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吴妈的遭遇
石季婉刚回到家里,石本涵就神秘兮兮地向姐姐报告说:
“吴妈今天乡下有人来了,说发根把他外婆给活埋了。”
石季婉吃惊地看着弟弟。
发根是吴妈的儿子,曾经到上海来找事做。
石家也托人给他找了个工作。
当时他看上去很机灵,人长得又漂亮,那时候才二十几岁。
可是他来上海后不久就学坏了,虽然挣的钱不多,可是却玩起了女人。
可是,与有夫之妇勾勾搭搭,自然也就惹火烧身了。
出了事后,最终还是由石家出面帮他摆平,然后让他回乡下去了。
后来他又屡次来找吴妈,不是找吴妈要钱,就是求石玉舟再帮他找一个工作。
石玉舟一边抽着大烟,一边耐心地跟他解释,现在到处都不景气,这件事情不太好办。
在这样的拉锯战中,发根也渐渐变成了一个憔悴的中年人。
吴妈和石玉舟的母亲是同乡。
老太太那个时候的佣人,大都是从老家找的,她觉得老家的人最可靠。
吴妈从小是童养媳,三十多岁的时候,来石家当了保姆。
开始的时候,她照顾的是石文珊。
当石文珊长大之后,她又负责照顾起了石季婉。
她在石家呆了这么多年,照顾了石家两代人。
吴妈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把孩子们交给了自己的母亲去带。
石本涵看到姐姐吃惊的样子,不免为自己的独家新闻得意起来,他接着对姐姐说:
“他外婆八九十岁了,发根老是问她怎么还不死。有一天他发起狠来,硬把她装进棺材里。说是她手扳着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
石季婉听了,顿时觉得毛骨悚然,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愣了半响才问道:“吴妈怎么说?”
“吴妈当然不承认了,她说那是没有的事情,说她母亲年纪实在太大了,没听见说有什么病,就死了。所以是有人在造她们家的谣。”
正在这时,楼上有女佣在叫石本涵:“少爷!老爷叫你!”
“噢。”他高声应了一声。
由于他平时说话都是轻声轻语的,所以这一次听上去有点不太自然。
但随即,他还是很镇静地上楼去了。
吴妈没跟石季婉提起她母亲死了的事情,石季婉也没有问她。
晚上,吴妈照例到石季婉的房间里缝缝补补,陪她读书画画。
不一会儿,吴妈就打起了盹。
石季婉偷偷地画起了她。
她的头垂在胸口,看上去显得很大,露出发亮的秃顶,稀疏的银白色头发紧紧地往后梳着。
灯光下,秀气的脸部的骨架,秀气的嘴唇,淡淡的眉毛和睫毛好像褪掉了原来的颜色,打上了一层昏黄的阴影。
“吴妈,看我画的你。”
她醒了过来:“哦,原来我是这个样子?哎呀,丑相,睡死了,我怎么睡着了?”
不久,她的精神头又来了,给石季婉讲起了她今天遇到的一件事情:
“我今天上街时,给客人买蛋糕——大家都在忙,要我去。靠近静安寺那儿的电车站旁,有个老叫花子,我给了她两毛钱。我对自己说,将来可别像她一样啊,人老了可怜啊,要做叫花子。”
石季婉的鼻子一酸,马上笑着安慰她说:“不会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吴妈没有回答,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之中。
石季婉继续看书,吴妈也拿起了针线,突然又大声说:“吴妈要做老叫花子了。”
从来没有见她这么激动过。
“怎么会呢?”石季婉急忙笑着说,“除非——”
她本来想说,除非吴妈自己要走,否则她父亲是不会让她走的。
但是她突然又有些心虚起来,不敢做她父亲将来的主,马上就改口道:
“不会的,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吴妈仍旧没有回答。
石季婉心焦地看着她默默地缝衣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虽然可能听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是她想对吴妈说,长大了她会养她,过两年她就长大了,吴妈就不用再担心了。
这些年来,吴妈一直精疲力竭地为着儿女在外面帮佣,儿子女儿总是伸手向她要钱。
比起两手空空地回家,只要她有钱,怎么都可以。
她怕被辞掉回家,竟然想到留在城里乞讨,继续寄钱回去。
石季婉上床后,吴妈送热水袋过来,放进被窝里。
她的两只手像老树皮,刮着石季婉的脚。
石季婉把脚搁在法兰绒布套着的热水袋上,世上唯一的温暖……她的心里一阵难过。
她记不起在哪里读过的一本书了,书里面写着:
“想想国家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你多少:你的传统,你的教育,你的舒适的生活,你视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你怎么能不爱国?”
她当时看了之后,只觉得书里太过于武断了,很有些不以为然。
国家是给过她这些东西,但那只是因为她有幸生活在富裕的家庭。
如果她是吴妈的女儿,从小就跟吴妈一样,做别人家的童养媳。难道她还要感激从八岁起就开始饿肚子,一边纺纱一边打盹,从小到大只知道做粗活,让大阳烤得又瘦又黑像根棍子的生活吗?
只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如果没有国家的话,那么她可能连生活在富裕家庭的机会也未必会有。
有客人来,她父亲在室内绕着圈子,大放厥词,和客人们说着军阀们的笑话,叫他们老张、小张、老冯、老蒋什么的。
她本来喜欢听大人们说话的,但是她对政治却不感兴趣。
当时“九一八事变”已经爆发,日本占领了东北。
各地抗日救亡的口号直上云霄,人人都觉得是神圣的,要爱国救国。
因为讨厌日本,石玉舟甚至把他在日本住友银行的职务都辞掉了。
可是石季婉却偏偏怀疑,为什么一定得爱国,不知道的东西怎么爱?
“那些学生,”她父亲有一次一边绕圈子一边跟她跟弟弟说,“就学会了示威、造反、游行,到南京请愿,学生就该好好念书,念好书才能好好地报效国家。”
她同意父亲前半段的话,学生就要好好念书,她也喜欢念书。
至于报效国家什么的,离她太遥远了,她想不了那么多。
虽然她也读了不少的古籍名著,但是她更关心的,还是其中的男欢女爱。
至于里面的家国情仇什么的,似乎除了和“情”有关的东西之外,其他的她基本上都是无视的。
她的这种狭隘的世界观,也为她以后的坎坷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