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历史聊经济:从周赧王到隋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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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汉家虎玺重分铜

从好基友的双簧戏到良币驱逐劣币

以哈耶克为精神导师的汉文帝最终战胜了瓦尔拉斯附身的贾谊,那么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是到了哈耶克所说的——最好的货币脱颖而出呢?还是出现贾谊所担心的,也如同十六世纪的英格兰铸币局局长格雷欣所说的——劣币驱逐良币呢?

关于“劣币驱逐良币”,不得不说这句话现在有些滥用的趋势。在十六世纪的英国,商品经济的发展使得贵金属的开采量有限,所以政府不得不在铸币的时候掺入越来越多的杂质,这样后来铸造的币就没有之前的成色好,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把以前成色好的银币藏起来,而使用成色差的银币,这就是“劣币驱逐良币”的来源。

乍一看,汉初似乎也适用于这个逻辑:铸币权放开,人们也可以把足值的重钱藏到家里,拿出劣等轻钱出去交易,而这样的话就没有任何人会铸足真正的半两钱,最后钱币必然越来越薄,越来越劣。

但是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在经历了早期的混乱之后,有两家铸币公司迅速脱颖而出,它们分别是吴王刘濞的吴国国营铸币厂与太中大夫邓通的邓氏铸币厂。

先说吴王刘濞这边,吴国下辖三郡五十三城,定都广陵,也就是现在的苏州一带。本身就水网密布,渔业和盐业很发达,加之豫章郡有铜山,以当时的开采能力,几乎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铸币来源。于是在刘濞的带领下,吴国的铸币工匠们辛勤劳作,他们都怀揣着一个伟大的梦想,要为吴钱国际化的目标而坚持奋斗!

这里又牵扯到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将本国的货币国际化呢?吴国用吴铸钱,汉朝用汉铸钱不挺好吗?其他国家偷懒用吴国的钱,岂不是吴国的铸币匠在免费地为其他国家打工吗?

其实不然,货币国际化自有其妙处,在这里依然用汉朝举例子。如果汉朝直辖区的钱只能在汉朝本地用,而吴国的钱两国皆可用,有什么后果呢?表面上看,汉朝是占便宜了,因为汉朝可以不断地出口商品到吴国,换回吴国钱,创造国际贸易的顺差,而吴国的钱却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中央朝廷,吴人这不是活雷锋吗?

要是汉文帝也这么想,刘濞估计就乐开花了。首先,吴国钱确实流向外地,但并不是无偿发放的,任何一笔开销都意味着买入了相应价值的生产或者服务,因此在吴国钱正向流出的同时,那些在汉初百废待兴时期所紧俏的各种物资和装备,都被金钱所吸引,逆向地流入吴国的境内。

也正因为如此,吴国才能在汉文帝死后不久,汉景帝削藩的时候组织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汉帝国中央政府一度风雨飘摇,直到名将周亚夫用了一个很不厚道的计谋:以皇帝的亲弟弟梁孝王刘武为靶子,吸引七国叛军的注意力,然后自己伺机断了叛军的粮道,让叛军人心惶惶不战自乱,方才讨平——当然这是后话了。

其次,吴钱有了信誉,有了更多使用的机会,那么就有了被其他国家的人民收藏、储备作为“避风港”的可能。如果吴国出现了天灾人祸,短时间内需要大量的金钱,刘濞还可以学美联储,搞定量宽松。

在汉朝的时候,尽管没有印钞机这种方便的手段,但是通过稍微降低铜钱品质的方法,迅速大量地铸造出新铜币依然是可能的。以此故意制造通货膨胀,让自己的货币贬值,其他手里储备有吴钱的国家相当于都自动地为吴国承担了部分的损失。

有了这两个好处,刘濞当然很乐意为全汉朝提供大量的铜钱了。当刘濞乐不可支的时候,却有一位叫作邓通的人脱颖而出,和刘濞形成了双寡头的制度,一如欧元与美元对峙一般。

邓氏铸钱厂是不折不扣的国有企业,后台很硬——就是汉文帝本人。

邓通和汉文帝的关系很是暧昧,司马迁在《史记》中用了“弥子瑕之事”来指代。弥子瑕是卫国的大夫,和卫灵公是一对好基友。古代著名的基友隐语“分桃断袖”中的分桃,便是指弥子瑕之事。说的是有一天弥子瑕和卫灵公游桃园,弥子瑕伸手摘了一个桃子吃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就随手递给了卫灵公。卫灵公很感动,心想:“他是多么爱我啊!都忘了是自己吃过的了,还要给我吃。”

根据《史记》的记载,邓通本人和汉文帝的相遇就很有缘分,汉文帝梦见自己上天,上不去,有一个船夫推了他一把,把他推上去了。在梦里,汉文帝还记住了这个船夫的一个特点:衣带结是系在后面的。

第二天,汉文帝在未央宫边的水池旁猛然发现了邓通,面目模样与梦中的船夫一样,更重要的是,衣带结也是系在后面的!这种记载,明眼人一看便知,当是汉文帝和邓通早就互相看对眼了,俩人商议以衣带结系在后面为暗号,汉文帝装着寻找梦中之人,以此塞天下人之口罢了。

如果邓通就是一个宠臣,汉文帝多赏几笔钱也就是了,但是邓通能够获得蜀郡的铜山,不能不说是汉文帝很妙的一招棋。刚才已经讲述了,对货币发行权的控制,主要是吴国和中央政府在掰手腕,而这场对阵,中央政府不能输也输不起。

中央政府的铜虽然不足以发行全国,但却一定要在与其他郡国的竞争中扮演一个很强势的角色,最好能成为其他郡国的避险天堂货币,一如美元在当今世界的地位一样。更重要的是,负责管理铸币以及发行的这个人,一定要是汉文帝本人很信任并且能够直接操纵的,否则万一被其他的诸侯国收买了,中央政府再失去了对蜀郡铜山的控制,那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汉文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邓通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没什么大才干,但是对皇帝安排的事情都很上心,在朝廷中也没有什么基础,就是一个宠臣,完全不用担心失去控制。那么如何把邓通推到前台呢?汉文帝和邓通又唱了一出双簧:

有一天,当汉文帝带着一帮内臣近侍,在邓通家饮酒作乐的时候,有一个相士上门了。平日里谨小慎微的邓通,并没有让人把这个相士撵走,反而叫住了他,让他给自己看相。

这位相士端详了半天,说:“足下是贵人之相,但恐怕会贫饿致死,不得善终啊!”邓通佯装吃惊地说:“啊,怎么会,你再看看?”那相士又反复端详邓通的脸,仍是坚持同样的说法。

这时旁边的汉文帝说话了:“朕是皇帝,想让谁富谁就富,爱卿如何能饿死?听说蜀郡严道的铜山储铜颇多,就赐给邓卿家铸钱吧!”

皇帝一句话,这邓氏铸钱厂就算成立了。而邓通在接到任务之后,也确实做得不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做出来的钱质量为当时全国之冠,到现在都是珍贵的收藏品。

邓钱铸出之后,因为其上好的质量和国营的名头,迅速抢占了关中的市场,并且关东大量的商户、农家也更愿意接受邓钱而非吴钱。在高端市场,邓钱全面压倒了吴钱,而吴钱胜在量大并且质量也还可以,仍然在函谷关以西的广大领域具有国际货币的地位,但是正在崛起的吴国被汉文帝这么当头一棒,吴钱充当大汉朝通用货币的美梦破灭了,而吴国发展的势头也随之缓慢下来。

汉文帝这一手可谓是一石二鸟:一方面,扶持并控制了一个国有铸币厂,保持中央政府自己铸币的强势地位;另一方面,也给了自己所亲近的邓通无比多的财富。古往今来都说汉文帝是三代以下第一仁君,而从这件事情上来看,其心思之缜密程度与举重若轻的政治手腕历代却少有其匹。

再回到刚才的话题,为什么开放铸币权之后,没有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呢?原因无他,两个字——竞争。

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是十六世纪的英国出现的状况,主要是因为当时只有大不列颠铸币局发行货币,是垄断的;而且铸币局还承诺优劣两类货币具有同样的法定价值,并愿意以国家信用做担保。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英国银币都可以以自己的法定价值花出去,不存在贬值的现象,而老百姓又能够辨认出哪些是杂质少的银币,哪些是杂质多的银币,所以很自然的,大家都愿意把杂质多的花出去,留下杂质少的作为储备。

而汉文帝统治时期,吴邓双寡头竞争,如果吴国把自己的钱造得质量太差,老百姓就会更偏好使用邓钱而拒绝使用吴钱,吴钱的国际地位就会下降,再想让其他国家的工人给自己打工就困难了;同样的道理,邓钱也不敢将质量造差,两家的铜钱必须维持在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合理的质量水平上,才能共享发行国际化货币所带来的益处。

这也是为什么,在当今的国际社会,存在不止一种国际化货币对于绝大多数国家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有了欧元、日元和英镑,美元就不敢肆无忌惮地将自己贬值贬得太厉害,其他货币也是同理。

而人民币一直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大潮中逆风而上,坚持不贬值,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国际化而付出的代价。原因无他,一个动辄贬值的货币是不会有多少人想去使用和储备的。

汉文帝年间的货币竞争讲完了,补充一下邓通的结局。

在分桃的故事里,弥子瑕的结局是悲惨的,弥子瑕“色衰而爱弛”,一日得罪了卫灵公,卫灵公竟恨恨地说:“这家伙当年居然把自己吃过的桃子给我吃!”不得不让人感慨。

汉文帝显然比卫灵公更有情有义,终其一世,邓通宠遇不衰。但是汉文帝管得了生前管不了身后,汉景帝继位之后,没有给邓通任何好眼色。有人看邓通失势,便告发他偷偷在汉朝边界之外铸钱,有里通外国的嫌疑,汉景帝正好将他下狱,家产全部充公,后来果然贫饿而死,正应了相士当年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