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上海沦陷
石季婉和卡特丽娜,还有维多利亚大学其他家在外埠的女生,一起在由男生宿舍改成的临时医院里做护士。
临时医院里,躺着三十几个病人,沉默、烦躁,气味很冲。
除了从香港其他医院转移来的几个普通病人之外,其余的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以及被捕时受伤的趁火打劫者。
他们躺在男生宿舍的餐室里,动不了腿,当然也动不了脑筋,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思想的习惯。
由于枕头不够用,于是就把他们的床推到柱子跟前,让他们的头抵在柱子上,脖子与身体成九十度角。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地躺着,每天两顿红米饭,一顿干,一顿稀。
在这些病人中,有一个肺病患者比较有钱。
他雇了另一个病人来服侍他,经常派那人出去为他买东西。
那个病人穿着宽袍大袖的病号制服满街跑来跑去,院长认为太不成体统了,大发脾气,把二人都撵了出去。
还有一个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三条病号制服的裤子藏在被单下面,被发现了——天知道他藏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石季婉宁愿值夜班。
虽然夜班的时间特别长,有十个小时之久,但是在夜里,病人们的事情一般不多,她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用来读书或者绘画。
但值夜班唯一的遗憾便是:病人的死亡,十有八九都是在深夜。
有一个人,尻骨上生了奇臭的蚀烂症。
由于战后药品短缺,医学院的学生又没有什么经验,所以只能任由他一天天地严重下去。
这个人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嘴里整天不停地叫唤着:“姑娘啊!姑娘啊!”悠长而又颤抖地拉着腔调。
石季婉值夜班的时候,便直接不理会这个人的叫喊。
但是这个人却仍旧不停地叫喊着,弄得整个房间里的病人都睡不着觉。
他们看不过去,便齐声大叫道:“姑娘!”
石季婉不得不走过来,阴沉着脸站在他床前,问道:“要什么?”
病人呻吟着说:“要水。”
其实他只是想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管什么都行。
石季婉说:“厨房里没有开水。”
说完就走开了。
他叹了口气,静了一会儿,接着又叫起来了,后来叫不动了,还继续哼哼道:
“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
有一天晚上,在天快要亮的时候,这个人终于死去了。
大家都如释重负,将他的后事交给了有经验的护士,自己到厨房里烘面包吃。
除了工作之外,上面还派了一个年轻的俄国人,专门来教他们日语。
上课的时候,俄国老师经常用日语问女学生的年纪。
女学生一时答不上来,他便猜到:
“十八岁?还是十九岁?不会超过二十岁罢?你住在几楼,等会儿我可以来拜访么?”
女学生面有难色,正在想怎么拒绝他。
谁知他却笑了起来,说:“不许说英文。你只会用日文说:‘请进来,请坐,请用点心。’你不会说‘滚出去!’”
说完了笑话,他自己的脸倒涨得通红。
石季婉画了许多画,经由卡特丽娜着色之后,自己也非常的喜欢。
教日文的俄国先生有一次到女生宿舍来,看到了石季婉的画,独独欣赏其中的一张,是卡特丽娜只穿着衬裙的肖像。
“这张能不能卖给我?”
卡特丽娜故意逗他:“你肯出多少钱?”
“五块。”俄国先生伸出了五根手指。
看到石季婉和卡特丽娜面有难色,他马上又加了一句:“五块钱,不要画框。”
卡特丽娜看着石季婉:“你卖不卖?”
“是画给你的,我无所谓。”
“是你画的,你不想留着吗?”
“你看呢?”
两个人相互推诿着,谁也不下了这个决心。
后来,卡特丽娜终于对俄国先生说:“对不起,我们不想卖。”
俄国先生走了之后,她们两个人高兴了好大一阵儿。
石季婉觉得自己的画被肯定了,而卡特丽娜觉得因为画的是她自己,能够被人欣赏,她很开心。
日文课刚开的时候,学生们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堂,都来听俄国先生讲课,后来便渐渐地越来越少了。
俄国先生一生气,便赌气不来了,另换了一个教日文的先生。
有个女生来找石季婉和卡特丽娜,开口便道:“你们听说了吗?上海陷落了。”
卡特丽娜问:“是租界吗?”
“那还用说,其他的地方早就沦陷了。”
石季婉听到这里,就像是凭空突然响起一个惊雷,“轰”地一声,在她的头上炸开了花。
对她来讲,上海的陷落要比香港的陷落严重一百倍。
上海是她的家,是她长大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她的很多亲人都在那里,那里是她的根基所在。
她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那个女生说:“跟香港一样的时间。”
“打得厉害吗?”卡特丽娜问道。
“不知道。”
此时,上海的高楼大厦在石季婉的脑海中,顷刻之间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了。
她不知道姑姑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她觉得姑姑应该不会有什么的,她相信姑姑总是能逢凶化吉。
当晚她就给姑姑写了一封信,希望能有姑姑的消息,有关上海的消息。
她姑姑曾经在给她母亲的信中说她有男朋友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发展得怎么样了。
自从母亲离开香港之后,石季婉也曾经收到过姑姑的两封信,但是信中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对于大人们的事情,她的原则一向是,如果她们不主动告诉她,她从来不会主动去问的。
所以姑姑没有提起男朋友的事情,她也就不好意思主动去问姑姑。
其实她心里还是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情的,因为她希望将来回到上海之后,还能够和姑姑一起同住。
如果姑姑结婚了,她就不方便再和姑姑住在一起了。
那样的话,她基本上就相当于是无家可归了。
因为她不想再回到她父亲那个家里去了,再说了,即使她想回去,她父亲也未必会重新再接纳她。
尤其是她在报纸上用漫画控诉了父亲对她的“家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