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亲吻回报挨揍[252]
皮埃尔·甘果瓦来到沙滩广场时,全身冻僵了。他是走的磨坊主桥[253],好避开兑币桥上的喧闹和约翰·富尔博的小旗;而主教所有磨坊的水轮在他经过时溅了他一身的水,他的破褂儿湿透了;此外,他觉得自己作品的失败更使他感到冷飕飕的。所以,他加快步子,走近广场正中熊熊燃烧的欢乐之火。而一大群人在篝火四周围成了一圈。
“该死的巴黎人!”他自言自语道(因为甘果瓦身为真正的戏剧诗人,动辄会有独白),“他们这就把火给我挡住了!我多想有一角火炉:我的鞋子吸水!这一座座该死的磨坊对着我哭哭啼啼!巴黎主教和主教的磨坊真见鬼!我真想知道一个主教要磨坊干什么!难道他指望做个磨坊主教?如果他为此需要我的诅咒,我的诅咒给他,给他的大教堂,给他的那些磨坊!你们看看,这些看热闹的人会不会挪挪身子!我且问问你们他们的动静!他们在烤火取暖,好快活!他们在观望许多细小的树枝燃烧,好景致!”
他凑近细看,发现这一圈人的圈子比在国王的火边烤火的正常圈子大多了,发现来了这么多的看客,也并非仅仅为了看看许多细小的树枝燃烧时的美丽景象。
在群众和火堆之间,留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有个少女在跳舞。
这个少女是个人,或是一个仙女,或是一个天使,甘果瓦纵然身为怀疑主义哲学家,纵然身为讽刺诗人,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眼前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景象太让他迷惑了。
她身材不高大,但看起来身材高大,她纤细的腰身出奇地婀娜多姿。她棕色皮肤,但我们猜得到在白天,她的皮肤会有安达卢西亚[254]妇女和罗马妇女那种美丽的金色反光。她的脚也是安达卢西亚小脚,因为小脚穿在她优雅的皮鞋里,又紧又合脚。在一张随随便便扔在脚边的旧波斯地毯上,她跳舞,她旋转,她飞速旋转;而每当她容光焕发的脸在你面前转过时,她黑黑的大眼睛仿佛向你射来一束电光。
在她四周,每一双眼睛盯着,每一张嘴巴张大。确然,她这般舞蹈时,在她两条浑圆、完美的玉臂把巴斯克[255]铃鼓举在头顶上嗡嗡作响时,她纤细、柔弱和活泼得像穿着没有褶皱的金色胸衣的胡蜂,她色彩缤纷的袍子随着袒露的双肩鼓起来,她的裙子不时露出她秀美的双腿,她黑黑的头发,她燃烧的眼睛,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美人。
“说真的,”甘果瓦想,“这是一只蝾螈[256],这是水中的仙女,这是个女神,这是梅纳莱安山[257]上的女祭司。”
此时,“蝾螈”的一条发辫散了开来,系在发辫上的一枚黄铜扣子滚落在地上。
“哎,不是!”他说,“这是个吉卜赛女郎。”
种种奇思异想都烟消云散了。
她又开始跳舞。她在地上拣起两把剑,用剑头顶着自己的额头,让双剑向一侧旋转,而自己向另一侧旋转。果然,明明白白,这是个吉卜赛女郎。可不论甘果瓦如何清醒过来,眼前这幕景象并非没有魅力,并非没有不可思议之处。节日的篝火照亮了她,强烈的红光在四周一圈群众的脸上,也在少女棕色的额头上,欢快地晃动,给广场的深处笼上一抹灰白色的反光,掺杂了抖动的人影,一侧照亮“吊脚楼”[258]黝黑而皱巴巴的正墙,另一侧照亮绞刑架石筑的横梁。
在这千百张被这光亮染红的脸中间,有一张脸显得比别人更加专注地凝视跳舞女郎。这是一张男人的脸,严峻,沉静,阴郁。此人的衣服被他身边的人群挡住,看上去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但他已秃顶,两边鬓角几绺稀疏的头发也已灰白;他又宽又高的额头开始刻出深深的皱纹;但在他深陷的眼睛里,迸发出非同寻常的青春活力,激动的生命,深深的激情。他的目光牢牢地盯在吉卜赛姑娘身上,当十六岁的疯姑娘又是跳,又是转,让众人感到开心,他的沉思似乎变得越来越阴沉。一丝微笑,一声叹息,时不时在他的嘴唇上相遇,而微笑比叹息更为痛苦。
少女喘着气。终于停了下来,百姓使劲为她拍手叫好。
“嘉利[259]。”吉卜赛姑娘说。
这时,甘果瓦看到走来一只漂亮的小母山羊,白毛,机灵,活泼,毛色发亮,一对金黄色的羊角,四只金黄色的羊脚,一条金黄色的颈圈。他一直没有看见的小山羊,先前蹲在地毯的一角,看着女主人跳舞。
“嘉利,”跳舞女郎说,“该你了。”
她坐下,优雅地把巴斯克铃鼓递给母山羊。
“嘉利,”她继续说,“我们现在是几月份?”
爱斯梅拉达姑娘
(G.Brion画,Pannemaker fils刻)
母山羊提起一条前腿,在鼓上敲一下。果然现在是第一个月[260]。人群鼓掌。
“嘉利,”姑娘又说,把鼓翻了一面,“我们现在是本月的哪一天?”
嘉利提起它金黄色的小脚,在鼓上拍了六下。
“嘉利,”埃及姑娘又说,总是玩着新的鼓法,“现在是一天的几点钟?”
嘉利敲了七下。此时,“吊脚楼”的大钟敲响七点钟。
百姓都看迷了。
“这可是巫术。”人群中有个阴沉的声音说道。正是秃头男子的声音,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吉卜赛姑娘。
她一阵战栗,转过脸来。可掌声响起来,盖过了那声阴郁的惊呼。
掌声在她思想里彻底抹去了这声惊呼,她继续问她的山羊。
“嘉利,圣烛节[261]游行时,城中短剑队队长吉夏尔·大雷米师傅会怎样?”
嘉利用后腿站起来,咩咩地叫起来,一本正经地走路,一圈的观众看到滑稽模仿短剑队长装出来的虔诚,都哈哈大笑。
“嘉利,”姑娘越来越成功,胆子大了,又说,“教会法庭的王家检察官雅克·沙莫吕师傅是怎么布道的?”
母山羊正襟危坐,咩咩叫起来,古里古怪地挥动两条前腿,除法语和拉丁文蹩脚以外,手势,口音,姿态,活灵活现就是雅克·沙莫吕。
人群更加热烈地鼓掌。
“亵渎!渎圣!”秃头男子的声音又响起来。
吉卜赛姑娘又一次回头。
“哎!”她说,“这个坏蛋!”接着,她用下嘴唇伸出上嘴唇,做了个习惯性动作,轻轻地噘噘嘴,原地转动脚跟,开始用铃鼓收受人群的赏钱。
大白银币,小白银币,小盾币[262],老鹰里亚[263],纷纷落下。突然,她走过甘果瓦的面前,甘果瓦糊涂透顶,摸一下口袋,她停下。“见鬼!”诗人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时候,漂亮的姑娘站在面前,张着大眼睛望着他,向他伸出鼓等着。甘果瓦汗如雨下。
如果他口袋里有一个秘鲁[264],他会毫不犹豫地把秘鲁给跳舞女孩。可是,他并没有秘鲁,再说,其时美洲也尚未发现。
幸好,一件意外的事情给他解了围。
“你走不走,埃及蝗虫[265]?”一个刺耳的声音喊道,声音发自广场上最幽暗的角落。姑娘转过身,很害怕。这不再是秃头男人的声音,这是女人的声音,一个虔诚而又恶意的声音。
此外,这一声让吉卜赛女人害怕的喊叫,却让一大群在广场上闲逛的孩子大为高兴。
“这是罗兰塔里的隐修女,”孩子们喊道,乱笑起来,“这是麻袋女[266]发脾气吧?是她没有吃晚饭吧?拿些城里公共餐柜的剩饭剩菜给她送去!”
孩子们都向“吊脚楼”跑过去。
这时,甘果瓦已经乘跳舞女孩慌乱之际,溜之大吉。孩子们的吵闹声让他想起,他自己也没有吃晚饭。他就向餐柜跑去。不过,小鬼们的腿比他跑得快:他赶到时,他们已把桌子一扫而空。连五个苏一斤的干巴巴的小糕点竟也没有剩下一小块。墙上只有细长的百合花,缠有玫瑰,是马蒂厄·比泰纳一四三四年的绘画。这是一顿清苦的晚餐。
不吃晚饭睡觉,是烦人的事情;而不吃晚饭还不知道在哪儿过夜,是更令人笑不出来的事情。甘果瓦就是如此。没有面包,没有宿地。他感到窘迫从四面八方向他逼来,他感到窘迫得非常荒唐。长久以来,他就发现这个真理,朱庇特是在极度憎恨人类的心情下创造了人类,智者的一生中,他的命运让他的哲学处于戒严状态。至于他,他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封锁;他听到自己的胃部在狂跳,他感到恶劣的命运以饥饿征服他的哲学太不体面了。
正当他越来越专心致志于这般忧伤的沉思时,一支古怪而又显得温情脉脉的歌,猛然让他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这是年轻的吉卜赛姑娘在唱歌。
她的歌声一如她的舞步,一如她的美丽。说不清楚,又很美妙。可以说,是某种纯粹、动听、空灵和轻盈的东西。这是持续不断的绽放,是一个又一个旋律,一个又一个突如其来的节奏,接着是简简单单的短句,间有尖细和鸣叫的音乐,接着是会让夜莺感到狼狈的忽高忽低,但永远悦耳动听;接着是八度音程的轻轻起伏,如同这位年轻歌女的胸脯一般,时起时落。她美丽的脸蛋随着歌曲的急速变化,收放自如,可以狂乱已极,也可以贞洁庄重。可以说,时而是疯女,时而是女王。
她歌唱的语言,是甘果瓦不懂的语言,似乎是连她自己都不懂的语言,她赋予歌唱的表情,与歌词的意义无甚关系。所以,下述四句诗从她嘴里唱出来时,疯了一般欢快:
片刻后,听到她唱起下面一段的声音,
甘果瓦感到眼睛里有泪水。此时,她的歌中尤其透露出欢乐,她仿佛唱得像只小鸟,唱得从容,唱得超脱。
吉卜赛姑娘的歌声搅动了甘果瓦的沉思,不过如同是天鹅搅动水波[268]。他听她唱歌,十分陶醉,忘却万事万物。这是好几个小时以来,他第一次忘了自己在受苦。
这一刻很短暂。
刚才打断吉卜赛姑娘跳舞的女人声音,又打断了她的歌唱。
“你闭不闭嘴,地狱里的知了?”她总是从广场那个幽暗的角落里喊道。
可怜的“知了”戛然停止。甘果瓦捂住自己的耳朵。
“唉!”他喊道,“该死的破锯子,来砸碎这把诗琴[269]!”
此时,其他观众和他一般低声议论:“麻袋女见鬼去吧!”许多人在说。如果观众此时此刻没有被愚人王的游行队伍所吸引,这个不现身的捣蛋老太婆,本来会为她对吉卜赛姑娘的攻击而后悔莫及。游行队伍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经过一个个十字路口,来到沙滩广场,火炬通明,人声鼎沸。
愚人王和乐师们
(De Beaumont画,Méaulle刻)
本书读者看到这场游行从司法宫出发,一路上边走边形成队伍,边走边壮大,新来的成员有全巴黎的无赖汉,闲散的窃贼,碰上的流浪者;因此,游行队伍到达沙滩广场时,规模可观。
开路的是埃及帮。埃及大公为首,骑在马上,他的众伯爵步行,为大公牵好缰绳,扶住马镫;他们之后,是埃及的男男女女,杂乱无章,孩子坐在肩头上喊叫;所有的人,大公,伯爵,平头百姓,穿得破破烂烂,穿得俗不可耐。接着,是黑话王国:即法国的窃贼,按照身份大小,有先有后,级别最低者走在最前面。他们列队而过,四人一排,各自佩戴在这个古怪团体里标志级别的不同标识,大部分人行走困难,有人是瘸子,有人是独臂,冬季的无业游民,戴贝壳的香客[270],圣于贝尔的香客[271],癫痫病患者,圣女蕾娜[272]的香客,头上缠布者,赤膊有褡裢者,使用拐杖者,小酒店的赌客,水肿溃疡者,火灾受害者,灾难破产的商人,战争受害者,小股行乞的孤儿,满口黑话的放荡者,麻风病患者;这般列举,会让荷马也写到手发麻的[273]。在麻风病患者和讲黑话放荡者的教皇选举会正中,勉强看清黑话王,也叫科埃斯尔大王,他蹲在一辆由两条大狗拉的小车上。黑话王国之后,接着是加利利帝国[274]。加利利帝国的皇帝威廉·卢梭,穿着溅有酒渍的紫红色皇袍,步态威严,他的前面有江湖艺人,相互厮打,跳着出征舞;他周围的人手持权杖,还有走卒,还有审计法院的书记。最后走来的是最高法院检察院的书记团体,带着有花冠的绿枝,身穿黑袍,音乐声比得上女巫的夜会,高举黄蜡的大蜡烛。这群人的中间,疯子团体的主要骨干肩上扛着一个担架,担架上插的蜡烛比瘟疫期间圣女热纳维埃芙[275]遗骸盒上的蜡烛更多;新立的愚人王,巴黎圣母院的驼背伽西莫多,威风凛凛,坐在担架上,手持权杖,身披斗篷,头戴主教帽。
这场滑稽大游行的每支队伍,都有自己的乐队。埃及人[276]奏的是他们的非洲木琴和非洲鼓。黑话帮是很没有音乐情趣的群体,还在用古提琴,用牛角猎号,和十二世纪的哥特式双弦琴。加利利帝国也未必高明多少,可以在他们的乐队中,勉强看到属于艺术童年时期的可怜巴巴的三弦琴,而且禁锢在“雷拉米”三个音之内。而围绕愚人王的四周,才展出当代音乐的全部丰富性,奏出一片妙不可言的刺耳声。不算笛子和铜管乐器,仅仅只是些二弦琴的高音、三弦琴的高音和三弦琴的最高音。唉,本书读者应记得:这就是甘果瓦的乐队。
从司法宫到沙滩广场的一路上,伽西莫多这张忧伤和丑陋的脸,如何一步步变得越来越自豪,越来越满足,要写出来真是很难。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自尊心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以往,他经受的都是屈辱,是对他处境的蔑视,是对他个人的厌恶。因此,他纵然耳朵再聋,但却似名副其实的教皇,享受这群人对他的欢呼,而他以前因为感到别人憎恨自己而憎恨这群人。他的百姓是一堆疯子、瘫子、窃贼和乞丐,管他呐!这总是百姓,而他,他是君王。他把眼前这些讽刺的掌声和揶揄的敬意当真,不过我们得补充一句:在人群里面,也确乎有一点千真万确的害怕。因为这个驼背孔武有力;因为这个罗圈腿动作灵敏;因为这个聋子为人凶恶。这三个特点冲淡了其可笑之处。
至于,新愚人王本人是否意识到他所感受到的情绪,以及他所引发的情绪,这我们就很难说了。潜藏在这副有缺陷的机体内的精神,自身也必然有其不完整和聋哑之处。所以,他此刻的感受,对他而言,绝对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混乱的。只是,透露出开心,傲气冲天。这张阴沉和不幸的脸上容光焕发。
愚人王和神甫
(G.Brion画,Yon-Perrichon刻)
所以,当伽西莫多在此醉醺醺的状态下得意扬扬地经过“吊脚楼”时,大家看见有个男人从人群中冲将出来,怒不可遏地从他手里夺下作为愚人王标志的镀金木权杖时,无不大吃一惊,深感害怕。
这个男人,这个胆大妄为之人,就是那个额头光秃的人,刚才还混在吉卜赛姑娘的人群里,以威吓和仇恨的言辞,让少女感到全身冰凉的人。他身穿教会的服装。他走出人群之时,甘果瓦先前一直没有注意到他,但立即认出了他:“瞧!”他一声惊呼:“唉!此乃化身赫耳墨斯[277]的吾师,克洛德·弗鲁洛长老,主教助理!他和这个丑八怪独眼龙有什么鬼事情?他会被一口吞掉的。”
果然,一声恐怖的喊叫。力大无穷的伽西莫多从担架上跳将下来,妇女们转过眼睛,不敢看他把主教助理撕得粉碎。
他一跳便跳到神甫的跟前,望着神甫,跪了下来。
神甫扯下他的教皇冠,折断他的权杖,把他的假披风撕得不像样子。
伽西莫多跪着不动,低下脑袋,双手合十。
接着,两人之间进行了一番手势和动作的对话,因为两人之间没人说一句话。神甫站着,十分恼火,咄咄逼人,火冒三丈;伽西莫多匍匐在地,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不过,伽西莫多只要按一下大拇指,就可以掐死神甫。
最后,主教助理粗暴地推推伽西莫多有力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跟自己走。
于是,疯子的团队在第一阵惊恐过去之后,想要保卫他们被突然赶下宝座的愚人王。埃及帮,黑话帮,全体法院书记,都来围着神甫,乱喊乱叫。
推推搡搡
(G.Brion画,Yon-Perrichon刻)
伽西莫多置身神甫身前,挥舞他大力士般的拳头和肌肉,如发火的老虎,咬得牙齿直响,望着这些进攻者。
神甫又显出阴郁的严肃神情,示意伽西莫多,不出一声,退了下去。
伽西莫多走在他前面,一路上把人群撞个七零八落。
他们俩穿过底层的百姓,穿过广场,一大群好奇的人和游手好闲之辈想尾随他们。伽西莫多于是当起后卫,边走边退,跟着主教助理,他粗矮壮实,满脸怒色,奇形怪状,头发竖起,手脚警惕,舔着野猪般的龅牙,如野兽咆哮,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让人群倒下来一大片。
众人让他们俩走进一条又窄又黑的街道,再没有人敢在他们身后冒险;只要看看伽西莫多这头大怪物,龇牙咧嘴,堵住了街口。
“真是精彩!”甘果瓦说,“见鬼!我去什么地方吃晚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