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幻景招人
你就叫我以实玛利[1]吧。那是有些年头的事了——到底是多少年以前,且不去管它——当时我口袋里没有几个钱,说一文不名也未尝不可,而在岸上又没有特别让我感兴趣的事可干。我于是想,不如去当一阵子水手,好见识见识那水的世界。这对于去除我的心火,调节血脉流通,未始不是个办法。每当我发现自己绷紧了嘴角;每当我的心情有如潮湿阴雨的十一月天气;每当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铺门前驻足流连,遇上一队送葬的行列必尾随其后;特别是每当我的忧郁症发作到了这等地步:我之所以没有存心闯到街上去把行人的帽子一顶顶打飞,那只是怕触犯了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一到这种时候,我便心里有数: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出海为妙。除此之外,只有用手枪子弹了结此生一法。当年的伽图[2]以一种哲学家的姿态引颈自戮,今天的我则悄然上船。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只要了解此中况味的人都知道:所有的人或多或少,或先或后,都会生出向往海洋的感情,和我的相差无几。
这里就是曼哈托人的岛城[3],一座座码头拦腰环绕着它,犹如那些西印度小岛为珊瑚礁所环绕一般。商业的浪潮包围冲激着全城。左右两厢的街道无一不把你引向水滨。城的最南端是炮台[4]。几个小时之前从岸上还看不见的潮水冲刷着那气派非凡的防波堤,凉风则吹拂着它。瞧那一群群看水景的人。
选一个梦一般的安息日下午,绕城走上一圈,从科里亚斯角到科恩蒂斯岬,从那儿经白厅[5]往北,你看到些什么?看到了全城四周布满了成千上万的普通百姓,一个个像沉默的哨兵,在做着海洋梦。有的靠着木头桩子;有的坐在埠头前梢;有的越过从中国来的船只的舷墙向远处眺望;有的高高地蹲在索具上,像是要登高望远,更好地看到大海。然而这些都是岸上人,一星期六天关在板条灰面房子里,不是站柜台,便是坐一天板凳或爬一天书案。怎么会是这样的呢?难道绿野平畴都消失啦?他们在这儿干的什么?
嘿,这儿来了更多的人群,一直朝水边走,看来像是要跳下水去!真怪!他们不走到陆地的尽头死也不甘心,待在仓库那边阴凉的背风地里不过瘾。不,他们非尽可能地挨近水不可,非要近得再进一步就会失足掉下去。于是他们就在那儿站着——有几哩,也许有十几哩长。全是内陆的人,从胡同巷子,大马路小街道来——东西南北全有。可是一到这儿他们就联合了起来。告诉我,是不是所有那些船上的指南针的磁力把他们吸引到了那儿?
再比如说吧,你在乡间,在湖泊纵横的高原上;不管你走哪一条小路,它十之八九会把你引到溪谷,把你留在溪旁一个水塘边。这其中有魔法在起作用。一个人,不管他如何心不在焉,不管他如何沉思而不能自拔,只要他站起来,开步走,只要这一带地方有水,他总会领你到水边,万无一失。万一你是在美国大沙漠中,渴了,要是你的商队里碰巧有一位玄学教授,不妨试一试上面这个办法。是啊,人人知道,沉思默想是和水永远密不可分的。
但是眼前是一位画家。他要把索科河谷[6]梦境一般、浓荫密布、幽静之极、令人迷醉的浪漫景色画一幅画给你。他用的元素是什么呢?挺立在那儿是他要画的那些树,树干都是空的,活像里面藏着位隐士和一个十字架;这儿是他要画的草地,那边则是他要画的牛羊;前边上方的小屋冒出了睡意蒙眬的炊烟。一条迷宫般的路曲曲弯弯伸入老远的林子深处,上达沐浴在山坡翠色中的群山的重重叠叠的峰岩。然而尽管这画面有如迷离恍惚的梦境,尽管这苍松摇落下一声声叹息,犹如树叶落在牧羊人头上,然而只要那牧羊人的眼睛不是定在他面前的神奇溪流上,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到了六月,去大草原[7]上看看,你蹚过上百哩的没膝的卷丹草丛——那地方缺的是什么美景呢?水呀!那儿一滴水也见不着!如果尼亚加拉不是大瀑布而是一道沙泉,你会不远千里巴巴地赶去看吗?田纳西州那位穷诗人[8]在突然发了两大把银角子的小财之后,怎么会反而伤起了脑筋:是给自己买件万分需要的上衣呢,还是把钱花在到劳卡韦海滩[9]去的徒步旅行上?为什么几乎每一个身体强壮健全的小伙子,只要心灵同样强壮健全,到了某一个时候,便会如醉如痴地向往到海上去,这是为什么?当你初次坐船出海,一听说你和你的船此刻已经远离陆地看不见它的时候,你本人便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古代波斯人把海奉为神明,为什么希腊人专门设一位海神,作为主神朱庇特的兄弟?不消说,所有这些都不是没有道理,而讲纳克索斯那个故事[10]的道理可就更深啦,纳克索斯因为触摸不到他在泉水中看到的令他日夜思念的柔美的身影而纵身入水而死。而同样的身影我们自己在所有河水和海水中都能看到。这身影是生命的捉摸不住的魅影,而这正是一切关键之所在。
不过,我说我已养成习惯,每当开始感到眼里有些发蒙,开始对我的肺部过分敏感的时候,我就出海去。这么说,我绝不是要人家以为我是想花钱坐船出海。因为要当乘客你必须有只钱袋,而如果这钱袋不是鼓鼓的,它等于是块破布头。再说,当乘客会晕船——变得爱吵架——晚上睡不着觉——一般说来,日子过得并不大受用;不,我从不上船当乘客。此外,虽然我算得是个水手,可我从来没有当过几条船的司令,或者船长,或者厨师,我不求这类职司的荣耀与显赫,把它们让给喜欢它们的人。至于我,凡是所有各种各样的显贵的受人尊敬的劳作、考验、磨难,我都避之惟恐不及。能照管好我自己,就很不错了,哪顾得上管什么大船、小船,双桅的、三桅的以及如此等等。要说当厨师,我承认那是挺有面子的差使,在船上也算是位长官——可不知怎的,我从来对烧烤鸡鸭之类毫无兴趣——虽说鸡鸭烧烤好了,黄油抹得恰到好处,盐和胡椒调得正入味,这样的美味佳肴,那是没有谁比我对之更肃然起敬,且不说啧啧称羡了。没有埃及人对烧朱鹭烤河马有种偶像崇拜式的偏爱,我们今天就不会在他们的金字塔那些特大烤炉房里看到这些动物的木乃伊[11]。
不,我要出海,我就去当一名普通的水手,站在桅杆正前面或者钻进船头水手舱,要不,就高高地爬到最高的桅顶上。不错,人家会差我干这干那,让我从一根圆木跳到另一根圆木上,活像五月天草地上的蚂蚱。刚开头,让人这样呼来喝去,实在不是滋味。它触及一个人的自尊心,如果你出身在这个国度里一户有年头的世家,例如范·伦塞勒家啦、伦道夫家啦、哈迪克努特家啦,就更是如此。而最难堪的是在把自己的手伸进柏油桶之前,你还是个师道尊严的乡间小学校长,连最高大的孩子在你面前也惧怕三分。我不妨告诉你,从小学校长到水手这么一个转变过程是令人有切肤之痛的,它需要服一剂塞内加[12]和苦行的斯多噶派的强力煎药才能使你面露笑容来承受它。不过即使是这痛苦,过些时候也就消解了。
就算眼前是个脾气暴烈乖戾的老船长命令我拿起扫把扫甲板,那又怎么样?这样的屈辱如果放在比如说《圣经·新约》的天平上称一称,又能有多重?依你说,天使长迦百列[13]看到我在那老家伙一声令下立刻恭恭敬敬地扫起甲板来,会因此小看我吗?谁又不是奴隶呢?请你告诉我。由此看来,不管那些老船长们如何把我呼来唤去——如何把我推来搡去,我仍然可以对自己说,这算不得什么,从而感到自慰,要知道所有其余的人谁又不是彼此差不多一样地在奔走呢——这是说,无论从实体上还是从形而上学的眼光来看都是如此。所以说,这样你推搡我,我推搡他,一个个推下去,普天下摩肩接踵,彼此彼此,从而大家悠然自得。
再者,我每次出海都是当水手,还图个他们照例要付我钱来报答我的辛苦;而当乘客,我从来没听说他们付过一个子儿。恰恰相反,乘客自己得掏钱。一个掏钱,一个拿钱,两者之间,天差地别。掏出钱去这个动作怕是由于那两个果园里的小偷[14]犯了天条,才害得我们遭这最不舒心的罪了。而拿钱——有什么比得了这个?一个人斯斯文文地从别人手里拿到钱,那真叫痛快;想想看,我们万分恳切相信钱财是世上一切弊病的根源;随你怎么说,财主是进不了天堂的。啊!咱们是多么高高兴兴地把自己送进地狱去啊!
最后,我每次出海都是当水手,还为的是那船头楼甲板上的有益健康的运动和洁净的空气。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顶风的时候远比风从船艄吹来的时候多。只是有一条,你千万不可违反毕达哥拉斯的箴言[15],所以司令官待在后甲板上,他呼吸的气息多半就是在船头楼里水手们排泄出来的。司令以为空气首先到他那里,其实不然。在别的许多事情上,平民百姓也大抵领先于他们的领袖,而领袖们极少有猜想到这一点的。可是在多次当商船水手在船头闻惯了海的气息之后,我怎么会起了上一次捕鲸船的念头来的呢;那就要问命运诸神手下那位随时监督着我,偷偷跟踪我又莫名其妙地影响着我的隐身警官,他可以对此做出比任何其他人更好的回答。毫无疑问,我这次出海捕鲸乃是老天爷许久以前就已一手策划好的宏图的一部分。它是两场范围更大的演出之间的一个短插曲,一出独角戏。我觉得这一节在海报上是这样登的:
轰动全国的美利坚总统竞选
一个名叫以实玛利的人出海捕鲸
阿富汗爆发一场大血战
虽然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作为舞台监督的命运诸神要让我充当出海捕鲸这寒碜角色,而派别人在堂堂正正的悲剧中演可歌可泣的角色,在高雅喜剧中演简短轻松的角色,在闹剧中演叫人笑破肚皮的角色——虽然其中的确切原因,我说不上来;但是如今我把所有情景重温了一遍,自觉多少看穿了其中在我眼前出现时经过种种巧妙的伪装的奥妙和动因,它们除了用甜言蜜语骗得我以为上船捕鲸是我自个儿不存偏见的自由意志和极有眼力的判断所作出的选择之外,还引得我自行粉墨登场演那一个角色。
动因中首先是那头大鲸本身,它叫人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这样一头凶猛异常而又神秘莫测的怪物激起了我多大的好奇心啊。其次,是那浩渺无际、远在天边的大海,而这怪物就在其中腾跃翻滚它那岛屿一般的身躯;还有那大鲸造成的无从解救、说不出名堂的危险;此外便是随之而来的巴塔哥尼亚[16]式的千奇百怪的景色和声音;所有这些都促成我的愿望产生。也许换了另外一些人,这些东西都不足以使之动心;不过在我,天涯海角的东西使我心痒难熬,无时或已。我爱在惊涛骇浪的海上航行,登上蛮荒的彼岸。我既不会对好人好事视而不见,对怪异可怖的人事也很快便能辨明,而且还能与之交往——只要对方让我与之交往;因为一个人既在一地栖留,上策是和这一地的人友好相处。
由于这些原因,这一次出海捕鲸是我求之不得的事;这一神奇世界的大闸已经砉然打开,在促使我作此打算的那些狂想之下,无穷尽的鲸鱼便列阵游进了我的灵魂深处,而在这一切之中,宛如一座雪山跃在空中的是一个仿佛戴着风帽的鬼魅般的庞然大物。
[1] 以实玛利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6章中亚伯拉罕和侍女夏甲所生的儿子。后亚伯拉罕的妻子撒莱也生了个儿子,便将夏甲和以实玛利赶出家门。本书的讲故事人在相当程度上,在某些方面是作者自况,取名为以实玛利似乎也有隐喻遭遇坎坷,受社会的不公平对待之意。
[2] 伽图,指小伽图(公元前95—公元前46),罗马保守的元老院贵族党领袖。内战(公元前49—公元前45)中,为保存共和国而与庞培联合作战。庞培战败后,他率残部在北非乌提卡死守,最后以身殉国。据史家普卢塔克云,他在自刎前曾读柏拉图的《对话录》中详细叙述苏格拉底被判服毒而死前的言谈情状的篇章达好几个小时之久。
[3] 早年土著印第安人称今天纽约的曼哈顿为曼哈托。
[4] 原为英国驻军于一六九三年所建。一八〇七年,美军亦建有炮台。后改为公园,面积约二十英亩。
[5] 科里亚斯角在东河的今威廉斯堡桥附近,绕过炮台的曼哈顿岛最南端往北到赫德逊河边的白厅小区,是作者早年十分熟悉的地区。
[6] 美国东北部缅因州内的一条河流。一八四七年,作者夫妇做蜜月旅行时曾领略了索科河谷的景色。
[7] 一八四〇年夏,作者曾到伊利诺亥州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加利纳他的叔叔托马斯·梅尔维尔家住过一段时间,因而接触美国的大草原。
[8] 作者大概是在调侃宾夕法尼亚州的徒步旅行诗人贝雅德·泰勒。两人相知甚稔,同为《文学世界》撰稿。
[9] 在纽约市长岛西南角。
[10] 希腊神话中河神刻菲索斯和仙女莱里奥普的儿子纳克索斯,秀美出众,因拒绝了回声女神厄科的追求,遭诸神惩罚,使其爱恋自己水中的倒影,终于憔悴而死,一说自尽。
[11] 维文·德侬著《上下埃及旅行记》中称:“萨卡拉的地下灵堂刚被打开,在墓窟中发现三千五百只朱鹭的木乃伊。”纽约1803年版,第1卷第9章第296页。
[12] 塞内加(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雄辩家,悲剧作家,哲学家。晚年被政敌指控为参与阴谋而勒令服毒自尽。
[13] 基督教《圣经》和伊斯兰教《古兰经》所载一位天使长的名字。
[14] 指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偷吃禁果而被上帝放逐到世上的故事。
[15] 这里作者开了一个玩笑。他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的生平、学说与格言》所称:勿吃豆子,因为豆子使肚子气胀,成为放屁的重要原因。由于水手工作场所多在船头,船长大副等常在其后,易遭臭气之殃。
[16] 在阿根廷南部,绝大部分为美洲第一大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