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华经典藏书·升级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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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老子》是中国古代著名经典之一,与《庄子》如双峰并峙,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代表性著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一 老子其人

老子其人,古来颇有争议。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上文中出现了周守藏室之史李耳(聃)、老莱子、周太史儋三人,都称老子,都是隐君子,孰是孰非,汉代司马迁已经糊涂了,搞不清楚,难以评判,只好诸说并存。至于说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到二百岁,即就是“修道而养寿”,也纯属神话,难以置信。正因为如此,关于老子及其著作《老子》的说法很多:

一说认为,老子就是教诲孔子的李耳(老聃),当在孔子之前的春秋后期,从《战国策》、《礼记·曾子问》、《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典籍的引述可知。主此说者如马叙伦《老子校诂》、郭沫若《青铜时代·老聃、关尹、环渊》、任继愈《老子新译》等。郭沫若指出《老子》书是出于战国环渊之手。

一说认为,老子是战国时代的人,《老子》是战国时代的书。主此说者如清代汪中《老子考异》、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罗根泽《诸子考索·老子及〈老子〉书的问题》、范文澜《中国通史》等。

一说认为,老聃当在杨朱、宋钘之后,成书在秦汉之间。主此说者如顾颉刚《从〈吕氏春秋〉推测老子之成书年代》、《秦汉的方士与儒生》等。

一说认为,老聃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博大真人,《老子》成书于庄周、宋钘之后,可能出于詹何之手。主此说者如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老子杂辨》、《庄老通辨》等。

以上诸家,众说纷纭,各有道理,令人深思。如果折中而言,笔者认为,撰写《老子》的作者是战国时期周太史儋,《老子》成书于《论语》、《墨子》、《孟子》之后,《庄子》《荀子》、《韩非子》之前。

在诸侯争霸、社会动荡、矛盾尖锐、民不聊生的春秋战国时期,活跃着许多思想流派,号称“百家争鸣”。其中有一些哲人,精通事理、练达人生、博通古今、见识卓越,洞察祸福之机,深明成败之道,对国家、社会、历史、人事有着深刻的分析和理解,他们认识到生命的珍贵和人生的价值,认为只有远离现实社会,不受外物诱惑,才能维护和保全自己的清白品德、高洁人格和纯朴天性。于是,他们或主动或被迫地逃避尘世生活,有的躬耕垄亩,自食其力;有的寄情山水,友风子雨;有的甚至出入庙堂,却大隐于市……总之,对现行制度和当朝权贵采取一种回避的、不合作的、甚至批判的态度,这就是历史上隐逸之士产生的由来。尧时的许由、巢父,周时的伯夷、叔齐就是早期的代表,所以,早在《周易》中就反映出隐逸思想(比如《遁卦》)。《论语》中多次记载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等隐者,对热衷入世进取的孔子师徒讽刺、挖苦、奚落乃至斥责。钱穆认为,斥责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隐者荷蓧丈人就是老莱子,并非没有道理。(见《先秦诸子系年·老子杂辨》)所以,后来庄子说:

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返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庄子·缮性》)

隐逸之士既然避世存身,韬晦自保,寄情山水,崇尚自然,因此,探索天道自然的法则和规律,并以之反观比照污浊的现实社会,就能够比较冷静地认识和批判社会弊病,揭示矛盾根源,并以天道自然为法式,提出疗治社会的主张,进而挑战传统,否定君权,从而,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以贵生存身为核心的道家思想理论体系。

任何一种思想学说,都是由粗到精,由疏到密,有一个生成发展、继往开来的历史过程,道家思想也不例外。既然如此,根据学术思想发展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脉络,考察老子其人其书,是完全可行的。

(一)杨朱、老子、庄子是先秦道家思想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代表了三个不同的阶段。杨朱最早对隐逸思想进行了初步总结,提出“贵生”,“为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主张“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可以说是道家思想学说的先驱。老子则进一步明确提出“道”的哲学观念,以自然天道反观社会人道,主张贵身爱身,贵柔不争,俭啬谦下,绝圣弃智,小国寡民,无为无不为,可以说是对杨朱学说的继承和发展。后来庄子主张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坚持恬淡、寂寞、虚静、无为,向往齐同、物化、坐忘、全真的境界,期盼“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至德之世”,即原始自然的纯朴生活,从而把道家学说推向理论的高峰。

如果说杨朱主要是从自身命运立论,公开提出“一毛不拔”、“公身公物”的叛逆观点,强调个体意识,反对传统观念,锋芒毕露,惊世骇俗;老子则在杨朱学说的基础上,高举天道,正言若反,扑朔迷离,玄妙空灵,借为圣人立言达到无为而治,在有君的前提下做无君的文章,倡导“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以辩证思维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显然比杨朱学说严密精致,睿智高明。如果说老子还置身于现实社会,其思想意识还带有世俗的智慧、全身的谋略和人间的理想,具有愤世嫉俗的激情和忧国忧民的胸怀;那么庄子则是在老子理论的引导下,对现实社会更有忧患意识和恐惧心理,对人生命运的认识更为清醒理智,冷峻深刻,因此,庄子试图完全游离于现实社会之外,超脱尘世,虚无混沌,遗世独立,回归自然,向往“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逍遥游,以求得精神世界的彻底解脱,从而,把道家理论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精神层面,集道家思想学说之大成。

因此,老子学说上承杨朱,下启庄子,是道家学说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阶段,所以,老子必定晚于杨朱,早于庄子。《孟子》以前,并无《老子》之文;《庄子》以后,典籍已经大量引用《老子》,那么《老子》就不会晚至秦汉时期,这是显而易见的。

(二)《礼记·曾子问》、《庄子》、《列子》等典籍,都曾记载孔子向老子问礼,又说到老子对杨朱的教诲,也就是说,孔子与杨朱都曾先后师从老子,都是老子的晚辈。假如果真如此,《说苑·政理篇》所记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之称王是从惠王始(见《史记·六国年表》),而惠王元年为公元前369年,已经晚于孔子离世一百余年,其间孔子怎能问礼、杨朱怎能受教呢?难道老子是长生不老的神仙么?显然有悖于常理。

历史如此扭曲,恐怕与《老子》的论述是有关系的。孔子曾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又说:“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礼记·礼运》)孔子的大道显然与老子的大道是不同的,但是名称却相同,于是老子借此提出:“大道废,有仁义。”(《老子·十八章》)“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三十八章》)这就把他宣扬的道、德,凌驾于儒家提倡的仁、义、礼之上。既然老子提出的道、德在先,而孔子论述的仁、义、礼在后,那么,老子自然成为早于孔子的圣人了,从而,在有意无意之间为后世道家门徒们留下想象和发挥的巨大空间。对此,顾颉刚有精辟的分析:

老子为什么会成为孔子的老师?我以为这不是讹传的谣言,乃是有计划的宣传。老子这个学派大约当时有些势力,但起得后了,总敌不过儒家。他们想,如果自己的祖师能和儒家的祖师发生了师弟的关系,至少能耸动外人的视听,争得一点学术的领导权。于是他们造出了一件故事,说孔子当年到周朝时曾向老子请教过,但他的道力不高,而且有些骄矜之气,便给老子痛骂了一顿。他知道自己的根柢差得多,羞愧得说不出话。回得家来,只有对老子仰慕赞叹。借了孔子的嘴来判定了老、孔的高下,显见他们的门徒之间也是这等比例,道家的身价就可提高。想不到他们这种宣传不但如了愿,竟至超过了预期,而使儒家承认为事实;又不但如此,而使儒家也增加了一段故事,说孔子曾向老子问过许多礼制,把老子也儒家化了。可怜的是《老子》里既有“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的话,《礼记》中又有老聃答孔子问庙主、问葬礼的话,逼得他竟成了二重人格,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他们这个工作成功了,索性再进一步,使出手段来拉拢黄帝。他们把本学派里的货色尽量向黄帝身上装,结果,装得黄帝也像了老子,而后道家里以老子为“太祖高皇帝”,黄帝为“肇祖原皇帝”,其学派的开创时代乃直顶到有史之始了。至于发踪指示的杨朱,早被一脚踢开,学术系统从此弄乱。《汉书·艺文志》所列道家著作,有《黄帝四经》、《黄帝铭》等篇,注云“起六国时,与《老子》相似也”。这就是黄帝与老子合作的成绩,而“黄、老”一名也从此打不破了!(《秦汉的方士与儒生》)

道家门徒既然让老子攀扯上了早在史初的人文之祖黄帝,从此黄、老并称,高高供起,冥冥之中不仅“发踪指示”的杨朱、而且连儒家祖师的孔子,都只能登门求教、顶礼膜拜了!如此荒唐错乱的记载,怎能相信呢?

(三)《老子》三章曰:“不尚贤,使民不争。”十九章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尚贤”是墨家主张,“圣、智、仁、义”是儒家思想,既然《老子》一概反对,其书必在孔子、墨子之后。

(四)《论语》、《墨子》、《孟子》从未提及老子,而《孟子》对杨朱却口诛笔伐,激烈地抨击和批判,认为“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杨朱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孟子·滕文公下》)。显然,孟子认为杨朱学说主张无君,大逆不道,视为洪水猛兽,必欲铲除而后快,但是,对于继承杨朱学说,进而提出“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大骂统治者是“盗夸”的老子却不着一字,未曾提及,这绝非是孟子的疏忽大意。只能说明,孟子(约前372年—前289年)以前,老子或老子的著作尚未出现,或者虽同时而稍晚,未曾引起人们注意。

(五)《老子》的用语、句式和思想,说明《老子》是一部战国时代的个人著作。《老子》中常用“王侯”、“侯王”、“王公”、“万乘之君”、“取天下”等战国语词,就是《老子》成书的时代标志。《老子》中的惯用句式,如“夫唯……,是以……”、“以其……,故能……”之类;《老子》前后思想的连贯一致,自称“吾”、“我”等,都能够证明《老子》是由一人撰写而成。今本有的内容稍有重复,也许是出于后人增补编纂,但是并不影响全书的思路和表达。

(六)从老子的籍贯看来,应当是战国时人,不是春秋时人。苦县本属陈国,后楚国灭陈国,苦县即属楚。《史记·陈杞世家》曰:“二十四年(前年)楚惠王复国,以兵北伐,杀陈湣公,遂灭陈而有之。”既然《史记》说老子为楚苦县人,无疑当在楚灭陈之后,不在春秋,而在战国,《老子》成书更在其后。

(七)老子可能就是周太史儋,《老子》就是太史儋所著。“聃”即“儋”,“聃”与“儋”音同字通,名称很相近;聃为周守藏室之史,儋为周太史,身份颇相似;老聃至关也罢,太史儋见秦献公也罢,均须西出关,方位也相同,是后来司马迁因传说不明而造成了错乱,其实二者似为一人。秦献公于前384年—前362年在位,此时太史儋见秦献公,与前面的推断在年代上也大致吻合。(参见罗根泽《再论老子及〈老子〉书的问题》)

二 《老子》其文

《老子》一书共八十一章,多为韵文,分道经和德经两部分,所以又称《道德经》。传统的顺序是道经在前,德经在后,而1973年发掘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的《老子》帛书,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可能是古本的顺序。历史上为《老子》作注者甚多,最早的注解是《韩非子·解老》,后来重要的有晋王弼的《老子注》和假托西汉河上公的《老子章句》等。收入《诸子集成》的是王弼《老子注》和清魏源《老子本义》,今人高亨《老子注译》、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等,都可供参考。

《老子》五千言,篇幅不长,论述精辟,意义丰富,思想深邃。其内容重在详尽论述作为宇宙本体、万物之源和运动规律的天道,并将这种天道用以关照人道,指导治国(包括砭时、议兵)和修身(包括养生),直面现实社会,涉及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的各个方面。尽管《老子》的行文隐晦曲折,正言若反,扑朔迷离,飘忽不定,但是其思想学说始终如一,贯彻到底,用朴素的辩证思维构建起独特的理论体系。

(一)论道:

《老子》的一、四、六、十一、十四、二十一、二十五、三十二、三十四、三十五、四十、四十一、四十二、五十一章,共十四章,重在论道。其内容主要是:

1.道,浑沌而成,先天地生,是效法自然而形成的宇宙本体和规律法则。道一而生天地阴阳二气,阴阳交合而生成和谐之气,阴、阳、和三气生成万物,因此,道是“天地之母”,“万物之宗”,是一切事物产生的动力和最后的归宿。

2.道,无状无象,是人的视、听、触、味等感官知觉无法直接触及感知的,但又用之不尽,确实存在。道虽然恍惚迷离,质朴幽深,但是,通过万物来体现,依靠万物而存在,因此,可以通过万物变化感觉道,通过观察体验认识道,逐步了解其“象”、“物”、“精”、“信”,进而把握道的特征和规律。

3.道,浑然一体,独立存在,虽然无始无终,无影无踪,但是,超越时空,无处不在,周而复始,对立转化,影响决定着自然、社会和人生的命运。道,以循环的方式运动,以柔弱的姿态运用。天下万物都生于万物之母的“有”,而“有”则生于天地之始的“无(即道)”。因此,“有”,给人便利;“无”,发挥作用。从而,引导、支配着自然和社会的变化运动。

4.道,空虚不盈,清静无为,永远存在,顺应自然,实际上又无所不为,永不穷尽,养育万物,除旧更新。万物依靠道而生,道养育万物而成。虽然如此,道无私无欲,不推辞,不占有,不主宰,不自大;既可称为小,又可称为大。因为不自大,反而成就了道的伟大。

5.“道常无名”,“道隐无名”,质朴纯厚,玄妙幽深,是人们根据自己的认识,勉强称之为“道”,勉强称之为“大”。而“天道无亲”,“天地不仁”,“善贷且成”,“常与善人”,公正平等,“莫之命而常自然”,无为无不为。

由此可知,老子的道,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复杂的哲学观念,指的是浑然一体的宇宙本体,永恒存在的天地万物之源,运动不息而对立转化的规律和法则。老子正是以这种虚无的天道取代了商周以来的天命观,从而论证和构建了自己的宇宙观。

正如庄子后来论道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应该看到,老子的道又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道既然是宇宙本体、万物之源,又是运动规律和法则,就包含着不可克服的矛盾。因为,天地万物的物质运动是客观的永恒的,由此才能体现和总结出客观的运动规律和法则;既然运动规律和法则是建立在天地万物物质运动的基础之上的,那么,运动规律和法则就不可能先于天地万物的物质运动而存在,更不可能由此产生天地万物,成为宇宙本体。而老子将宇宙本体、万物之源与运动规律和法则并列乃至混同,就意味着否定了客观世界的物质本原,那么运动规律和法则就脱离天地万物的物质运动而独立存在,成为一种不知所出的神秘力量。所以,老子的道论虽然具有反对天命论的进步意义,也带有神秘唯心主义的局限性。

(二)治国:

《老子》的二、三、五、十七、十九、二十三、二十七、二十九、三十六、三十七、三十九、四十三、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六十、六十一、六十四、六十五、六十六、七十二、七十三、七十九、八十章,共二十六章,重在治国。另外,十八、三十八、五十三、七十四、七十五、七十七章,共六章,重在砭时。三十、三十一、六十八、六十九章,共四章,重在议兵。其主要内容是:

1.统治者必须效法天道,无私无欲,公正公平,善待百姓,善待万物,不要弃人弃物,人为造成亲疏、利害、贵贱的差别,这样,才能真正得到善良和诚信。同时,还要认识到贵贱、高下的辩证关系,守道不争,谦下卑弱,去甚、去奢、去泰,称孤、道寡,言下、身后,才能无为而无不为,得到百姓拥戴,始终处于不败之地。

2.治国的关键在于清静无为,少私寡欲,慎行贵言,顺应自然,不要肆意妄为,扰民害民,让百姓自化、自正、自富、自朴,甚至让百姓感觉不到统治者的存在,才是最好的侯王,因为“多言数穷”,为者败之。所以,必须禁绝抛弃世俗的圣智、仁义、巧利的诱惑,排除人为的忌讳、利器、技巧、法令的干扰,不要压迫欺诈百姓,更不能作威作福,为所欲为,否则,就会招致更大的反抗,引起天下大乱。

3.统治者要让百姓无知无欲,“见素抱朴”,削弱心志,强健筋骨,抛弃现实社会的一切文明成果,恢复到质朴纯厚的原始状态,实现小国寡民,天下才能大治。要认识到福祸倚伏、对立转化的道理,物壮则老,物极必反,周而复始,其事好还,因此,张翕、强弱、兴废、与取,都在不断变化,要从反面入手,得出正面的结果;难易、大小、有无、治乱,都是相对的,要由小到大,由易到难,为之未有,治之未乱,才可以成功。

4.老子憎恨统治者“损不足以奉有余”、“以死惧之”的罪恶行为,指出百姓饥荒的根本原因在于统治者“食税之多”,认为仁、义、礼、智之类都是在道、德沦丧之后的产物,既不可信,又不可用。国家昏乱,田园荒芜,而统治者自己却美服餍食,穷奢极欲,真是一伙背离大道、寡廉鲜耻的强盗头子!

5.老子认为战争对于双方都会带来极大的灾难,其事好还,物壮则老,“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因此,要以不争之德对待战争,即不得已而战,取得胜利也不能骄傲自得,炫耀逞强;所以,他反对发动战争,反对主动进攻,更反对狂妄轻敌,主张防御应战,认为哀兵必胜。

显然,老子是以天道反观和指导人道,要求统治者守道不争,谦下卑弱,无为贵言,无私无欲,公平待民,不分贵贱,绝弃仁义巧智、舟舆甲兵之类当代文明,恢复质朴纯厚的原始状态,实现小国寡民,无为而治,所以,反对压榨剥削,反对发动战争,由此建立自己的社会观。

任何文明进步事物的出现,都可能推动社会的前进,但是在发挥其正面积极作用的同时,又存在负面的消极影响,古代如此,今天也难免。问题在于怎样理性地认识处理,发挥其积极作用,克服其消极影响,而绝不能因噎废食,毁弃文明,回到原始状态。虽然,今人看来,老子出于对当时社会弊病的极度愤怒和极端失望,提出了抛弃文明、崇尚复古的主张,显得偏颇过激,脱离现实,甚至逆历史而动,但是,就其对社会现实认识分析的尖锐深刻程度而言,老子却是言前人之未能言和未敢言,确实惊世骇俗,振聋发聩,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其时代的进步意义不言而喻。

(三)修身:

《老子》中七、八、十、十三、十五、十六、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二十八、三十三、四十五、四十七、五十二、五十四、五十五、五十九、六十二、六十三、六十七、七十、七十一、七十六、七十八、八十一章,共二十六章,重在修身。另外,九、十二、四十四、四十六、五十章,共五章,重在养生。其主要内容是:

1.行道者修身要把守护灵魂和坚守大道紧密结合在一起,达到专气致柔的婴儿状态,关闭感官,纯洁心灵,知其雄,守其雌,永远保持质朴纯厚的品德,真正进入空虚无欲、清静无为的境界。因此,行道者异于常人,小心谨慎,犹豫踌躇,严肃庄重,温和可亲,虚怀若谷,浑朴纯正,寂寞恬淡,飘逸不定。因为理解自己的人很少,所以,只能“被褐而怀玉”。

2.为道者既要有知人之智,胜人之力,更要有自知之明,自胜之强,明白四达,知而不知。社会上宠之得失,辱之得失,都是因名利之类的身外之物而造成的后果,都会带来祸患,而行道之人无私无欲,清静无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所以无论是得宠或是受辱,都感到惊恐不安。只有贵身爱身,抛弃私欲,才能远离祸患,承担大任。

3.行道者以“慈”、“俭”、“不敢为天下先”为三宝,就是把慈爱公平、俭啬收敛、谦下不争作为人生的法则,即“治人事天,莫如啬”。因此,从来“不积”、“不自生”,后其身以求身先,外其身以求身存,竭尽全力帮助他人,以求自我满足,所以,像天之道“利而不害”一样,人之道是“为而不争”。

4.事物总是互相依存,相反相成,“曲则全”是普遍法则,因此,圣人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从没有“余食赘行”之类自我炫耀的多余行为,一切顺应自然。因为物壮则老,物极必反,所以,有道之人要像水一样,处于下位,柔弱自守,清静无为;慈爱真诚,滋养万物;以柔胜刚,以弱胜强;受垢才能为社稷主,受难才能为天下王。正面的语言如同反话一样。

5.物欲的满盈,声色的诱惑,奢华的奉养,必定给自身造成灾难和短命,因此,修身养生者必须“见素抱朴”,清心寡欲,俭啬收敛,功成身退,才能长保平安。如果过分看重名利财货,贪得无厌,不知满足,必然带来巨大的危害。所以,只有知足,才能不受辱;只有知止,才能不危险,这是修身养生者的妙道要诀。

老子就是这样将天道用来指导修身养生,要求人们坚持以慈爱、俭啬、不争三宝为准则,空虚无欲,清静无为,质朴淳厚,知雄守雌,小心谨慎,虚怀若谷,恬淡安宁,被褐怀玉,谦下收敛,贵柔戒刚,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委曲求全,功成身退,以确立自己的人生观。

显然,《老子》的论道、治国、修身思想,是对杨朱“贵生”、“为我”、“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等学说的继承和发展。如果说杨朱侧重于摆脱寿、名、位、货的约束,强调个体生命的价值,是自我意识的可贵觉醒;主张从心而动,从性而游,还留恋着现实社会的当世之乐,进而提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那样极端、直率、偏执、露骨的政治主张,那么,老子则更具有韬晦自保的忧患意识,“知其雄,守其雌”,“曲则全”,向往“小国寡民”,以求避世全身,所以其思想更为深沉、彻底、激愤、坚定,其学说更为含蓄、隐晦、迷离、精致,充满了辩证思维,是对杨朱学说的理论升华和提高。正因为老子具有这样的深邃思想和辩证认识,所以他对黑暗社会的认识更为深刻,对严酷现实的批判更为尖锐,反映了一代哲人的社会良知和理论勇气,不仅在那个时代大放异彩,而且造成了深远的历史影响。

在理论分析上,老子论述问题,正言若反,委婉曲折,很少直言不讳,直奔主题。他充分认识事物产生和发展的两极,及其内在的变化规律,以迂回的思维方式和表述方法,从反面(传统的正面)立论,而达到自己的正面(传统的反面)目的;为圣人立论,而达到为己的目的。比如《老子》中“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为无为,则无不治”;“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夫唯不争,故无尤”;“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是以圣人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等表述,表面上都顺应了传统的主流道德价值观(即弗居、无为、无私、不自为大、不争),实质上则在更高的层面上达到了贵生、为己、避世、全身的目的(即不去、无不治、成其私、无尤、成其大、莫能与之争),雄辩有力,令人信服。这样,表面上符合传统的价值观念,不致遭到统治者的攻击封杀,实质上则建立起自己反传统的宇宙观、社会观和人生观。这是老子对杨朱学说社会命运的经验总结,充分表现了老子的辩证思维和政治智慧,是比杨朱更为高明、更为睿智的贵生为己主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学说本质上与杨朱一样,具有明显的否定君权的反传统倾向,触及到统治者的根本利益,显然与当时社会的主流观念相矛盾相冲突,因此孟子才咒骂杨朱是“禽兽”,大肆攻击,极力封杀;但是,老子却巧妙地应对了这个敏感的社会政治问题。他以玄虚抽象的辩证思维和正言若反的表述方式,来装饰其思想观念,钝化其价值取向,表面上为侯王统治者着想考虑,符合传统观念,实际上在巧妙隐晦的表述中使其反传统的思想合“理”合“法”化,从而模糊了社会的视线,得到各方的认可。他反复论述“有”与“无”的关系,并归之于无所不在、无比玄妙的道,提出“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太上,不知有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可见,老子并没有否定侯王,而是在肯定侯王,只是认为最好的侯王,百姓“不知有之”而已;老子也没有否定有为,只是认为“无为”,才能“无不为”,那么,作为侯王又何必繁令苛政、劳民伤财、强行“有为”呢?显然,老子是在有君的旗号下大做无君的文章,在有为的命题中大作无为的论证。这样,他一方面向侯王反复赞美和申明“清静无为”的行为准则,使现实的人道能够归顺天道,从而防止统治者因胡作非为而带来祸害灾难,否则,就会“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另一方面自己又因此而避免了“无君”的罪名,取得了“无君”的实效。既然如此,还有谁会对老子学说怀疑谴责呢?还有什么理由阻止老子思想的传播流行呢?

三 《老子》解读

《老子》自问世以来,注者蜂起,众说纷纭。由于《老子》表述含蓄隐晦,正言若反,以辩证思维揭示了普遍存在于自然、社会、人事的矛盾对立转化规律,因此,触动了不同的学科领域,产生了广泛的社会联想。所以,《老子》一书,有说是权谋之书,有说是兵法之书,有说是气功之书;而后来的道教甚至将《老子》列为《道藏》诸经之首,又成为宗教之书,并且各有注本、专书广为传播。

其实,老子生活在战国,与百家诸子一样,关注的都是天下、国家、社会、民生的诸多现实问题。不同的是,他提出了道的哲学观念,借助天道,统辖人道,在杨朱理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论述阐发慈爱贵柔,俭啬收敛,谦下不争,反对圣智仁义,主张无为而治,以达到贵生为我、韬晦自保、否定传统、顺应自然的目的,建立了自己独特的道家理论体系。因此,《老子》虽然论述规律,并非权谋之书;《老子》明确反对战争,并非兵法之书;《老子》讲解修身之道,并非气功之书;《老子》完全否定天命,更不是宗教之书。但是,从阐述矛盾对立转化的客观规律来说,《老子》又与上述诸多领域所论述的问题密切联系。我们认为,从表述的内容、构建的理论来看,《老子》在本质上是先秦道家的一部代表性著作。至于《老子》的文句和思想被其他学科领域引用发挥,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既然如此,我们必须把《老子》放在战国时期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去认识考察,切实从《老子》文本出发研究问题,理解意义,既要实事求是地肯定其思想成果,又要认真分析其时代局限,进而汲取有益的思想营养,弘扬优秀的传统文化。

对于《老子》的研究,历代学者特别是当代学者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今天我们考察分析《老子》的任何问题,都离不开前人奠定的学术基础,都必须认真学习先辈的研究成果。因此,考虑到本书的定位和性质,提出以下两点:

(一)尊重原文,关照全书:

《老子》一书含蓄隐晦,正言若反,思想深邃,蕴涵丰富,必须认真研读原文,仔细分析,方能理解意义。因此,本书采用通行版本,在每一章正文前标注内容主旨,正文后分别列出“注释”、“译文”两个栏目,简明扼要地诠释字词,准确翻译,解读思想,不作烦琐考证。同时,将本章与全书各章有关的论述,互相联系印证,避免主观臆断,随意发挥,以求客观地把握和反映老子思想学说的系统性。

(二)博采众说,间出己意:

充分吸取前人研究成果,广泛联系历史背景,深入考察诸子学说,准确理解文句含义,真正贯通和完整理解《老子》的思想内容。在此基础上,如果发现疑难问题,不必迷信先贤,盲从成说,只要认真分析,有理有据,即可另行解说,以求通达。读者翻阅时,自行对比分析,即能理解会意。如有不妥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饶尚宽

201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