
然后乔迪站在那里观察,看到了一些他在别的马身上从未注意到的细节:油光滑亮的侧腹肌和屁股的线条,像闭合的拳头一样紧绷,以及阳光照在红色皮毛上的光泽。看了“一辈子”马,乔迪从未如此近身看过。如今他还注意到耳朵的活动会传情,甚至是脸上曲折变化的表情。小红马的耳朵会说话。从耳朵竖立的方式,你差不离可以分辨出它的喜怒哀乐。有时候僵直挺拔,有时候松弛下垂。生气害怕的时候向后张,焦虑好奇高兴的时候向前张,几乎每一种感情都有对应的姿势。
比利·巴克说到做到。刚入秋就开始驯马。首先是套笼头,这个最不容易了,所谓万事开头难。乔迪拿着一根胡萝卜又哄又骗,同时紧紧抓住缰绳。小红马感受到拉力,像头倔驴立定不动。但很快就懂了。乔迪牵着它在农场到处转圈。他慢慢放松缰绳,直到小红马不用牵也对他寸步不离。
接着是长缰绳的训练。这是慢活。乔迪站在圆心,手握长绳。他的舌头啧啧响,小红马被长绳拽着,开始绕大圈走。他的舌头又啧啧响,让小红马小跑;再啧啧响,让小红马疾跑。一圈又一圈,加比兰的动静越来越大,乐不可支。这时候他“吁”的一声,小红马就停下脚步。不多久它就驾轻就熟了。不过总体说来,它可够皮的。咬乔迪的裤裆,踩乔迪的脚。时不时耳朵向后一张,朝小男孩一顿猛踹。每次一干坏事,加比兰就装孙子,似乎在暗自偷笑。
比利·巴克一到晚上就在壁炉前编毛绳。乔迪把马尾巴毛收在一个口袋里,坐在一边,看着比利慢慢忙活,只见他把几缕毛搓成线,两根线揉成细绳,几根细绳编成粗绳。然后用脚把编好的绳子在地上反复揉搓,让它又浑圆又紧致。
长缰绳的训练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乔迪的父亲看着小红马从停步、起步、小跑到疾跑,隐约有点不安。
“它的花招可真多,”他抱怨说,“我不喜欢爱耍花招的马。不要脸的马才会耍花招。你看,爱耍花招的马就像演员——没有尊严、没有个性可言。”
他又说了一句:“我看你还是早点给它上马鞍吧。”
乔迪赶紧冲到马具房。他在锯木架上骑了好一阵子马鞍。马镫的长度改来改去,总是不到位。有时候,他骑在马具房的锯木架上,周围悬挂着颈圈、颈轭和挽具,觉得自己冲出了房间,鞍头上横着枪,田野在他身边飞逝,嘚嘚的马蹄声不绝于耳。
第一次上马鞍还挺棘手。加比兰又是弓背,又是翘臀,没等肚带系上就把马鞍掀翻。乔迪不厌其烦地放了好几次,小红马好不容易才肯驮着马鞍。系肚带也很费劲。乔迪只能一天天逐步勒紧,最后小红马才视若无物。
然后是上马勒。比利教乔迪如何用甘草棒当嚼子,直到加比兰习惯了嘴里有东西。比利解释说:“我们当然可以事事强迫它,但这么一来,它成不了好马。总会觉得心里害怕,除非是它心甘情愿。”
第一次上马勒的时候,小红马把头甩来甩去,用舌头顶嚼子,顶得嘴角出血。还在马槽上蹭,想把头套蹭掉。它的耳朵转来转去,眼睛因为害怕、因为桀骜不驯而发出红光。乔迪却满心欢喜,因为他知道只有逆来顺受的马才不会抱怨。
但乔迪一想到头一次坐上马鞍时不免心里发毛。小红马可能会把他掀翻在地。这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他没有立刻爬起来,再次跨上马背,这才丢脸。有时候他梦到自己躺在泥地上哭鼻子,不敢再次上马。这个梦让他羞愧难当,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好。
加比兰长得很快。腿不再像小马驹又细又长,鬃毛更长更黑。由于经常梳、刷,它的皮毛油光滑亮,就像橘红色的漆。乔迪还给马蹄上油,小心修剪,以免它们皲裂。
毛绳快编好了。乔迪的父亲给他一副旧马刺,把边角弯一弯、剪短皮带、调整一下链子,直到合脚为止。
然后有一天,卡尔·提夫林说:“没想到小红马长得这么快。我估计到感恩节的时候就可以骑了。你觉得自己能坐稳吗?”
“不知道。”乔迪害羞地说。再有三周就是感恩节了。他希望到时别下雨,因为下雨会把红马鞍弄脏。
加比兰这会儿认识,也喜欢乔迪。听到乔迪从留茬地穿过的动静它就嘶鸣,在牧场上一听到主人招呼它的口哨声就跑过来。每次总能得到一根胡萝卜。
比利·巴克反复指导他如何骑马:“爬上马鞍后,用膝盖夹紧它就好,两只手别碰马鞍,如果被摔下来,千万别气馁。任你骑术再好,总有一匹马能把你摔下来。在它自以为得逞前再爬上去。过不了多久,它就不会再摔你,过不了多久,它想摔也摔不了。就这么简单。”
“希望感恩节前老天作美。”乔迪说。
“咋了?怕摔在泥里?”
比利只说对了一半,乔迪还担心慌乱之中加比兰可能马失前蹄,压在他身上,压断他的腿骨或髋骨。他目睹过这样的惨状,那些倒霉的家伙像被压扁的臭虫,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他能不怕嘛。
他在锯木架上练习,装作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抓住帽子。如果他两只手不得闲,万一被摔下来,就不会伸手去抓鞍头。要是他真的抓了鞍头,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愿去想。也许他父亲和比利·巴克再也不会跟他说话,因为实在太丢人了。糗事传千里,他母亲也会无地自容。要是传到校园里——乔迪赶紧打住。
加比兰上了马鞍后,他开始试着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马镫上,但不敢把腿跨过马背。感恩节前不可以。
每天下午,他给马驹套上红马鞍,系紧肚带。绑肚带的时候,小红马已经学会了把肚子鼓得不是一般的大,等皮带系好了,再让肚子小下去。有时候乔迪牵它去鼠尾草矮树丛那里,让它在长满青苔的圆木桶里喝水;有时候他牵着它穿过留茬地爬到山顶,俯瞰萨利纳斯的白色城镇,大山谷的几何形田地,以及被羊群啃过的橡树。时不时他们穿过矮树丛,来到世外桃源般的小小天地,除了天空和灌木围成的圈地,旧生活杳无痕迹。加比兰喜欢这些旅程,头仰得老高,鼻孔兴致盎然地翕张。远足回来,身上会有一股鼠尾草的香味,那是他们筚路蓝缕的收获。
感恩节眼看就要到了,但冬天来得更快。乌云压顶,拂过山巅,夜晚阴风尖啸。干枯的橡树叶成天掉个不停,落得满地都是,但橡木不为所动。
乔迪盼望感恩节前别下雨,但雨还是来了。褐色的土地变成黑色,树木水亮。留茬地的残梗发霉变黑,干草堆受潮后成灰色,而屋顶上的苔藓,原本一整个夏天灰得像蜥蜴,现在一派鲜亮的黄绿色。在下雨的那一周里,乔迪把小红马关在分隔厩里,以免风吹雨打,除了放学后的一小会儿,带它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到畜栏的水槽喝水之外。加比兰没有淋过一次雨。
潮湿天气一直持续到新的小草冒了出来。乔迪上学穿的是油布雨衣和短统胶靴。有一天早上,明亮的太阳终于出来了。正在分隔厩里忙活的乔迪,对比利·巴克说:“没准今天上学后,我会把加比兰留在畜栏里。”
“多晒晒太阳对它有好处,”比利表示赞同,“没有牲口喜欢一直被关着。我和你父亲今天上山清理泉水的落叶。”比利一边点头,一边用小稻草剔牙。
“可是,万一下雨了——”乔迪不放心。
“今天不会下雨。老天爷已经放空了。”比利卷起袖子,把护腕扯得啪啪响,“就算还下——一点雨也不碍事。”
“哦,要是真的下雨了,你牵它进去,好不好,比利?我怕它感冒,到时候骑不了。”
“没问题!只要来得及赶回来,我会照看它的。但今天不会下雨。”
于是乔迪让加比兰在畜栏里站着,自个儿上学去了。
比利·巴克一般不会犯错。不可能。但那天的天气,他真的看走眼了,因为刚过晌午不久,乌云就从山头压过来,大雨倾盆而下。乔迪听到校舍的房顶噼啪作响。他想过竖起一根手指头,跟老师要求上厕所,一旦出去了,就赶紧跑回家,把小红马牵进去。但这么一来,不论学校还是家里都会惩罚他。于是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比利不是再三说过一点点雨不碍事嘛,放心好了。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赶紧冲进黑沉沉的大雨跑回家。路两边的斜坡上浊水喷溅。大雨被阵阵冷风一吹,飘忽打转,斜着下来。乔迪踩着砂砾路上的淤泥,步履沉重,一路小跑回家。
他在山脊上看到加比兰可怜兮兮地站在畜栏里。红色的皮毛几乎变成黑色,雨水淌个不停。小屁股迎着风雨,垂首而立。乔迪一溜烟跑到牲口棚开门,揪着额毛,把湿漉漉的小红马牵了进去。然后他找到一条黄麻袋,擦拭湿透的皮毛,擦拭马腿和脚踝。加比兰隐忍地站着,像在阵风中一样瑟瑟发抖。
尽其所能把小红马擦干后,乔迪跑到房子里,端了一盆热水到牲口棚,浸上谷子。加比兰似乎不饿。它碰了碰糊成一团的热饲料,了无兴致,时不时直打哆嗦。湿漉漉的马背冒出小水汽。
比利·巴克和卡尔·提夫林到家时天快黑了。“雨下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本·荷氏那里歇着,谁知道下了一个下午也不停。”卡尔·提夫林解释说。乔迪责备地盯着比利,比利好生愧疚。
“你说不会下雨的。”乔迪责怪他。
比利避开他的视线。“每年这个时候,还真说不准。”他说。但他的借口很蹩脚。他没有权利犯错,他也明白。
“小红马湿了,湿透了。”
“你给它擦干了吗?”
“我用麻袋擦了,还给它喂了热谷子。”
比利点头称是。
“它会不会着凉,比利?”
“淋点雨不碍事。”比利又向他保证。
乔迪的父亲这时插嘴,说教了一番。“马,”他说,“可不是什么哈巴狗。”卡尔·提夫林最恨软弱和病态,对无助的人更是瞧不起。
乔迪的母亲上了一盘牛排,还有煮土豆和煮南瓜,屋子里顿时热气腾腾。他们坐下来吃饭。卡尔·提夫林还在咕哝,正是娇生惯养让牲口和人类软弱。
比利·巴克因为犯了错,心里很不好受。“你给它盖毯子了吗?”
“没有。我找不到毯子。在它背上盖了几条麻袋。”
“那么一会儿我们吃完饭,就去给它盖上吧。”比利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乔迪的父亲进去烤火,母亲洗盘子的时候,比利找到一盏提灯,点上,和乔迪踩着泥水到了牲口棚。棚里虽然黑,但暖和、清新。群马还在嚼晚上的干草。“你提灯!”比利吩咐道。他摸摸小马的腿,测测两肋的温度。又把脸颊贴近小马的灰色口鼻,翻起眼皮查看眼球,掀起马唇查看牙龈,然后把手指探入它的耳朵。“它好像很不活泼,”比利说,“我来给它擦擦。”
比利找了一条麻袋,用力擦马腿,擦胸口,擦鬐甲。加比兰出奇地无精打采,任比利擦拭,耐性十足。最后比利从马具房拿了一条旧棉被,铺在小马的后背上,用绳子系紧脖子和胸口。
“明天一早就没事了。”比利说。
乔迪回房时,母亲抬头看他。“你睡晚了,”她说,用粗糙的手抓住他的下巴,把乱糟糟的头发从他眼前撩开,“别担心小马。它会好的。比利不比这里的任何马医差。”
乔迪没想到心事会被她看破。他轻轻挣脱她的手,跪在壁炉前,直到肚子热乎乎的。他把自己好好烤了一顿,然后上床睡觉,但难以入眠。似乎过了很久,他醒过来。房间里黑漆漆的,但窗户上灰蒙蒙一片,像是黎明前的光亮。他爬起来,摸到工装裤,找着裤腿的时候,另一个房间的钟敲了两下。他放下衣服,钻到被窝里去。等他再次醒来,天已敞亮。他竟然没有被三角铁的声音吵醒,这还是头一回。他一跃而起,匆匆套上衣服,出门时还没扣好衬衣的纽扣。母亲瞅了他一会儿,一言不发,继续忙活。慈祥的目光若有所思。嘴角时不时露出笑意,但目光依旧慈祥。
乔迪向牲口棚跑去。跑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他害怕的声音——小马低沉刺耳的咳嗽声。他加快脚步。到了牲口棚,发现比利·巴克已经来了,正用厚实的双手擦拭马腿。他抬起头,高兴地笑了。“有点小感冒,”比利说,“几天后我们就能让它好起来。”
乔迪看小马的脸。只见它眼睛半张半翕,眼皮又厚又干,眼角粘了一大块硬硬的眼屎。加比兰的耳朵耷拉在一旁,脑袋无力地下垂。乔迪伸出手,但小马没有凑过来的意思。它又咳嗽,全身因此剧烈收缩,鼻孔淌出了一溜稀鼻涕。
乔迪回头看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厉害,比利。”
“有点小感冒,就像我说的,”比利坚称,“你去吃早饭,然后上学去吧。我来照料它。”
“可是你可能有别的事情要干。把它撂在一边。”
“不,不会。我绝不会离开它。明天是周六。你可以跟它待上一整天。”比利又错了,心里很不好受。他现在得治好小红马。
乔迪回屋,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边。鸡蛋和培根已经凉了,油腻腻的,但他似乎没有发觉。他吃得跟平时一样多,也没有提出待在家里、不去上学的请求。他母亲收盘子的时候,把他的头发向后拨了拨。“比利会照顾好小红马的。”她向他保证。
他在学校里一整天闷闷不乐。答不上来,也读不进去。他甚至不能告诉大家小红马生病了,这会让他更难受。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提心吊胆地回家。慢吞吞地走在后面,不跟其他小男孩一起。他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农场。
比利就像他承诺的,一直待在牲口棚,但小红马的状况更糟了。它的眼睛如今几乎闭上,鼻子不通,呼吸急促尖锐。微睁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膜,能不能看见东西真说不准。它时不时打个响鼻,清清鼻子,可这么一来似乎更不通畅了。乔迪沮丧地盯着小马的皮毛,乱蓬蓬的,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所有光泽。比利悄无声息地站在马厩边。乔迪讨厌再问,但他必须知道。
“比利,它——它到底会不会好?”
比利的手指从围栏的板条之间伸过去,摸了摸小马的下巴。“这里,”他引导乔迪的手指摸了摸下巴下的一个大肿块,“等它更大了,我会把它破开,它就会好受点。”
乔迪马上移开视线,因为他听说过马生肿块的事。“它到底怎么了?”
比利不想回答,但又不得不回答。他不能连错三次。“腺疫,”他简短地说,“但是你别担心。我会叫它好起来的。我见过比加比兰更严重的,后来也好了。现在我要给它上蒸汽。你可以帮我一把。”
“好。”乔迪难过地说。他跟着比利进入谷仓,看着他把蒸汽袋准备好。那是一个长长的、用帆布做的马粮袋,有带子,可以固定在耳朵上。比利装了三分之一口袋的糠,加上几把风干的蛇麻子,再倒入一些些石炭酸和松节油。“我把它们拌均匀了,你去屋里拿一壶沸水来。”比利说。
乔迪拿着热腾腾的水壶回来时,比利已经把带子在加比兰的头上扣好,让马粮袋紧紧地套在马鼻子周围。接着他把开水灌入袋子边的一个小洞里,浇到那堆混合物上。强烈的蒸汽像云一样冒上来,小马吓了一跳,这时起镇静作用的蒸汽缓缓通过鼻子,钻入它的肺里。强烈的蒸汽开始清理它的鼻腔。它大声呼吸。一阵寒颤,它的腿直打哆嗦,眼睛紧闭,避开呛人的蒸汽。比利倒入更多开水,让蒸汽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他放下水壶,从加比兰的鼻子上取下袋子。小马看上去好了一些。呼吸顺畅,眼睛比之前睁得更大。
“瞧见没,蒸汽让它舒服多了,”比利说,“现在我们再给它裹上被子。说不定明天一早它就快好了。”
“晚上我跟它一起。”乔迪提议。
“不。不用。我会把铺盖拿过来,铺在干草堆上。明天倒是可以,如果需要,再给它熏熏蒸汽。”
回屋吃晚饭的时候,天色已黑。乔迪压根没发觉已经有人喂了鸡,装了柴火箱。他经过房子,上到黑乎乎的鼠尾草树丛边,从木桶里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泉水刺痛他的嘴,让他打了一个寒颤。山头上的夜空还亮着。他看到一只老鹰振翅高飞,胸口与夕阳持平,像火花一般闪烁。两只乌鸫从上而下追它,明晃晃地攻击天敌。西边,云层又在聚集,准备造雨。
一家子吃晚饭的时候,乔迪的父亲一言不发,但是在比利·巴克拿了铺盖卷去牲口棚睡觉后,卡尔·提夫林在壁炉里生了熊熊大火,讲起故事来——光着身子在乡下到处跑的野人,长着马一样的尾巴和耳朵;摩洛·科乔的兔猫如何跳到树上抓鸟;他生动地描述了有名的麦克斯韦尔兄弟如何发现一脉金矿,但藏得实在太隐蔽了,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找不到的故事。
乔迪坐在那里,双手托着下巴,嘴巴不安地翕动。他父亲逐渐发觉他并没有专心在听。“不好笑吗?”他问。
乔迪礼貌地报以微笑,说:“好笑,父亲。”他老爹一下子火了,觉得很受伤。索性一个故事也不讲了。过了一会儿,乔迪提了一盏灯,下到牲口棚。比利·巴克在干草堆上呼呼大睡,除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小马似乎好了不少。乔迪待了一会儿,用手指轻抚它粗糙的红毛皮,然后提着灯回屋。上床后,母亲进来了。
“你的被子够吗?快到冬天了。”
“够,妈妈。”
“好吧,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她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小红马会好的。”她说。
乔迪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一觉睡到天亮。三角铁响了,比利·巴克从牲口棚走过来,乔迪还没出门。
“它怎么样?”乔迪逼问。
比利吃早餐总是狼吞虎咽。“相当好。今天早上我就把肿块切开。这样它可能会更好。”
用过早饭,比利拿出最快的一把刀,刀头像针一样尖。他把亮闪闪的刀刃在金刚砂石头上磨了好久。用生了老茧的大拇指反复试试刀尖与刀刃,最后又在上嘴唇试了试。
前往牲口棚的路上,乔迪发现新草丛生,留茬地越发绿意盎然。这是一个寒冷、晴朗的早上。
一看到小红马,乔迪就知道它病得更重了。眼睛彻底闭上,被干巴巴的眼屎封了个严实。脑袋垂得很低,鼻子快要碰到铺在地上的禾秆。每一次呼吸都伴着一点呻吟,沉重的、受苦的呻吟。
比利抬起它虚弱的头颅,刀子干净利落地一划。乔迪看到黄脓流了出来。他扶着马头,比利用弱石炭酸软膏涂抹伤口。
“现在它应该好受一点了,”比利肯定地说,“害它生病的就是那些有毒的黄脓。”
乔迪不大相信地看着比利·巴克,“它病得很厉害。”
比利想了好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想马马虎虎地敷衍一下,向他保证没事,但还是没有说出口。“是的,它病得不轻,”他终于说,“但我见过更严重的也好了。只要它不得肺炎,我们就有办法治好它。你和它一起待着。要是病情恶化了,你就来叫我。”
比利离开了很久,乔迪还站在小马身边,抚摸它耳朵后面。小马不像它身体好的时候那样,一摸就回头。呼吸的呻吟声越来越沉重了。
杂种狗“双树”往牲口棚里瞅,大尾巴撩人地晃来晃去,乔迪对它没灾没病很窝火,从地上找了一块黑色土疙瘩,存心朝它扔去。杂种狗“双树”嗷嗷地跑开,舔它受伤的爪子。
上午过了一半,比利·巴克回到牲口棚,又做了一次蒸汽袋。乔迪仔细观察小马是否像以前那样有所改善。它的呼吸轻松了一些,但依然没有抬起头颅。
这个星期六真难熬。好不容易到了傍晚,乔迪回屋拿铺盖,在干草堆里整了个地方睡觉。他没有求得家里人同意。从母亲打量他的样子,他知道不论他想干什么,她都会同意。那天晚上他让提灯在分隔厩的铁丝上彻夜亮着。比利告诉他每隔一会儿就给小马揉揉腿。
九点钟的时候起风了,牲口棚周围呼呼地叫。虽然担心,乔迪还是犯困。他钻进被窝睡觉,小马呼吸的呻吟声在他梦里徘徊不去。酣睡之际,撞击声响个不停,把他惊醒。风穿过牲口棚。他跳起来,在过道里张望。门被吹开,小马不见了。
他抓起提灯,迎风冲了出去,看到加比兰步履蹒跚,垂着脑袋,迈向黑暗,脚步迟缓而机械。乔迪追上去,揪住它的额毛,把它领回分隔厩。它的呻吟声越来越响,鼻孔里还发出尖锐的啸叫。乔迪再也合不上眼。小马嘶嘶的呼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尖。
天亮时比利·巴克来了,乔迪很开心。比利盯着小马看了一会儿,好像从未见过它的样子。他摸摸它的耳朵和胁腹。“乔迪,”他说,“我得干一件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你还是回屋待一会儿吧。”
乔迪狠狠抓住他的胳膊。“你不是想开枪打死它吧?”
比利拍拍他的手。“不是。我要给它的气管开一个小洞,好让它呼吸。它的鼻子堵死了。等它好了,我们再用一个小铜扣堵住小洞,它就可以正常呼吸了。”
乔迪想走也不能走。看到皮开肉绽固然可怕,但明知会被割开而故意不看,更加可怕。“我不走,”他痛苦地说,“你确定非要如此吗?”
“是的,我确定。要是你不走,帮我扶住马头。前提是,你不会觉得恶心。”
快刀出鞘,像上次那样小心磨砺。乔迪抬起马头,让咽喉处紧绷,比利上下摸索,找准部位。明晃晃的刀尖没入喉部,乔迪忍不住抽噎。小红马虚弱地一跃而起,浑身剧烈颤抖,站在那里不动。鲜血汨汨而出,涌到刀把子、比利的手和衬衣袖子里。方方正正的手不慌不乱,在肉里开了一个圆洞,憋着的气从洞口喷薄而出,鲜血四溅。氧气一进去,小红马突然来劲了。撒开后蹄,试图撅起屁股。乔迪紧紧按住它的脑袋,比利赶紧用石炭酸软膏涂抹伤口。干得漂亮。血止住了,空气从圆洞一进一出,汩汩作响。
夜风刮来的雨落在棚顶上。三角铁响了起来,该吃早饭了。“你去吃饭吧,我在这里等着,”比利说,“不能让洞口堵住。”
乔迪缓缓走出牲口棚。心灰意冷之际,他没有告诉比利昨夜牲口棚的门被大风吹开,小红马溜了出去的事。他融入湿漉漉的灰色晨曦,精神恍惚,故意把所有水洼踩得噼啪作响。母亲给他早饭吃,又给他穿上干衣,一句话也不问,仿佛知道就算问了他也答不上来。当他打算回牲口棚的时候,她给他一锅热腾腾的早饭。“这个带给他。”她说。
但乔迪不接,说了一句“他什么也不想吃”,就跑出去了。在牲口棚,比利教他如何把一团棉花球固定在木条上,气孔被黏液堵住时可以擦拭。
乔迪的父亲走进牲口棚,跟他们一起站在分隔厩前。终于,他面向小男孩说:“跟我出门好不好?我打算骑马过山。”乔迪摇摇头。“你最好跟我一起,别折腾了。”父亲坚持说。
比利愤愤地转向他,“你别管他。这是不是他的马?”
卡尔·提夫林哑口无言,转身就走,心里很受伤。
一整个早上乔迪让伤口敞开,让空气自由进出。到了中午,小红马有气无力地侧身躺下,鼻子伸得老长。
比利回来了。“如果你晚上打算跟它一起,最好现在去打个盹。”他说。乔迪心不在焉地走出牲口棚。天空放晴了,露出阴沉的浅蓝色。小鸟忙着啄食跑到潮湿地面上的小虫子。
乔迪走到鼠尾草矮树丛那里,坐在苔藓覆盖的木桶边上,望着底下的房子、旧工棚和黑柏树。似曾相识,但是奇怪地变了模样。小红马的不幸历历在目,所谓物是“马”非。冷风从东面吹来,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了。乔迪似乎看到脚底下的野草冒出新绿。冷泉周围的泥地上,鹌鹑的足迹不计其数。
杂种狗“双树”从旁边上来,穿过菜地,怯生生的样子。乔迪记起朝它扔过土疙瘩,伸出胳膊搂住它的脖子,在它的大黑鼻子上亲了又亲。“双树”静静地坐着,好像知道大事不妙。大尾巴严肃地在地上拍来打去。乔迪从它脖子上抓到一只鼓胀的虱子,“啪”的一声,用两个大拇指的指甲将其碾死。真恶心。他在冷泉水里洗了洗手。
除了持续窸窣作响的风声,农场非常安静。乔迪知道就算他不回去吃午饭,母亲也不会怪罪。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返回牲口棚。“双树”爬进自己的小狗窝,自个儿轻轻地呜咽了许久。
比利·巴克从分隔厩前起身,把棉花球递给乔迪。小红马还是侧身躺着,喉咙的伤口像风箱一样来回鼓荡。乔迪看到它的皮毛干燥枯萎,终于明白没有指望了。他以前见过死狗死牛的皮毛,这是确凿无疑的征兆。他沉重地坐在分隔厩上,索性把门挡也放下来。久久地盯着翕动的伤口,最后打起盹来,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天黑前母亲拿来一大盆炖菜,悄悄放下就走。乔迪吃了几口,天黑之后,把提灯放在马头旁边的地上,以方便他观察伤口,保持敞开。他又打起瞌睡来,直到晚上的凉意把他冻醒。寒风凛冽,带来北方的寒气。乔迪从干草床上拿了一条毯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加比兰的呼吸总算不出声了,喉咙的气孔微微起伏。猫头鹰飞过干草顶阁,尖叫着抓耗子。乔迪把脑袋枕在手上,也睡着了。他在睡梦中觉得风越来越紧,砰砰砰地撞击着牲口棚。
醒来时天已放亮。牲口棚的门敞开着。小红马不见了。他一跃而起,跑到外面的晨光中。
沿着新生小草的霜露,小红马的痕迹一目了然,疲惫的脚印之外,那些小细线就是它被拖过去的蹄印,方向是半山腰的鼠尾草矮树丛。乔迪撒腿狂奔,紧紧尾随。太阳照在冒出地面、到处都是、又尖又白的石英上。他正沿着蹄印跑,身前掠过一片阴影。抬头一看,一群黑秃鹫正在缓缓绕圈,越飞越低。冷峻的秃鹫很快消失在山脊那头。乔迪越跑越快,又惊又怒。足迹终于进入矮树丛,在高高的鼠尾草丛中蜿蜒曲折。
跑到山脊顶,乔迪气喘吁吁。他停下脚步,大口喘气。血液在耳朵里咚咚咚偾张。这时,他看到了他正在找的东西。脚底下,在树丛的一小片林间空地上,躺着小红马。远远望去,小红马的腿还在缓缓抽搐。秃鹫在它周围落成一圈,等待它们熟悉的死亡时刻。
乔迪向前一跃,跑下山去。湿滑的地面让他跑起来发不出声音,树丛掩住他的身形。等他赶到,已然迟了。第一只秃鹫栖在马头上,刚刚抬起的鸟喙,淌着黑眼珠的流质。乔迪像猫一样冲进鸟群。黑秃鹫一窝蜂飞走,只有马头上那只大的来不及展翅。它蹦蹦跳跳正想飞起,被乔迪一把抓住翅尖,拽了下来。这鸟几乎跟他一般高。另一只没被揪住的翅膀直击他的脸,像棍棒那样势大力沉,但乔迪就是抓住不放。爪子扣紧他的腿,翅膀肘左右开弓击打他的头。乔迪另一只手盲目摸索,恰好抓住了困鸟的脖子。红色的眼珠子盯着他的脸,冷静、无畏、凌厉;光秃秃的脑袋左右摇晃。鸟嘴突然张开,吐出一口腐液。乔迪抬起一只膝盖,用力压在大鸟身上。一只手把鸟脖子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抄起一块白石英。第一下直接把鸟喙打歪,扭曲、坚韧的嘴角喷出黑血。他又砸了一下,没有击中。无惧的红眼珠死死盯着他,无情无义、无所畏惧、无动于衷。他砸个不停,直到秃鹫死翘翘,脑袋稀巴烂。比利·巴克把他拉开,紧紧搂住好让他不再发抖时,他还在砸啊砸。
卡尔·提夫林用红色印花大手帕抹掉小男孩脸上的血迹。这会儿乔迪蔫了,平静下来。他父亲用脚尖踢踢秃鹫。“乔迪,”他真是苦口婆心,“杀死小红马的不是秃鹫。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乔迪疲惫地说。
比利·巴克火了。他本来已经抱起乔迪,转身要走。但他一个回头直面卡尔·提夫林。
“他当然明白,”比利怒气冲冲地说,“我的天!老兄,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心里多难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