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瑶与现代中国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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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论”之特征,史家之个性——《中古文学史论》的“史论”特征与王瑶的学术个性

高恒文

史著有“史述”“史论”“史考”之别,王瑶《中古文学史论》以“史论”标题,正是此书之特色[34];史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是也,而“史论”尤其在于“识”焉,《中古文学史论》史识惊人,朱自清称赏不已,“小说与方术”是为一例也[35]。然而“史识”当从“史”出,观乎《读陶随录》《读书笔记十六则》诸篇,可知《中古文学史论》之由来也[36]。王瑶评林庚《中国文学史》,有“诗的”与“史的”之说[37],当即歌德自传所谓“诗与真”之意,此亦可知《中古文学史论》作者“史的”意识之理论自觉也。以上数端,乃笔者阅读王瑶《中古文学史论》之体会,曾概乎言之曰:“史的”杰作,“论”之精确。现不揣浅陋,略作申说如下。

尽管《中古文学史论》出版之初,作者曾说“名为《中古文学史论》,是沿用刘师培《中古文学史》的习惯的称法,并没有特别的意思”[38],但我以为,标明“史论”二字,既体现了著者的“史”的追求,即意在描述著者所谓的中古“这一期文学史的诸现象”,更在于“论”的自觉,所以作者更大的学术追求在于“对这一期文学史的诸现象,予以审慎的探索和解释”、作出“合乎实际历史情况的论断”[39]。虽然历史的叙述中必然包含着对历史事实发生、经过和结果的解释,并且直接地或隐含地有着著者的价值判断,但《中古文学史论》的显著特征在于,相对于现象的描述而言,著者的努力更在于对中古文学形象的发生、发展、变化和特征进行“审慎的探索和解释”。更进而言之,虽然本书是对中古文学的整体的研究,但著者又显然是通过对重大现象的揭示来突出中古文学的总体特征的,而对于次要现象和个别情况,则是在重大现象和总体特征中处理的,甚至有所忽略:比如谢灵运与谢朓的山水诗的不同的艺术技巧、刘勰《文心雕龙》与钟嵘《诗品》的不同的文学观、《文选》与《玉台新咏》的不同旨趣等等,至少也是重要的文学现象,但著者显然没有作为重要问题来讨论;并且像后人津津乐道的“魏晋文章”中如嵇康与阮籍的论文的异同高下,乃至北朝文学以及南北朝文学之间的关系,也阙而不论;更有意味的是,正如著者批评林庚《中国文学史》完全以今天甚而“西洋的文学观念和文艺派别来处理中国文学史”以致“貌合神离”[40],《中古文学史论》中所论诗、文、小说,在“文”这一方面,关注的显然是现代意义的文学散文,而于当时几乎同样重要的表、疏、启、奏、书、传、赞、碑、铭等,却没有给予同样的地位,是否合乎历史实情?对此可以从“潘陆与西晋文士”“徐庾与骈体”二章中论述文章,得到证实。虽然说“是沿用刘师培《中国文学史》的习惯的称法”,并且也可以看出与刘著的师承关系,但两者的“文学”观念显然大有区别。刘著“文学辨体”,辨乎“文”“笔”之别;所论“文学”及“文章”,文体概念,殆同乎刘勰,抒情之文与应用之文并重[41]。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古文学史论》较刘师培《中古文学史》,“文学”之观念更是现代的文学观念,即“五四”以来的文学观念,亦今人之“文学现代性”之所谓也。

所以,《中古文学史论》是以现代的“文学”之观念论述“中古文学史”的“史论”著作;是“史论”,而非“史”,没有径称“中古文学史”是大有讲究的。明乎此,可见《中古文学史论》乃名实得体的“史论”之作,著者命意与是书特征也正在于此。

这样,关于“小说”,特立“小说与方术”一章,主旨仅仅是论述“小说”与“方术”的关系,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就文学史而言,关于小说,常规的写法应该从小说的兴起、发展变化的历史脉络叙述其思想和艺术的特征,并且还要在总体叙述中突出重要作家和作品的特色,然而本书的这一章则是由“小说”与“方术”的关系考证“小说”兴起的原因,进而在此基础上论述其思想、内容的特征[42],却对这种“小说”之艺术形式的特征和变化,几乎没有正面论述,我们最多只能由“小说”与“方术”的关系意识到这种小说的传奇性可能决定了这种小说的奇特的想象和突出的夸饰等叙事特征。通常的“史”的性质的历史叙事自然是不能这样仅仅只围绕一个中心问题而论述的,应该有其关于“小说”的必要的完整性历史叙述,只有“史论”才可以这样。事实上,后来的关于这一时期的文学史著作在论述小说时,大多更关注“志人”和“志怪”两个类型及其各自的内容、主题和艺术形式的特征,描述其历史的发展、变化的过程,这样似乎更能具体描述小说的思想特征和形式演变的历史发展风貌。本书仅仅论述“小说与方术”,是因为小说的兴起是这一时期的重要的文学现象,更因为这一现象的发生尤其是与“方术”这样一个一向被忽视的原因有着最重要的关系,并且这个原因又是与本书别处所论述的这一时期的社会生活、文化思想密切相关的,作者措意于此,正是发挥“史论”的写法,以达到全书所追求的“对这一期文学史的诸现象,予以审慎的探索和解释”之目的,重在对“现象”的“探索和解释”,而不是如“史”之于现象本身作全面、完整描述为重点。

“文论的发展”一章也是如此。首先论述由汉至魏的经学的衰落从而导致了文学的发展,认为“由此而逐渐引导至重视著作和重文的趋势,就已开了魏晋文学和文论的先导”,同时东汉“清议”到魏晋玄学和人物评论则直接影响了文论的发生,这是论述文论兴起的原因。其次论述魏晋文论的特征在于:“初期文论中的内容”,“完全是以作家论为主干的”;“其后才渐渐地讨论到文体的体性风格和文学的一般原理”。再次论述魏晋以后的文论基本上是“魏晋的发展”:“大体上说,南朝的文学和文论,虽都自有特点,但都可以认为是魏晋的发展”;“这些文论的内容仍和人物评论保持着很深的渊源和关系,在发展中并没有摆脱了这一影响”;“真正对于文学理论的建树,也并不多”。[43]可见这一章的主要问题是文论的发生、发展和特征,而对文论的具体内容却根本没有作为主要的论述对象;甚至《文心雕龙》和《诗品》这两部在通常的文学史著作中都是特辟专章或专节给予专门论述的重要著作,也只是十分简略地论及而已,并且还是归结在玄学和人物评论之影响的特征之上加以评论的:“大体上说,《文心雕龙》一书,仍是沿着《文赋》的观点,是玄学的看法,不过更详细严密罢了”;“《诗品》之衡诗为上中下三品,是受了当时人物品评底进一步影响”。[44]这种以特征而不是以内容为主要论述对象的写法,显然也是常规的文学史写作所不能想象甚至也不能允许的,而又只能是“史论”的写法,只有“史论”才可以这样,对于作者所关心、所认为的重要问题或重要问题的主要方面,进行远比一般文学史更加专而深的细致分析。

我们这样认识《中古文学史论》,分析其作为“史论”的写法和特征,并一再说明其与通常的文学史写法的区别,也不仅仅是为了指出这部著作的特征,同时还想说明的是,这种写法也说明了著者的学术追求。王瑶在《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一文最后一节时说:“写一部中国文学史本来是件艰巨的工作,几乎每一位研究中国文学学者的最后志愿,都是写一部满意的中国文学史。”[45]说实话,我很怀疑王瑶在写作《中古文学史论》时是否也会有这样一个“志愿”,甚至以为这是一个颇有反讽意味的说法。道理很简单,现代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愈来愈专门化,通史已经不再是史家——尤其是一个优秀或自负的史家——的志业了,而专门史、专题史才是他们努力的方向与目标,并且这也是所有人文学科的现代发展的基本特征,文学史也是如此。通常意义的文学史和历史学科的一般的通史,都只是常识性的严肃著作而已,基本价值只是大学通识教学的教材。甚至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汤因比《历史研究》这样曾经轰动一时的著作,今天也沦落为只有思想史价值,而不再为严肃的史学家所看重[46]。证之于王瑶学习时代之三十年代和他写作《中古文学史论》之四十年代,中国现代第一流的史学著作,似乎是如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或者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这样的公认的杰作[47];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则颇有如陈寅恪、金岳霖诸人的非议[48];名满天下的钱穆的《国史大纲》这样典型的通史著作,其实只是大学通识教育的教科书[49];陈寅恪是公认的著名史学家,他三十年代发表的魏晋南北朝史研究的专题论文,四十年代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则是专门史,这些著名的著述,不仅不是“通史”,反倒恰恰是“史论”性质的论文或专著[50]。王瑶心仪陈寅恪,也有所取径于汤用彤(详见本文第三、四节),现代学术史肯定给予他以很大启发。

更意味深长的是,王瑶在五十年代初的《在思想改造运动中的自我检讨》一文中,一再自述自己的学术理想是“我要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方面成为一个第一流的学者”[51]。现代通史著作已经不可能再是《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那样的作品了,因此难免更要进行一般性的常识的叙述,甚至在作者没有专门研究之处不得不沿用别人的研究成果,甚至节制发挥个人的创见而使用一般流行的定论,即使是个人的卓识也只能在一般性的概述史实之中体现,远不如“史论”更加专而深,融考证与阐释于一体,更见功力与卓识,显现“第一流的学者”之风采。王瑶在这篇“自我检讨”中还说:虽然“我改教了新文学”,“但我在思想上并没有放弃了我研究古典文学的计划,我以为研究新文学是很难成为一个不朽的第一流学者的”[52]。除了政治的原因,写作《中国新文学史稿》,因为写作之初就被设定为大学本科教材[53],其性质就决定了不可能具有“第一流”的学术贡献和成就。

“史论”体现著者的“史识”,而“史识”的得当与否、深刻或肤浅,则关乎“史论”的生命。然则卓越的“史识”何来?《论语》:“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54]又,“子罕言利与命与仁”[55]。何哉?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云:“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索隐》曰:“孔子之言见《春秋纬》,太史公引之以成说也”;“孔子言我徒欲立空言,设褒贬,则不如附见于当时所因之事”。[56]司马迁毕竟是伟大的史学家,深明“成一家之言”之奥秘,所以特意引孔子之言,以发明史学义例。王瑶显然是深知此史家之至理名言的,所以他在《中古文学史论》“初版自序”中说:“本书的目的就在对这一时期中文学史的诸现象,予以审慎的探索和解释。”[57]也就是说,著者的“史论”,不是依据或固守某一文学的甚至哲学的理论,对文学史现象进行解说,大发议论,甚而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是关注历史现象本身,以“审慎的”态度,对历史现象发生、过程和性质、特征进行“探索和解释”。也正因为如此,王瑶在写完此书的前一年批评林庚的《中国文学史》是“诗的”而不是“史的”,即不是对历史之实然进行的描述和论说(“史的”),因为“在这部书中,历史和时代的影子都显得非常淡薄”,“作者的思想和观点”“却有许多与史实不太符合的地方”,并且进而指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以西洋的文学观念和文艺派别来处理中国文学史”。[58]

关于《中古文学史论》之论从史出的特征,孙玉石先生《作为文学史家的王瑶》一文[59],已有十分深入、细致而精到的分析,兹不赘论。这里只能略述一点由此而来的体会而已。

诚如本文上一节所说,《中古文学史史论》之所以是中古文学之“史论”,而不是中古文学之“史”,就在于它没有并且也不是对中古文学史进行全面而系统的完整叙述,而是对“这一时期中文学史的诸现象”的论述。我的理解是,所谓“诸现象”,就是指那些具有重要意义的“现象”,而不可能是中古文学史中所有的文学之“现象”。很显然,“现象”的取舍,选择哪些“现象”作为研究和论说的对象,就更能体现出著者的眼光和史识了。作者自云曾受到鲁迅“把他拟写的六朝文学的一章定名为‘药·酒·女·佛’”的启发[60]。鲁迅这样理解六朝文学,确实是惊人的历史发现和论述。然而王瑶虽然敬佩却也没有完全慑服于鲁迅的卓识之下,完全照抄、袭用鲁迅的成说,“药”“酒”和“女”分别见诸“文人与药”“文人与酒”和“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三章,而“佛”却没有了,并且还增加了诸如“玄学与清谈”“拟古与作伪”等数端,这显然是同乎所不能不同、异乎所不能不异,来自著者对中古文学史的独到而深刻的理解。如果说“玄学”“清谈”(“玄学与清谈”)、“门第”(“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隐逸”(“论希企隐逸之风”)等尚且是中古史学研究中的由来已久的大题目,那么“拟古与作伪”和“小说与方术”等,则显然是第一次在文学史著作中作为重要的文学“现象”得到论述,这是著者深入史实所得到的重大的文学史之“发现”,而不是仅仅依靠任何理论所能窥见的,深刻地体现出了著者的杰出的史识。朱自清对“小说与方术”一章的称赏,良有以也。

所以说,《中古文学史论》是对中古文学史中的重大文学史之“现象”的论述,并以此来凸显这一时期文学的历史发展的风貌、特征和性质,著者的史识之卓越,首先体现在对具有重大文学史意义之“现象”的发现。

文学史“现象”之重要,并不仅仅是因为数量的原因,即某一现象的重复性和广泛性,更主要的是在于这种现象的性质,即王瑶在《中古文学史论》“重版题记”中所谓的“从丰富复杂的文学历史中找出带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61]

如果说王瑶的史识是有深刻的思想性和理论修养的,也可以从他这样对“典型现象”的论说中得到说明。王瑶五十年代初自述,早在三十年代的大学本科期间,他就认真研读过哲学和文学的理论著作:一是“唯物论”的理论著作,“譬如布哈林的历史唯物论,我是花了很大力气读过的,到现在近二十年了,我还能完整地说出他那力量的均衡的公式”;二是“读了当时很多的关于文学理论的书籍”。[62]据此可证,“典型现象”之说,看似出诸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陆的正统文学理论,其实来自王瑶自己三十年代对哲学和文学的理论的研读。对文学史“现象”有此深刻的理论认识,视之为“带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典型”之“现象”,所以就不至于迷失在错综复杂、纷繁杂乱的文学史的事实之中,以至于难辨史实之主次、轻重和事件之脉络、方向;《中古文学史论》也正是通过论述这样的文学史“现象”,表现出著者的非凡的史识。

“论希企隐逸之风”所论述的就是最具“典型”意义的“现象”。首先论述从东汉到魏晋,社会动乱和政治迫害是士大夫希企隐逸的两大原因,继而论述“魏晋文人希企隐逸之风,也深受着当时玄学的影响”,然后论述“经过魏晋玄学的洗礼,由抗志尘表的高士又回到了朝隐(引按,指回到近乎汉代东方朔‘以仕为隐’),但除避世全身的消极意义外,又加上了所谓‘崇高怀道’‘心神超越’的追求”。[63]这样就不仅说明了“希企隐逸之风”的十分广泛的社会之普遍性,而且更揭示了它所体现的社会思想、文化的“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这样的“现象”,显然就是著者所谓的“典型现象”。略感论述不够充分之处在于,深受魏晋玄学影响的希企隐逸之风何以走到高唱“朝隐”的地步?著者论述的“魏晋玄学重意的理论,其势必然要发展到这一点,于是就有所谓朝隐的说法了”[64],固然是关键之处,但恰恰是这个关键之处,论述得似乎不够清晰、透彻,略嫌笼统,没有论及从王弼到郭象的玄学发展的变化,尤其是郭象玄学理论的重大影响。也许著者写作此章的时间,在陈寅恪著名的文章《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发表之前,因而没有能够参照或引用陈寅恪的精彩论述[65]。当然更不可能看到更晚才出版的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的相关的深刻论述[66]。陈寅恪文章中的论述,十分著名,这里就不必引述了,且引述余嘉锡著作中的一般读者相对不太熟悉的这样一段深刻论述,见《世说新语笺疏·言语第二》“嵇中散既被诛”条笺疏:

《庄子·逍遥游》:“尧让天下于许由,曰:‘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郭象《注》曰:“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代之,而治实由尧,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尧也;不治而尧得以治者,许由也。斯失之远矣。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由之也。”嘉锡案:庄生曳尾涂中,终身不仕,故称许由,而毁尧、舜。郭象注庄,号为特会庄生之旨。乃于开卷便调停尧、许之间,不以山林独往者为然,与漆园宗旨大相乖谬,殊为可异。……要之魏、晋士大夫虽遗弃世事,高唱无为,而又贪恋禄位,不能决然舍去。遂至进退失据,无以自处。良以时重世族,身仕乱朝,欲当官而行,则生命可忧;欲高蹈远引,则门户靡托。于是务为自全之策。居其位而不事其事,以为合于老、庄清静玄虚之道。我无为而无不为,不治即所以为治也。[67]

也就是说,玄学也给正始之后的名士们竟然标榜“朝隐”的理论借口,而郭象正是提供这个理论的发明者。王弼和郭象是玄学理论的两位大家,但一前一后相继出现的这两大理论家却有着关键的不同之处,并且这个不同正是关乎人生行事、出处。参照汤用彤的深刻分析,可以明了余嘉锡对郭象《庄子注》的批判。一方面,汤用彤也深刻地指出了玄学与魏晋名士的人生观的关系:

魏晋名士之人生观,既在得意忘形骸。或虽在朝市而不经世务,或遁迹山林,远离尘世。或放弛以为达,或佯狂以自适。然既旨在得意,自指心神之超然无累。如心神远举,则亦不必故意忽忘形骸。读书须视玄理之所在,不必拘于文句。行事当求风神之萧朗,不必拘于形迹。夫如是则身虽在朝堂之上,心无异于山林之中。[68]

王瑶的论述与此同意。但另一方面,汤用彤论述的王、郭理论的同异,王瑶的论述中却是忽略了。汤用彤说: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著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著眼在自主,故多明万物之互殊。二方立意相同,而推论则大异。又王弼既深见于本末之不离,过以为物象虽纷纭,运化虽万变,然寂然至无,乃为其本。万殊即归于一本,则反本抱一者,可见天地之心,复其性命之真。向、郭亦深有见于体用之不二,故言群品独化自生,而无有使之生。万物无体,并生而同得。因是若物能各当其分,各任其性,全其内而无待于外,则物之大小虽殊,其逍遥一也。王言反本抱一,故必得体之全,则物无不理。若安于有限,居于小成,则虽“穷力举重,以不能为用”(《老子》四章注)。向、郭主安分自得,故物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若全马之性,“任其至分,而无铢毫之加”(《养生主》注),则驽马亦可足迹接乎八荒之表(参看《马蹄篇》注)。驽马之与良骥,得其性则俱济也。[69]

正是因为这个重要的不同,才有了余嘉锡在《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嵇中散既被诛”条笺疏中对向秀、郭象(按,通常以为《庄子注》作者乃向、郭二人)的严厉批判。

又,《世说新语·政事》“嵇康被诛后”条:“嵇康被诛后,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公曰:‘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70]案,“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出典于《易》:“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山涛之言,看似吐嘱典雅,实则偷换概念,以经典文饰其贪恋富贵权位的思想和行为。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云:

所谓“天地四时,犹有消息”,尤辩而无理。大抵清谈诸人,多不明出处之义。……涛乃附会《周易》,以为之劝,真可谓饰六艺以文奸言,此魏晋人《老》《易》之学,所以率天下而祸仁义也。[71]

余氏严厉斥责,义正词严,殆同乎“嵇中散既被诛”条笺疏,大义凛然。然则汤用彤发覆其中之隐义,至为明晰:

夫盈虚消息,清谈人士之所服膺。辅嗣为玄宗之始,与此曾再三致意。然其《易》注,于系遁乃曰“遁之为义宜远小人”。于肥遁则曰“超然绝志,心无疑顾”。于观之上九“圣人不在其位”则云“高尚其志,为天下所观”。于泰之九三“时将大变”则曰“居不失其正,故能无咎”。于乾之初九“潜龙勿用”则云“不为世俗所移易”。辅嗣于君子不遇之时,而特重其行义不屈。比于山涛之告嵇绍,不亦胜之远乎。盖玄风之始,虽崇自然,而犹严名教之大防。魏讽死难,汉室随亡。何晏被诛,曹祀将屋。清谈者,原笃于君父之大节,不愿如嵇绍之绵延事仇也。王弼虽深知否泰有命,而未尝不劝人归于正。然则其形上学,虽属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实仍赏儒家之风骨也。[72]

王弼是玄风初始的理论家,郭象则属继起之第二阶段的理论家,一前一后,大体上可谓分属为魏末为晋初之不同时代的代表性的玄学之大家。王弼“其形上学,虽属道家,而其于立身行事,实仍赏儒家之风骨也”;而郭象则是其玄学思想与立身行事完全归于道家也,并且是彻底调和、混同儒、道之别,完成其十分精致的所谓“朝隐”之人生学说,名教与自然之人生的亦政治的思想冲突,因而完全消失于此。王瑶“论希企隐义之风”一章,与“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玄学与清谈”两章,密切呼应,论述亦环环相扣,至为缜密,此处引余嘉锡、汤用彤之说,略为疏证,以明晰其隐义,诚不足以为王著百密一疏而义有未安之病也。

更进而言之,“典型现象”之所以能够是“带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文学史“现象”,还在于它与时代的“政治社会情况”,更重要的是与“玄学与清谈”这样的时代之思想、文化,具有深刻联系,所以王瑶在《评林庚著<中国文学史>》一文中说:“文学史的努力方向,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许多问题才可能获得客观满意的解决。”[73]这一段话集中体现了王瑶的文学史研究的理论自觉,和他论“典型现象”一样地深刻而精确。

上文曾经提到过王瑶的理论修养问题,这里当随文略谈这个问题的另外一个方面,即王瑶的哲学和文学的理论修养,具有明显的左翼“革命文学”理论的思想特征。“带普遍性的、可以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一语,其中“普遍性”“时代特征”“本质(意义)”和“典型(现象)”这四个关键词,就是左翼“革命文学”理论的核心概念;这个思想特征也见诸这里所引述的论“文学史的努力方向”一段话。但我更关心的是,他的这种思想特征的理论修养,不仅没有三十年代左翼“革命文学”理论一度所表现出的那种教条化、机械论的弊端,而且由于严谨的史学训练使得他对“文学史的努力方向”有着完全合乎史学规范、性质的深刻的理论自觉和理论认识。“文学史的努力方向”,实际上也就是文学史研究的方向;他的这种理论认识,深刻而准确地表述了他的文学史研究之所以是“史的”之思想,语言的表述方式和概念的使用,虽然具有明显的左翼“革命文学”理论的特征,实则融汇、贯通了此外的思想成分。我以为,他这段话中所谓的两个“(必)须”,何尝不可以说是刘勰《文心雕龙》中“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这句名言的现代表述?王瑶是很赞同刘勰的这句名言的,他在《中古文学史论》中说:

我们很同意刘勰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两句话,所以我们企图用世情和时序来解释永嘉以后以至晋末宋初的一百年间玄言诗的流行情形。[74]

其实不仅论玄言诗,《中古文学史论》全书都贯彻了这个思想,并且很有意味的是,“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玄学与清谈”两章,不仅统领全书以下各章,大体上可谓是与各章所论述的重大文学史现象密切相关的“世情”和“时序”;更进而言之,即使这两章也是从“世情”和“时序”两个方面进行论述的。

“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一章,既是论述了“政治社会情况”和“文士地位”这两个问题,也是讨论这两者之间的密切关系。首先,从汉魏战乱到魏晋险恶的政治环境,再到东晋以后各朝偏安江南的内乱外患,深刻地影响了文士的生活和人生,也同样影响了文学的兴废和新变;虽然在这一章中没有直接论述到对文学的影响,但实际上此下各章在讨论不同的文学史现象时,都会回到这一章所论述的问题上来,或者说这第一章就是此下各章论述的一个重要的前提。“曹氏父子与建安七子”论建安文学,其“慷慨”“任气”之特征,是因为汉魏战乱之社会特征,此自不待言,而即使山水、田园乃至宫体之南朝诗,又何尝不是因为各朝偏安江南的外患内乱不已的社会、政治环境?个人、家族、政权均是朝不保夕,风雨飘摇,因而有此特殊的人生追求、躲避或沉醉;尤其是宫体诗所表现的对艳异、软媚的病态甚或变态的迷恋,这种唯美趣味之极端颓废的实质,就在于明知危在旦夕而只好得过且过式的苟安于一时之享乐、麻醉。其次,“政治社会情况”的影响,自然是对文士的生活和人生的外在影响;而文士出身,则又受东汉豪族到魏晋以下世族这种门阀社会状态的制约,寒门之士固然“才秀人微”,士族弟子如谢灵运、谢朓也身不由己,难逃士族与皇家的政治漩涡,不免死于非命。著者指出:“门阀本身即是文化的保存和继承者”[75],“即使文义之事,寒素之士也是很难和豪族争强的”[76];世族“一门能文”的现象很是常见,“文义著作,至少也不失为寒士进身入仕的一种手段,很多人都是以此刻苦显名的”[77]。并且进而这样论述:

我们当然不能依作者的门第品评作品的高下,但作者在当时的社会地位却是依他的门阀和官位而定的;文义之事固不能说毫无关系,但确乎是很微,很间接的。我们虽然不能说名门大族出身的人底诗文一定好,但文学的时代潮流确是由他们领导着的。……寒士如果成名了,那就说明他已经钻进了那种士大夫的生活,他虽然出身寒素,但已变成华贵之胄的附庸了。因为一个寒士如果把文义当作进仕的手段,则他的作品一定须受到大家的称赞,那他就不能不用心摹学当时一般的作风和表现内容;也许他的诗文比别人还好,但他只能追随而不能创造一种新的潮流,因为他的身份资望都不够。[78]

这样,世族的小圈子里互相推赏、彼此唱和,形成一种流行的文学趣味、风气,而寒素之士只能追随、模仿,于是一个时代之文学的总体特征、风格十分明显,作家之间的风格差异却因此而很小。中古文学虽然有不同时代、朝代的文学,但这却是中古文学的总体特征之一。也不是说个性特立的作家完全没有,然而情况只能是特例而已。要么如西晋的左思,诚如《潘岳与西晋文士》中说,“这样的人,还没有登入了像潘、岳一样的生活圈子,自然和他们的作风也就不同了”[79];要么如东晋之陶渊明,放弃仕进而归隐田园,他的诗“平淡自然”,迥异于当时富丽、雕凿的诗风,后人称赏不已,然而《诗品》视之为“中品”[80]

可见正是因为“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社会和思想文化相联系”,《中古文学史论》才不仅是“史的”而不是“诗的”著作,而且作出了对文学史的真切的历史分析和论断,从而体现了著者的卓越的史识。从这个意义上说,史识之卓越与否,也是体现在史论是否切合历史的真实,对历史现象的分析是否如著者所谓的“合乎实际历史情况的论断”。

这里必须说明的是,虽然本文一再以《中古文学史论》之外的书评或自序等材料,来论述、验证本书的“史论”的特征和方法,固然是有“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之理据,但也应该指出,就在《中古文学史论》之中,恰恰也有与本文所引著者书评、自序中的议论意思一样或相近的话。比如“文人与药”有云,“明白了这种情形,才能了解当时人的心境,才容易理解当时的作品”[81];“论希企隐逸之风”中说,“明白了这些现实的社会背景,才能了解魏晋文人为甚么那样希企着隐逸的生活”[82];等等。这不正是强调“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之意吗?

然而,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也好,所谓“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也好,如果仅就其理论言说本身而言,似乎偏于注重文学的“外在的”分析和论述。验之于著者的论述,则《文心雕龙》有创作论和文体论,其实是并重文学的“内在的”分析和论述的。那么《中古文学史论》呢?

据实而论,《中古文学史论》著者的努力,似乎略偏于更重视对文学的“外在的”诸方面的论述。“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玄学与清谈”“文人与药”“文人与酒”诸章,显然是从文学“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的角度进行论述。这个特征也更清楚地表现在论述诗、文和小说诸章。“曹氏父子与建安七子”“玄言·山水·田园——论东晋诗”“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三章,合而观之,事实上几乎就是整个中古时期的诗歌史的完整呈现,然而即使这样,这三章对诗歌的论述,主要的也是重在对重要现象的分析,尽管对艺术风格的发展变化和特征,有着清晰、准确的论述,但对诸如五言诗的成熟及其格律化的演变过程和它走向唐代律诗的趋向,这些诗歌史研究中的显学性的问题,著者似乎不太关注。尤其是“玄言·山水·田园——论东晋诗”和“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两章,似乎更是如此,其中几乎没有分析“隶事”“声律”的具体的艺术技巧本身,而是着重论述为什么重视“隶事”“声律”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的原因。“永明声律说的特点是什么呢?”著者这样提出问题来进行分析,先由沈约的议论来说明“声律说的原则是‘宫羽相变,低昂互节’,方法是所谓的四声八病的规律”,接着说明“音韵学的发达,文人们对于音乐声律的爱好”和陈寅恪所谓的“中国文士依据及摹拟当日转读佛经之声”等方面的“促成当时四声八病各种规律凝聚的因素”[83],却对四声八病之声律理论的具体内容没有分析和论说,并且声明“我们这里并不想一一诠释,只须知道四声八病的用意是在尽量趋避十字内声调及双声等音韵上相同的因素,使声音的变化繁多错综而已”[84]。当然,著者更没有论述诗歌创作中究竟怎样讲究声律的艺术实践和形式特征。很显然,著者所关心的是诗歌走向声律的“音韵学的发达”“音乐声律的爱好”和“转读佛经至声”等外在的原因。这样论述“永明声律说的特点”,是从正面展开论述的,即从沈约的议论开始的。后文又从钟嵘在《诗品》中对声律的批评谈起,从反面进行论述,得出这样的结论:

钟嵘是当时反对声病说的人,但由他的这些话中,我们可以说明一件事实,就是诗自完全脱离乐府以后,对于诗的欣赏方法,便由“唱”转变为“吟”了。这就表明诗底音乐性或声调美,不能再像以前“被之金竹”时代的那样凭借一种外加的乐器和乐调来维持了;而必须寄托其音乐于诗底语言文字的本身。这样,这种美的因素便必须让人来慢慢地咀嚼和领会,像以前的行人赋诗一样;因而语言文字的意义和音节,就都显得比以前更重要了。齐梁人热衷于数典用事和声律的形式美,都和这种欣赏诗的吟的方法有关。[85]

这样从“对于诗的欣赏方法,便由‘唱’转变为‘吟’了”角度,来论述“齐梁人热衷于数典用事和声律的形式美”的原因之一,确实是一个深刻而确实的阐释。但我们也可以说,这仍然是从诗与“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之“联系”来论述的,是“外在的”论述,而不是对隶事之技巧、声律之形式的分析。

虽然我这里的分析,借用了现代文学理论所谓的“外在的”与“内在的”文学研究之说[86],但却不表明我同意此说所包含的价值判断,只是借以指出《中古文学史论》的一个方面的特征而已。“外在的”研究自有其与“内在的”研究同样重要的学术价值,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文学研究的重要方面和方法。我倒是更相信左翼“革命文学”的唯物论之理论修养及其影响,可能使王瑶更偏重于相信“文学史的努力方向,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并落实在其中古文学研究的具体实践之中,这才是《中古文学史论》更重视“外在的”文学研究的重要原因。

强调“文学史的努力方向,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这种明确的文学史研究意识,对影响、制约文学的“外在的”诸方面因素的重视,却没有单纯地突出经济状况、生产力水平和阶级关系,而是广泛考虑“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的各个方面,历史视野更为开阔,思想也更为通达。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中古文学史论》中引述陈寅恪的论断达四五次之多[87],是引用现代学者之学术成果最多的,超过了对鲁迅、刘师培诸人论述的引用,十分醒目。王瑶晚年《治学经验谈》述及师辈的学术影响时说:朱自清之外——

当时听课和接触比较多的教授还有闻一多先生和陈寅恪先生,他们的专业知识和治学方法都给了我很大的影响。[88]

书里的引述和书外的自述,更重要的是着眼于文学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的多方面的“联系”,这三点合而观之,陈寅恪的影响当为王瑶所受到的最大影响,至少不在鲁迅之下。陈平原《重刊<中古文学史论>跋》亦言及书里的引述和书外的自述,却遗憾“没有材料证明其写作得到过陈寅恪先生的亲自指点”[89];平原君治学严谨而不拘谨,议论尤为通达,大有养士三千而不拘细故之风,何必执意于此“亲自指点”之一端耶?

“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论述社会情况,指出曹氏集团“统一中原的经济基础”[90]、门阀势力“坚固的经济基础”[91]和豪族“资本的雄厚”对商业的“垄断”[92],这样的论述,无论概念的使用还是思想的特征,都看似是左翼“革命文学”理论的唯物论、阶级论,实则中古史研究之通例,因为这一时期的典型的“政治社会情况”其实如此,否则不足以论中古时代政治社会之实情,陈寅恪魏晋史论如此,沿此思路研究汉魏南北朝史的后辈学者唐长孺、周一良、杨联陞、余英时、田余庆、王伊同、毛汉光诸家,亦莫不如此,可谓中古史研究之最大学术成就之所在,而绝非左翼史学独擅于此。《中古文学史论》发为此论,有此思想特征和研究思路,既是准确的历史观察,亦得之于陈寅恪中古史研究之杰出范例。若更进一解,也许可以说,王瑶三十年代中期接受的左翼理论之影响,又经过了此后的陈寅恪等师辈的史学影响之熏陶、洗礼,终归于其文学史研究之具体实践,从而成就此《中古文学史论》之杰作。

具体而论,窃以为“小说与方术”一章,极具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之“文史互证”神韵。《桃花源记旁证》论述了《桃花源记》的“寓意”,可见作者绝不是不知道小说的文学虚构与寄托的性质,但如果据此而论,仅为文学的研究而已;陈寅恪之史家的历史眼光的独特性在于,以具体的史实来论证作品所反映的当时社会的乌堡、聚族而居的现象,以及民众群体如何躲避战乱以自保的方式,因此将“文史互证”之独特思想和方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拘泥或过于执着于文学或史学的观察,难免有所疑问,高明如唐长孺尚且不免于此[93],其实是对《桃花源记旁证》的“旁证”之义和陈寅恪的“文史互证”之“真精神”,有所误会,其领悟不免犹隔一间。“小说与方术”论述小说的由来与方术之关系,亦犹《桃花源记旁证》考证文学想象的桃花源世界与历史世界中的聚族而居之乌堡的关系;方术的形成有着社会生活、思想文化的各方面原因,亦仿佛聚族而居之乌堡的形成有着各种社会生活、思想文化的复杂关系。中古小说之本体的研究,已不是中古小说史的大题目和新问题,然则“小说与方术”则是大发现和新创获,此乃《小说与方术》发覆千古之未明之史实的学术贡献,能够成此绝大之学术贡献,与陈寅恪“文史互证”的学术思想和方法之启发,我敢断言有着直接的关系。

“小说与方术”绝不是特例,“文史互证”的精神和方法,实乃贯穿整个《中古文学史论》,各章略有或显或隐之别而已。著者坚信“文学史的努力方向,一定须与历史发展的实际过程相符合,须与各时代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相联系”,就陈寅恪的学术影响而言,实则“文史互证”之义也。这是本文一再随文论及王瑶文学史思想的几个方面的最后一个方面,亦可谓最后之结论也。

浅学之士,倾心“文史互证”,率尔操刀,纯属学术冒险;没有实学、卓识,难免流于风马牛相及之想当然耳。陈寅恪之所以史识卓然,是以史实了然、史料熟悉为基础的,其文章、专著中的考证,步步为营,有时甚至到了十分繁琐的地步。《中古文学史论》的论证缜密、考证精确,也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玄学与清谈”一章,论述汉魏之际和魏晋之交这两个关键时期的学术、思想的转变,论证极为明晰,论断十分明确,可谓要言不烦,极尽文章之妙;其中材料的排比、引证和解释的功夫极为了得,否则行文势必拖沓、板滞;但精确的考证,尤其精彩。且看这个论断:

由严遵、扬雄,到桓谭、王充,皆对传统的杂有阴阳家言的儒术经生,表示不满。这种对经术的不满态度,即是魏晋玄学发达的直接前导。[94]

这个结论看似平常,实则大有识见。严遵、王充乃至桓谭,均为汉魏玄学研究所重视,但扬雄,以我有限的阅读范围来看,此前的现代著述,似乎论及的极少;仅在黄侃和汤用彤的文章中,看到对扬雄的意义十分重视的论述[95]。王瑶对扬雄的重视,是很有眼光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不仅引述扬雄的文章,而且每一次都同时以旁证材料加以证实,比如:

扬雄仿易(引按,“易”当为《易》,应该有书引号,疑为印刷错误)作《太玄》,已注重玄,虽然精神与魏晋不同,但不能不说是魏晋的前导。晋常璩《华阳国志·蜀都士女扬雄赞》(引按,当为《华阳国志·蜀都士女·扬雄赞》)云:“其玄渊源懿,后世大儒张衡、崔子玉、宋仲子、王子雍皆为注解,吴郡陆公纪(绩)尤善于玄,称雄圣人。”可见其影响的一般。[96]

下文又云:

《易》本为讲性与天道之书,最富哲理。魏晋时以《易》《老》《庄》为三玄,汉时尊经黜子,所以《周易》的地位更显得重要。扬雄《太玄赋》云:“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伏倚;省忧喜之共门兮,察吉凶之同蜮。”已欲混合《老》《易》,讲求玄理,虽然还杂有阴阳术数;所以张衡《与崔瑗书》,谓“披读《太玄经》,知子云特极阴阳之数”,班固谓其“《法言》大行而玄终未显”,但这的确是魏晋玄学的先驱。[97]

以考证来确定扬雄的思想史地位,不是仅仅提及而已,可见是对扬雄的特别重视。这是《中古文学史论》中随文考证的例子。

对于更重要的问题,则是以专门的考证来进行论证,不惜以相当的篇幅。同样是在“玄学与清谈”这一章,著者对荆州儒学与汉魏玄学的关系,别具慧眼。先是详细考证荆州儒学的独特性及其意义,得出这样的结论:

可知荆州之后定五经章句,皆尊重古文,而更注意于《易》及《太玄》。其详虽不可知,但其新创之意浓厚,为两汉至魏晋学术转变的枢纽,则可断言。[98]

接着又是经过细密地考证王粲在荆州的学术经历,进一步得出这个结论:

王弼是王粲之孙,与刘表、宋忠皆有特殊关系;家学渊源,又得蔡邕的藏书,可知王弼《易注》,正由宋忠易(引按,当为《易》)及太玄(引按,当为《太玄》)之学发展而来。只是他摈落爻象,专门附会义理,注重性与天道的抽象哲理,遂开一代风气而已。[99]

得出这两个结论的具体考证,限于篇幅,这里就不能引述原文了。我以为,著者之所以这样详细考证,不仅是因为这两个问题十分重要,而且也因为这是此前的玄学研究一直比较忽略或者说是没有充分重视的问题。直至六十年代,牟润孙有所疑议,仅在细节,且文章尚且辟专门一节,以“荆州学派”为题,论述荆州儒学和王粲、王弼学术的特点[100]。有意思的是,和对扬雄的重视一样,恰恰还是只有汤用彤四十年代初曾经论述过荆州、王粲在玄学史上的重要意义,见《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一文,所谓“王弼之学与荆州盖有密切之关系”“荆州学风,喜张异议,要无可疑”云云[101],原文的具体论证和考证,兹不引述。荆州之学与玄学的关系,诚如现代学者所论,但王僧虔《诫子书》中所谓“且论注百氏,荆州《八袠》,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八袠》所载,凡有几家”[102],是重要史料,可见齐梁之际曾经就是这样认定的。

王瑶的“史论”得益于陈寅恪史学的启发,自不待言;其重视考证,以求议论合乎准确的史实,亦近乎陈寅恪文章、专著中比比皆是的考证。但是,汤用彤的影响也是确实存在的。不仅上文指出的两点,甚至“玄学与清谈”一章对汉魏和魏晋的玄学发生、发展的论述,都使人想到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中那些发表于1939年至1943年的文章[103]。尽管《中古文学史论》中没有引用过汤用彤的文章,似乎也没有人注意过王瑶与汤用彤之学术关系这个问题,但我相信这个判断是准确的,至少是很接近事实的——虽不中亦不远乎?甚至就此处所论述的考证这个问题而言,似乎也有所取径于汤用彤。陈寅恪常常是大规模地考证,为一个问题而有多方面的仔细考证,且在每一方面又是不厌其烦地同时引证、考释不同性质、来源的材料。比较而言,汤用彤的考证,似乎可以说是精当得多,因而文章也相对要雅洁得多。王瑶重视学术文章的“写法”,“建议镕义理、考据、词章于一炉”[104],那么,甚至考证的“写法”也有取乎汤用彤的文章,并不难理解。

继续讨论《中古文学史论》中的考证这个问题。我对那些散布在各处的具体细节的考证,尤其兴趣盎然。且举几例,在行文结束之际,亡羊补牢,以救本文论说繁琐、文字缠绕之病。其一,考证“服药”与魏晋“重视仪容”时,这样说到何晏:

虽然他被人家杀了头,“长寿”一点无法证明;但就他“行步顾影”和“面至白”的漂亮情形,以及服散一事对于后来影响之大说,“颜色和悦”的结果,大概是不成问题的。所以即使单纯地为了“美姿容”,也非吃药不可了。[105]

语言奇峭,语意讥诮,我相信这是毕肖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口吻,鲁迅的影响以至于学术专著中偶有这种演讲、杂文风格的文字,颇堪玩味。

其二,“文人与酒”中说:

《世说新语·任诞篇》云:“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痛饮酒是增加享受的,读《离骚》是希慕游仙的,这是当时名士们一般的心境;而其背景正是时光飘忽和人生无常的感觉的反应。[106]

“熟读《离骚》”一句,是《世说新语》各种注本都不得正解的一句;“读《离骚》是希慕游仙的”之说,在这一章中的语境中,言之成立,可为《世说新语》补注。

其三,陶潜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其中的“菊”,尤其是自道学家的《采莲说》以来,被误解为道德化的形象,于是陶潜之“采菊”,就等同乎孔子感叹松柏、郑板桥画竹了。“文人与酒”中除了引述陶潜诗文,还引述六条旁证材料,考证“采菊”原来是为了制作“菊花酒”,饮之可以延年[107]。此说可谓定论,亦足以一扫千古雅兴,令人解颐。吾师任访秋三十年代已在论文中以考证发明此义[108]。两说前后呼应,足证严肃的考证可使千古史实得以昭然,不期然而有相同的真理之发现、史实之发明。历史之客观性,真的能被“后现代”之历史哲学、哲学阐释学等不断花样翻新的各种“新学”彻底“解构”吗?吾不信也,存疑!

《中古文学史论》诚然杰作也。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它仍然是中古文学史乃至思想史和史学史研究充分重视的一部重要学术著作,卓然经典也。余英时论述魏晋思想史,陈寅恪、汤用彤等老一辈学者以下,除唐长孺等极个别学者的著述之外,罕有引用、依据1949年以后中国大陆专著、论文之例,然而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这篇著名的长篇论文,却是一再注明“参阅”王瑶《中古文学风貌》《中古文人生活》《中古文学思想》,达五次之多[109]。逯耀东论魏晋史学,“中国的小说最初出于方术与方士”之说,明确注明依据“王瑶《小说与方术》”[110]。这种在中古思想史、史学史学术领域得到重视的例证,表明《中古文学史论》在文学史研究之外的思想史、史学史研究,亦广受重视。

但是,毋庸讳言,《中古文学史论》亦难免可议之处。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在充分重视《中古文学史论》的同时,也指出:

《中古文人生活》论魏晋以下士大夫之避世甚详,但惜其过分着重政治社会背景,而未能自士之内心觉想立论。中古士大夫最重脱落形迹。宅心玄远,故得鱼则忘筌。今之治史者虽当发掘其现实之根源,但亦不宜矫枉过正,而完全忽视其内在之一面。否则纵得其形象亦必不能心知其意也。[111]

此说自有其立论之依据,自不待言,亦与本文上一节所论王瑶左翼思想修养与文学史思想之关系,似可互相发明。有意思的是,与余英时评论王瑶恰成对照,钱穆致弟子余英时的信中,批评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一文的不足,其中的第一点,恰恰是余英时批评王瑶时的立论之所在。钱穆说:

弟(引按,余英时,下同)原论文正因太注重自觉二字,一切有关政治社会经济等种种外面变动,弟意总若有意撇开,而极想专从心理变动方面立论,但内外交相映,心理变动有许多确受外面刺激而生,弟文立论,时觉有过偏之处。[112]

也许问题并不在于王瑶论著和余英时文章各趋一偏,而是各有其立论的旨趣。进而言之,我以为,王瑶的这种思想特征,再加上《中古文学史论》写作的历史环境,势必不得不如此也。避难于南国一隅之地昆明,激乎世变,有感于南朝偏安江南,诚如陈平原在《重刊<中古文学史论>跋》中所谓“四十年代之所以出现不少关于六朝的优秀著述,当与此‘天时’‘地利’不无关系”[113]。东晋以下的南朝数国,国力贫弱,不图收复中原,却是君臣共同肆力于玄谈、文学,因而王瑶难以正面肯定晋宋之后的思想和文学,尤其是贬斥齐梁以下雕琢、侈艳的文风,是有其现实原因的。全书第一章“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中竟然出现“所以就如同抗战期间后方‘平抑物价’一样,门阀的经济势力还是巩固的”一语[114],显然透露出著者写作此书时的现实情怀。

实则东晋以下南朝的学术、文化和文学,成就极大,并且开启了中国唐宋学术、文化和文学的新发展,中国的学术、文化和文学亦由此而至于又一登峰造极之境。章太炎《五朝学》以为世人对东晋以下五朝的指责,乃“是以责盈于后,而网漏于前也”:

粤晋之东,下讫陈尽,五朝三百年,往恶日湔,而纯美不忒。此为江左有愈于汉。徒以江左劣弱,言治者必暴摧折之。不得其征,即以清言为状,又往往訾以名士,云尚辞不责实。汉世朴学,至是而为土梗。且夫鸣琴之政,醇酒之治,所从来非一世也。

所以章太炎进而这样为五朝的“名士”辩说:

夫驰说者,不务综始终,苟以玄学为诟。其惟大雅,推见至隐,知风之自。玄学者,固不与艺术文行牾,且翼扶之。……夫经莫穹乎《礼》《乐》,政莫要乎律令,技莫微乎算术,形莫急乎药石。五朝诸名士皆综之。其言循虚,其艺控实,故可贵也。

并且如此论说五朝的“玄学”:

且夫膏粱之性,难正也。终日湛于狗马曲旃之间,不易以玄远,虽日陈礼法,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也,其侈弥长。栖山泽,厌韭葱葵蓼者,非有玄学,不足以自慰荐。将歆荣华、干酒肉之味,其操不终。五朝有玄学,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故骄淫息乎上,躁竞弭乎下。

甚至这样评论五朝的“士大夫”:

五朝士大夫,孝友醇素,隐不以求公车征聘,仕不以名势相援为朋党,贤于季汉,过唐、宋、明益无訾。[115]

《五朝学》的这种高度评价,或不免过誉,亦足以辩证历来史论。

钱穆的长篇论文《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和《读<文选>》,亦对南朝的学术、文化、文学和门第、士人,给予高度评价[116],与章太炎之论,似无大异,可参阅,限于篇幅,不能详细引述,仅就与这里讨论的问题密切相关者,略作引述。《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这样评论魏晋南北朝门第、士人文化贡献的历史意义:

故在此时代中,政治上虽祸乱迭起,而大门第则依然安静。彼辈虽不关心政事,而政府亦无奈之何。此乃当时历史大病痛所在。然中国文化命脉之所以犹得延续不中断,而下开隋唐之盛者,亦颇有赖于当时门第之力。[117]

又云:

其间尤值重视者,则应推史与诗二者。盖此二者,尤为当时之新创也。当时史学重心在传述人物,诗则重在人物自身之表现。综合言之,可知此一时代之注重人生。惟其所重,乃在个人,而非群体。故论当时之政治,分崩祸乱,绝无足道;然不得谓当时便无人物,亦不得谓当时人物更无理想,无学术成就。政治虽颓败不振,在民间则仍保有文化与学术之传统,并能自有创辟。在此四百年之大乱世,而著作之多,超前轶后。唐代虽富强,又见称文盛,然据欧阳修《唐书·艺文志序》,唐代学者所自为之著作,仅得二万八千四百六十九卷,拟之此一时期,尚有逊色。今当进而探究其所以然之故,则不得不谓实与当时之门第有甚深之关系。[118]

即使在“永明体”大盛的梁代,学术、文学之贡献,亦至为盛大;钱穆论萧衍和萧统、萧纲父子一段文字,尤其值得注意:

就当时门第传统而言,萧氏父子,皆不失为风流人物,可资模楷。就政治立场言之,读书著书,都成落空。萧氏一门之悲剧,正是此一时代悲剧之缩影。今舍政治而专言门第,专注重当时门第中人之私生活及其内心想望,则萧氏一家,终是可资模楷,堪成风流也。[119]

“风流”“模楷”云云,可谓再三致意,低徊不已。以上议论,都是在列举、考证大量史实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绝非一时兴到之论,凭吊故国,抒发思古之幽情。钱穆另一著作《国史大纲》,可为佐证。诚如余英时所说,“《国史大纲》自然代表了他(引按,钱穆)自己对一部中国史的系统见解”[120];但是此书写作于抗日战争时期,也是有为而作,著者在该书《引论》中甚至认为“輓近中国之病,而尤莫病于士大夫之无识”[121],然而书中关于南朝门第、士人,却有此结论:

然平情而论,南方门第对于当时传统文化之保存与绵延,亦有贡献。一个大门第,决非全赖于外在之权势与财力,而能保泰持盈达于数百年之久;更非清虚与奢汰,所能使闺门雍睦,子弟循谨,维持此门户于不衰。当时极重家教门风,孝弟妇德,皆从两汉儒学传来。诗文艺术,皆有卓越之造诣;经史著述,亦粲然可观;品高德洁,堪称中国史上第一、第二流人物者,亦复多有。而大江以南新境之开辟,文物之蔚起,士族南渡之功,尤不可没。

要之,门第之在当时,无论南北,不啻如乱流中岛屿散列,黑夜中灯炬闪耀。北方之同化胡族,南方之宏扩斯文,斯皆当时门第之功。固不当仅以变相之封建之势力,虚无之庄老清谈,作为偏狭之抨击。[122]

“乱流中岛屿散列,黑夜中灯炬闪耀”之喻,不当仅仅视之以史笔文辞之美,亦可见著者之赏誉;所论如此,亦不当仅以史论而视之,寓意所在,慨叹于今世也。钱穆“一生为故国招魂”[123],持论甚严,犹能如此据实而论,对南朝门第、士人作如此“同情之理解”,当为治南朝历史、文化者有所借鉴而且三思也;其所谓“偏狭之抨击”,此之谓欤?余英时认为:“《国史大纲》中‘南北经济文化之转移’三章尤其有绝大的见识,显示了多方面的史学修养和现代眼光。”[124]上文所引文字,正是其中一章的结论。

概言之,《中古文学史论》高度评价魏晋思想、文学,而对东晋以下南朝思想、文学,持论甚严,其可议之处,亦当于著者写作之时代、现实,求得一种解释,而不必执着于其左翼思想特征之一端也。

“论希企隐逸之风”一章,极为精彩,将东汉直至整个南朝的“希企隐逸之风”的来龙去脉及其原因,进行了清楚而深刻的论述,甚至从政治险恶、社会混乱的角度对士人的希企隐逸思想有着“同情之理解”,例如论潘岳《闲情赋》时说:

我们不能用史实来证明这些作者们没有做到这样超脱,甚至他也根本就没有想尝试地这样去做。因为这种思想既然是当时的主要潮流,作者自会受到社会思想的影响,而且大家既都视此为高,则即使做不到,也无妨想一想。……若由此便断定他们做文章时是故意说谎话,却也不见得。……他们并不是说假话,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由当时一般的社会思想情形,可以得到说明。这些人一面在行动上贪求着荣利,一面却又在思想上想要解脱,这是从他们生活中所产生的矛盾。[125]

这是十分深刻的见解,也是十分典型的“同情之理解”的历史态度,因为历来对潘岳《闲情赋》都是贬斥的批评。然而也正是在这个论述中,最后一句虽然看似客观的事实说明,实则隐含着批判性的价值判断。再看这个论断的上下文的论述,前面论述了不能不有希企隐逸之想的社会生活的不得已的原因,后面则说:

可知即使在诗中所表现的隐逸地希求,也有一个时代的差别。慢慢地把隐逸的忧患背景取消了,单纯地成了对隐逸社会的逍遥超然的欣羡。又慢慢地认为自己目前的从仕,早已然获得了这种抗志尘表的意境,所差少的只是居住山泽的形迹。于是就有的还要再求心迹的合一;有的就认为“迹”是不重要的,干脆便不要迹了;这样就变成了单纯的“朝隐”——“仕”的代名词。这当然是时代的变迁,也是社会的变迁。于是不但隐逸成了太平政治的点缀,同时隐逸的希企也成了士大夫生活的点缀。[126]

这是事实的说明,也是严厉的批判。虽然我们不能否认这是南朝士人的一部分的思想特征,甚至是大部分士人的思想特征,但同时却也不能完全承认这就是南朝全部士人的思想特征,因为这至少不能说明被钟嵘《诗品》认为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的思想特征,而著者仅仅以片语说明陶渊明“他所写的与其说是隐逸生活的希求,毋宁说是隐逸生活的本身”,“他过的已经是隐逸的生活了”[127],论述显然是很不够的。我们应当相信,南朝希企隐逸之风中,也确有人因为现实生活的感受而有了真实而深刻的人生领悟,从而达到了一种极高的人生境界,陶渊明是其中的代表,而其他或因为没有留下作品而不为人知,或没有达到陶渊明那样的思想高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余英时批评王瑶“未能自士之内心觉想立论”,不是没有道理的。

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所论,在于“汉晋之际”,与这里讨论王瑶主要是对东晋以下南朝士人的希企隐逸思想,论述对象有所不同,似不能以之辩证《中古文学史论》的论点。但陈寅恪、朱光潜四十年代论陶渊明,却是可以参考的。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云:

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而创改之新自然说。惟其为主自然说者,故非名教说,并以自然与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仅限于不与当时政治势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刘伶辈之佯狂任诞。盖主新自然说者不须如主旧自然说之积极抵触名教也。又新自然说不似旧自然说之养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学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因其如此,既无旧自然说形骸物质之滞累,自不致与周孔入世之名教说有所触碍。故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推其造诣所及,殆与千年后之道教采取禅宗学说以改进其教义者,颇有近似之处。然则就其旧义革新,“孤明先发”而论,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古今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而已哉![128]

此论至为深刻而明晰。由此可见,陶渊明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其思想正是魏晋玄学、清谈之发展的具有积极意义的结果,其“隐逸”的田园生活,既非“太平政治的点缀”,亦非“士大夫生活的点缀”。

朱光潜认为,陈寅恪所论“极有见地,只是把渊明看成有意地建立或皈依一个系统井然、壁垒森严的哲学或宗教思想”,像一个谨守绳墨的教徒,未免是“求甚解”,不如颜延之所说的“学非称师”;不仅“曲解了渊明的思想”,而且也“曲解了他的性格”。在朱光潜看来,陶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

渊明诗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诸句,含有心为物宰(引按,似当为“物为心宰”?)的至理;儒家所谓“浩然之气”,佛家所谓“澄圆妙明清净心”,要义不过如此;儒佛两家费许多言语来阐明它,而渊明灵心迸发,一语道破,我们在这里所领悟的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情趣,一种胸襟,一种具体的人格。再如“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鸟哢欢新节,泠风送余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诸句,都含有冥忘物我,和气周流的妙谛;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梵家所谓“梵我一直”,斯宾诺莎的泛神观,要义都不过如此;渊明很可能没有受任何一家学说的影响,甚至不曾像一个思想家推证过这番道理,但是他的天资与涵养逐渐使这么一种“鱼跃鸢飞”的心境生长成熟,到后来纯是一派天机。

同样是极其推崇陶渊明的思想境界,立论却似乎走到另外一个极端。所谓“灵心迸发”“心境生长成熟”云云,难免夸张而玄虚,明显具有克罗齐思想影响的痕迹。王瑶所谓的“希企隐逸”思想,朱光潜则视为陶渊明心中“理想的境界”;认为陶渊明“所景仰的‘遗烈’固然自成一境,任他‘托契孤游’;他所描写的桃花源尤其是世外乐土”,其意义在于:

我们一般人的通病是囿在一个极狭小的世界里活着,狭小到时间上只有现在,在空间上只有切身利益相关系的人与物;如果现在这些切身利害关系的人与物对付不顺意,我们就活活地被他们扼住颈项,动弹不得,除掉怨天尤人以外,别无解脱的路径。渊明像一切其他大诗人一样,有任何力量不能剥夺的自由,在这“樊笼”以外,发现一个“天空任鸟飞”的宇宙。……渊明打破了现在的界限,也打破了切身利害相关的小天地界限,他的世界中人与物以及人与我的分别都已化除,只是一团和气,普运周流,人我物在一体同仁的状态中各徜徉自得,如庄子所说的“鱼相忘于江湖”。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趣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韵。这种物我的回响交流,有如佛家所说的“千灯相照”,互相增辉。所以无论是微云孤鸟,时雨景风,或是南阜斜川,新苗秋菊,都到手成文,触目成趣。渊明人品的高妙就在有这种深广的同情;他没有由苦闷而落到颓唐放诞者,也正以此。[129]

此论亦不免有些玄远,实则试图从哲学的高度揭示了陶渊明思想和人品的卓越。我们知道,萧统、颜延之等同时代人十分欣赏陶渊明诗文、人品,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由此可见,陶渊明的诗风虽然不合时代风气,但他的思想、人品也不是完全孤立绝世的,萧统、颜延之等人的欣赏,表明那个时代的思想,并不完全是消极、颓废的,似不宜如《中古文学史论》论东晋以下的南朝思想、文学那样严厉批判,孤立地突出一个陶渊明来予以肯定。朱自清在为萧望卿《陶渊明批评》一书作序时说:

陶诗显然受了玄言诗的影响。玄言诗虽然抄袭老庄,落了套头,但用的似乎正是“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因为只有“比较接近说话的语言”才能比较的尽意而入玄;骈俪的词句是不能如此直截了当的。那时固然是骈俪时代,然而也未尝不重接近说话的语言。《世说新语》那部名著便是这种语言的记录。这样看,渊明用这样语言来作诗,也就不是奇迹了。他之所以能够超过玄言诗,却在能摆脱那些老庄的套头,而将自己日常生活体验化入诗里。钟嵘评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断章取义,这句话是足以表明渊明的人和诗的。[130]

可见玄言诗还是具有成就了陶渊明诗的重要意义,完全否定玄学、清谈和玄言诗,是不能说明陶渊明诗的杰出的思想、艺术的成就和特点的。

论东晋以下的南朝思想如此,论东晋以下的南朝文学亦当如此。

《中古文学史论》对东晋以下的南朝文学,批判甚严,集中批判其作品所表现的避世、颓废的思想和讲究辞藻、典故、声律的技巧,并且像论南朝思想只是孤立地肯定陶渊明的思想那样,孤立地肯定谢灵运、谢朓、庾信、鲍照与同时代创作风气的不同或差异,却不是把这些作家的成就看作超越时代的同时也是时代风气演变的结果。限于篇幅,这里仅以“山水”“声律”二事为例,略作说明。

“隶事·声律·宫体——论齐梁诗”一章,对齐梁诗的批评极其严厉,开篇即云:

我们可以这样说,对偶和数典用事的追求,是要求一种建筑雕刻式的美;辞采声色和永明声律的调谐,是追求一种图画音乐式的美;而题材逐渐转换到宫闱私情,则是追求一种戏剧式的美。虽然这种美都是浮肿的,贫血的,堆砌的,和病态的;但都是宫廷士大夫生活堕落的象征和自然表现。他们要求刺激,但也要求在这里能显示出他们的风流高贵和学问渊博。这样,正如同魏晋以后政治上的逐渐萎缩一样,文学的发展也是直线型的堕落,“采缛”和“力柔”都在急剧的量变;从这些地方来观察,永明体和宫体的出现,不都是很自然的现象吗?[131]

并且认为:

于是,很自然地,顺着山水诗以来“极貌写物”的注意声色的方向,进一步便凝聚到了永明体的声律说。[132]

这是对“山水诗”和“永明体的声律说”的批评。然而,从宋之谢灵运到齐之谢朓,他们的山水诗,发现自然、书写自然不仅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而且开启了中国诗的一个广大的艺术新天地。对此,文学史研究已有基本的肯定,兹不必一一引述,且引朱光潜论中国“自然诗”时的论述:

自然比较人事广大,兴趣由人也因之得到较深广的义蕴。所以自然情趣的兴起是诗的发达史中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在中国起于晋宋之交,约当公历纪元后五世纪左右;在西方则起于浪漫运动的初期,在公历纪元后十八世纪左右。所以中国自然诗的发生比西方的要早一千三百年的光景。一般说诗的人颇鄙视六朝,因为这是一个最大的误解。六朝是中国自然诗发轫的时期,也是中国诗脱离音乐而在文字本身求音乐的时期。从六朝起,中国诗才有音律的专门研究,才创新形式,才寻新情趣,才有较精妍的意象,才吸收哲理来扩大诗的内容。就这几层说,六朝可以说是中国诗的浪漫时期,它对于中国诗的重要亦正不让于浪漫运动之于西方诗。[133]

朱光潜这里所谓的自然诗,就是六朝的山水诗;而其所谓“从六朝起,中国诗才有音律的专门研究”,就是正面肯定永明体诗讲究声律在中国诗的艺术发展史上的重要意义。这段论述,可以说是对东晋以下的南朝诗的前所未有的高度肯定。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总论南朝文学云:

要而论之,南朝之文,当晋宋之际,盖多隐秀之词,嗣则渐趋缛丽。齐梁以降,虽多侈艳之作,然文词雅懿,文体清俊者,正自弗乏。斯时诗什,盖又由数典而趋逐句,然清丽秀逸,亦自可观。……至当时文格所以上变晋宋而下启隋唐者,厥有二因:一曰声律说之发明;二曰文笔之区别。[134]

刘师培所论南朝文学特征与历史变化,辨析至为清晰而简要,这是和王瑶《中古文学史论》大体相同之处,所不同的是评价:刘师培和王瑶一样批评南朝文学“渐趋缛丽”“多侈艳之作”“数典而逐句”,但他却同时下一转语曰“然文词雅懿,文体清俊者,正自弗乏”“然清丽秀逸,亦自可观”,这则是王瑶所没有肯定的。并且,刘师培在这个总论中还充分肯定了“声律说之发明”和“文笔之区别”的“上变晋宋而下启隋唐”的文学史意义。刘师培对“声律说之发明”进行了专门论说,其结论云:

此即永明声律论之大略也。《南史》以为“弥为丽靡”,《诗品》以为“转伤真美”,斯固切当之论。然四声八病,虽近纤微,当时之人,亦未必悉相遵守。惟音律由疏而密,实本自然,非由强致。试即南朝之文审之,四六之体,粗备于范晔、谢庄,成于王融、谢朓,而王、谢亦复渐开律体。影响所及,迄于隋唐,文则悉成四六,诗则别为近体,不可谓非声律论开其先也。又四六之体既成,则属对日工,篇幅亦趋于恢广,此亦必然之理。试以齐梁之文上较晋宋,陈隋之文上较齐梁,其异同之迹,故可比较而知也。[135]

这是对齐梁声律论的精确之论,后来学者多有论说,然则似未有出乎其右者也。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论“声律”,析义精审,对沈约的声律说有所批评,而没有全部否定:

即实论之,文固以音节谐适为宜,至于襞积细微,务为琐屑,笑古人之未工,诧此秘为独得,则亦贤哲之过也。……观夫虞夏之籍,姬孔之书,诸子之文,辞人之作,虽高下洪细,判然有殊,至于便籀诵、利称说者,总归一揆,亦何必拘拘于浮切,龂龂于宫商,然后为贵乎?至于古代诗歌,皆先成文章,而后被声乐,谐适与否,断以胸怀,亦非若后世之词曲,必按谱以为之也。自声律之论兴,拘者则留情于四声八病,矫之者则务欲隳废之,至于佶屈蹇吃而后已,斯皆未为中道。善乎钟记室之言曰: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斯可谓晓音节之理,药声律之拘。[136]

此诚通达之论。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亦云:

大抵沈约以前,潘陆之文,已渐入整炼,是时四声尚未分也。沈约以后,四声既分,禁忌遂众。故宫商律吕,来陆厥之责难,鹤膝蜂腰,致钟嵘之非笑。徐庾继作,益加谐美,而唐人律体,沿之遂生。平心论之,文贵有声,声贵调协,岂可以前人所未知,讥后人为妄作?但用之者首重切情,必使诵者无佶屈聱牙之病,闻者有声入心通之妙,斯为至善耳。[137]

此说似沿袭黄侃之论而来,而“唐人律体,沿之遂生”一语,可补黄侃之论尚未明言之义。要之,中国诗于齐梁时代讲究声律,是中国诗艺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也使得后来律诗得以出现[138],故不足以其流弊而论也。并且,黄侃、刘永济之论,都肯定了钟嵘对沈约声律说的批评,可见即使是在齐梁时代,有识之士也不是认同并遵守声律说的。至于刘勰,如黄侃推论:“彦和生于齐世,适当王沈之时,又《文心》初成,将欲取定沈约,不得不枉道从人,以期见誉。”[139]然则《文心雕龙》以《原道》《征圣》《宗经》开篇,其命意,如刘永济所谓:“盖自然妙道,非圣不彰,圣哲鸿文,非道不立,此舍人以《原道》冠冕全书之故也。纪昀谓‘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语至明确。学者所当深思明辨者也。”[140]按,引述纪昀评论,或有不当;虽然“语至明确”,但刘勰之“道”,非纪昀之“道”也。黄侃于此特加辨析曰:“案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141]刘勰的文学思想,也是迥异乎当时唯美、形式之风尚的。

诚如是,则《中古文学史论》所论,自有其深刻之处,亦不免苛责古人也欤?

然而,以王瑶先生的博雅和精审,说他对时贤所称道的这一切会无认识,难免妄下雌黄之讥。或许,同样经历了艰难的南渡而又得以北返的王瑶,对东晋南朝士大夫之唯美而颓废的人生态度和形式至上的审美趣味,委实有切肤之痛,所以他虽然尽可能地给予“同情之理解”,但实在难以予之发自衷心的首肯吧?

作者附记:

本文是纪念王瑶先生百年诞辰之前承钱理群先生之命的“命题作文”。“命题作文”对中国受过专门训练的中学毕业生来说,其实并不难,而本文作为“命题作文”之于我,难在大大超出专业之外!虽然对汉魏南北朝的文史一直持续关注,但毕竟还是因为专业的原因而已,不算是心有旁骛。幸亏有一天忽然“开窍”,把题目确定在《中古文学史论》之“史论”二字,并且窃喜有了这样一个难得的十分讨巧而切题的题目。接下来的问题似乎就很简单了,写作比较顺利,竟然一口气写了三万二千多字!甚至在写作过程中一再体会到废名《寄之琳》中“犹如日,犹如月,/犹如午阴,/犹如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诗意!

本文是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第3期“纪念王瑶先生百年诞辰”专栏上的《中古文学之“史论”与王瑶的学术个性》一文的原文。解志熙先生编辑该期时,只给我预留下一万多字的空间。《中古文学史论》这么重要的著作,万字岂能担当?理直气壮,于是毅然将难题给了解志熙。他辛辛苦苦看稿,改稿,删稿,三万二千字终于变成了一万二千字,题目也改了!“面目全非?不不不,精华还在!”他说。

陈平原先生春节期间“电令”(短信而邮件),将拙文收入纪念王瑶先生的文集,并且追加“电令”(短信)曰“请在原文后加一附记,说明原委”。谢谢平原先生同意我发表原文!“文章是自己的好”之谓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