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FT共进下午茶(英国《金融时报》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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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FT共进下午茶:李一诺

三年前离开麦肯锡、自降薪酬加入盖茨基金会的李一诺,分享她做“催化式慈善”的心得,以及她为什么要从零打造一所小学校。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编辑 王昉

几个月前,一所名为“一土”的私立小学,开始频频出现在我的朋友圈。据说这所学校推行真正的个性化教育,着力培养内心充盈、有终身学习能力的孩子,让好几位对中国公立教育焦灼无比的朋友大感兴奋。上网一搜,发现这所学校的创始人是李一诺。我不禁笑了,怎么又是她。

最早注意到李一诺,是三年前。当时她做了一个被旁人视作“职业自杀”的决定:离开已经工作了十年、做到了全球合伙人的麦肯锡,转而执掌盖茨基金会的中国业务,从人尖儿扎堆的顶级咨询公司,跨进尚属边缘、几年前还污名缠身的中国公益界。记得那时让我颇为触动的,是她拒绝用“道德优越感”来美化这个决定。她在一篇流传甚广的文中坦陈:去盖茨基金会“收入和麦肯锡相比会减少很多,以后也没有‘致富’的可能……我是个俗人,这个账不是没有算过”。

差不多同时,我注意到了她和夫婿一起创办的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这个原本是夫妻俩想给自己的孩子们“留下点啥”的公号,很快在他们的朋友同事中聚集了一批有故事有观点的供稿人,写成长经历或职场江湖,一时频现“10万+”文章。70多万粉丝中,大多是受过高等教育、有留学和外企工作背景、价值观相似的都市白领。

到去年,职场剧《我的前半生》的热播,让李一诺又刷了一遍朋友圈。这次她出现在“六年做到麦肯锡合伙人,生了三个娃还有马甲线”的标题下,被叹为“唐晶+罗子君”合体,而且家庭美满幸福。

所以,这位三个孩子的妈妈,在一份全职的公益工作之外,办学校,写公号,最近还开设了一档教人系统思维和情绪管理的视频课程。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人生好似“酒驾”,看起来歪歪扭扭,但自己很嗨。我向她发出了下午茶的邀请。我好奇的是,投身公益的三年,有没有辜负她自己的预期?她曾说,在麦肯锡时,她主要关注 “中产阶级以上”的商业问题,而在盖茨基金会,她着眼于社会最底层的饥饿和贫困。那么,用来把金字塔尖打磨得更光亮的工作方法,能否用来照亮塔底?更关键的是,有人因为焦虑而遁入“佛系”,她却似乎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这源源不断的驱动力从何而来?很爽快地,她约我在盖茨基金会的北京办公室共进下午茶,那里是她的主战场。

李一诺风尘仆仆走进办公室时,刚结束了上一个会议,略显疲惫。第一印象,她真的很瘦。当我们就马甲线开起玩笑时,李一诺露齿大笑:“我也运动,但我好像真是吃不胖的那种。”她不施粉黛,一套西装也是“为了你拍摄才穿的”,里面那件蓝底印花衬衫她在多个场合都穿过,我看着都眼熟。几个接触过李一诺的人不约而同地对我提起过,她没有女神范儿,也没有偶像包袱。

我的第一个问题,不能免俗的,有关她的收入。《我的前半生》让咨询业的高薪成为人们啧啧惊叹的话题。在麦肯锡,只有一成多人能做到全球合伙人,年薪可高达数百万美金。投身公益,李一诺大幅自降收入,三年下来,感觉如何?

她说,在犹豫要不要转行时,正巧她的朋友圈里在讨论,挣多少钱能让人财富自由。开始有人说,4000万美金应该够了,但马上有人不同意,数字不断被刷新,直到有人说,也许需要4个亿。

“我当时想,那没有够了啊。我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每年有两万美金补贴,那时候美金和人民币是1比8,我就成天跟我妈说,我一年挣16万!好多钱哦!所以我就想,读博的时候觉得现在的几分之一就已经很有钱了,那为什么现在我反而总在想这个事儿。到底多少才叫够?”

李一诺说话极快,似乎语速也承担着她的高效任务。采访后整理文字,我发现她在一个小时里讲的话,比别人多了近一半。

三年前的这个抉择过程,让她对财富、精英地位做了一番新的思考。“好多时候,你在乎的东西,其实是别人认为你应该在乎的东西,金钱啊,地位啊。那我自己究竟在乎什么呢?我可能还是比较在乎做事情的一个更大的社会意义吧。”

李一诺说,她给自己打的“鸡血”是,在盖茨基金会,她可以运用在麦肯锡习得的解决问题的方法,参与解决“更复杂、更重大而且是世界性的问题”。在她后来津津乐道的与比尔•盖茨的一次会面中(正是这次会面让她最终决定加入基金会),盖茨的一段话让她头一次意识到,在很多关系到数亿人生命的大问题上,世界存在巨大的真空,时常是企业和政府“三不管”。一个她经常引用的数据是,面对仍然威胁到全球32亿人、2亿人罹患、每年导致50万人死亡的疟疾,全球每年的研发投入是5亿美元,而全球每年对男性谢顶的研发投入高达20亿美元。

“解决复杂问题”的说法,让我想到最近读到的一个概念“wicked problem”(邪恶问题)。极端贫困常常和气候变化、恐怖主义一起,被称作人类面临的最难解决的邪恶问题,因为产生问题的环境不断演变,矛盾重重,而试图解决它的人往往秉持不同的价值观和目标。在这里,十年麦肯锡生涯为李一诺准备了拆解复杂问题的头脑,而盖茨基金会的“催化式慈善”理念让她心有戚戚:不能靠一己之力,不能靠单纯砸钱,要给善心装上“杠杆”,撬动各方力量。用基金会的话说,传统慈善是“授人以鱼”,战略慈善是“授人以渔”,而催化式慈善是“改变渔业生态,为穷人提供可持续的解决方案”。

“哪怕是世界首富,盖茨的钱要解决问题还是远远不够,所以基金会拿出钱来,是让最开始的人能够起步。我们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叫政策倡导,让别人看到你做的这个事情的有效性,吸引更多的投入,”她说。听上去,这颇似公益界的风险投资。

举个例子,一家中国公司有一款针对乙型脑炎的疫苗产品,价格是国外同类产品的几分之一,却因为达不到国际质量标准而无法出口。盖茨基金会向这家公司提供了4000万美元用于临床试验,并派遣专家指导,让这款疫苗在2013年获得了世界卫生组织预认证,迄今已向国外销售4亿支。2015年,盖茨基金会再联合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后者为老挝提供资助,让150万老挝儿童接种了这一疫苗。中国迄今只有4支疫苗获得世界卫生组织预认证(相比较而言印度有44支),其中两支就是在盖茨基金会的支持下获得的。

在谈到这些成绩时,我在李一诺脸上看到的,的确不是道德优越感,而是她真正解决了一些“局部”问题后摩拳擦掌的兴奋。随着聊天深入,我发现,对“解决问题”的向往,贯穿了她从投身公益到自办学校的一系列决定,而这些高难度挑战带来的兴奋感,是她折腾不止的动力来源。

显然,在别人眼里的“职业自杀”三年后,她还在越战越勇:“不论从精神高度,从钱的规模,盖茨基金会都是个非常明显的引领者,就是有些事情别人做不了,只有你能做。”

盖茨基金会2000年由比尔•盖茨夫妇创立,总资产约400亿美元,其中不仅有世界首富盖茨的家庭财富,还有来自其他富人的捐赠,比如“股神”巴菲特曾先后将市值超过300亿美元的公司股票捐给基金会。从盖茨、巴菲特,到最近将99%的Facebook股票捐出的扎克伯格,美国富人们的慈善接力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也为整个美国社会带来了垂范效应,美国人每年的慈善捐赠总额超过3000亿美元,占到GDP的2%。

与之相比,中国个人财富总量已位居世界第二,但每年的慈善捐赠只占GDP的0.2%。美国捐赠额中,八成来自个人,而中国捐赠额中,七成来自企业。由于企业捐赠往往受经济形势和法律制度影响,个人捐赠越多,往往说明一国慈善越成熟和越可持续。

我问李一诺,中国的慈善现状,为什么和我们“乐善好施”的传统文化出现如此巨大的断裂?

李一诺分析了好几个原因,首先是制度安排。在美国税制下,慈善捐赠可以减免所得税或遗产税,让许多富人感到“与其交税,不如捐掉”。而中国的减免税政策,对捐给什么样的公益机构、以什么样的方式捐赠才可以享受,规定得极为严苛,几乎就是无法落地的空中楼阁。

另一个原因是,处于慈善公益“下游”的接收方,还太不成熟。李一诺说,自己2008年从美国搬回国后,想要每月捐出2000元做点公益。她让助手去找找合适的公益组织或项目,助理只能想到红十字会或妇联,李一诺觉得效果太难衡量,说再找找,结果助理找了半天找不着。“最近几年出现了一些比较好的机构,比如南都基金会、壹基金。但说得不好听一点,中国这么大,只有这么几个不错的机构,是非常不够的。”

她再往深处探究,公益接收方的羸弱,归根结底是人的因素,而这又是因为,公益在中国仍然是个“边缘的事情”。

“这说起来可能我的老东家会高兴。现在北大清华毕业的精英,都还是向往咨询业啊出国啊,就算做公益,可能也只是take a gap year(休个间隔年),做个一年半年有个经历。另外一个就是大家有时候有一种道德绑架,说既然你做了公益,你就得苦哈哈的,你就应该不吃不喝。好多时候人们觉得,我给公益组织的钱里面不应该养他们的人。这个逻辑非常奇怪,没有人做什么事情呢?没有好人,你的钱怎么能花好?”

李一诺为此经常开玩笑说,虽然自己已大幅降薪,但除了盖茨基金会,大概没有一家公益机构雇得起她。

我问,中国的慈善断层,是否也和中国人的财富断层息息相关?今天中国的富裕一族还多是“富一代”,刚刚辛苦打拼赚来的钱,还没捂热就捐出去,会多有不舍吧?

李一诺却说,这种观察并不准确,西方有很多数据显示,“富一代”的财富更容易捐出去,因为钱是自己挣的,相比较继承来的家族财富,更能自己做主。“从这角度来讲,我们觉得中国是更好的机会,因为中国几乎所有的钱都是富一代的,所以引领的价值要大很多。”

同时她认为,一旦中国让捐赠者享受税收减免的制度真正落地,将会很快促进更多捐赠。“我觉得人类社会里面,特别利他的、不在乎金钱的,那都是少的。如果你正在中间状态,可给可不给的时候,税收安排就会让你的天平倾斜。”

另一件让李一诺看到希望的事,是近两年中国互联网公益的迅速兴起。随着各类公益机构进驻社交媒体、腾讯阿里等互联网企业发挥平台效力、移动互联网技术让各种传播和捐赠“玩法”变成可能,中国的线上公益已经和移动支付一般,在创新上甚至超越了西方国家。比如2017年,仅腾讯“99公益日”一个活动,三天内网民捐赠加上腾讯公益的配捐以及企业捐赠,共募得13亿元,相比2016年的3亿和2015年的1.3亿,增速耀眼。李一诺说,去年她把好几家中国公益机构请到盖茨基金会做了分享,“它们的这个数量级,它们做的很多事情是非常创新的,让我们非常兴奋。”

说到分享中国故事,我问起李一诺她自从进入盖茨基金会后,就一直坚持在做的一件事——定期给她的全球同事用英文写一篇介绍中国的长文。三年下来,这些文章集成了一本小册子,名叫“Get Smart on China”(聪明看中国)。文章主题广泛,无所不谈,从中国人的母乳喂养观、农业革命、教育制度、共享经济,到中非政策、一带一路、高考和春运。李一诺拿出了她在公号里讲故事的本领,和写咨询报告的严谨,每一篇都图文并茂,英文写作了得。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任上三年,积极推动的一件事,就是把中国抗击传染病的“宝库”向非洲打开,一个重要目标是帮助非洲消灭疟疾。中国曾有6000万疟疾病人,现已降至3000例,2020年有望在国内消灭这种疾病。而非洲仍饱受疟疾肆扰,全球疟疾致死的人群中,87%来自非洲。基金会希望将更多更高效低廉的中国抗疟药品带到非洲,同时填补资金缺口,让疟疾成为天花和即将被消灭的脊髓灰质炎之后,第三种从地球上消失的人类疾病。

我们的下午茶时间所剩无多,我把话题转向“一土”。李一诺说过,她是因为在给自己孩子找小学时,在偌大的北京城遍寻不到满意的,所以决定自创一所。2016年创校之初,一土栖身于一间公立学校出借的三间教室中,只有6位老师和31个孩子,一年半后的今天,它已拥有二十多位教师和一百多名学生,成为国内教育创新的一个范例。李一诺自己的孩子,也成了第一批用来做实验的“小白鼠”。

中国的教育堪称又一个“复杂问题”。通过一土,李一诺试图拆解哪些死结?

她说,一开始办学,确有些“无知者无畏”。一年多下来,她最深的感受是,中国教育的问题,不出在孩子,而出在成人,首先是父母。“中国家长对教育的理解,基本停留在把教育视作一种可以购买的服务,然后对服务有一种预期,那就是分数。这把教育给简单化了。”

另一类成人是教师。“教师本来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一个职业,但中国教师作为一个整体,吸引不到中国最优秀的人才。教师当中又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他们有很大的职业倦怠感。”

李一诺说,她曾和一位知名学校的校长聊天,当时英国脱欧正闹得沸沸扬扬,校长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的老师里可能没几个看新闻,那他们怎么能去跟孩子讨论这个事情呢?它不在教纲里面啊!

所以李一诺想把一土做成一个研发中心。面对家长,她在网上做了一个家长学校,让一土的教育理念从课堂贯穿至家庭。面对教师,她引入了企业人力资源的一套经验做法,支持教师的个人和职业发展,甚至请来了麦肯锡的专家,指导老师们“面对家长指责,该怎么处理”。她没有止步于做一家“小而美”的学校,迄今一土的家长社区已经吸引到全球各地的7000多名家长,而一土的教师领导力培训项目,去年接纳了北京1200名公立教师,还开放给了来自全国各地的100名乡村教师。

面对孩子,在“语数外+体育”的核心课程外,一土还设置了让孩子探索兴趣点、培养动手能力的实践课,帮助孩子了解自我、学习情感控制的自我认知课,以及编程、戏剧等科学艺术课。

我问,在她的观察中,一土的孩子和公立学校出来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她答:“引用我们一个老师的话说:我们的孩子眼睛里边有光,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这对我来说就是无价之宝。”

一土誓言要培养“乐天行动”的孩子,这四个字也挂在盖茨基金会北京办公室里。在基金会,这四个字翻译自它的英文口号“Impatient Optimists”,若是直译则是“急切的乐观主义者”。我想起李一诺说过的一句话,“对人不能冷血,对事不能温情”。不能温情,乃是因为急切;不能冷血,则是因为对改变世界始终抱持乐观。在和李一诺告别时,我祝愿她,能让更多人的眼中带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