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晏殊
991年—1055年，北宋词人。字同叔，抚州临川（今南昌进贤）人。历任要职，更兼提拔后进，如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皆出其门。他以词著于文坛，尤擅小令，风格含蓄婉丽，有《珠玉词》。亦工诗善文，现存不多，大都以典雅华丽见长。
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一曲新词酒一杯①，去年天气旧亭台②。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笺注
①一曲新词酒一杯：此句化用白居易《长安道》：“花枝缺入青楼开，艳歌一曲酒一杯。”
②去年天气旧亭台：是说天气、亭台都和去年一样。此句化用五代郑谷《和知己秋日伤感》诗：“流水歌声共不回，去年天气旧池台。”晏词“亭台”一本作“池台”。
译文
听着一曲新作的词，饮着一杯美酒。去年的天气，去年的亭台，一切如故。只是不知道天边西下的夕阳何时才能返回？
无可奈何地看着繁花落尽，那翩翩归来的燕子好生眼熟，似曾相识。在花香弥漫的园中小径上，我独自徘徊。
简析
这是晏殊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篇章，此词虽含伤春惜时之意，却实为感慨抒怀之情。全词语言轻快流利，通俗晓畅，清丽自然，意蕴深沉，启人神智，耐人寻味。词中对宇宙人生的深思，给人以哲理性的启迪和美的艺术享受。
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一向①年光有限身，等闲②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③。
笺注
①一向：一晌，片刻，一会儿。
②等闲：寻常，随便，无端。
③怜取眼前人：元稹《会真记》载崔莺莺：“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取，语助词。
译文
时光易逝，生命有限，离别是如此寻常不过的事儿，不禁让人黯然神伤。既然如此，就不要拒绝频繁的饮宴歌舞。
放眼山河，陡然怀念远方亲友，看见风雨中落花纷纷，更令人感伤春光易逝。不如在酒宴上，好好爱怜眼前的人。
简析
本词是晏殊的代表作。词中所写的并非一时所感，也非一事，而是反映了作者人生观的一个侧面：悲年光之有限，感世事之无常；慨叹空间和时间的距离难以逾越，慨叹对已逝美好事物的追寻总是徒劳，在山河风雨中寄寓着对人生哲理的探索。词人幡然醒悟，认识到要立足现实，牢牢地抓住眼前的一切。整首词气势豪迈、格调高远，用刚健之笔写沉郁之情，轻快深沉、哀而不伤，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高度统一，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清平乐·红笺小字
红笺①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②，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笺注
①红笺：印有红线格的绢纸。多指情书。
②鸿雁在云鱼在水：在古代传说中，鸿雁和鲤鱼都能传递书信。
③人面：用“人面桃花”典故。唐孟案《本事诗·情感》载，诗人崔护在清明，崔护复至其处，门肩无人。崔护怅然题诗于左扉。
译文
我在红色的信笺上写满了蝇头小字，将我平生的志向与心事尽情倾诉。鸿雁在云中高飞，鲤鱼在水中嬉游，这番满腹情意难以传递，让我如此惆怅。
夕阳斜照，我独倚西楼，遥远的群山恰好正对窗上的帘钩。桃花般美丽的心上人不知身在何方，唯有碧波绿水依旧向东方流去。
简析
这首词写对远行的情人的思恋之情，词中寓情于景，以淡景写浓愁，言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而自己爱恋着的人却不知去向；虽有天上的鸿雁和水中的游鱼，它们却不能为自己传递书信，因而惆怅万端。此为晏殊词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
此词以斜阳、遥山、人面、绿水、红笺、帘钩等物象，营造出一个充满离愁别恨的意境，将词人心中蕴藏的情感波澜表现得婉曲细腻，感人肺腑。全词隽永含蓄，娴雅从容，正是晏殊婉约词的风格。
清平乐·金风细细
金风①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
紫薇朱槿②花残，斜阳却照阑干③。双燕欲归时节，银屏④昨夜微寒。
笺注
①金风：秋风，古代以阴阳五行解释季节演变，秋属金，故称秋风为金风。晋张协《杂诗》之三：“金风扇素节，丹霞启阴期。”
②紫薇朱槿：花名。紫薇：落叶小乔木，花红紫或白，夏日开，秋天凋，故又名“百日红”。朱槿，红色木槿，落叶小灌木，夏秋之交开花，朝开暮落，又名扶桑。
③阑干：栏杆的本字。横斜貌，刘方平《夜月》诗有“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句。
④银屏：镶银或银色的屏风，借指华美的居室。白居易《长恨歌》有“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句。
译文
微微的秋风轻轻地吹拂，梧桐树叶片片坠落。我新酿的绿色米酒，味道正浓厚香醇，尝一口便让人心醉不已，我醉卧在小窗之下酣眠浓睡。
紫薇花和朱槿花在秋天的寒凉里逐渐凋零，夕阳正映照着窗外的楼阁栏杆。双飞的燕子到了将要南归的时节，镶银的屏风昨夜已透着微微的寒意。
简析
这首小词抒发初秋时节淡淡的哀愁，语意极含蕴，极有分寸，词人只从景物的变易和主人公细微的感觉着笔，而不正面写情，读来却使人品味到句句寓情、字字含愁。语言清丽，风调和婉。
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①。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②，山长水阔知何处？
笺注
①朱户：犹言朱门，指大户人家。
②尺素：书信的代称。古人写信用素绢，通常长约一尺，故称尺素，语出《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译文
清晨的栏杆外，菊花被轻烟笼罩，好似含着一缕哀愁；兰叶上沾着露珠，看起来像是在默默饮泣。华丽的帘幕之间微微透着一丝寒意，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明月不懂得离别的愁苦，斜斜地把月光照进屋子里，直到天明。
昨天夜里，西风惨烈，凋零了碧树的叶子，我独自登上高楼，望尽那消失在天涯的道路。想要给心上的人寄一封信笺，但是山水迢迢，又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简析
此词为晏殊写闺思的名篇。全词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含，它不仅具有婉约词中情致深婉的共同特点，而且具有一般婉约词少见的寥廓高远的特色，它不离婉约词，却又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约词。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把此词“昨夜西风”三句和柳永、辛弃疾的词句一起比作治学的三种境界，足见此词久负盛名。
蝶恋花·六曲阑干偎碧树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①。谁把钿筝②移玉柱，穿帘海燕双飞③去。
满眼游丝兼落絮，红杏开时，一霎清明雨。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④。
笺注
①黄金缕：指嫩柳条。李商隐《谑柳》有“已带黄金缕，仍飞白玉花”句。
②钿筝：用螺钿装饰的筝。
③双飞：一作“惊飞”。
④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暗用金昌绪《春怨》诗意：“打起黄莺儿，莫救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莺乱语，一作“慵不语”。
译文
碧绿的柳树紧紧地依偎着曲折盘转的栏杆，春风在轻轻地吹拂着柳丝，柳树尽情地舒展着它那脆嫩柔美的枝条。是谁在拨弄着筝弦，弹奏出那样美妙的乐声，乐声惊动了梁上的燕子，双双穿过门帘飞走了。
正是清明时节，满眼看去，迎风飘扬的柳丝笼罩在漫天飞舞的落絮中。红杏正在开放，霎时又下起一阵急雨。浓睡醒来，耳边听到黄莺纷乱的啼叫声，我被惊破的美梦，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简析
本词抒写春日闲愁。词人由写景始，由写人终，写景与写人相互交融，使人物的心理活动步步呈现，达到了情与景的高度统一，但又含而不露。全词词意含蓄蕴藉，抒发伤春的意绪，这首词暮春之景与上阕初春景致形成反差，艺术风格上语言明丽，用意婉曲。
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
燕子来时新社①，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②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③赢，笑从双脸生。
笺注
①新社：社日是古代祭土地神的日子，以祈丰收，有春秋两社。新社即春社，时间在立春后、清明前。
②疑怪：诧异、奇怪。这里是“怪不得”的意思。
③斗草：古代妇女的一种游戏，也叫“斗百草”。双方将所采之花草种类多寡和韧性相较量，或以花草相应对。王建《宫词》，吟咏斗草游戏的情况：“水中芹叶土中花，拾得还将避众家，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
译文
燕子飞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春季祭祀的日子，梨花落去之后又迎来了清明。三四片碧绿的青苔点缀着池中清水，栖息在树叶下的黄鹂偶尔歌唱两声，柳絮也随风轻轻地飞舞着。
在采桑的路上邂逅了东邻女伴，她笑得如花般灿烂。正疑惑着她是不是昨晚做了个春宵美梦，原来是今天斗草获得胜利了啊！双颊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笑意。
简析
这首词以轻淡的笔触，描写了古代少女们春天生活的一个小小片段，展示在读者面前的却是一幅情趣盎然的图画。
“碧苔”、“黄鹂”、“飞絮”，看来似乎是极其常见的自然景物，经词人稍加点染，宛如一轴初夏风光小幅，特别惹人喜爱。
词中没有正面来描写斗草的活动，只用一笔点出人物的内心活动，表现了这位少女不仅聪明，富于想象，而且心灵是那样纯洁无瑕。
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①。
闻琴②解佩③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④，烂醉花间应有数。
笺注
①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此处化用白居易《花非花》中“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之意。春梦：喻好景不长。
②闻琴：据《史记》载：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以琴挑之，文君闻琴而知其心，夜奔相如，遂结为恩爱夫妻。
③解佩：据刘向《列仙传》载：郑交甫行汉水之滨，遇二美女而悦之，二女便解下玉佩相赠。
④独醒人：仅有的清醒的人。《楚辞·渔父》记载屈原曾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译文
燕子和鸿雁已经飞走了，黄莺也随着归去了。仔细寻思，人生若水面浮萍漂浮不定，真是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莺歌燕舞的春景，像梦幻般没有多长时间，便如同秋天的浮云那样散去，再也难觅踪影。
即便是像卓文君那般因琴逢知音，或者是像汉水游女那样玉佩相赠的神仙眷侣，也终有分离的一天，即使扯断绫罗的衣裙，恐怕也留不住往日的感情。我劝你们不要做独自清醒的人，不如到花间去尽情狂饮，一醉方休。
简析
本词的题旨在于感慨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而人生苦短，韶华易逝，莫如及时行乐。就人生观而言，有其消极的一面，但同时也真诚、坦率地表达了作者对人生的深沉体验。
作者此处写的是对于整个人生问题的思考，他把美好的年华、爱情与春梦的短长相比较，把亲爱的人的聚难散易与秋云的留、逝相对照，内涵广阔，感慨深沉。
木兰花·绿杨芳草长亭路
绿杨芳草长亭路①，年少抛人容易去。
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②。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③还成千万缕。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笺注
①长亭路：送别的路。白居易《白孔六帖》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句。②五更钟、三月雨：都是指思念人的时候。
③一寸：指心。暗用李商隐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之意。
译文
杨柳青青，芳草如茵，离别的长亭我们依依惜别。青春年华最容易抛人而去，梦醒时分，楼上正响起五更的钟声，暮春三月的雨使花荫下落红点点，更增添了无限离愁。
无情人不会像多情人那样痛苦，那一寸寸芳心，竟化作千丝万缕的相思愁绪。天之涯，地之角尽管遥远，也终有尽头，只有这一份相思之情啊，无穷无尽，连绵无绝。
简析
此词抒写人生离别相思之苦，寄托了作者从有感于人生短促、聚散无常以及盛筵之后的落寞等心情生发出来的感慨。词中不事藻饰，没有典故，除首两句为叙述，其余几句不论是用比喻，还是用反语、夸张，都是通过白描手段反映思妇的心理活动，亦即难以言宣的相思之情，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踏莎行·小径红稀
小径红稀①，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②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③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④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笺注
①红稀：红花凋落稀疏，意思是花朵稀少。
②阴阴：暗暗，隐约。
③濛濛：本意是形容细雨蒙蒙，这里指柳絮纷纷如细雨。
④游丝：蜘蛛类小虫所吐之细丝飘游于空中。杜甫《题省中院壁》有“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句。
译文
路旁的花儿逐渐稀少，郊野之外却芳草遍地，绿色浓郁成荫。春风也不知道去管束杨树飞絮，任由它们迷迷蒙蒙漫天飘舞，如雨丝般扑到路人的脸上。
黄莺躲藏在树荫之中，朱帘低垂，把燕子的身影隔在外面。炉中的香烟袅袅娜娜，静静地追逐空中的游丝，盘绕升腾。烦闷至极的我喝醉了酒，想让自己以梦消愁，当我醒来的时候，夕阳正斜照着深深的庭院。
简析
这首词是晚春愁思之作，借暮春之美景，抒发韶光易逝之闲愁。恋春惜春之情充满字里行间，空灵而有韵致。本词全词意象深婉自然，以淡笔写浓愁，隐有所指而不着痕迹，耐人寻味。
踏莎行·祖席离歌
祖席①离歌，长亭别宴，香尘②已隔犹回面③。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转。
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笺注
①祖席：饯行的酒席。
②香尘：芳香之尘，多指女子行踪。
③回面：回首。
译文
我们在饯行酒席上唱着离别的悲歌，我和你在长亭中依依惜别。路上的飞尘遮住了视线，但离人还在频频回首。送行的人骑着马，马在林间不停地嘶鸣，离人的小舟伴随着绿波，在江水中辗转。
登上画阁，我黯然魂销。在高楼之上，我望断天涯，只见夕阳的余晖脉脉，万里平波无边无垠。人世间无计消除的是离愁，哪怕你走到天涯地角，我无穷无尽的思念，也会追随着你。
简析
这首词写别情，从长亭饯别到依依相送直至别后怀思，景真情挚，犹如丹青妙手所绘的春江送别长卷，在历历如画的描摹中，反复抒发词人缠绵无尽的异别相思之情。词中情景相融，催人泪下，令读者如同置身其间，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缱绻深情和无限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