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欧阳修

1007年—1072年，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卒谥文忠。政治上曾支持过范仲淹等的革新主张，文学上主张明道、致用，对宋初以来靡丽、险怪的文风表示不满，并积极培养后进，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散文说理畅达，抒情委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风与其散文近似，语言流畅自然。其词婉丽，承袭南唐余风。

诉衷情·清晨帘幕卷轻霜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①。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②。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③，最断人肠。

笺注

①梅妆：梅花妆。在额头上描绘五瓣梅花的妆容。

②远山长：形容把眉毛画得又细又长，有如水墨珈的远山形状。比喻离恨的深长。葛洪《西京杂记》有“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句。

③颦：皱眉，忧愁的样子。

译文

清晨将结着轻霜的帘幕卷起来，用热气呵暖那纤纤玉手，试着在额头描画着花状。都因为心中有太多离别的幽恨，所以把双眉也画得像浅淡而细长的远山。

忆起往事，惋惜流逝的似水年华，更容易令人感伤。想要歌唱却先收起微笑，想要欢笑却又皱起了眉头，如此这般最令人痛断肝肠。

简析

这首词写一位歌女在冬日的清晨起床梳妆时的生活情景，刻画出她内心的痛苦与苦闷。此词写人眉目传神，入木三分，将歌妓的怨嗟和悲苦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足见词人生活体验和艺术功力之深。

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①。垂杨紫陌②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③？

笺注

①从容：指盘桓流连。

②紫陌：泛指郊野的大路。刘禹锡《元和十年自郎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有“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句。

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中有“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句。

译文

我端起酒杯向东风祈祷，也希望它能够再留些时日与我共同盘桓。洛城城东，垂柳依依的街旁小道，去年此时，我和你携手在这里同游，我们在姹紫嫣红的花丛。

欢聚和离散总是太匆匆，其中的含恨无尽无穷。今年的花儿比去年的还要娇艳，也许明年的繁花会比今年更艳丽动人，可惜不知那时谁又将与我一同赏花游玩呢？

简析

这是一首惜春忆春，怀念友人的小词。这首词从追忆昔日携手游玩的欢乐，到今日独自赏花的孤独，再到叹惜明日渺茫不可预料的苦闷，在时间跨了去年、今年、明年，空间上由聚合到分散，在感情上由欢快到悲恨，词的境界一层一层开拓深化，语言朴素自然，洒脱清新，是一首深情如水、行气如虹的作品。

踏莎行·候馆梅残

候馆①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②。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③，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④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笺注

①候馆：驿馆，迎宾候客的馆舍。

②征辔（pèi）：行人坐骑的缰绳。辔，缰绳。

③粉泪：指女子的眼泪。泪水流到脸上，与粉妆和在一起，故名粉泪。张安石《苦别》有“两行粉泪红阑干，一朵芙蕖带残露”句。

④平芜：平旷开阔的草原。江淹《去故乡赋》有“穷阴匝海，平芜带天”句。

译文

驿馆庭院中的梅花日渐凋残，溪桥边的柳树细细的枝条迎风飞舞。暖风吹过，风中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远行的人也催动马儿启程了。离家越来越远，我的愁绪也越来越浓，无穷无尽，就像眼前这一江春水，连绵不断。

相思的人儿柔肠寸断，任那盈盈的泪珠流过扑着细粉的脸。闺楼太高，不要去依靠高处的栏杆。平坦的旷野尽头就是重重青山，而那位离去的人，却早已在遥远的青山之外了。

简析

这首词写的是早春的离别相思之情，离情别绪，题材常见，但手法奇妙，意境优美，读来令人神远，是欧阳修词的代表作之一。

此词以乐写愁，托物兴怀，化虚为实，巧于设喻，逐层深化，由陌上游子而及楼头思妇，由实景而及想象，上下阕层层递进，以发散式结构婉转细腻地将离愁别恨表达得荡气回肠、意味深长，感人动情，不愧为千古传诵的名篇。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①游冶处②，楼高不见章台路③。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笺注

①玉勒雕鞍：玉制的马衔和精雕的马鞍。

②游冶处：指歌楼妓院。

③章台路：汉长安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走马章台街”语。唐许尧佐《章台柳传》，记妓女柳氏事。后因此以章台为歌妓聚居之地。

译文

不知道那深深的庭院究竟有多深？一排排杨柳密集如烟，一重重帘幕多得难以计数。那华车骏马前往游冶之地，我登上高楼也望不见那繁华的章台路。

风狂雨骤的暮春三月，时亦黄昏，我就算关上大门，也没有办法留住这即将消逝的美好春光。我泪眼汪汪地向花儿询问，花却默默不语，只看见散乱的落花随风飘零，乱纷纷地飞过秋千而去。

简析

这首词以生动的形象、清浅的语言，含蓄委婉、深沉细腻地表现了闺中思妇复杂的内心感受，是闺怨词中传诵千古的名作。

这种完全用环境来暗示和烘托人物思绪的笔法，深婉不迫，曲折有致，真切地表现了生活在幽闭状态下的贵族少妇难以明言的内心隐痛。词人一层一层深挖感情，并非刻意雕琢，而是像竹笋有苞有节一样，自然生成，逐次展开，自然浑成、浅显易晓的语言中，蕴藏着深挚真切的感情。

蝶恋花·谁道闲情抛弃久

谁道闲情①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②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③新月人归后。

笺注

①闲情：有两种释义，一指闲散之情，二指男女之情。

②青芜：丛生青草。

③平林：平原上的林木。李白《菩萨蛮》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译文

谁说这段感情被忘记了太久？为何每到新春到来的时候，我惆怅的心绪一如往昔。我日日在花前痛饮宿醉，不去管身体是否舒适，更不怕镜子里自己的容颜日渐消瘦。

河畔芳草萋萋，堤上柳树成荫。我暗自思量，为何年年都会新添愁绪？我独自站在小桥上，晚风吹拂着衣袖。等到回家之后，或许新月已经挂在了那平原上的树林上空。

简析

这首词写恋情的苦恼，不能解脱，以独特的笔法写尽了一个“愁”字。

上阕写年轻人的春愁。表现了在情感方面欲抛不能的一种盘旋郁结的痛苦。抒写主人公想要挣扎出来却不可能。

下阕前后均是景语，中间两句是情语，使前后之景均为情增添色彩。全词通过写情感交织的愁闷，徘徊在心，从而产生一种对韶光易逝，人生苦短，世事变迁的感叹。

蝶恋花·几日行云何处去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①归来，不道②春将暮。百草千花③寒食④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笺注

①忘了：一作“忘却”。

②不道：不觉，不料。

③百草千花：词义双关，即指寒食时节的实景，也暗喻花街柳巷的妓女，白居易《赠长安妓女阿软》有“绿水红莲一朵开，千花百草无颜色”句。

④寒食：寒食节在清明前一天。

译文

薄情的郎君如天上行云般飘忽不定，如今你又身在何处？一连数日你都忘了回家，不知不觉春已迟暮。一年一度的寒食节又到了，游人双双走在百草浓绿千花竞放的踏青路上，你的香车宝马如今又系在谁家的树上？

噙着泪眼独自倚楼远望，对着天上双飞的燕子喃喃自语：燕子呀燕子，你来自何处？在飞来的路上，可曾遇见我的爱人否？春愁如满天飘飞的柳絮，纷纷乱乱，撩得我心乱动，昔日的欢情，即使在梦中也难以寻觅了！

简析

这是一首闺怨词。主要写爱人如行云游荡在外而忘归，春将暮残，百草千花的寒食节，踏春路上游人双双对对，更衬托出闺中女子的孤独，乃至梦中也寻他不见，表现她对爱人的思念和痴情。全词塑造了一个内心情怨交织的闺中思妇形象。语言清丽婉约，悱恻感人。

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

群芳过后西湖①好，狼藉②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笺注

①西湖：颍州西湖，在今安徽阜阳县西北。

②狼藉：形容残花纵横散乱的样子。也写作“狼籍”。

译文

百花凋落的暮春时节，西湖的风景依然美好，纷乱凋零的落红在纷杂的枝叶间格外夺目，漫天飘飞的柳絮迷迷蒙蒙，垂柳在暖风的吹拂下轻抚着栏杆，摇曳多姿。

喧闹的笙歌渐渐歇息，游人尽兴散去，我才顿然发觉这春日的空静寂寞，回到屋中，我垂下窗帘，只见双燕从蒙蒙细雨中归来，翩翩回到巢中。

简析

欧阳修致仕后，隐居颍州西湖作了一组《采桑子》词，本词是第四首。虽写残春景色，却无伤春之感，而是以疏淡轻快的笔墨描绘了颍州西湖的暮春景致，甚爱颍州西湖风光，创造出一种清幽静谧的艺术境界。而词人的安闲自适，也就在这种境界中自然地表现出来。情景交融，真切动人。词中很少修饰，特别是上下两阙，纯用白描，却颇耐寻味。

青玉案·一年春事都来几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①浑可事②，绿杨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③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④？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

笺注

①红嫣：红艳、秾丽的花朵。

②可事：小事，寻常的事。

③长安：指开封汴梁。

④桃李：桃花和李花，这里指美丽的女子。《诗经·召南》有“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句，后因此以“桃李”形容貌美。

译文

一年的春光算来有多少时日，到如今早过了三分之二。绿树成荫，红花簇簇，依然是最为寻常的风景。可是在这杨柳依依的庭院中，在暖风吹动的帘幕下，有个人正在逐渐憔悴消瘦。

就算在长安买花载酒，又怎比得上在故乡山上，看见的那些如桃李般娇艳的美人呢？不怨春风吹落异乡人的眼泪，都因相思之情难以言表，梦里也了然无痕，只有回家之后才会真的如意随心。

简析

这是一首以伤春、怀人、思归为内容的词作。

此词上阕写主人公独自赏春而伤怀。

下阕抒情，侧重写乡思。最后一句是词人决心回家的宣言，思乡不已，梦乡不遇，最后决定唯有归去才是，反映了作者厌倦宦游，欲归乡的心情，把思乡的感情推向高潮。

全词语言浑成，感情真挚，动人心魄。

木兰花·别后不知君远近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①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②，万叶千声皆是恨。

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③。

笺注

①鱼沉：古人有鱼雁传书之说，谓无人传言。

②秋韵：即秋声。此谓风吹竹声。

③烬：火烧剩余之物，此指灯花。一作“尽”。

译文

自从分别之后，不知你究竟身在何方，是远是近，满目凄凉心中说不出有多少愁闷！你越走越远，最后竟断了音信，江水宽阔，鱼沉水底，鱼书无法传递我去何处打听你的消息？

昨日深夜里大风吹得竹林萧萧作响，演奏着深秋的韵律，千声万声似乎都是在诉说着离愁别恨。我斜倚着孤枕，想要在梦中能将你寻觅，可惜难以成眠，眼看着油灯里的灯芯渐渐燃烬。

简析

这是一首别后相思愁绪之词。这首词写闺中思妇深沉凄怆的离愁别恨，但词人并没有一个字述及思妇的外貌形象或体态服饰，而是着力刻画、揭示思妇的内心思想感情，这是欧阳修与以往花间派词人的不同之处。

上阕描写思别后的孤凄苦楚和对远人深切的怀念之情。

下阕描写思妇秋夜听到夜间之秋声，形声交错。其景愈转愈凄凉，其情愈深沉。词到结句，哀婉幽怨之情韵袅袅不断，给人以深沉的艺术感染力。

渔家傲·近日门前溪水涨

近日门前溪水涨，郎船几度偷相访。船小难开红斗帐，无计向①，合欢②影里空惆怅。

愿妾身为红菡萏③，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长来往。

笺注

①无计向：没奈何，没办法。

②合欢：并蒂而开的莲花。

③菡萏（hàn dàn）：荷花的别称。

译文

近日门前溪水涨满，趁这个机会，情郎几度偷偷驾船相访。采莲船儿太小，无法挂上红色的圆顶小帐，无可奈何啊，只能在并蒂莲下空自惆怅。

希望妾身化身为眼前那艳丽的红芙蓉，年年岁岁长在这秋江之上；更希望情郎化身为花下的波涛，彼此相依没有阻挡，在风雨中长相厮守。

简析

晚唐五代以来，词中写爱情多以闺阁庭院为背景，采莲词却将背景移到了莲塘秋江，男女主角换成了水乡青年男女，词的风格也由深婉含蓄变为清新活泼。此词即景取譬，托物寓情，融写景、抒情、比兴于一体，以新颖活泼的民歌风味，以莲塘秋江为背景，歌咏水乡女子对爱情的追求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