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分门别类
我们已经一往无前地驶进了深海，而且不久我们便将流落在不见海岸、不见港口的汪洋大海之中。在此之前，在披谷德号的长满海藻的船体和有藤壶[1]依附的大海怪的躯体并肩破浪行进之前，先把一件事办好，很有必要；这件事对于透彻理解领会以后要讲到的有关这大海怪的各种更为特殊的说明和指南是必不可少的。
我现在乐于向各位陈述的是把各属的鲸作一番比较系统的交代。不过这绝不是一项轻而易举的工作。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个头绪来，这不多不少正是我此处所要讲的。请听听最优秀和最近的权威人士是怎样说的。
一八二〇年，斯考斯比船长[2]说过：“动物学的分支中，其牵涉之广莫过于称为鲸类学这一支。”
一八三九年外科医生皮尔[3]说过：“即使我有这能力，我也无意于去钻研将鲸类动物分为群和族的真正方法。……在研究这种动物（抹香鲸）的史学家中，存在着极度的混乱。”
“在深不可测的海洋中不宜从事我们的研究。”“有一道难以穿透的帷幕挡住了我们取得关于鲸类动物的知识。”“一个荆棘丛生的领域。”“所有这些不完整的表述起的只是折磨博物学家的作用。”
以上讲到鲸鱼的话来自那些动物学和解剖学的泰斗，伟大的居维叶以及约翰·亨特和莱松[4]。然而世界上真正的知识虽然极其有限，成书的著作却有的是；鲸类学以及关于鲸鱼的科学在较小的程度上也是如此。许多人，小人物和大人物，新人和老人，陆地人和航海人都曾写过鲸鱼的书，有的长篇大论，有的语焉不详。姑且提几个：《圣经》的作者，亚里士多德，普林尼，阿尔德罗迈迪，托马斯·布朗爵士，格斯纳，雷，林耐，朗德列修斯，威洛贝，格林，阿丹第，西鲍尔德，布里松，马登，拉塞佩德，厐奈泰雷，德玛雷斯特，居维叶男爵，弗雷德里克·居维叶，约翰·亨特，欧文，斯考斯比，皮尔，贝内特，J·罗斯·布朗，《蜜琳·考芬》的作者，奥姆斯丹德和亨利·T·契弗牧师。[5]可是所有这些人物所写的其最终概括的目的在于什么，有前面的引语便足以说明。
在这些写鲸鱼的作者名单中，只有那些名列欧文之后的人才见过活的鲸鱼，而曾是职业猎鲸镖枪手和捕鲸人的只有一个。我指的是斯考斯比船长。在论格陵兰鲸或露脊鲸这个单独的题目上，他是现存的最高权威。但是斯考斯比毫不了解大抹香鲸，也从没有就此说过什么；而与抹香鲸相比，格陵兰鲸几乎不值一提。在这里，我们不妨这么说：格陵兰鲸篡夺了海上的王位。它甚至连最大的鲸鱼也算不上。然而由于它提出的王位要求远远在先，也由于直至大约距今七十年之前，抹香鲸还具有传奇色彩或者是人们完全没有听说过，因而人们对它一无所知（时至今日，这种无知仍然统治着除了少数几处科学机构以及捕鲸渔港之外的一切地方），格陵兰鲸所篡得的王位并未有丝毫动摇。只要看一看过去的大诗人几乎都提到或点到这大海怪的地方，便可明白：在他们看来，格陵兰鲸乃是海中之王，绝无一个对手。但是作出新的宣告的时机今天终于到了。这里是查灵的十字架[6]；全体良民，你们听着：格陵兰鲸已经失去了王位——如今当政的是伟大的抹香鲸！
现存的只有两本书说是将活生生的抹香鲸介绍给你，其实说的和做到的相去十万八千里。这两本书是皮尔的和贝内特的著作；两人当时都是英国南海捕鲸船的外科医生，两人都是一丝不苟、言行可靠的人。在他们的著作中可以找到的有关抹香鲸的原始材料势必是很少的；然而就事论事，这些资料质量很高，尽管大多限于科学描述。但迄今为止，科学上的或诗意的抹香鲸均不完全存在于任何文献中。与所有其他被猎捕的鲸鱼大不相同的是它的生活未见之于文字。
目前，各类的鲸需要有某种通俗而又完备的分类，哪怕眼下只是粗略的大概分类也好，将来自会有后来者在所有各个门类加以填补。鉴于没有更适合的人自告奋勇来做这项工作，我不揣谫陋，姑来一试。我不敢说能做得完全；因为任何人事正因为要求做得完备，它必然不可避免地会有缺陷错误。我不想自以为是地对各种鲸鱼做出详尽的解剖式的描述，甚至——至少在这里——多所描述。我在此处的目的仅在于勾勒出鲸类学系统化的草图来。我是建筑师，而不是营造人。
然而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决非通常的邮局拣信员所能胜任。随着那些鲸鱼摸索到海底，用自己的双手在这世界的难以言说的基石、它的肋骨和骨盆中间探测，这是桩听来吓人的活儿。我是何人，岂敢试图去钩那大海怪的鼻子！约伯所遭的斥责足可以吓住我。“它（大海怪）岂肯与你立约？……人指望捉拿它是徒然的！[7]”但是我周游过各个图书馆，航行过各大洋，我曾用我眼前这双手对付过鲸鱼，我对此是认真的，我要试它一试。有一些初步说明先得解决。
第一，鲸类学作为一门科学，尚处于不确定和有待裁决的状态，这是一开头就为事实所证明了的。这个事实是：在有些场所，鲸鱼是不是鱼尚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林耐一七七六年在他的《自然的体系》中宣称：“我在此把鲸鱼同鱼区分开来。”但是据我所知，直至一八五〇年，鲨鱼和河鲱鱼，
白鱼和鲱鱼，违抗林耐的明白无误的命令，仍和大海怪（鲸鱼）们在同一海洋而分庭抗礼。
林耐申述要把鲸鱼逐出海洋的根据如下：“由于他们有暖热的双心室的心，他们的肺，他们的能活动的眼睑，他们的内凹的耳朵，雄性生殖器深入雌性生殖器（交配）并从乳房啄奶”，最后，“根据自然法则，它正当地、理所当然地要同鱼区别开来[8]”。我把这一切送交我的朋友西米翁·麦赛和查莱·考芬看。两人都是南塔克特人，都是我一次出海航行中的同桌餐友；他们意见一致，认为以上申述的理由极为不足。查莱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暗示那是蒙人的。
不妨明言，搁下一切争论不谈，我采取的是老派的立场，认为鲸鱼是鱼，要求神圣的约拿来支持我[9]。这一基本点解决之后，下一个问题是：在体内哪些方面鲸鱼有别于其他的鱼。以上林耐已经向你们说了那些方面。不过，简要说来，有以下这些：有肺，血是热的；而其他的鱼没有肺，血是凉的。
其次，我们如何根据鲸鱼的一望而知的外表来界定它，从而一劳永逸地鲜明地来标定它呢？说得简要些，鲸鱼是一种会喷水、有水平鱼尾的鱼。这样一说，鲸鱼就宛然纸上了。不管如何紧缩，这个界定是周密思考的结果。海象在喷水这一点上与鲸鱼颇为相像，但海象不是鱼，因为它是两栖的。不过这个界定的后半一有前半的配合，就显得尤其令人信服。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注意到岸上的人所熟悉的所有的鱼都有一根竖立的或者说上下的而不是扁平的尾，而在喷水的鱼中，虽然它们的尾巴的形状与普通的鱼相似，却无一例外地处于水平状态。
我决不想要根据以上对鲸鱼是什么的界定，来把任何其他被最有见识的南塔克特人视为与鲸鱼同类的海洋生物排除于这种大海怪的族群之外；也决不想在另一方面把迄今为止被权威人士认为异类的生物与鲸鱼相联系[10]。因此，所有较小、喷水和有扁平尾的鱼都必须包括在鲸类学的这一大纲之内。现在先将全体鲸鱼分成六个大类。
一、根据身体大小，我把鲸鱼首先分为三卷（下分为章），这就包括了不论大小的全体鲸鱼。
1.对开型鲸鱼；2.八开型鲸鱼；3.十二开型海豚。
我以抹香鲸代表对开型，逆戟鲸代表八开型，海豚代表十二开型。
对开型。其中包括下列各章：Ⅰ.抹香鲸；Ⅱ.露脊鲸；Ⅲ.脊鳍鲸；Ⅳ.座头鲸；Ⅴ.剃刀脊鲸；Ⅵ.长箦鲸。
第一卷（对开型），第一章（抹香鲸）。这种鲸鱼，古代英格兰人含混地称之为喇叭鲸、真甲鲸和砧头鲸；今天法国人称之为卡夏洛；德国人称之为波茨鱼以及字母繁多的词：巨头鲸。它无疑是地球居民中最魁伟的，能遇到的所有鲸鱼中最难对付的，在体形上最有气派的，最后一点，远比其他同类更有商业价值；因为只有从它身上可以取得鲸脑这一贵重的物质。它的所有特性将在其他许多场合加以阐明。此刻我在这里主要谈的是它的名字。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虑，这是荒谬的。几个世纪以前，当抹香鲸的固有特异之处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而它的油还只是偶然从泅到沙滩上搁浅的鱼上取得时，常人都以为那得自当时与英国人称之为格陵兰鲸或露脊鲸相同的一种动物。当时还以为这种鲸脑乃是格陵兰鲸的令人欢欣鼓舞的贡献，这从字面上在鲸脑这个词（Spermaceti）的第一音节（Sperm）[11]上已经表现出来了。在那个时候，鲸脑极其稀缺，不是用来点灯，而是只用作油膏或药剂。它只能像如今你买一两大黄根那样从药房里买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鲸脑的真正性质逐渐为世人所知，商人却仍然沿用原名；我以为这无疑是要利用鲸脑这名称可以奇特地表示它的珍稀性来抬高它的身价。于是Sperm这个词终于加在作为鲸脑的真正来源的那种鲸鱼的名称之前。
第一卷（对开型）第二章（露脊鲸）。从一个方面说，它可以称得这类大海怪中资格最老的一种，最早为人所经常猎捕。它产生出一种通常称之为鲸须（骨）的物品以及专门称为“鲸油”的油，那在生意场上是次品。在渔夫中间，它被不加区分地统称为：鲸鱼，格陵兰鲸，黑鲸，巨鲸，真鲸，露脊鲸。起的名字虽是如此之多，关于这个鲸族的身份却有些不明。那么列在我的对开型的第二章中究竟是些什么样的鲸鱼呢？它是英国博物学家们称为北极露脊鲸的鲸，英国捕鲸人口中的格陵兰鲸，法国捕鲸人口中的普通长须鲸，瑞典人口中的格陵兰鲸。过去两个多世纪，丹麦人和英国人在北极海猎捕的就是这种鲸鱼；美国渔夫长期在印度洋、巴西沿海、美国西北部沿海以及世界其他各处追捕的鲸鱼也是它；他们称这些地域为露脊鲸洄游场。
有人硬说他能说出英国人口中的格陵兰鲸和美国人口中的露脊鲸之间的区别来。然而在两者的所有重要特征上他们的意见恰恰是一致的；他们也提不出一个决定性的事实作为一个显著的不同点的根据。正是由于根据最无定论的区别而无休止地一分再分，博物学史的某些部门才弄得如此复杂，令人头痛。对于露脊鲸，以后还要作较为详细的描述，以便通过比较来说明抹香鲸。
第一卷（对开型）第三章（脊鳍鲸）。我把一种有着脊鳍鲸、高喷鲸和朗约翰鲸各种名称的巨怪归之于这一目名下。这种鲸鱼几乎在每一海洋都可见到，横渡大西洋的航线上的纽约邮船的旅客常常老远就可以眺见的喷水的鲸鱼一般都是这一种。在长成后的体长以及鲸须上，脊鳍鲸与露脊鲸相似，但腰围不如露脊鲸粗壮，颜色较浅，近似橄榄色。它的大嘴唇由一道道大皱纹绞结而成的斜褶组成，形状很像锚链。脊鳍鲸身上最引人注目因而也是它的最大特征的东西往往是它的鳍，它由此而得名。这鳍有三至四呎长，从背部后半垂直长成一只角的形状，顶部尖端锐利。即使这家伙的其他部分一点儿也看不见，单是这鳍有时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突出在海面上。当大海相当平静，略见球面波纹时，这犹如日晷针似的鳍矗立水上，将它的影子投在微微起伏的海面；大鳍周围的一个水圈有些像日晷盘，它有时针，微波成了刻在水上表示钟点的线。在那个亚哈斯的日晷[12]上，日影常是往后退。脊鳍鲸不爱群居。它似乎是痛恨鲸鱼的鲸鱼，正如有痛恨人的人一样。它极其
觍，总是独来独往，往往在最最偏僻最最凶险的水面上露相。它喷起的水柱只有笔直的一支，像是在荒漠的平原上一根高高的对准人类的投枪；它具有出奇的泅水能力和速度，为目下追捕它的人所不及；这种大海怪像是被它的种族所逐出的不可征服的该隐[13]，它的记号便是它背上那块鳍。由于它嘴上有须，脊鳍鲸有时被归入露脊鲸一种，在理论上列入须鲸类，即有须的鲸类中。在所谓须鲸类中，看来有好几种，但大多鲜为人知。阔鼻鲸，钩鼻鲸，矛头鲸，拳头鲸，低颚鲸和突嘴鲸都是这几种鲸鱼在渔人口中的品名。
说到须鲸这一名目，极为重要的是要提出一点：虽然这一品名便于指点出某几种鲸鱼，但要以此来对这种大海怪作明确的分类则不可能。十分明显，各种鲸鱼所特有的须、峰、鳍或牙固然比任何其他个别的部分或体型特点似乎更宜于作为鲸类学的正规区别的一个基础，但它们并不是以须鳍峰牙安身立命的。那么，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鲸须、鲸峰、背鳍和牙齿这些特点散见于各种各样的鲸鱼，难以区别，它们并不与身体的其他更为重要部分的结构性质有任何关联。因此，抹香鲸和座头鲸都有峰，但两者的相同之处仅止于此。再说，这种座头鲸和格陵兰鲸都有须，然而两者的相同之处同样仅止于此。至于鳍和牙也是如此。在不同种类的鲸鱼中，它们形成不规则的组合；或者以其中单独一项而论，它的独立存在也无规律可循，因而在这种基础上不可能形成一般的分类法。遇上这块礁石，每个鲸鱼学者都已碰得头破血流。
不过，也许可以设想：至少在鲸鱼身体内部，在它的解剖中，我们可以找到正确的分类法。不行，以格陵兰鲸来说，有什么解剖出来的东西比它的须更令人瞩目呢？但是我们已经知道，根据它的须是不可能对格陵兰鲸作正确的分类的。而如果你进到各种大海怪的内脏里去，嘿，你会发现在那里找不到有以上列举的外部特征五十分之一那么显著的内部特征供鲸类学体系化学者之用。余下的还有些什么办法呢？只有把鲸鱼的全部庞大身躯作为一个整体而大胆对它们进行分门别类这一条路。这就是此处采用的书目提要体系的方法；这也是惟一可能成功的方法，因为只有它才是切合实际的。现在继续列下去。
第一卷（对开型）第四章（座头鲸）。这种鲸鱼常见于北美海岸。它也常在那里被捕获，拖进港口。它像小贩一样背着个大包袱，你也可以叫它象鲸或城堡鲸。反正它的通俗名称并不能充分体现它的特色，因为抹香鲸也有个峰，不过要小一点儿。它的油不很值钱。它有须。它是所有鲸鱼中最爱玩儿、最快活的，一般说来比任何其他鲸鱼更能制造出逗人开心的泡沫和白花花的水。
第一卷（对开型）第五章（剃刀脊鲸）。除了它的名字之外，这种鲸鱼鲜为人知。我在霍恩角外不远处见到过它。它性好隐居遁世，捕鲸人和哲学家都抓不住它。它虽说不是胆小鬼，可它除了背部以外从不以其他部分示人；背部露出时呈长而薄的山脊形。随它去吧。我所知道的就这么多，任何其他人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第一卷（对开型）第六章（长箦鲸）。又是一位隐居遁世的高人，腹部呈硫黄石色，这无疑是在它深潜时有时擦过地狱的瓦背的缘故。它绝少为人所见，至少除了在僻远的南海之外，我从没有在别处见到它；就在南海，它出现时也总是离我极远，远得难以考察它的面目。它从不被人追捕，它会拖走好长一段曳鲸索。关于它有一些惊人的传说。再见啦，长箦鲸！我讲不出更多关于你的真相，就是年纪最大的南塔克特人也无更多的话可说。
第一卷（对开型）至此结束，现在开始写第二卷（八开型）。
八开型[14]包括中等体躯的鲸鱼，它们当中现在可以以数字排列的有：Ⅰ.逆戟鲸；Ⅱ.黑鲸；Ⅲ.独角鲸；Ⅳ.杀手鲸；Ⅴ.长尾鲸。
第二卷（八开型）第一章（逆戟鲸）——这种鱼的洪大响亮的呼吸声，或者说是吹气声给陆地上的人提供了一句谚语[15]；它是出了名的深水居民，但它通常却不列入鲸鱼一类。博物学家大多承认它是鲸鱼的一种，因为它具有这类大海怪的一切重大特点。它的体型属于中等八开型，体长从十五到二十五呎不等。腰围与之相应，尺寸也差不多。这种鱼泅水时成群；虽然它身上有大量的油，宜用来点灯，但人们并不经常猎捕它。有些捕鲸人看到逆戟鲸来了，就认为宝贵的抹香鲸就在后头。
第二卷（八开型）第二章（黑鲸）。我用的这些鱼的名字都是捕鲸人通常用的，因为一般说来这些是最好的名字。遇上意义含混或者缺乏表现力的名字，我会加以说明并建议另用一个名字。现在涉及这所谓黑鲸，我就要这样办，因为几乎所有的鲸鱼照例都是黑的。因此，如果你愿意，不妨叫它鬣狗鲸吧。它的贪吃是出了名的；由于它的嘴唇内角向上弯这个条件，它的脸上永远挂着靡菲斯特[16]式的笑容。这种鲸鱼平均有十六至十八呎长，在几乎所有不同纬度的海洋中都可见到。它在泅水时，会非常别致地露出它背上的有点像罗马式鹰钩鼻的鳍。捕抹香鲸的渔夫在没有更有利的事可做时，有时也会去猎捕鬣狗鲸，以维持家用灯油的供给——正如某些省吃俭用的主妇在独自一人、无人陪伴的时候，会舍不得点有香味的蜡烛而点有股气味的牛油蜡烛。它的油非常稀薄，但有些鬣狗鲸可以出到三十加仑以上的油。
第二卷（八开本）第三章（独角鲸），也叫尖鼻鲸。这是又一种名称古怪的鲸。这个名称的由来我想大概是原本错以为尖鼻子的特别的角。这家伙约有十六呎长，而它的角平均有五呎长，有的角则达十呎以上，甚至达十五呎。严格说来，这角其实是加长了的长牙，从嘴里长出来，较之水平线略为凹陷一些。但这牙只长在左边，造成一种不良效果，使人觉得它有点儿像一个笨拙的左撇子。至于这长矛似的角到底有什么用处，这很难说。它不像是能派剑鱼或镰鱼的刀锋似的背那种用场；不过有的水手曾经告诉我说，独角鲸把它当做耙用，把海底翻过来找食吃。查理·考芬说它被用来刺破坚冰，因为独角鲸升到北极海面，发现水面是一片坚冰，便用角往上顶，顶破了钻出来。但是这两种猜测都无法证实。我个人的意见是，不管独角鲸的偏左的角的真正用处是什么——不管它是什么——在读宣传小册子时用角作文件夹肯定是很方便的。我曾听人把独角鲸叫做长牙鲸、角鲸或一角鲸。在生物界的几乎所有领域中，它必然是独角现象的一个奇特的例子。从一些远离俗世的老年作家处我得知，这种海上独角兽的角在古时被看做一种上等解毒剂，因此用它制成的药售价昂贵之极。它也被提炼成一种易于挥发的盐，供晕过去的太太们作嗅盐，一如公鹿的角被用来制作鹿茸。原先它本身被当做一种珍宝。《黑字》[17]告诉我：马丁·弗罗比休从他那次航行归来，贝斯女王[18]在他的威风凛凛的船在泰晤士河上顺流而下时，确曾从她的格林威治宫窗口向他潇洒地挥舞她的戴着珠宝的手。《黑字》上说：“马丁爵士从那次航行回来时，曾跪下把一支异乎寻常的独角鲸的长角献给女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支角就悬挂在温莎城堡。[19]”一位爱尔兰作家[20]断言，莱斯特伯爵曾同样跪下献给女王另一只角，那是陆上的独角兽的角。
独角鲸形状像豹，非常好看。它的身体的底色为乳白色，缀以圆的和椭圆形的黑斑。它的油质优异，清纯，但量甚少。很少有人猎捕它。它大多出现在极地周围的海洋中。
第二卷（八开本）第四章（杀手鲸）。有关这种鲸，南塔克特人知之甚少，而自命为博物学家的人则一无所知。由我远距离观测所得，我可以说它大小和逆戟鲸相仿。它很凶残——是一种斐济鱼。它有时咬住对开本的鲸鱼的嘴唇不放，像水蛭一般吊在那里，直到那大家伙急死为止。杀手鲸从未遭人猎捕。我从未听说过它有怎样的油。对于人家为它起的名字，你不妨表示异议，理由是它的意思不明确。因为波拿巴[21]也好，鲨鱼也好，我们大家都是杀手，无论是在陆地还是在海上。
第二卷（八开本）第五章（长尾鲸）。此公以其尾巴出名，它用尾巴来甩打它的敌人。它骑到对开本鲸的背上，泅水的时候一路抽打着大鲸好让自己前进，好比有些校长先生用此办法往上爬一样。对于长尾鲸，我们知道得比杀手鲸还少。即使在无法无天的海上，两者都算得上是匪徒。
第二卷（八开本）到此为止，以下为第三卷（十二开本）。
十二开本中包括一些较小的鲸鱼。Ⅰ.乌扎海豚；Ⅱ.阿尔及尔海豚；Ⅲ.粉嘴海豚。[22]
那些没有专门研究过这个题目的人可能会觉得奇怪，怎么把通常不超过四五呎长的鱼归到了鲸鱼门下；鲸鱼这个词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总是意味着巨大。然而上列的那几种十二开本的鱼按照我对鲸鱼的界定，即一种喷水、尾巴扁平的鱼的界定来衡量，都是鲸鱼，一点儿也错不了。
第三卷（十二开本）第一章（乌扎海豚）。这是普通的海豚，全球到处都有。名字是我自己封的，因为世界上不止有一种海豚，必须设法加以区别。我这样称呼它们，因为它们总是欢天喜地地在浅滩之间洄游，在广阔的海面上不断向空中腾跃，仿佛庆祝七月四日[23]的人群中朝天抛的帽子一般。海员一见到它们便高兴得欢呼雀跃。它们照例兴高采烈地随轻快的浪头而来，迎风而去。这些小家伙始终是逆风生存着的。它们被人看做是好兆头。如果你看到这些活泼可爱的鱼而不发出三声欢呼，那么，老天保佑你，你这个人身上简直没有多少活气可言。一头吃饱吃好的胖乌扎海豚可以提供给你足足一加仑的好油。而从它的嘴提炼出来的清纯的汁液尤为名贵，为珠宝首饰和钟表制造商所必备。水手们把它抹在细的磨刀石上。你知道，海豚肉很好吃。你也许永远也想不到一头海豚会喷水。事实上，它喷的水柱极为细小，不容易为人看清。不过，下次有机会时好好看一看它；你看到的将是一头具体而微的伟大的抹香鲸。
第三卷（十二开本）第二章（阿尔及尔海豚）。这是海盗，凶狠之极。据我所知，只有在太平洋才见得到它。它比乌扎鲸略大一些，但总的身材结构是一样的。惹怒了它，它会变成一条鲨鱼。有好多次我放下小艇去抓它，却至今还没见到有人抓住它。
第三卷（十二开本）第三章（粉嘴海豚）。这是海豚中最大的一种，迄今所知，它只在太平洋上出现。至今只有捕鱼人才给了它一个英文名字——露脊鲸海豚，那是因为它大多出现于邻近这种对开本的地方。在形状上，它与乌扎海豚有所不同，没有那么滚圆，腰围没有那么粗；说实在的，它长得干净利落，颇有绅士风度。它没有背鳍（其他海豚大多有背鳍），它有一根可爱的尾巴，眼睛为印第安人的多愁善感的蓝褐色。但是它的粉嘴毁了这一切。虽然它的直至边鳍的整个背脊是深黑色的，却有一道分界线像船身的吃水线一样清楚地从头至尾将全身分为黑白分明的上下两部分，上部是黑的，下部则是白的。白色部分包括头的一部分和嘴的全部，这使它活像是在粗麦粉口袋里犯了偷嘴大罪刚逃出来一般。满嘴是面粉，那模样着实可恨！它的油和普通海豚的差不多。
* * *
本体系到十二开本即告结束，因为海豚是最小的一种鲸。以上所述，凡是值得注意的鲸鱼都谈到了。不过还有一些不确定的、漏网的、半属传闻的鲸鱼，我作为一个美国捕鲸人只是耳闻并未亲见。我现在按船头楼上对它们的叫法列举如下，这对于后世的有志于完成我在这里开始的工作的人也许会很有用。如果有一天，下列的各种鲸鱼，有被捉到或注意到的，可根据它的体型是对开本、还是八开本或十二开本随时将它归入这一体系中去。它们有酒糟鼻鲸、平底船鲸、蠢货鲸、霍恩角鲸、领头鲸、炮筒鲸、排骨鲸、包铜鲸、象鲸、冰山鲸、廓格鲸和蓝鲸等等。冰岛、荷兰和古英格兰的权威人士可能曾提出过别的冠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名字的不确定的鲸鱼的名单。但是我略过所有这类名单不提，因为它们过于陈旧；再说我不由得要怀疑这些名单徒具虚名，大谈其大海怪却毫无实际内容。
最后，我一开头就申明这一体系不可能在这里一劳永逸地臻于完善。各位也看得分明，我信守了我的诺言。然而如今我留下我的未竟的鲸类学体系有待完成，就像科隆大教堂[24]一样，起重机还架在教堂的未完工的塔顶上。因为小小的工程固然可以由最初的建筑师来完成，宏伟的建筑、真正的建筑总是留给后代来了结。上帝不让我完成任何工作。这整部作品不过是一堆草稿——不，不过是草稿的草稿。啊，时间啊，精力啊，金钱啊，耐心啊！
[1] 海中甲壳类动物，常固着于海滨岩石、船底或大型软体动物身上。
[2] 威廉·斯考斯比曾在一八〇三至一八二二年间每年都去格陵兰，先是在他的父亲的捕鲸船上，后任一些英国船只的船长。他一生中绘制了格陵兰海岸的海图。
[3] 皮尔是《抹香鲸博物志》的作者。以下四句简短引语，均录自该书书名页的前页。
[4] 乔治·居维叶（1769—1832）和勒内·莱松（1794—1849）均为法国动物学家。约翰·亨特（1728—1793）是一本谈鲸鱼解剖的书的作者。
[5] 这一张名单中有的是世界名人，有的则连不列颠百科全书中也查不到。如果一一加注，徒然分散读者的注意力。且在后来本书的评注人中不止一人指出作者开这样一张名单有“哗众取宠”之嫌，殊少真正科学研究意义。“梅尔维尔（这方面）的学识，部分得之于经验，部分得之于热衷研究（贝内特和皮尔两人的著作），部分得之于纯粹的极高的兴致——以致这种学识无时无刻不偏向于想象力的发挥。毕竟想象力是虚构文学作品中可以纵横驰骋，得其所哉的惟一一种品质。”（哈罗德·皮佛评注）
[6] 即查灵克罗斯，原为英王爱德华一世为纪念其妻所立十字架之地，在伦敦旧城中心，英王室的公告均在此地张贴。
[7] 见《圣经·旧约·约伯记》第41章4—9节。
[8] 此句原文为拉丁文。
[9] 梅尔维尔当然是错的，鲸鱼是海中的哺乳动物。本书编者皮佛教授在评注中称梅尔维尔故意把林耐这位大博物学家与《圣经》中的约拿作对，开个玩笑。
[10] 我知道至今许多博物学家把被称为拉马丁鱼和杜贡鱼（即南塔克特的考芬家人叫做公猪鱼和母猪鱼的）的鱼都包括在鲸鱼一类之中。然而这些公猪鱼爱管闲事，极为可鄙，大多潜伏在河道入海口，以水草为饵食，特别是它们并不喷水，因此我取消了它们作为鲸鱼的资格，并发给它们脱离鲸鱼王国的护照。——作者注
[11] Sperm指精子、精液。
[12] 《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38章第8节：上帝为了增加得了不治之症的希西家的寿命，使亚哈斯的日晷上的日影往后退。
[13] 《圣经·旧约》中亚当和夏娃有两子，该隐和亚伯。该隐因上帝接受亚伯的贡物而不选他的，愤而杀亚伯，于是上帝将他逐出定居地，并在他额头刺了记号。
[14] 这一卷鲸论为什么不称作四开型的道理是很明白的。这是因为八开大小的鲸鱼虽然体躯较对开型为小，但在形状上是相同的，只有比例上的差别。而在书籍装订人手中的缩小了的四开本却并不保持对开本的形状，而八开本则与对开本形状相同。——作者注
[15] 这句谚语是“吐气吹气，有如逆戟”。
[16] 魔鬼，典出欧洲中世纪浮士德传说，参看歌德的《浮士德》。
[17] 指哈克路伊特所著《英国主要航行、航程与发现》（1598—1600），其中记录弗罗比休探测西北航道经过。
[18] 指伊丽莎白女王。
[19] 引文与《黑字》中原文有些差异。
[20] 此处据皮佛教授注，系作者虚构。
[21] 指波拿巴·拿破仑。
[22] 这一项的三种鲸，英文词都是海豚。
[23] 美国国庆日。
[24] 德国的有名的科隆大教堂于一二四八年开工兴建，因故历经数百年而未完工。后又遭兵燹，已完工部分被毁。一八二四年开始重建。一八八〇年正式举行揭幕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