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异业而同道:徽州社会的士商互动
徽州社会士商互动的产生有其广泛的社会背景,国家政策对商人控制的放松、商人队伍的壮大、儒学的转向以及徽州宗族的支持等都是士商互动能够形成的原因。
一、弃儒从贾
明清时期,弃儒从贾已经成为徽州地区普遍的社会现象,究其原因大致有以下数端。
首先,明代徽州人口剧增,读书人越来越多,然科举名额却并没有相应增加,诸多士人无路可进,只好退而求其次,转而经商以求得立足之本。实际上,由于徽州地区商业经济发展,诸多徽商的成功,使得经商愈加具有吸引力。士不再是徽州人眼里光宗耀祖的唯一出路。
其次,自然环境贫瘠也是徽州人选择经商的重要原因。徽州大好的自然风光并不能为徽州人带来生计,传统的农业生产无法满足生存需要,徽州人只好另寻出路。科举不成,农事不行,经商便成为了徽州人最终也是最重要的选择。下列材料可见一斑。
汉设科取士首孝弟力田。新安地千里,山陵居七,田居三。一岁食仰给四方居半,夫安得田而力之?夫安得不为贾?贾矣,与氓庶何异,即有材智气节,行不能出闾闬之外,舍孝弟安之乎?……贾人有孝弟者,又讳不为传,何也?
徽州山陵居七的自然环境,材智气节之民为谋食,一方面不得不为贾,践行商道;另一方面则表现为“孝弟”,弘扬儒道,凝聚了宗族力量,形成了徽州特有士商互动型的宗族文化。
再次,则是明以降儒学发生了转向,传统的抑商观念开始松动,士农工商四民皆平等的观念越来越被社会接受,士人为商人撰写传记以及碑帖逐渐开始流行起来,士商日渐合流。王阳明为商人方麟撰写的墓志铭颇具代表性:
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
“士商异术而同志”的观点日渐成为广泛的社会思潮。在与士人的交往中,徽商不再为自己的身份而自轻自贱,反而积极寻求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发出“良贾何负闳儒”的口号,更呼吁经商也可以与入仕一样光宗耀祖、立身扬名。汪道昆《明故处士溪阳吴长公墓志铭》云:
古者右儒而左贾,吾郡或右贾而左儒。盖诎者力不足于贾,去而为儒;赢者才不足于儒,则反而归贾。
又《荆园记》云:
休、歙右贾左儒,直以九章当六籍。
崇祯本二刻《拍案惊奇》卷37云:
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
明清时期,由于政治原因和人口的增多,经商比入仕更容易成功。于是,徽州流传着“士而成功者也十之一,贾而成功者也十之九”的谚语。同时,商人也时刻以儒贾的要求来严格约束自己,这使得徽商能够获得与士同等的地位,也促进了士商的互动,间接推动了儒学的转向。
徽州宗族为士商提供了互动平台。徽州多名门望族,许多徽商都出自这些大家族。诸多家族往往既是官宦家族,又是商人家族。“新都业贾者什七八,族为贾而隽为儒,因地趋时则男子所有事,外言不入于阃。”士与商在同一屋檐下,距离也就没那么遥远了。与此同时,受宗族影响,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要求“婚姻不缔于不重之门”。名门望族有限,故此,士与商便常常成为姻亲关系。通过婚姻这一纽带,士与商的互动摆脱了空间限制,不同宗族之间的士与商也开始往来密切。再加上弃儒从贾的商人骨子里有着儒者的精神,与士者进行文化思想交流是他们寻得精神安慰的途径之一。归有光(1507-1571)《白庵程翁八十寿序》云:
新安程君少而客于吴,吴之士大夫皆喜与之游。……古者四民异业,至于后世而士与农商常相混。……程氏……子孙繁衍,散居海宁、黟、歙间,无虑数千家,并以读书为业。君岂非士而商者欤?然君为人恂恂,慕义无穷,所至乐与士大夫交,岂非所谓商而士者欤?
寿序中所言“士而商”“商而士”,表明明中叶以后,士与商之间已很难清楚地划界限了。可见,明清的儒士和商人都已重新估量了商人阶层的社会价值。对此,余英时先生指出,明清的社会价值系统之所以发生了如此深刻而微妙的内在变化,其原因虽复杂,但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第一,中国的人口从明初到19世纪中叶增加了好几倍,而举人、进士的名额却并未相应增加,因此考中的机会自然越来越小,“弃儒就商”的趋势一天天增长可以说是必然的。仅就婺源一县而言,清代“弃儒就商”的实例便不下四五十个。第二,明清商人的成功对士大夫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明清捐纳制度又为商人开启了入仕之路,使他们至少也可以获得官品或功名,在地方上成为有势力的绅商。于是,“吾不终为儒,以成而祖志也;吾得为良贾,以从而父策也”已成为徽州社会普遍的社会思潮。
二、贾而好儒
徽商对儒业有着近乎本能般的追求。他们虽极力提高商人的地位,甚至将商人与儒士平等看待,但传承千年的读书入仕观念并未改变。“士习蒸蒸礼让,讲学不辍,诵说诗书,比户声名文物,盖东南屈指焉。”的徽风形成,与徽州是一个宗族社会息息相关。
宗族教化中最基本的思想是让每一个子弟都对宗族有强烈的归属感,以振兴宗族为使命。科举入仕是一个家族能否成为名门望族的关键。徽州宗族子弟对儒士有着不可分割的情怀,休宁人戴震(1724-1777),在《戴节妇家传》中指出:
吾郡少平原旷野,依山为居,商贾东西行营于外,以就口实。然生民得山之气,质重矜气节,虽为贾者,咸近士风。
因此“其业诗书礼乐修正业者什二三”。汪道昆解释士商之间的抉择:
新都三贾一儒,要之文献国也。夫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夫人毕事儒不效,则驰儒而张贾;既侧身飨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弛贾而张儒。
经商虽能获取“厚利”,然,欲使宗族长久旺盛,则必“张儒”以博“名高”。徽州作为“文献国”的历史积淀,“张儒”更能培植宗族文化兴盛的根基。
徽商多数是迫于生计才选择经商,其中不少人原本便是以读书入仕为目的的太学生。为追求儒业,许多徽商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弃贾从儒,回归科举之路。如歙县黄氏:
蛟蜂先生字惟承,姓黄氏,歙孝行里人也。幼颖悟,善记诵,童时从父贾宣州,即能贾。归丧,母受室,值里胥催租,辞色凌厉。先生奋曰:“予岂不能为士以免役哉!”即下帷数月,诵制举义,下笔辄与作者合。明年补邑弟子员。……生平著述有《读易抄》三卷,《尚书备忘》十二卷,《春秋传略》二卷,《四书备忘》十四卷,《性理便览》十八卷,《史鉴会要》六十四卷,《通鉴外纪》五卷,《蛟峰文集》四卷,皆经世实学,非剽窃蒺驴者比。使先生遇合于时,树立岂可量哉。
可见,经商虽能带来财富,但入仕更能保证家族社会地位而免于被吏胥欺凌,故而“商人”加“红顶”成为徽州宗族的最佳选择。
徽商认为“富而教不可缓也,徒积资财休益乎”,虽自己不能儒业,也多半将期望放在子孙身上,以“教诸子读书为首务”。不少徽商家族科举连第,正所谓“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天下之士多出于商”。有名者如黄镛:
处士赋性敦厚,少即绩学业举,志存经世。既乃愤东园公之弗偶于科甲也,辄弃去。商游闽、越、齐、鲁者三十余年,十一取赢,赀大丰裕。处士虽业商,克洞于天人盈虚之数,进退存亡之道。年几耳顺,遂幡然归来,悉付资于其子曰:“尔曹当励志,毋替先业”。然犹早夜习勤,益拓田宅,曰:“吾将以遗安也”。
“少年绩学举业”,志存经世的黄镛,因愤登科甲之难,改为贾业;然晚年仍“幡然归来”,并勉励其子,毋替先祖之业(举业),以经商之所得,支持子孙读书入仕。
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出生商贾之家,从小接受正统儒学教育。其父黄定华对他要求严格,请名师教导,希望有一天能通过科举走上仕途。因黄定华年少时曾为太学生,却因家道中落而从商,故此便将希望寄托在其子身上。又如黄宾虹同族先人:
黄公讳长寿,字延祉,号望云。长习举业,以家累弃去,娶郑氏三日,遭回禄,贫益甚,郑脱簪珥资商齐鲁间。尝登泰岳,见白云起东南,辄感而泣,济宁李侍御作望云诗解之,因自号云移。……性喜蓄书,每令诸子讲习加订正,尤嗜考古迹,藏墨妙。与文人登高吊古,终日徜徉,不以世故撄其心。所著有《望云遗稿》,藏于笥。刻《文公家礼》《诗文玉屑》《雪州文集》《望云集》《壬辰集》《壬辰续集》及《江湖览胜》,行于世。
以上材料表明,在士商互动频繁的徽州,读书入仕的思想深深地植根于宗族文化中。读书入仕是长期学习的结果,需要资金的支持。商业家庭财力雄厚,能使子孙专心攻儒业。因此“歙之业鹾于淮南北者,多缙绅巨族,其义急公议叙入仕者固多,而读书登第、入祠垣跻服仕者,更未易卜数。且名贤才士,往往出于期间,则固商而兼士矣”。可见,商业发展及商人的眼界为科举事业提供了诸多资源。
徽州宗族对科举的重视成为宗族子弟的人生信仰。徽人即便经商在外,也将儒学教育视为一大要事。徽商的强大势力甚至影响政府的科举政策,“万历中按视南浙盐务。……山陕新安诸商有子弟者,以外籍不得入试。永盛惜其材,为请于朝,得特立商籍,取入儒学七名。商人德之。”“明万历三十三年,歙人吴宪请立商学,巡盐御史叶永盛题奏:徽商行销浙引,许令现行盐人,并具嫡派子弟附试杭州,例由两浙驿传盐法道取送学院,岁科两试,各拔取新生五十名,内拨入杭州府学二十名,仁和钱塘两学各十五名。具载《两渐盐法志》及《学政全书》。”可见,徽商不管身在何地,都不忘记科举入仕这一神圣使命,对族中子弟的教化已不仅局限在徽州本地,而是一个更大的“徽州”地区。
徽商对儒学的追求还体现在日常行为上,大多徽商都是“躬虽服贾,精洽经史,有儒者风”。徽商中诸多是弃儒从贾,因此徽商多以儒贾自居。如徽州歙县黄长寿,“少业儒,后弃儒从贾,以儒术饬贾事,虽游于贾人,实贾服儒行,远近慕悦,不数年资大起”,同族子弟黄禛祺,“字仲,幼失父母,家道中囧,昼则服贾,夜归读书,因以充裕”。清代黟县人舒遵刚“吾有少暇,必观《四书》《五经》,每夜必熟诵之,漏三下始矣。句解字释恨不能专习儒业,其中义蕴深厚,恐终身索之不尽也”。实际上,徽州诸多商人都是以“以信义著闻,基业日隆,家道渐裕”,“贾道”与“儒道”互为表里。
在徽州人看来,做一个充满铜臭味的儒士,还不如做一个有儒家风范的商贾。汪道昆在《太函集》中提到:“余惟乡不儒则贾,卑议率左贾而右儒,与其为贾儒,宁为儒贾,贾儒则狸德也,以儒饰贾,不亦蝉蜕乎哉。”由此可见,徽商实际上是一群拥有较高文化修养和道德修养的儒贾。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弃儒从贾而来,虽身在经商,心依旧在读书之上。他们即便不再参加科举,读书已经成为习惯,难以割舍。徽商素来喜欢与文人交往。“黄文盛,字文泰。虽服贾,喜与搢绅先生游,以资所闻。或说之仕,则曰:野人窃比巢由之辈,爵清风,禄明月,肆已幸矣,何以仕为?”
徽商好儒一方面是由于徽州文化深厚,宗族重视读书入仕;同时也是他们自身不断追求的结果。因此,“名贤才士,往往出于期间,则固商而兼士矣”。即便没有接受科举教化的徽商,他们也努力提高自己的修养,使自己有儒者之风。以下根据余英时考证,略举数例0,以表明徽商好儒之品格。
(1)徽州唐模村的汪凤龄(1583-1667)“试有司,辄不利”,他曾慨然叹息,曰:
吾新安非徽国文公父母之邦乎?今紫阳书院先圣之微言、诸儒之解诂具在,奈何而不悦学乎?且吾汪氏仕而显,贾而赢者,世有其人矣。苟富贵湮灭不称,何如吾为一卷师而以兔园终老也。
可见,与贾而富贵相比,汪凤龄宁愿做一“卷师”而终老。汪凤龄生于一个士商混而不分的家世,他的八个儿子后来都是“孝谨起家,笃修行谊”的商人。他教训诸子说:
陶朱公之传不云乎,年衰老而听子孙。吾心隐居废治生,诸子有志于四方甚善。但能礼义自将,不愧于儒术,吾愿足矣。
(2)章策(清代),徽州绩溪人,父卒后,弃儒就贾。他一方面“精管(仲)、刘(晏)术,所亿辄中,家以日裕”。但另一方面在经商时,又“勤阅先儒语录,取其益于身心以自励,故其识量有大过人者。”
(3)佘兆鼎(1633-1705),歙县人,“少废书,读《大学》未半。行贾后,益好书,日疏古人格言善事而躬行之”。
徽商好儒亦表现在对商业学徒的要求上。徽州的学徒不仅要学习经营之道,业余还要学习儒家经典。儒学经典实际上是商业教育的一部分,这也是徽州商业教化最大的特色之一。徽人流传一句谚语:“学徒当三年,经的了商,做的了对联。”因此,“徽商之名闻天下,非盗虚声,亦以其人具才干,饶利济,实多建树耳。”徽商能“具才干、饶利济”,得益于“好儒”的风尚。
三、“润笔”与士商互动
商人追求墓志铭、寿序等,体现了商人对传统士大夫文化身份的仰慕与士商身份之间的模糊。士大夫为商人作寿序、墓志铭而收受“润笔”费,改变了传统儒家的辞受标准,表现出文化、艺术的专业化与市场化倾向。通过“润笔”的窗口,可审视徽州士商互动这一主题。
树碑立传是商人自我价值肯定与主体人格觉醒的一种表达。明清时期,随着徽商的崛起与“良贾何负闳儒”的社会意识的确立,墓志铭、寿序这些原本士大夫阶层享有的文化特权,在徽州无论巨商大贾,抑或一般商人中已普遍流行。如唐顺之(荆川,1507-1560)言:
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饭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无,虽汉唐以前亦绝无此事。幸而所谓墓志与诗文集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灭矣,而在者尚满屋也。
连“屠沽细人”(小商人)死后都有一篇墓志,由此可见商人阶层人性已普遍觉醒,亦印证了徽州传统四民社会秩序的崩溃。又晚明人李乐(1532-1618)《见闻杂记》云:
唐荆川先生集中诮世人之死,不问贵贱贤愚,虽椎埋屠狗之夫,凡力可为者,皆有墓文。此是实事。
可见,小商人也都有树碑立传、芳名留世的要求,也说明商人地位的上升与群体自信的增强。对此,余英时先生指出,他们打破了两千年来士大夫独霸精神领域的局面。即使我们一定要坚持“附庸风雅”之说,我们已无法否认下面这个事实:即由于商人的“附庸”,士大夫的“风雅”已开始改变了。儒家的“道”也因为商人的参加——所谓士商“异业而同道”——而获得了新意义。
另一方面,就士大夫谀墓取酬来看,自古有之,但为商人大量写墓传、寿序而取受金钱,则是明代的新现象。“润笔”体现了士大夫的“商人化”。据《明史》载:
维桢为人,乐易阔达,宾客杂进。其文章,弘肆有才气,海内请求者无虚日,能屈曲以副其所望。碑版之文,照耀四裔。门下士招富人大贾,受取金钱,代为请乞,亦应之无倦,负重名垂四十年。
李维桢可算是典型的文人,弘肆有才气,富人大贾求其碑版之文者无虚日,且由门下弟子(士)招徕,已取“润笔”,无倦,其卖文似乎已专业化。值得注意的是,李维桢的事迹被《明史》载录,亦可见士商互动被社会各界广泛接受。
在士商互动的背景下,“润笔”的普遍化标志着儒家价值观顺应世变而自我调整,文人诗文书画已成为文化市场上的商品。实际上“润笔”已成为江南地区甚为普遍的社会现象。李诩记《文人润笔》曰:
嘉定沈练塘龄闲论文士无不重财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亲昵,无润笔。思玄谓曰:平生未尝白作文字,最败兴,你可暂将银一锭四五两置吾前,发兴后待作完,仍还汝可也。唐子畏曾在孙思和家有一巨本,录记所作,簿面题二字曰利市。都南濠至不苟取。尝有疾,以帕裹头强起,人请其休息者,答曰:若不如此,则无人来求文字矣。马怀德言,曾为人求文字于祝枝山,问曰:是见精神否?(原注:俗以取人钱为精神)曰:然。又曰:吾不与他计较,清物也好。问何清物,则曰:清羊绒罢。
其中所提四人(桑思玄,1447-1530;都南濠,1459-1525;唐子畏,1470-1524;祝枝山,1461-1527)都是十五、十六世纪之交的名士。他们都认为为人作文必须取得适当的金钱或其他物质的报酬。所以从十五、十六世纪“润笔”观念的新发展,我们可以看到传统儒家的价值意识已面临着严重的挑战。
“润笔”作为士与商互动的纽带之一,显示了徽州地区社会价值变动与社会阶层互动已成为普遍现象。士商互动亦推动了传统宗族教化的转型,是促进江南乡村社会伦理道德秩序新陈代谢的重要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