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半,梅香口渴,起身倒水喝。外头月色融融,凉意沁人肌肤。她心中正烦躁,喝了水,披了外衣,轻轻地开了门,倚在歪脖子树下,仰望圆月。
她今年已经一十九岁,早就过了婚配的年纪。也并且梁老夫人不曾替她操心,而是她较别人挑剔。梁老夫人身旁的六个一等大丫鬟中,数她相貌、身段最好,还能断文识字,也有一手好厨艺。四年前老夫人替她看了一个与荷香的未婚妻林管事差不多的小伙子,也是梁家的管事,不过是庄子上的,主管牛舍马厩羊栏。那日小伙子从庄子上来汇报,她亲自端了茶水去给他,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短打、长得三大五粗的人木讷地坐着,她一看就不喜欢,更不要说她还闻到一股让人作呕的牛臊味了。续这个小伙子之后,老夫人又替她选了一个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倒是穿得干干净净,一身得体的长衫,脸色比她还白,身子也比她单薄,她脸色当下就不好了。
只是,自那之后,老夫人便笑言,说怕是梅香想要伴她终老了。此后几年,竟然也没有再帮她张罗过。眼看其他五个大丫鬟都嫁的嫁,定亲的定亲,她再心高气傲也慌了。听说那庄子上的管事和账房先生早就成了亲,生了一堆萝卜头,好不快活,她的心中又有点遗憾又有些不忿,凭什么那两个人的妻子明明没有她好,却还过得那么美满。
这种心理一直伴着她到了季城,看到了米雁回。
初初她并不觉得米雁回有多好,虽然他长得还算俊朗,体格也还好,但是个卖汤面的摊贩子。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还挣不了多少钱。
直到梁维庸三番五次不吃她做的饭菜,日日厚着脸皮去西厢房蹭吃,她自然十分生气,叫缘生偷偷包了些米雁回做的菜回来她亲自尝一尝。
果真好吃,而且花样众多。
她的心思忽然就活泛起来。
以前之所以不愿意,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不想再为人奴婢。身为一等大丫鬟又如何,以后做了管事妈妈又如何,还不是逃不过一个奴字。虽然老夫人脾气好,但毕竟年事已高,如今掌家的后夫人手段了得,自有自己的心腹。
既这米雁回一身好本事,却只愿做一个汤面贩子,定是他尚未成家,心性未定。若是她嫁与他以后,拿出筹划的本事,她来做掌柜娘子,他做大厨,在季城,不,在京都开一间酒楼,凭米雁回的本事,那还不是门庭若市,客似云来。
她越想越兴奋,有意无意地对米雁回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注。然而,那米雁回竟然熟视无睹,一心只去撩拨那东厢房的绣花娘子。那绣花娘子还是个傻的,竟频频拒绝米雁回。那米雁回也是个傻的,她这么好的条件竟然瞧不见!
她恨恨地掐了一把歪脖子树。
月儿越发的亮,月光轻轻洒在小院中,亮如白昼。十五的月儿十六圆,伤心人在天涯。梅香难过地看着西厢房,只盼望里头那人知晓她的心意,轻轻推开门,走出来,告诉她,愿意与她共赴京都,共创美好。
忽地,一个黑影从西厢房房顶跳落。
梅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黑影转头望向她,月光下,他的目光可怕地缠绕上她。
梅香病了。
荷香一早醒来,发现同榻的梅香不见,以为她去厨房准备早膳了,也没有在意。待她打开大门,却发现梅香昏昏沉沉地坐在歪脖子树下,她唤了梅香几声,梅香没有动静,一摸额头,烧得厉害。
梁维庸甚是关心,主动和缘生一起去抓药,半个时辰之后,缘生自个儿回来了。荷香问:“公子呢?”
缘生说:“公子怕梅香过了病气给他,是以他留在书肆里看书。”
荷香:“……”
红藕一早起来浣洗了衣服,勉为其难用了米雁回拿过来的羊肉汤面,开始裁剪布料。
许氏坐在窗下,纳着鞋底。
而米雁回正蹲在西厢房门口,细细地烤着一只鸭。
缘生同样也蹲在门口,守着小炉子熬药。
鸭子被细细地烤了半个多时辰,满院子都是香味。
缘生流着口水:“米大哥,你好厉害。”
米雁回垂眸,忽然问道:“你们家公子去的哪间书肆?”
缘生摸摸头:“缘生也不晓得,在回春堂门口,公子就和缘生说要去书肆,而后他就走了。”
荷香气急败坏地从房里出来,朝着缘生喊道:“你还不赶紧去找公子回来?!”
缘生讪讪地起身,低头出了院子。
米雁回也站起来,举着那只被烤得金黄的肥大鸭子走到东厢房门口,笑道:“藕儿,今日我们吃薄饼卷片烤鸭,可好?”
红藕正弯着身子剪布料,料子名贵,天气热,她的额头沁了薄薄的汗,抬眼看米雁回时,几缕头发湿湿地贴在额上,显得细眉远黛,眼儿媚,一张嘴儿红红的。
米雁回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擎着那只油亮亮的鸭子转头回了西厢房,而后又转身出了院门儿。
红藕莫名其妙地,继续低头做活。
不知过了多久,她正俯身量着尺寸,忽而听得外头有动静,却见米雁回大步踏进门来,将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放在她身边,顿感凉意四起。
她一看,顿时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冰鉴。
米雁回用大手贴在冰鉴上,感受了好一会才满意地对她说:“时间太急,那铺里只得这么小的冰鉴,我已和掌柜的说了,让他做一个更大些的。”
“米雁回,你……”红藕话还没有说完,米雁回已经走到西厢房,他脚步轻快,双手背在身后,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般愉快。
冰鉴啊。她将手轻轻贴在上面,丝丝凉意溢出,她的唇,轻轻地弯起。
被人宠爱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
孙家家业大,人口也多,每日吃穿用度,源源不断。冬日里要炭,夏日里要冰,管着中馈的二伯娘,镇日忙得团团转。陆妈妈告诉她,按照府例,她作为孙家的姑娘,最炎热的夏日也有两块冰领的。她向来只在冬日里见过冰雪,还尚未在夏日里头见过冰。书上说,只有极富贵的人家才有能力开凿冰库,冬天藏冰,到了最炎热的夏天便从冰库里将冰块取出,放在屋中享用。
她于是想去领两块冰。
她去领冰的时候,二伯娘正忙,屋里放着一只巨大的物什,正丝丝散发着白气,屋中也比外头凉快。许多管事妈妈看见她,亦不吭声,只管和二伯娘汇报府中各种开支。她等了许久,等来了孙绛如。孙绛如穿着鹅黄色的薄衫,后头跟着四个丫鬟。
孙绛如一来,管事妈妈便都让开了道:“五姑娘来了。”
孙绛如走到二伯娘跟前,娇声道:“母亲,七妹妹像是来了许久了,您不问问她要些什么。”
二伯娘睨了她一眼,笑道:“她要什么你这个姐姐去帮她拿罢。”
孙绛如便问她:“七妹妹,你要什么?”
她说:“按照府例,我是有两块冰的。”
孙绛如便笑了,示意她身边的丫鬟。
丫鬟很快就提来了两块冰,沉甸甸的放在篮子中。
而后,那丫鬟将那两块冰从篮子里头拿出来,塞进她的怀中。
逼人的寒气顿时穿透她薄薄的衣衫,她慌慌地用手抱着冰,却是狼狈十分。
“七妹妹,领着你的两块冰回去罢。”孙绛如笑着,拈起一颗圆溜溜的紫葡萄送进樱唇中。
管事妈妈们低声笑了起来。
那两块冰,将她的双手冻得通红,融化的冰水也将她的衣衫浸湿。
自此之后,她再没有去拿过冰块。
浑身的刺,便是在一日复一日的日子中慢慢地长出来的。
而今,这刺缓缓收敛,变钝……
午饭仍旧是米雁回做的,煎得极薄的薄饼,刷了极香的酱,夹着极细的新鲜王瓜丝和片得极薄的鸭肉,一咬薄饼脆,酱香,王瓜丝清爽,鸭肉嫩,再喝上一口鸭架汤,许氏又叹道:“米小哥,还有什么是你不会做的?”
米雁回还真认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不会做龙肉。”
红藕:“……”
有人搭话:“米哥哥若是随便做一些肉出来,说是龙肉愚弟也信。”
说话的正是梁维庸,他兀自摇着扇子,一脸的容光焕发。缘生跟着后头,垂头丧气。
梁维庸自搬了小杌子在米雁回身边坐下,一股淡淡的龙涎香钻到米雁回的鼻子中。米雁回不动声色:“梁公子今日去了李家的书肆吗?”
梁维庸一愣:“是啊。”
“听说今日李家书肆有书生盗窃书,那李老板一时失手将那书生打死了。”
梁维庸面色变了几变,而后恢复平静:“还有这等子事,我竟是不知。”
米雁回只含笑看着他。
梁维庸打了个哈欠:“今日看了好些书,有些困了,愚弟先回去歇一歇罢。”说完站起来,又摇着扇子晃晃悠悠回正房去了。
缘生搔搔头,赶紧跟上公子,他的确是在李家书肆找到公子的,但这么大的一件事,他竟然没有听说,还真是遗憾。
许氏好奇地问:“还真有这种事?”
“他诓梁公子的。”红藕夹了一筷箸王瓜丝,小心翼翼将其包裹进薄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