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雅致 笔墨精妙
——恽寿平没骨画法艺术探略
谢西岑
恽寿平,号南田,是“常州画派”开山鼻祖,书画、古文、诗词无不精湛,时称“三绝”。其画风清俊秀逸,极尽笔墨之能事。强调师法造化,形神兼备,被尊为“写生正派”。追求“逸格”,主张绘画最高境界在于“传神”,“以极似求不似”,开创了一代画坛新风范。
一、经历坎坷,才情横溢
作为没骨花鸟画的一个代表人物,恽寿平的身世与画风的形成不无关系。出身书香门第,却逢朝代更迭之时。恽寿平年少聪慧,祖父辈是名士。自幼受到艺术熏陶,8岁便能咏莲花成句,诗格超逸,善行楷书,得褚遂良神髓。顺治三年(1646),投身义军,不幸被捕,成狱中囚俘,又因画钗得生,成为总督之义子。曾入寺为僧,接触佛门思想,后来随父隐居故里。一生坎坷,跌宕起伏。据《清史稿·恽格传》记载,“格以父忠于明,不应举,擅诗名,鬻画养父。画出天性,山水学元王蒙”。颠沛流离的遭遇给他的生活与思想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恽寿平早年学画山水,后转为以画花卉禽虫为主。以徐崇嗣为宗,兼取各家之长。他曾对好友王翚说:“格于山水,终难打破一字关,曰‘窘’,良由为古人规矩所束缚耳。”又说,“君独步矣!吾不为第二手也。”后人把这段话作为恽寿平后来转攻花卉画的依据。事实上,恽寿平此言实为朋友间的互相推重,是谦词。其山水画成就不在“四王一吴”之下。
恽寿平吸收古人笔墨精华,用徐熙、黄筌法作花鸟画。用色清新自然,秀丽明艳,格调脱俗,自成一派,影响巨大。史载:“近日无论江南江北,莫不家家南田,户户正叔,遂有‘常州派’之目。”后世书画家也给以极高评价,盛大士说:“南田花卉写生,空前绝后,然其山水飘飘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晚清著名画家吴昌硕称赞:“正叔之画之妙,直是造化在手,材质如石谷,庶几分镳并辔可知矣。”恽寿平才华横溢,其超凡不俗的画风,为清代画坛增添了一抹亮色。
二、斟酌古今,独开生面
南北朝张僧繇用色彩画《观碑图》后,被视为没骨法的开创者,至清代没骨花卉作品已凤毛麟角。恽寿平师法传统,独开生面重塑了“没骨花”,成为没骨画法集大成者。据《书画鉴影》记载,恽寿平25岁时,曾用南唐画家徐崇嗣“没骨花”法作《牡丹图》扇面。然而,作为一生画学转折点的重要代表作,应为39岁时与唐匹士合作的《红莲图》。恽寿平40岁之后,技艺越发精湛,艺术风格趋向成熟。如花卉扇面《蔬果图》,以色点染,无墨笔勾勒之痕,其没骨画法已炉火纯青。
恽寿平十分推崇五代徐熙及其孙徐崇嗣。在诸多作品中提到取法于“徐家”。他所画的没骨花卉,往往题上“徐氏”或“宋人没骨法”等字。曾在画跋上写下“谁知花艳惊心处,只有徐熙大折枝”等诗句,以表达对徐熙的敬仰。此外,恽寿平非常重视“师古”与“创新”,著作《南田画跋》中有三分之一是分析和品评古代大家画作,可见对“师古”传统的倾注。他认为“作画须优入古人法度之中,纵横恣肆,方能脱落时径,洗发新趣也”。主张在创作中学习传统,吸收前人精髓,继承发展传统,在传统中创新。恽寿平说:“自张僧繇创为没骨山水,至北宋徐崇嗣以没骨法写生,皆称绘苑奇制,炬赫古今。没骨山水,后世间有能者,写生一路,遂如《广陵散》矣。余欲兼宗其法,拟议审明,尤然面墙,从此仰钻先匠,覃思十年,庶几其有得也。”他热衷于对艺术的探索,不仅对宋人的工笔院体和元人的水墨花鸟名作反复临摹,且精学研究前人超越技法的意境。即使是同时代的王武、唐匹士,亦虚怀若谷与之切磋技艺。倡导“仰钻先匠,洞贯秘途”和“最是淋漓残沈处,直将天地作吾师”等。同时,非常重视笔墨功夫,认为假如“无墨池研臼之功”,便不可能“追踪上古”,否则不过是“为郢匠所笑,而贻贱工血指之讥”而已。
恽寿平取法古人,扬长避短,其卓越不凡的画风较徐熙的落墨花卉另有一番韵味。如仿董源《溪山行旅图》,他只取董氏笔意,山石用长披麻皴,侧旁的疏林枝叶则用雨点皴表现,而未取原作之格局。在画中突出倾斜的山石,给人以险峻之感。而《仿荆关山水图》则用笔简练老到,虽为仿北派磅礴之气势,却蕴含着南派的灵秀清逸。恽寿平将成熟的山水画技法,写意花鸟画之笔墨,运用到“没骨法”花卉写生中来,令人耳目一新。博采众长,自成特色,以达到“曲尽造物之妙”的艺术效果。恽寿平“师古”的目的正是创新,他否定陋习,学习先贤,重视绘画技法的融合提炼,用逸宕、秀雅之笔改造了院体画刻板、绮靡之气。以典型的文人画的素养,回归自然,创新了院体画,引领艺苑新风。
山水花卉神品册之三
三、以彩当墨,极妍尽态
恽寿平善于用色,色彩雅秀自然,明艳不俗,形神俱妙。广霞评论恽寿平的花鸟画为“如玉环丰肌艳骨”,如《山水花卉神品册》中的牡丹,设色明丽典雅,花瓣娇艳婀娜,笔法精工细腻。浓墨勾叶筋,线条灵动,新老分明。一叶一瓣,巧得自然之态,极夺造化之妙。
其次,恽寿平的粉笔带脂点染法,也很有特色。方薰评论:“恽氏点花,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造。如菊花、凤仙、山茶诸花,脂丹皆从瓣头染入,亦与世人画法异,其枝叶虽写意,亦多以浅色作地,深色让主筋分染之。”如作品《五色菊花》中,黄菊置于画面中心,正叶以花青调墨写之,反叶以淡花青、赭石加墨铺垫。勾勒点染,冷暖相衬,精致妍丽。正如题画诗所云:“黄鹅初试舞衣裳,耐得秋寒试晓妆。一片绿涛云五色,更疑岩电起扶桑。”画面色彩多而不乱,艳而不俗。这类亮丽精工之作,堪称经典。
实际上,淡逸画风才是恽寿平主要艺术风格。他以古出新,以彩当墨,极妍尽态。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的《落花游鱼(临刘寀)》,是他淡逸画风较早的一幅。恽寿平在色彩把控上极为高明,光色表现不同凡响。如《荷花芦草图》色调冷艳,秋风萧瑟。而一茎新荷娇艳动人,与凋残的荷叶,枯槁的莲蓬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画游鱼动息之态,背部用淡黑色,鱼腹用细白点缀,来表现光影与立体感。把微妙的光色变化描绘得惟妙惟肖,可见其观察之细微。恽寿平说:“前人用色,有极沉厚者,有极淡逸者,其创制损益,出奇无方,不执定法。大抵浓丽过之,则风神不爽,气韵索矣。惟能淡逸而不入于轻浮,沉厚而不流于郁滞,傅染愈新,光辉愈古,乃为极致。”在他的画中,无论是设色还是笔法,极力追求清新高逸,素雅有致。恽寿平虽对淡雅的格调情有独钟,但并不排斥色彩鲜明,部分画作色彩艳丽,俊逸明快。
落花游鱼(临刘寀)
恽寿平不仅善于用色,更善于用水。他根据花卉生长特点,或季节时间的变化采用水晕渲染。对寒烟露气,霜叶或花蕾等景物,用水晕画法使之色墨交融,含烟带雨,淋漓尽致。而表现败叶、枯花,则强化光影对比。他常用水、粉、飞白等表现方法,在画面中制造生动的留白。传世画作《国香春霁图》,画面色泽明丽,使转纵横妙笔生花。四朵牡丹生动形象,素雅自然。红色渲染在花瓣之间的交联处,其余则全用白,让观者看上去仍是粉色花朵。造型丰实,呼之欲出。又如《临风紫菊》,用笔劲逸,色彩鲜活。菊花枝叶用飞白,设色醇厚而不郁,明丽而不华靡,使花卉娇艳有神,光彩夺目,浓重而不刻板。
恽寿平继承发展了北宋至明代孙隆以来的撞水撞粉法,以水调色,以彩带墨,设色精妙。他绘制的《碧桃花图》,枝干用赭石,花朵用白粉和极淡的朱砂洋红调和,花瓣层次分明,花蒂以胭脂点缀。叶子用藤黄、花青相间,再以墨绿勾叶筋。画面典雅,春意盎然。而他54岁时所作的《秋海棠图页》,则用淡花青写出画中侧叶的背面,笔触清晰,写法率意。将花青调墨与水相撞来表现正侧叶,水色互化,色彩斑斓,增添了画面的节奏感。海棠的枝干水嫩润泽,而不散乱。主体花头用点跺法,以笔毫饱蘸白粉,再用笔尖蘸曙红一笔点下,运笔如行云流水,落笔别有风致。
瓯香馆写生册·海棠
四、注重写生,师自然,重神韵
恽寿平的花卉画大都从写生中来,题材种类繁多,名花异草、珍果菜蔬等均有涉略。常对花“临写”,为花“留影”。赞赏滕昌祜“于所居多种竹石杞菊,以资画趣,所作折枝花果,并拟诸生”,表示“余亦将灌花南田,玩乐苔草,抽毫研色,以吟春风,信造化之在我矣”。他注重对自然的体验,自称为“南田灌花人”。常去实地写生,或在绿堤花岸中取材,描绘“落花戏鱼”“桃花鱼藻”等,从客观风物中去寻找创作灵感。
墨梅图
恽寿平主张传统与写生并举,不可废其一,且力求形似,强调“与花传神”“为花写生”。注重“形似”,更重“神似”。他对绘画中形与神、虚与实等艺术表现有自己的艺术见解,认为画家应当首先注重的是形似,若离开了形似,神似就没有意义了。画作《罂粟花图》,形象真实,绰约多姿,形神兼备。“惟能极似,有缘与花传神”,可见一斑。
强调写生,不是机械地模仿与复制,而是对物“以形写神”。注重绘画本身的生动性,并与自己的艺术创造相融合。他指出:“写生家神韵为上,形似次之,然失其形,则亦不必问其神韵矣。”将神与韵并提为上,认为“传神难,传韵尤难”。传韵要将花之形神体态、香色气味等综合因素,皆需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因此,恽寿平画梅“古梅如高士,坚贞骨不媚,一岁一小劫,春风醒其睡”,叹其“可怜雪霰相催急,才到春风已白头”;画柳“自怜白发同枯柳,纵有春风不再青”;勾萱草“何事号忘忧,只为宜男草”;点桃花“不信渔人偏得路,看花空忆避秦年”等。重神韵而不显露笔墨之痕,使毫端之景,不拘绳墨。清逸出尘,入古出新。
五、南田绘画美学中的“逸品观”
恽寿平把“逸”品作为一种绘画审美的理想境界。强调对“雅”和“逸”的追求。重视技法累积,注重作画需精心布局,谨慎落笔。主张“率意落笔”“无意为文”,画的韵味要“淡然天真”“气韵自然”“以天趣胜”。他极力推崇南宋赵伯驹清丽格调,以及元代赵孟的古意之韵。“设色古淡,不为浓丽,而色韵自足,此赵吴兴神境也。”恽寿平说:“设色淡冶,气韵深沉。楼阁不为界画,益饶古趣,兼伯驹、鸥波之胜,极人间奇丽之观,余因制《仙山图曲》,赞叹希有。”他排斥僵化的模仿与时俗习气,提倡“不落畦径”的“逸格”审美倾向。
此外,致力于“雅逸”之趣,摒弃教化造作,反对浓丽华靡之格调。正如前辈学者所揭示,恽寿平之最高艺术理想,集中于对“逸”这一风格的把握。《南田画跋》中有记载:“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习气,淡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模仿,去之愈远。”他认为是逸品高于神品的。虽逸品不能以繁简来决定,但以“简贵为尚”,“愈简越难”,要“笔尽而意无穷”。设色要“古淡”,即使青绿重色,也要“绚烂之极仍归自然”。这些艺术思想皆为典型的文人画的传统观点。
六、画中摄情,匠心独具
恽寿平注重感情的抒发,主张在作画过程中须注入情感,使画作具有感染力。画作《冠上加冠图》,雄鸡在下,鸡冠花在上。画中之鸡虽无朱耷那种变形夸张,画得很“形似”,但公鸡却无应有的昂首阔步,或高吭长鸣之气势,而是单足而立,举步踟蹰。形象地刻画了当时朝廷宸威下汉人官吏之心态,把画中寓意巧妙表达出来。恽寿平不仅在造型上表达思想内涵,在笔墨中亦融入神情气势。如在《五松图》上题道:“神气古淡,笔力不露,秀媚如妇人女子然,而骨峙于外,神藏于内,以其藏者如先生,故以为寿。”此画是赠予遗民隐士徐芳声之作,故恽寿平用“神气古淡,笔力不露”的笔墨来画松,以烘托徐芳声的气质。画作笔法秀逸,挺拔刚毅,体现了铮铮傲骨的崇高品质。他常画“矫拔有挺立之意”的带霜花卉,改变自然之形,把圆的桃花画长,软的菊花画硬。执力千钧,画如其人,寄寓着画家自身的哲思。高风亮节之精气神,正是他人生的写照。
瓯香馆写生册·牡丹
以物言志,画中注入感情,引起观众共鸣。恽寿平的题跋也相得益彰,浑然天成,句句精妙。如题梅花:“可怜雪霰相催急,才到春风已白头。”恽寿平这类摄情寓意的作品,与八大山人直抒胸臆的表达截然不同。如果说八大山人以夸张的绘画手法对时事进行辛辣讽刺,那么恽寿平则是以委婉、含蓄的形式,传达了浓浓的故国之思。正如清李修易在《小蓬莱阁画鉴》所言,败荷最不易写。冷艳遗芳,须写出诗人迟暮景色,方称妙手。曾于张秀处得见恽画一幅,作枯叶三张,赭墨与苔绿、石绿滚用,莲房一柄,花一枝,仅有四瓣,极楚楚可怜之态。上题诗云:“蒲塘莫遣西风入,留补骚人旧日衣。”残荷离披芦草交横,笔墨飘逸,却蕴含一种寂寥和伤感。
瓯香馆写生册·洛阳花
观恽寿平的画,画境非凡,雅俗共赏。秀逸之笔,细而不腻。他抛开院体画勾勒填彩的手法,全以“五彩”敷染而成。这种敷染不同于孙隆、沈周、陈淳等人的随笔点染,是继承与发展了院体画中重形似、绚丽华美的某些特点,孕育了一种新的艺术特质,格局大气雍容,淡雅高远。寒林空旷,花卉传神;老松修竹,傲气岸然,无不让观者赞叹。他不追逐形式主义时风,另辟蹊径,拓展了中国画表现内涵。其独创的“没骨花”笔墨清雅逸致,正是文人画和院体画的一种高度融合,影响深远,史脉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