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后母李素君
半年后,婚礼如约在华安酒楼举行了。
新娘子的身材很好,头发溜光的全往后梳,梳成一个低而扁的髻,长方形的脸,有些苍白,眼睛大而有神。
婚礼并不铺张,现场的礼服和花束都是从照相馆租来的。
亲戚们照例都来捧场了,现场也热闹得很。
丁中和的几个女儿也都在弄堂里等着看新娘子长得什么样子,也许想跟她们的姑姑比一下。
她们后来告诉石季婉说:“刚才看见你们娘,其实真没什么好看的。”
当然了,在她们眼中,什么人都比不上她们自己的姑姑好看。
可是既然姑姑都已经离婚了,她们还有些耿耿于怀地比较着李素君这个后来的人。
第二天早上,李素君陪房的女佣刘妈,拿了一个心形的洋铁盒装了喜糖来给石季婉姐弟。
“这些小盒子真别致。”吴妈说,“以前都是绣荷包装喜糖,现在盒子更好。”
“主要是麻烦少,”刘妈说,“喜糖送来就是装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装。”
石季婉吃了几个,剩下的都给了吴妈。
“这盒子倒方便,可以装个小东西。”吴妈说。
石季婉说:“那就你就留着吧。”
姐弟二人直到午餐时才见到新娘子,在餐厅里等着他们下来吃饭。
老妈子们预备好了一张小红毯,姐弟两个跪在上面磕头,按照吴妈教的,叫新娘子为“娘”。
“哎哟。”新娘子发出礼貌的惊讶声,身子向前探着,伸出手来像是要拦住他们。
石季婉心想,其实这和以前向私塾先生磕头差不多,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她给新娘子磕完头后,站起来又向石玉舟磕了一个头,嘴里喃喃地说:“恭喜爸爸。”
石玉舟稍稍欠了欠身。
然后是佣人们进来行礼,先是男人半跪行礼,然后是女人请安。
大家坐下来吃饭。
李素君夹了鸡肉放进石季婉姐弟面前的碟子里,石玉舟和她说话时,她只是微笑地听着。
午饭后,新婚夫妇出门拜客去了。
石季婉溜进了客厅。
客厅里还是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
但是,淡淡的灰尘味里,又夹杂着一些花香——多了两盆花。
桌子上放着四色糖果,也许是为了招待客人用的。
她拿起糖果便吃。
石本涵进来了,看到姐姐在吃糖果,他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和她一起吃起来。
两个人一声也不吭,像是比赛似地,只是默默地吃着糖果。
不一会儿,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的花生糖都快要吃光了。
李素君陪房的女佣刘妈见了,也不作声,急忙打开糖罐子,又抓了两把来给他们吃。
“吃吧,多着呢。”刘妈说。
石季婉虽然吃着糖果,但心里却觉得这好像是一种变相的贿赂。
吴妈进来同刘妈说话,也没叫他们留着点肚子吃晚饭,两个人仍是自顾自地吃着。
他们又吃了一会儿,这才微笑着走开了。
吴妈每天问石季婉:“进去了没有?
她指的是石玉舟和李素君一起呆的吸烟室。
“没有,说不定他们不要别人去打扰。”石季婉说。
她觉得一日三餐见的面已经够多了。
吴妈说:“你又不是什么外人,他们肯定喜欢见你,你进去和他们说说话。”
“等会儿吧。”石季婉推脱着。
“他们已经起来好一会儿了,现在进去正是时候。”
“里面有客人。”
“没别人,就是你的十五表姑和十六表姑。”
所谓的十五表姑和十六表姑,其实就是李素君同父异母的妹妹。
吴妈继续说:“去跟她们说说话,亲热一会儿,都是一家人了。”
“好,好,再等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吴妈又回来了,低声催促道:“进去。”
石季婉不情愿地站了起来,省得她又没完没了地催促下去。
但是进去之后,她除了问候一下父亲和后母,和两个表姑打了声招呼之外,其余的时间就坐在一边读读书看看报。
他们问她的时候,她偶尔说上一两句话。
石玉舟再婚后,还跟前妻的弟弟做近邻,出出进进都被人评头论足,这不免让人觉得非常的尴尬。
刚好石玉舟哥哥名下一幢别墅里的房客搬走了,房子空了出来。
那个地段现在贬值,房租也不贵,石玉舟于是就带着全家搬了进去。
这幢别墅是石玉舟的母亲结婚时的陪嫁。
石玉舟小的时候,一家人都住在这里,石季婉姐弟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石玉舟的母亲去世后,根据她的遗嘱,这幢别墅分给了他的哥哥。
在石玉舟搬去天津后,哥哥嫌它太大,自己也不住,一直都在出租。
别墅位于麦德赫司脱路和麦根路的转角上,隔着一条路就是苏州河,过河就是闸北区。
它是清末民初盖的房子,仿西方建筑,房间多而进深,后院还有一圈房子供佣人居住;别墅大概有二十多个房间。
住房的下面是一个同样面积大的地下室,通气孔都是圆形的,一个个与后院的佣人房间相对着。
平时这个地下室里就只放些杂物,算是个贮物间。
别墅隔壁的一块地是石文珊的,她在那里建了两条小弄堂。
李素君进门后不久,就把丁绯琼陪嫁时带来的几个佣人给辞退了,把自己陪嫁的一些佣人补充了进来。
李素君和石玉舟都爱喝鸭舌汤,一样喜欢进口的芦笋罐头,一样鸦片成瘾。
同时,李素君又有一手烧烟泡的好手艺,深得石玉舟的喜欢。
更为重要的是,李素君属于旧时代,不像他的前妻和妹妹,要出国,要离婚,不顾一切朝着新的时代飞奔,把他一个人抛在深深的孤独里。
李素君没有那么超前,也没有她们那样有抱负。
她仿佛是世上的另一个石玉舟,两个人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在微醺朦胧的氛围中,消磨掉无聊沉重的时光,感受着鸦片带来的虚幻与快乐。
如此志同道合,两个人自然相亲相爱,相见恨晚。
李素君的到来,让石玉舟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寂寞无助。
在李素君身边,他感受到的是一个女子的细腻关怀,而不是从前被人冷冷审视的惶恐。
自从再婚之后,他是由内而外,整个人都快乐了起来。
茶余饭后,他和李素君还自有一番唱和逗乐的情趣。
在做了石家姐弟的后母后,李素君一心想和前妻的所生的两个孩子搞好关系。
她琢磨着,自己最小的弟弟妹妹在年龄上也同石季婉姐弟差不多,于是便带着他们一同搬进了石家,好让石家姐弟有个伴儿。
可是,石季婉生性内向孤僻,看到比较陌生的人,一向话就很少,不善于交际应酬。
只有和舅舅家的表姐或者年龄相仿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在一起时,她的话才相对多一些。
自从后母来到这个家后,石季婉每逢从学校回到家后,便不再到父亲的房间里去跟他讨论文学方面的东西了。
家里面突然多了一个外人,这令一向敏感内向的她,多多少少有些不习惯。
再加上那些关于恶毒后母的传说,更令她内心本能地排斥李素君的存在。
还有一点,也就是最根本的是,有了后母之后,他父亲不再只属于她和弟弟两个人了。
后母不仅分去了属于他们的一部分爱,而且,几乎是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父亲大部分的时光。
父亲再也抽不出来时间关心她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的诗和小说,更不会拿着她写的那些东西去向客人们炫耀了。
所以,她感到非常的失落和寂寞。
空闲的时候,她常常跑到舅舅家或者姑姑家去玩,或者干脆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任外面的人怎么叫,她就是不出来。
她不想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她不愿意加入他们的行列中去。
在她的心里,还是怀念着他们父子三个人在一起的那些旧时光。
而她性格温顺的弟弟石本涵,则与后母一家相处得很是融洽。
虽然知道石季婉对自己的到来有着一种本能的排斥感,但是每天到了吃饭的时候,李素君一般还是等石季婉回家了才开饭。
她会给石季婉夹菜,询问她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偶尔也会谈论一下天气和日常的一些小事情。
在李素君看来,只要她真心地去对待这个女儿,总有一天,石季婉会接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