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永远的旧衣服
石季婉总是丢三落四的。
在父亲家里住的时候，平时自有吴妈为她包办一切，她什么都不用去考虑。
而来到母亲这里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己动手做了。
丁绯琼试着教她怎么做。
但是，越是训练她，越是觉得她不成材。
丁绯琼不喜欢她说话的样子，不喜欢她笑的样子。
反正无论做什么，她母亲都看她不顺眼。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就连你父亲也不是你这个样子！上次我回来时，你也没像现在这样。”
“你看完我的书后，能不能按原样放好？人家看到我的韦尔斯、萧伯纳、阿诺·班尼特倒着放，还以为我不懂英文。”
“你别以为我对你严厉，姑姑对你就好，姑姑不管你是因为她不在乎你。将来你会发现，再也没人唠叨你了。”
石季婉每天听着母亲的这些训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以至于她觉得，其实她母亲一点都不喜欢她。
她一向在家里懒散惯了，突然要做她母亲心中的“淑女”，觉得非常的困难。
她跟母亲睡在一张床上，虽然床很大，但是弹簧褥子却非常的软，像个大粉扑子。
早上她从床上爬起来，每挪一步，床就抖一下。
无论她怎么小心，也常常会把正在熟睡的母亲给吵醒。
母亲总是嘟囔着说：“睡得不够的话，眼皮就摺得不对。”
丁绯琼一直最在意的，还是她的容貌，那是她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为了能顺利通过去英国留学的考试，石季婉每个星期都要到琼斯先生那里去补两次课。
琼斯先生是英国大学在上海的总代表，他肌肉发达、性格开朗，他的苏格兰口音很重。
他的外表和举止更像是一个商人，而不是一个学者。
有天午餐的时候，丁绯琼说：“看琼斯先生的长相，怎么也猜不到他那么罗曼蒂克。”
“怎么罗曼蒂克？”石季婉好奇地问道。
“他娶了道格拉斯家的女儿。”丁绯琼回答说。
“道格拉斯家是哪个？”
“就是那三个欧亚混血姐妹。”石文珊解释道。
“哦。”但是石季婉仍然没有什么概念，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们。
“她们姐妹三个啊……”丁绯琼笑了笑，似乎一言难尽的样子。
“漂亮吗？”石季婉问道。
丁绯琼的眉毛向上挑了挑：“我们在跑马厅的马场看到过道格拉斯家的女儿，没有人不认识她们。”
“出了名的交际花。”石文珊补充道。
丁绯琼说：“他娶了她们其中的一个，被她耍得团团转。她一家人也讹上了他。可怜的琼斯，又没有多少钱。”
“补课费倒是收得不便宜。”石文珊说。
“他薪水高吗？”石季婉问道。
“他在这里是英国大学的联合代表，也不知道拿多少钱。”丁绯琼说。
石文珊说：“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他宠得不得了。等儿子大了就回英国上学去了，他太太也跟着一起回去了。所以他家人一直住在伦敦，他一个人在这里当牛做马，赚的每一分钱都往她太太那儿送。”
“只有外国人才这样。”丁绯琼笑着说，“我们中国人就会担心做乌龟。”
石文珊说：“也有人笑话他的。”
“前两天他拿了儿子的相片给我看，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儿子还有中国人的血统。”石季婉说。
“他儿子现在一定也大了。”石文珊说。
“他说十七了，穿着苏格兰裙。琼斯先生说他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将来要做工程师。”
“一个钟头收十五块钱，他还净说这些闲话？”丁绯琼突然激动起来。
“他一说起儿子就停不下来，我也不好意思阻止他。”石季婉尴尬地说。
“你倒还好意思浪费我的钱！我在这里省这个省那个，这么可怜，哎哟！”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起来，像是哭了很久。
石季婉心里很自责。
都怪她不好，让母亲伤心，她以后再不提这种事情了。
她怕问母亲要公共汽车的钱，宁可走半个城市，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去补课。
走过跑马厅，绿草坪上有几只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挤奶的羊。
丁绯琼每天订一瓶羊奶，整天嚷嚷着：“贵死了！”
但是，即便是“贵死”，她还是照喝不误。
她相信西方人的说法：羊奶特别滋补，喝了会使人年青。
石季婉在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茶壶。
她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担心又要听上她两车话。
上课回来，她到百货公司花了三块钱，买了最相近的一个茶壶。
纯白色，英国货，花的是她从父亲家里逃出来时带来的五块钱。
丁绯琼有些吃惊：“犯不着特地再配一个，我们还有。”
她的声音很低，心虚似的。
丁中和带着全家人来看姐姐。
他和姐姐讨论着几个女儿的婚事。
丁中和的太太低声对石季婉说：“小婉，怎么一向看不见你弟弟？”
“我也不知道。”
她无法对舅母解释母亲让弟弟回家的事情，自从那天从这里走了之后，他几乎就很少来了，虽然平时来的时候也不是很多。
“不让他出来吗？”
“不知道。”
“我就不懂你父亲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两个孩子，怎么那么铁石心肠？”
“人家不是都说嘛，娶了后母之后，爹也成后爹了。”丁中和插嘴道。
“小婉，你怎么不让我们那儿去呀？”舅母问道。
“好，有空的时候我就过去。”
“你只管来，来吃饭。在舅舅家就跟在自己家一样，多个人也只不过就是多双筷子。”舅母亲热地说。
“谢谢舅母。”
“还有啊，小婉。”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声地对石季婉说，“下次你来，舅母翻箱子，给你找些衣服，旧衣服有的是，一点也不麻烦。”
又是旧衣服！
后母没完没了的旧衣服，她穿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好不容易跑到了母亲这里，身上穿的还是姑姑的旧蓝棉袍。
难道她真的就只配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么？
石季婉的眼泪马上就滚了下来。
舅母有些吃惊，还以为她是被自己刚才的话给感动了，赶紧安慰她道：
“不要紧，舅母不是外人。”
“不是，舅母，我真的不要。”
“都是自己人，你就不要推辞了。”
“不用了，谢谢舅母。”
为了防止舅母的过分热情再次伤害到她，说完之后，她马上站起身来，走到表姐们身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