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战国策
《战国策》是一部战国时代各国的史料汇编。因其内容是记叙战国时代以纵横家为主的谋臣策士游说各国、为各国诸侯出谋划策的言论,所以起名叫《战国策》,后又简称《国策》。作者已经无法查考。现在流行的本子,是西汉刘向根据战国末年的纵横家著作编辑而成的。全书分东周、西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策,共三十三篇(东、西周各一篇,秦五篇,齐六篇,楚、赵、魏各四篇,韩、燕各三篇,宋、卫合为一篇,中山为一篇)。所载史事,上起公元前458年知伯灭范、中行氏,下迄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天下后,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记录了这一时期诸侯各国在政治、军事、外交等方面的一些重大事件,纂辑了不少谋臣策士纵横捭阖的斗争活动及其有关的谋划或说辞,反映了战国时代各个国家、各个阶级之间尖锐复杂的矛盾和斗争,是后世治史者不可或缺的参考书。
《战国策》同样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书中不少篇章是公认的先秦散文优秀代表作。它的语言犀利,文笔恣肆,论辩周密精辟,又善于用比喻和寓言故事来形象地说明抽象的道理。这些都对后世散文创作的发展有明显影响。
苏秦以连横说秦
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苏秦是战国时代纵横家的代表人物,本文写的就是他发迹的经过。苏秦的发奋苦读,他的先主“连横”、后主“合纵”,都是为了博取功名富贵,这代表了战国策士谋利投机的共同心态。其家人对他前倨后卑,对比鲜明,具有很强的讽刺性。应该注意,《战国策》中苏秦的说辞很多,大多是纵横家后学模拟假托之作,不可确信。
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1106]:“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1107],北有胡貉、代马之用[1108],南有巫山、黔中之限[1109],东有殽、函之固[1110]。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1111],臣请奏其效。”
【注释】
[1106]苏秦:字季子,战国时著名的纵横家。连横:流行于战国期间诸侯国相互争斗的一种策略,指函谷关以西的秦国与楚、齐等国的个别联合。与此相对的“合纵”,则指函谷关以东的楚、燕、赵、魏、韩、齐六国的联合抗秦。说(shuì):劝说。
[1107]巴:包括今四川东部、湖北西部的地区。蜀:今四川中、西部地区。汉中:指今陕西汉中一带。
[1108]胡貉(hé):产于北方地区的貉皮。貉形似狸,皮可制裘。代:相当于今河北、山西北部地区。多产马。
[1109]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东。黔中:地名。在今湖南常德。
[1110]郩:同“崤”,崤山,在今河南洛宁西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东北。
[1111]少:稍。
【译文】
苏秦最初用连横的策略去游说秦惠王说:“大王的国家,西面有巴、蜀、汉中的富饶,北面有胡地的貉皮、代地的良马可以利用,南面有巫山、黔中作为屏障,东面有崤山、函谷关这样坚固的门户。土地肥美,百姓富足,战车万辆,战士百万,沃野千里,财物丰足,地理形势便利,这正是人们所说的天府,真是天下的强国。若凭着大王的贤明,士民的众多,车马的效用,兵法的教习,足以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称帝而治。请大王稍加注意,让我陈述统一天下的功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1112],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1113]。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1114],愿以异日。”
【注释】
[1112]文章:指法令。
[1113]烦:调遣。
[1114]俨然:庄重认真的样子。
【译文】
秦惠王却说:“我听说,鸟雀羽毛不丰满便不能飞得很高;法令条文不完备便不能用来实施刑罚;道德行为不高尚便不能役使百姓;政令教化不和顺便不能差遣大臣。现在,先生不远千里,郑重地登廷赐教于我,还是改日再说吧。”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1115]。昔者神农伐补遂[1116],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1117],尧伐驩兜[1118],舜伐三苗[1119],禹伐共工[1120],汤伐有夏[1121],文王伐崇[1122],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1123]?古者使车毂击驰[1124],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1125];文士并饬[1126],诸侯乱惑;万端俱起[1127],不可胜理;科条既备[1128],民多伪态;书策稠浊[1129],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1130],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1131],效胜于战场[1132]。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1133],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1134],诎敌国[1135],制海内,子元元[1136],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1137],皆惛于教[1138],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注释】
[1115]固:本来。
[1116]补遂:古部落名。
[1117]涿(zhuō)鹿:地名。今属河北。禽:同“擒”。蚩尤:传说中九黎族首领。
[1118]驩(huān)兜:传说是尧的臣下,“四凶”之一。
[1119]三苗:古代部落。在今湖北武昌、湖南岳阳、江西九江一带。
[1120]共工:传说是尧的臣下,“四凶”之一。
[1121]有夏:夏朝。这里指夏桀。
[1122]崇:商代小国。在今河南嵩县,一说在今陕西西安西沣水侧。这里指崇侯虎。
[1123]恶(wū):哪里。
[1124]毂(ɡǔ):车轮中央的圆木。这里指车乘。
[1125]兵革:武器装备。这里指战争。
[1126]饬(shì):通“饰”,巧饰。
[1127]端:事端。
[1128]科条:法令规章。
[1129]稠浊:又多又乱。
[1130]章:同“彰”,明显。
[1131]厉:同“砺”,磨砺。
[1132]效:实现。
[1133]五帝:一般指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三王:指夏禹、商汤和周代的文王、武王。五霸:春秋五霸,通常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穆公。
[1134]凌:超过。万乘:一万辆战车。这里指大国。
[1135]诎(qū):屈服。
[1136]元元:百姓。
[1137]至道:最重要的道。这里指战争。
[1138]惛(hūn):糊涂,不明事理。
【译文】
苏秦说:“我本来就料到大王是不会采用我的主张的。从前,神农讨伐补遂,黄帝讨伐涿鹿因而擒杀蚩尤;唐尧讨伐驩兜,虞舜讨伐三苗,夏禹讨伐共工,商汤讨伐夏桀,周文王讨伐崇侯虎,周武王讨伐殷纣王,齐桓公运用武力称霸天下。由此可见,哪有不曾运用武力而统一天下的呢?古时候,各国使臣的车驾往来频繁,车毂相击;他们以言语相互结纳,使天下成为一体;后来实行约纵连横的策略,战争就不停息了;文士都巧饰辞令,反而使各国诸侯疑惑而无所适从;各种事端层出不穷,却无法进行料理;法令条文完备,人们却多作伪;文书政令多而混乱,百姓却愈加贫困;君臣上下都在发愁,民不聊生;文士把道理讲得很清楚,但战争却更为频繁;身着盛装的文士发言雄辩,但争战攻伐仍未停息;文士繁缛的文雅辞令,使天下并未因此得到治理;发言者说烂了舌头,听讲者听聋了耳朵,也并未产生什么效果;提倡道义,约以诚信,但天下仍不能和睦相处。于是,各国便废弃文治,采用武力,以丰厚的待遇豢养勇猛敢死之士,制好铠甲,磨砺兵器,在战场上角逐胜负。无所事事而获得利益,安然而坐而开拓疆土,即使古代的五帝、三王、五霸以及那些明主贤君也常想实现这一愿望,在这种情势下也是无法办到的,所以他们还是用战争去继续求取。两军对垒,距离远的就摆开阵势对打,距离近的便短兵相接,只有这样做才能建树大功业。因此,只有军队取胜于外,对内声扬道义才强劲有力;只有国君在上面把威望树立起来,百姓才会在下面服从。现在要想兼并天下,凌驾于现有的大国之上,使敌国屈服,控制海内,抚育百姓,臣服诸侯,非用武力不可!现今在位的君主,忽视这一根本道理,政教不明,不懂治道,迷惑于花言巧语,沉溺于诡辩文辞。由此看来,大王是一定不能采纳我的主张了。”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縢履[1139],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1140],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然叹曰[1141]:“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数十[1142],得太公《阴符》之谋[1143],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1144]。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1145],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注释】
[1139]羸:通“累”,缠绕。縢(ténɡ):绑腿。(juē):草鞋。
[1140]纴(rèn):织布帛的丝缕。这里指织机。
[1141]喟(kuì)然:叹息貌。
[1142]箧(qiè):箱子。
[1143]太公《阴符》:传说是姜太公兵法。
[1144]简:选择。
[1145]期(jī)年:一周年。
【译文】
苏秦游说秦惠王的奏章上了十次,但他的主张最终未被采纳。黑貂皮袍穿破了,一百斤黄金花光了,费用没有了,他只好离开秦国回家去。他绑上裹腿,穿着草鞋,挑着书箱行囊,身体干瘦,脸色黝黑,面有愧色。回到家中,妻子不走下织机迎接他,嫂子不给他做饭吃,父母不和他讲话。苏秦长叹道:“妻子不把我当丈夫,嫂子不把我当小叔子,父母不把我当儿子,这都是我苏秦的罪过啊。”于是苏秦连夜找书,摆开了几十只书箱,找到了姜太公的《阴符》一书,便埋头诵读,并反复推敲,钻研体会书中精要。读书困乏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便拿锥子刺自己的大腿,以致鲜血一直流到脚后跟。他说:“哪有游说君主而不能掏出他的金玉锦绣,取得卿相高位的呢?”坚持了一年,终于研究成功,他自己说:“这下我确信能够说服当今的国君了!”
于是乃摩燕乌集阙[1146],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1147]。扺掌而谈[1148]。赵王大说,封为武安君[1149],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1150],白璧百双,黄金万镒[1151],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1152]。
【注释】
[1146]摩:揣摩,模仿。燕乌集阙:燕乌,乌鸦的一种。这里以乌集宫阙之状,比喻博喻宏辞、纵横开阖的说辩艺术。
[1147]赵王:赵肃侯。
[1148]扺(zhǐ)掌而谈:指谈得很融洽。扺掌,击掌。
[1149]武安:地名。今属河北。
[1150]纯(tún):古代计量单位。布帛一段为一纯。
[1151]镒(yì):古代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又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1152]关:函谷关。
【译文】
于是,苏秦便以燕乌集阙般的说辞,在华丽的宫殿中拜见并劝说赵王。他侃侃而谈,常常击掌有声。赵王听了,十分高兴,封苏秦为武安君,授给他相印。又给他兵车百辆,锦绣千匹,白璧百对,黄金万镒,让他带着去与各国相约合纵,拆散连横,以便抑制强大的秦国。所以苏秦在赵国为相期间,函谷关的交通便断绝了。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任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1153],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炫熿于道[1154]。山东之国[1155],从风而服,使赵大重。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枢之士耳[1156],伏轼撙衔[1157],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1158],天下莫之伉[1159]。
【注释】
[1153]式:用。
[1154]炫熿(xuànhuánɡ):闪耀。熿,同“煌”。
[1155]山东:崤山以东。
[1156]掘(kū)门:凿墙为门。掘,通“窟”,洞穴。桑户:桑木为门板。棬(quān)枢:用卷起来的树枝作门枢。
[1157]撙(zǔn)衔:驭马使之就范。撙,控制。衔,马勒。
[1158]杜:塞,堵住。
[1159]伉:匹敌,相当。
【译文】
在这时候,尽管天下广大,百姓众多,王侯威严,谋臣权变,但都要取决于苏秦的决策。于是,不费一斗粮食,不劳一个兵卒,没有一个战士参加打仗,没断过一根弓弦,没折过一支箭,就使六国诸侯相互亲睦胜过兄弟。大凡贤人在位就能使天下人信服;一位贤人用事就能使天下人服从。所以说:要在政治上而不是武力上用力气;要在朝廷决策上而不是周边争战上用力气。当苏秦尊显的时候,黄金万镒任凭他使用,随从的车骑络绎不绝,走在路上风光显耀。当时,崤山以东的国家,有如风吹草动般地听从苏秦的指挥,从而使赵国的威望也大大增强。苏秦只不过是个居于穷巷陋室里的读书人罢了,但他却能手扶车前横木,控制着马缰绳,走遍天下,在朝堂上游说各国诸侯,使诸侯周围的亲信无话可说,普天之下没有谁能和他抗衡。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1160],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1161]。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以忽乎哉[1162]!”
【注释】
[1160]清:清扫。宫:古时房屋的通称。
[1161]谢:请罪。
[1162]盖:通“盍”,何。
【译文】
后来,苏秦打算去游说楚王,经过洛阳。他的父母听到这一消息,便收拾房舍,清扫街道,设置乐队,摆设酒席,在郊外三十里处迎接他。他的妻子不敢正眼瞧他,侧耳听他说话。他的嫂子趴在地上像蛇一样爬行而来,朝他拜了四拜,跪着自己认错。苏秦问道:“嫂子,为什么你过去那样趾高气扬,而现在又这么低声下气呢?”他的嫂子回答:“因为现在你地位尊贵而且很有钱。”苏秦叹道:“唉!一个人贫困失意,连父母都不把他当儿子看待,富贵了连亲人也害怕他。可见,人生在世,对于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怎么可以忽视啊!”
司马错论伐蜀
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内容所写是秦国向外扩张的重大事件之一。公元前316年,蜀国发生内乱,于是围绕是出兵伐韩还是伐蜀,秦国大臣之间展开了辩论。张仪主张先伐韩,不主张伐蜀。司马错则主张伐蜀,从正反两方面展开论述,层层铺垫,步步深入,具有很强的说服力。秦惠王采纳了他的意见,一举灭蜀,从而为统一中国奠定了物质基础。
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1163]。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注释】
[1163]司马错:战国时秦将。张仪:战国时魏人,曾任秦国的相。
【译文】
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进行了争论。司马错主张攻打蜀国,张仪说:“不如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听你们的见解。”
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1164],塞轘辕、缑氏之口[1165],当屯留之道[1166]。魏绝南阳[1167],楚临南郑[1168],秦攻新城、宜阳[1169],以临二周之郊[1170],诛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1171],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1172],去王业远矣。”
【注释】
[1164]三川:指今河南洛阳一带,因有黄河、洛河、伊河,故称“三川”,地属韩国。
[1165]轘(huán)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东南。缑(ɡōu)氏:山名。在今河南偃师。
[1166]屯留:在今山西屯留南。太行山的羊肠坂道即经过此地。
[1167]绝:隔断。南阳:在今河南焦作、博爱一带,地属韩国。
[1168]南郑:地名。在今河南境内。
[1169]新城:韩地。在今河南伊川西南。宜阳:韩地。在今河南宜阳。
[1170]二周:西周、东周。
[1171]图籍:指疆域图与户籍。
[1172]顾:反而。
【译文】
张仪回答说:“秦国应先与魏国和楚国交好,然后出兵三川,堵住轘辕、缑氏的出口,挡住屯留险道。再让魏国断绝通往南阳之路,楚国进军南郑,秦国攻打新城和宜阳,兵临东、西二周的都城近郊,声讨两周君主的罪行,然后逐渐侵占楚国和魏国的领土。两周自知难以挽救局势,必然会交出九鼎宝器。秦国据有九鼎,掌握了那里的地图户籍之后,挟制周天子号令天下,天下没有谁敢不听从的,这才是帝王的大业。而如今的蜀国,只是一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戎狄的头目而已。为此而劳师动众,不足以成就威名;得到该国的土地,也没有多大好处。我听说:‘争名就要争于朝廷,争利就要争于集市。’现在三川和周室,就是当今天下争名的朝堂,争利的集市。大王不于此处争夺,反而要与戎狄去争夺,这离帝王大业相差太远了。”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贫,故臣愿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而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1173],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1174],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两附,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请谒其故[1175]:周,天下之宗室也;韩,周之与国也[1176]。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则必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1177],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谓‘危’,不如伐蜀之完也。”惠王曰:“善!寡人听子。”
【注释】
[1173]缮:整治。
[1174]西海:西方,相对中原而言。
[1175]谒:说明。
[1176]与国:友好国家。
[1177]因:依靠。
【译文】
司马错说:“不对。我听说,要使国家富足,就必须开拓疆域;要使兵力强盛,就必须让百姓富足;要成帝王之业,就必须广施恩德。这三个条件具备,王业便随之建立了。现在大王的国土狭小,百姓贫穷,所以我打算从容易做的事情着手。蜀国,的确只是个西部的偏僻小国,戎狄诸国的头儿,眼下还发生了像夏桀、殷纣时那样的内乱。用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像让豺狼去追逐羊群一般容易。夺取蜀国的土地,足以扩大秦国的疆域;获得蜀国的财富,足以使秦国百姓富足。完成此事,只要打上一仗,不需要损伤民众,而蜀国便已经屈服了。因此,秦国虽然攻取了一个国家,但天下却并不认为残暴;虽然尽得西方的财利,诸侯却并不认为贪婪。这样我国是一举两得,名利双收,而且还有禁止暴戾、平定祸乱的美名。如果现在去进攻韩国,胁持天子,本来就是很不好的名声,又未必能由此得到好处,反而落个不义的恶名。而且,去攻打天下所不愿让去攻打的国家,是很危险的!请让我说说其中的道理:周朝,是天下诸侯的宗室;韩国,是周朝的友邦。周一旦知道自己将会因秦国进攻而失去九鼎,韩一旦知道自己将会因秦国进攻而失去三川,那么周、韩二国必然会齐心协力,依靠齐国、赵国的力量,向楚国、魏国求救。周把九鼎给楚国,韩把土地给魏国,这是大王您无法制止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前景’,不如攻打蜀国那么妥善啊。”秦惠王说:“很好!我听您的。”
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1178]。蜀既属,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注释】
[1178]陈庄:秦国官员。
【译文】
秦国最终发兵攻打了蜀国,并用了十个月时间夺取了蜀地,于是平定了蜀国。蜀国君主的称号被降改为侯,还派陈庄去做了蜀相。蜀国附属秦国后,秦国更加富强,也更轻视诸侯各国了。
范雎说秦王
本文选自《战国策·秦策》。记述了范雎到秦国后初次受到秦昭王接见时的情景。在这次谈话中,范雎采取了步步为营、迂回曲折的战术。开始他对秦昭王唯唯再三,欲言又止,以试探秦昭王的真实心意。然后一步步告诉昭王自己要谈的是“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的大事,但自己愿尽忠而不避死亡,将自己定位在维护秦昭王根本利益的立场上。最后才转到本次谈话的主题,指出宣太后、魏冉专权所造成的危害,从而引起秦昭王的重视。
范雎至[1179],秦王庭迎范雎[1180],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见范雎,见者无不变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1181],宫中虚无人。秦王跪而进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请,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1182]:“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注释】
[1179]范雎(jū):字叔,魏国人。因成功游说秦昭王而拜为相。
[1180]秦王:秦昭王。
[1181]屏(bǐng):使退避。
[1182]跽(jì):通常古人席地而坐时,以两膝着地,臀部贴在脚后跟上。臀部不贴脚跟为“跪”,跪而挺身直腰即为“跽”。
【译文】
范雎来到秦国,秦昭王在宫廷前迎接他,对他恭敬地采用了宾主礼节,范雎也客气地称谢谦让。就在当天秦昭王会见了范雎,看到当时情景的人没有不惊讶失色的。秦昭王屏退身边的人,殿中除了他和范雎空无一人。秦昭王跪着请求说:“先生用什么来指教我呢?”范雎只是应了一声“嗯嗯”。过了一会儿,秦昭王再次请教,范雎仍然只应了一声“嗯嗯”。如此反复三次。秦昭王挺直上身跪着说:“先生不愿意指教我吗?”
范雎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1183],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于吕尚,卒擅天下而身立为帝王[1184]。即使文王疏吕望而弗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也。今臣,羁旅之臣也[1185],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臣之事,处人骨肉之间[1186]。愿以陈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问而不对者是也。
【注释】
[1183]吕尚:姜姓,字子牙,封于吕,故称“吕尚”。传说他垂钓于渭水之滨,周文王与他一见如故,便立为统率军队的太师。后佐武王灭纣。
[1184]擅:拥有。
[1185]羁旅:长期旅居他乡。
[1186]骨肉:这里指秦昭王和其母(宣太后)等的关系。
【译文】
范雎向秦王谢罪说:“我不敢这样呀。我听说,当初吕尚遇到周文王的时候,只是垂钓于渭水北岸的一个老渔翁而已。像这种情况,说明他们的交往是疏浅的。他能通过一次交谈就被立为太师,与周文王同车而归,这是由于他所讲的道理很深刻的缘故。因此,周文王也果然在吕尚的辅佐下取得了成功,终于据有天下成为帝王。假如当初周文王疏远吕尚而不同他深谈,那便说明周室还不具备做天子的德行,而文王、武王也就不能成就他们的帝王大业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客居他乡之臣,我和大王的交往很疏浅,而我要陈述的却都是匡正君臣关系的大事,需要置身于您的至亲骨肉之间。我本愿意表达对您的浅陋忠诚,可是我不知道大王内心的想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我都没回答,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臣非有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而为厉[1187],被发而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五帝之圣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贤而死,乌获之力而死[1188],奔、育之勇而死[1189]。死者,人之所必不免。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何患乎?
【注释】
[1187]厉(lài):生癞疮,癞疮。
[1188]乌获:秦武王的力士。
[1189]奔、育:指孟奔、夏育,均为卫国勇士。孟奔,一作“孟贲”。
【译文】
“我不是因为有所畏惧而不敢讲话。虽然明知今天把话讲出来,明天就会被处死,但我并不敢因此而畏惧。倘使大王果真能够采纳我的主张,死不足以成为我的顾虑;流亡不足以成为我的担忧;浑身涂漆遍体生癞、披头散发成为狂人,也不足以成为我的耻辱。五帝那样的圣人死了,三王那样的仁人死了,五霸那样的贤人死了,乌获那样的力士死了,孟奔、夏育那样的勇士死了。死,是人最终不能避免的。处于这样一种必然趋势之中,如果我的死能够对秦国稍有补益,这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还有什么值得顾虑的呢?
“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1190],夜行而昼伏,至于蔆水[1191],无以餬其口,膝行蒲伏[1192],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霸。使臣得进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复见,是臣说之行也,臣何忧乎?箕子、接舆[1193],漆身而为厉,被发而为狂,无益于殷、楚。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接舆,可以补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又何耻乎?
【注释】
[1190]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其父兄为楚平王所杀后,逃到吴国。橐(tuó):口袋。昭关:在今安徽含山西北小岘山上。
[1191]蔆(línɡ)水:即溧水。这里指江苏溧阳一带。
[1192]蒲伏:犹“匍匐”。
[1193]箕子:名胥余,商纣王叔父,官太师,封于箕(今山西太谷东)。因谏纣王不听,披发佯狂。接舆:春秋时楚国隐者,姓陆名通。
【译文】
“伍子胥藏身牛皮袋子之中逃出昭关,黑夜赶路,白天潜伏,来到蔆水,没有吃的,就跪着爬着前行,到吴市上讨饭,却最终使吴国兴盛,阖闾成为霸主。假如我能得到像伍子胥那样进献谋略的机会,即使把我囚禁起来,使我终身不能再见到大王,只要可以使我的主张得到施行,我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箕子、接舆用漆涂身像生癞,披头散发成为狂人,但对殷朝和楚国毫无益处。假使我与箕子、接舆有同样行为,浑身涂漆可对我认为贤明的君主有所帮助,这便是我最大的荣耀了,我又怎么会感到耻辱呢?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尽忠而身蹶也[1194],是以杜口裹足,莫肯即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1195],终身暗惑,无与照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贤于生也。”
【注释】
[1194]蹶(jué):跌到。
[1195]保傅:古代辅导天子及诸侯子弟的官员。
【译文】
“我所担心的,只是在我死以后,天下人看到我尽忠而被杀,因此便闭口不言,裹足不前,不肯再到秦国来了。大王您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被奸臣的媚态所迷惑;住在深宫之中,不能摆脱权臣的制约,始终遭受蒙蔽,没人帮助您洞察奸邪,这样下去,大则会使国家灭亡,小则会使您身陷孤立危险境地。这才是我所担心的问题!至于个人穷困受辱的事情,死亡流亡的祸患,我是不敢害怕的。我死了秦国却能治理好,这便胜过我活着了。”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僻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1196],而存先王之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无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注释】
[1196]慁(hùn):打扰。
【译文】
秦王于是跪坐着说:“先生怎能这么说呢!秦国地处偏僻荒远之地,我又愚昧无能,幸蒙先生光临此地,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好使先王的宗庙得以留存啊。我能得到先生的教诲,这是上天眷顾先王,而不肯遗弃我的缘故啊。先生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不论事情大小,上到太后,下到大臣,希望先生悉数教导我,不要怀疑我的诚意。”范雎向秦王拜了两拜,秦王也向范雎拜了两拜。
邹忌讽齐王纳谏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先以生活小事“比美”问答开篇,引人入胜。继而写邹忌因小悟大,体察出一番政治道理:越是居高位者所受蒙蔽越深,并以此讽谏齐威王。齐威王接受邹忌的意见,悬赏纳谏,广开言路。最终使齐国“战胜于朝廷”。文章寓意深刻,发人深思。
邹忌修八尺有余[1197],而形貌昳丽[1198]。朝服衣冠[1199],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1200]:“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1201],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熟视之[1202],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1203];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注释】
[1197]邹忌:齐人。齐威王时任齐相。修:长。这里指身高。尺:周代一尺约合今七寸多。
[1198]昳(yì)丽:光艳美丽。
[1199]朝:早晨。服:穿戴。
[1200]妾:侍女,女性奴仆。
[1201]旦日:第二天。
[1202]熟:仔细。
[1203]私:偏爱。
【译文】
邹忌身高八尺有余,外表清朗俊美。早晨,邹忌穿戴完毕,朝镜子里端详,对他妻子说:“我与城北的徐公哪个更美?”他的妻子答道:“您美极了,徐公怎能比得上您呀!”城北的徐公,是齐国的美男子。邹忌有点不自信,因而又问他的侍女说:“我跟徐公,哪个更美?”侍女回答说:“徐公哪里比得过您呢!”第二天,有客人从外面来,和邹忌坐着闲谈,邹忌问客人说:“我和徐公,哪个更美?”客人答道:“徐公不如您这么美啊!”过了一天,徐公来访,邹忌仔细端详他,自以为不如徐公美,而后又照镜子端详自己,更觉得自己比徐公差得远。晚上,躺在床上,思考道:“我的妻子说我美,这是她偏爱我;侍女说我美,这是她惧怕我;客人说我美,这是他想有求于我啊。”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1204]:“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注释】
[1204]威王:齐威王。
【译文】
于是,邹忌上朝拜见齐威王,说道:“臣下确实知道自己不如徐公美,由于臣下的妻子偏爱臣下,臣下的侍女畏惧臣下,臣下的客人有求于臣下,所以他们都说臣下比徐公美。如今,齐国方圆千里,有城池一百二十座,宫中嫔妃及左右侍从没有一个不偏爱大王您;朝廷的官吏没有一个不敬畏大王您;国境之内,没有一个人不想求助于您的。由此看来,大王您所受的蒙蔽太严重的了!”威王道:“说得好!”于是颁布命令:“不论朝臣、官吏和普通百姓,凡是能够敢于当面指摘我的过失的,给予上等奖赏;通过上书劝谏我的,给予中等奖赏;能够在公共场所批评我而传入我耳中的,给予下等奖赏。”命令一发出,群臣纷纷上朝谏言,王宫就像集市一样热闹;几个月后,来进谏的人已经断断续续;一年以后,虽然有人还想进谏,可是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后来,燕、赵、韩、魏四国的国王听说这件事后,都来齐国朝见。这就是所谓的不需要动用武力,安坐于朝廷之上就可以战胜诸侯。
颜斶说齐王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战国时代,七雄争霸,很多文士通过游说诸侯谋取高官厚禄。本文通过颜斶和齐宣王论述“士贵耳,王者不贵”的对话,突出表现了颜斶自尊、自重且清高贞节的形象。
齐宣王见颜斶[1205],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说。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对曰:“夫斶前为慕势,王前为趋士[1206],与使斶为慕势,不如使王为趋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贵乎?士贵乎?”对曰:“士贵耳,王者不贵。”王曰:“有说乎?”斶曰:“有。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1207],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齐王头者,封万户侯[1208],赐金千镒。’由是观之,生王之头,曾不若死士之垄也。”
【注释】
[1205]颜斶(chù):齐国隐士。
[1206]趋:接近。
[1207]垄:指坟墓。
[1208]侯:古代五等爵位的第二等称“侯”。
【译文】
齐宣王召见颜斶说:“颜斶过来!”颜斶也说:“大王过来!”宣王听后不高兴了。左右大臣责备颜斶说:“大王,那是为人君主;你颜斶,是为人臣子的。大王说‘颜斶过来’,你也说‘大王过来’,这像话吗?”颜斶答道:“我主动上前,这是趋附权势,大王主动过来,这是礼贤下士。与其让我趋附权势,不如让大王礼贤下士。”宣王听后很生气,勃然变色道:“是做王的尊贵,还是做士人的尊贵?”颜斶答道:“士人尊贵,王不尊贵。”宣王又问:“有根据吗?”颜斶答道:“有。过去,秦国攻打齐国,下令说:‘如有人敢到柳下季墓地五十步之内砍柴的,定杀不饶。’还有一道命令说:‘如有人斩获齐王头颅,就封爵万户侯,赏金千镒。’由此来看,活着的君王的头颅,还不如已死去士人的坟墓啊。”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愿请受为弟子。且颜先生与寡人游[1209],食必太牢[1210],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1211]。”颜斶辞去曰:“夫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弗宝贵矣,然太璞不完[1212]。士生乎鄙野[1213],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1214]。”则再拜而辞去。
【注释】
[1209]游:交往。
[1210]太牢:祭祀时牛、羊、猪俱全为“太牢”。
[1211]丽都:华丽。
[1212]璞:未雕琢的玉。
[1213]鄙:边远的地方。
[1214]虞:通“娱”,乐。
【译文】
宣王说道:“是啊!君子岂可受人侮辱?我这是自取其辱啊!请求您收我做学生吧。颜先生与我交游,吃的肯定是美味佳肴,出门必定有车马迎送,妻子儿女穿戴华丽。”颜斶谢绝告辞说:“我听说,玉石生于山中,经过琢磨就破损了,不是说经过琢磨的玉就不珍贵,而是璞玉已失去它最本质的东西。士人生于边远荒野,经人推举做了官,当官吃禄不能说不尊贵,而是士人的精神品质不全了。我愿意回归山林,饿了再吃东西,就像吃肉一样有滋味;安闲踱步,就像乘车一样舒适;不会获罪可以算是富贵;内心纯洁行为正直,可以自娱自乐。”说罢,颜斶向宣王拜了两拜,告辞而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
【译文】
君子说:“颜斶可以说是懂得知足了,归于自然,返于纯朴,就终身安乐不会受辱了。”
冯煖客孟尝君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战国时期,养士之风大盛。各国贵族纷纷网罗士人为自己服务,而士也把投靠贵族门下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种途径。冯煖就是孟尝君的一个门客。冯煖与孟尝君虽是豢养与被豢养的关系,但他的择主而栖,为主人竭尽忠诚还是很感人的。文中“弹铗而歌”、“焚券贾义”、“狡兔三窟”三个小故事使冯煖的性格极其生动鲜明。
齐人有冯煖者[1215],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1216],愿寄食门下[1217]。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1218]。”
【注释】
[1215]冯煖(xuān):孟尝君的门客。又作“冯谖”或“冯驩”。
[1216]属(zhǔ):致意。孟尝君:田姓名文,齐湣王时为相,封于薛(今山东滕县东南),号孟尝君,与魏信陵君、赵平原君、楚春申君号称“战国四公子”。
[1217]寄食:依附于他人吃饭。
[1218]诺:答应声。
【译文】
齐国有个叫冯煖的人,家境贫寒无法养活自己,便让人去致意孟尝君,希望能到他门下做食客。孟尝君问来人:“此人有什么爱好?”答道:“这人没有什么爱好。”孟尝君又问:“此人有什么本事?”答道:“这人没有什么本事。”孟尝君笑着同意收留他,说:“好吧。”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1219]。居有顷[1220],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1221]!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煖不复歌。
【注释】
[1219]食(sì):给人吃的。草具:粗劣的食物。
[1220]有顷:意指时间短。
[1221]铗(jiá):剑。
【译文】
孟尝君的随从们因为主人看不起冯煖,就给他吃些粗劣的食物。住了没多久,冯煖靠着柱子弹着他的佩剑,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没有鱼吃。”随从们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吃鱼,像我的一般门客一样对待他。”住了没多久,冯煖又弹起佩剑,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坐。”随从们都耻笑他,把这事去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给他备车,比照门下能坐车的宾客的标准。”于是,冯煖乘着他的车,举着他的剑,去拜访他的朋友,说:“孟尝君把我当上客看待。”这以后又过了没多久,冯煖又弹起他的佩剑,唱道:“长剑啊,我们回去吧!没有可以养家的东西。”随从们都讨厌他了,觉得他贪得无厌。孟尝君问道:“冯公有亲人吗?”随从们回答道:“有个老母亲。”孟尝君派人供给他母亲吃的用的,不让她缺乏。于是冯煖不再唱歌了。
后孟尝君出记[1222],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1223]?”冯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是,愦于忧[1224],而性㤖愚[1225],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注释】
[1222]记:账册。
[1223]责(zhài):同“债”。
[1224]愦(kuì):昏乱。
[1225]㤖(nuò):同“懦”。
【译文】
后来,孟尝君出示账簿,问门下的众宾客:“谁熟悉会计,能替我到薛地去收债呢?”冯煖签上名,说:“我能。”孟尝君有些奇怪,问:“这是谁呀?”随从们回答道:“就是唱‘长剑啊,我们回去吧’的那个人。”孟尝君笑道:“这个门客果然有本事,我辜负了他,还没和他见过面。”把冯煖请来见面,孟尝君向他道歉说:“我被小事弄得疲惫不堪,整天忧心忡忡,心昏意乱,再加上天性懦弱愚笨,整天忙于处理国家事务,以致得罪了先生。先生不计较,真的愿意为我到薛地去收债吗?”冯煖回答:“我愿意。”于是,准备车辆,收拾行装,装上债券契据准备出发。冯煖向孟尝君告别时问道:“收完了债,买些什么东西带回来?”孟尝君说:“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1226]。券遍合赴,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注释】
[1226]合券:验对债券。古时的契约,借贷双方各执一半,验证时就看这两半是否相合。
【译文】
冯煖驱车到了薛地,派小吏把应该还债的老百姓全部招来核对债券。等债券都核对完,冯煖假托孟尝君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众百姓,于是烧掉了那些债券。百姓们欢呼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1227],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1228],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1229],因而贾利之[1230]。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1231],曰:“诺,先生休矣!”
【注释】
[1227]疾:快,迅速。
[1228]下陈:台阶下面。
[1229]拊(fǔ):抚慰,安抚。
[1230]贾(ɡǔ):买。
[1231]说(yuè):同“悦”。
【译文】
冯煖马不停蹄地驱车回到了齐国,大清早就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对他这么快回来感到奇怪,穿戴整齐去接见他,问道:“债都收完了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冯煖回答:“收完了。”“买了什么东西回来?”冯煖回答:“您说‘看我家缺什么就买什么’。臣下暗想,您的宫里堆满了奇珍异宝,猎狗骏马挤满了外面的牲口棚,后宫里住满了美女佳丽,您家里缺少的只是‘义’啊!我私下为您买回了‘义’。”孟尝君问:“买回了‘义’是怎么回事呢?”冯煖说:“现在您拥有这小小的薛地,不把老百姓当自己的子女一样爱抚,所以才会在他们身上做生意牟利。我私自假托您的命令,把债款都赏赐给了老百姓,又烧掉了债券,老百姓们都欢呼万岁。这就是我为您买回了‘义’呀!”孟尝君不高兴了,说:“好吧,先生休息去吧!”
后期年[1232],齐王谓孟尝君曰[1233]:“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1234]。”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1235]。孟尝君顾谓冯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注释】
[1232]期(jī)年:一周年。
[1233]齐王:指齐湣(mǐn)王。
[1234]先王:这里指齐湣王亡父齐宣王。
[1235]终日:一整天。
【译文】
过了一年,齐王对孟尝君说:“我不敢把先王用过的大臣作为自己的臣下。”孟尝君只好前往他的封邑薛地。离薛地还有一百多里地,老百姓们便扶着老人,带着孩子,在路上迎接孟尝君,整天都是这样。孟尝君回头对冯煖说:“先生为我买回的‘义’,今天终于见到了。”
冯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1236]。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1237]。”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注释】
[1236]梁:指魏国都大梁,在今河南开封。
[1237]其:助词,表示推测。
【译文】
冯煖说:“狡猾的兔子有三个藏身的洞穴,才仅能免其一死。现在您有了一个洞穴,还不能高枕无忧,请让我为您再凿两个洞穴吧。”孟尝君给他车五十乘,黄金五百斤,向西去大梁游说。冯煖对魏王说:“齐王把他的大臣孟尝君放逐给诸侯国了,首先迎请他的诸侯将会国富兵强。”于是,魏王空出相位,让以前的相做上将军,派使者带着黄金一千斤、车一百乘去请孟尝君。冯煖先驱车回来告诫孟尝君说:“黄金一千斤,是很贵重的聘礼;车一百乘,是很显赫的使者。齐王应该听说这一消息了吧。”大梁的使者往返了好几趟,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去。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1238],文车二驷[1239],服剑一[1240],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1241],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1242],姑反国统万人乎!”冯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1243],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注释】
[1238]太傅:官名。齐的高官。赍(jī):持物赠人。
[1239]文车:绘有图案的车子。文,花纹。驷:四匹马拉的车。
[1240]服剑:指齐王的佩剑。服,佩。
[1241]被:遭受。祟(suì):灾祸。
[1242]顾:顾念。
[1243]祭器:宗庙里祭祖用的礼器。
【译文】
齐王听说这个消息,君臣上下都很害怕,派太傅带了黄金一千斤、两辆四匹马拉的彩饰车驾、齐王自佩的宝剑一把,并写信向孟尝君道歉说:“我没福气,祖宗降下的灾祸落到了我的头上,又被那些喜欢阿谀谄媚的臣子所迷惑,得罪了您,我是不值得您帮助的了。但希望您看在先王宗庙的份上,暂且回齐国来治理百姓好吗!”冯煖又提醒孟尝君说:“希望您向齐王请求先王传下来的祭器,在薛地建立宗庙。”宗庙建成了,冯煖回来向孟尝君报告说:“三个洞窟已经都建成了,您就高枕无忧,放心享乐去吧!”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1244],冯煖之计也。
【注释】
[1244]纤介:细微的。
【译文】
孟尝君做了几十年宰相,没遭受一点灾祸,全靠冯煖的谋划。
赵威后问齐使
本文选自《战国策·齐策》。赵威后的前三问,先岁、民,后王,体现了她民贵君轻的民本思想;后四问从用人的角度,婉转批评了齐国政治的现状,也是她重民爱才的民本思想的具体体现。赵威后杰出女政治家的形象跃然纸上。
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1245]。书未发[1246],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1247]?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使者不说,曰:“臣奉使使威后,今不问王,而先问岁与民,岂先贱而后尊贵者乎?”威后曰:“不然。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故有问舍本而问末者耶?”
【注释】
[1245]齐王:战国时齐王田建。赵威后:赵孝成王之母,惠文王妻。惠文王卒,孝成王年幼,太后执政。
[1246]书:书信。
[1247]岁:年成,收成。恙:灾,病。
【译文】
齐王派使臣去问候赵威后。书信还没有拆开,赵威后就问使臣:“今年的收成好吗?百姓好吗?齐王好吗?”使臣不高兴,说:“我奉了齐王之命出使到威后您这里,现在您不先问候齐王,却先问收成和老百姓,难道卑贱的居先,尊贵的反而居后吗?”赵威后说:“不对。如果没有收成,哪会有百姓?如果没有百姓,哪会有国君?所以哪里有不问根本而问末节的呢?”
乃进而问之曰:“齐有处士曰锺离子[1248],无恙耶?是其为人也,有粮者亦食[1249],无粮者亦食,有衣者亦衣[1250],无衣者亦衣。是助王养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1251]?叶阳子无恙乎[1252]?是其为人,哀鳏寡,恤孤独,振困穷[1253],补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业也?北宫之女婴兒子无恙耶[1254]?撤其环瑱[1255],至老不嫁,以养父母。是皆率民而出于孝情者也,胡为至今不朝也[1256]?此二士弗业,一女不朝,何以王齐国,子万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1257]?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
【注释】
[1248]锺离子:齐国处士。“锺离”是复姓。
[1249]食(sì):给人吃。
[1250]衣(yì):拿衣服给人穿。
[1251]业:做官。
[1252]叶(shè)阳子:齐国处士。“叶阳”是复姓。
[1253]振:赈济。
[1254]北宫之女:北宫,复姓。婴兒子:姓北宫名婴兒子,齐国有名的孝女。
[1255]环瑱(tiàn):女子装饰用品。环,指耳环、手镯。瑱,作耳饰的玉。
[1256]胡:何,为什么。朝:上朝接受召见。
[1257]於(wū)陵:齐地。在今山东长山。子仲:齐国隐士。
【译文】
于是赵威后进一步问道:“齐国有个处士叫锺离子,他好吗?这个人的为人啊,有粮食的他给食物吃,没粮食的他也给食物吃;有衣服的他给衣服穿,没衣服的他也给衣服穿。这是个帮助国君养活百姓的人啊,为什么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做官成就功业呢?叶阳子还好吧?这个人的为人啊,同情那些鳏夫和寡妇,帮助那些孤儿和没有子女的人,救济那些贫困潦倒的人,补给那些缺衣少食的人。这是个能够帮助国君滋生养育百姓的人啊,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做官成就功业呢?北宫家的女儿婴兒子还好吧?她摘掉珠玉首饰,到老不嫁,来奉养父母。她是个引导百姓尽孝心的人啊,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让她上朝给予表彰呢?这样的两个贤士还没有做官,一个孝女还没上朝,靠什么统治齐国,抚育百姓呢?於陵的子仲还活着吗?这个人的为人啊,上不向君主称臣,下不搞好他的家庭,中不求结交诸侯。这是个引导百姓无所作为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掉他呢?”
庄辛论幸臣
本文选自《战国策·楚策》。楚襄王宠信州侯、夏侯等佞臣,奢靡淫逸,不理国政,庄辛进谏指出这样下去楚国必危。襄王反认为他妖言惑众。庄辛只好离开楚国来到赵国。庄辛留居赵国五个月,秦军攻破了楚国国都鄢及郢、上蔡等地,楚襄王逃到陈,派人去请庄辛回来。本文就是庄辛回来后的一次进谏。他用蜻蛉、黄雀、黄鹄、蔡灵侯层层设喻,由小及大,由物及人,最后揭示主题。说理生动透彻,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说服力。
臣闻鄙语曰[1258]:“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1259],未为迟也。”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1260],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1261]?
【注释】
[1258]臣:庄辛自称。因其为楚庄王后代,故姓“庄”。
[1259]牢:养牲畜的圈(juàn)。
[1260]绝:截断。续:连接。
[1261]岂特:何止。
【译文】
臣下听俗话说:“见兔顾犬,不算晚;亡羊补牢,不算迟。”臣下听说,从前商汤和周武王依靠百里之地而兴盛起来,夏桀和商纣虽拥有天下却最终灭亡。现在楚国虽小,但是截长补短,算来也还有几千里,何止百里土地呢?
王独不见夫蜻蛉乎[1262]?六足四翼,飞翔乎天地之间,俛啄蚊虻而食之[1263],仰承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将调饴胶丝[1264],加己乎四仞之上[1265],而下为蝼蚁食也!
【注释】
[1262]蜻蛉(qīnɡlínɡ):即蜻蜓。
[1263]俛(fǔ):同“俯”,低头,屈身。虻(ménɡ):一种飞蝇。
[1264]饴(yí):用麦芽制成的糖浆。胶:动词,粘。
[1265]仞:八尺为一仞。
【译文】
大王难道没有见过蜻蜓吗?它六只脚四只翅膀,在天地间飞来飞去,低头啄蚊虫和飞虻吃,仰头接甜美的露水喝。它自以为没有什么灾难,和谁也没有争夺,哪晓得那些五尺高的小孩子,正在调糖浆粘网丝,把它从两三丈高的地方粘下来,喂蝼蛄和蚂蚁啊!
夫蜻蛉其小者也,黄雀因是以[1266]。俯噣白粒[1267],仰栖茂树,鼓翅奋翼。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将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类为招[1268]。昼游乎茂树,夕调乎酸醎[1269],倏忽之间[1270],坠于公子之手。
【注释】
[1266]因:如同。是:这。以:通“已”,句末语助词。
[1267]噣(zhuó):同“啄”,鸟啄食。白粒:白米粒。
[1268]类:指黄雀之类。一说作“颈”。招:靶子。
[1269]调乎酸醎(xián):调上醋、盐之类的佐料。醎,同“咸”。
[1270]倏(shū)忽:忽然。
【译文】
蜻蛉还是小的哩,黄雀也是这样。它低头啄米粒吃,仰头在枝叶繁茂的树枝上栖息,扑腾着翅膀。自以为没有什么灾难,和谁也没有争夺,哪晓得那些公子哥儿正左手拿弹弓,右手取弹丸,准备把它从七八丈高的地方射下来,以这类小鸟作靶子。白天还在茂密的树林中游玩,晚上已经被人调上酸咸佐料做成菜肴了,顷刻之间就丧命于公子哥儿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黄鹄因是以[1271]。游乎江海,淹乎大沼[1272],俯噣鳝鲤,仰啮䔖衡[1273],奋其六翮[1274],而凌清风,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不知夫射者,方将修其碆卢[1275],治其矰缴[1276],将加己乎百仞之上。被磻[1277],引微缴,折清风而抎矣[1278]。故昼游乎江湖,夕调乎鼎鼐[1279]。
【注释】
[1271]黄鹄(hú):天鹅。
[1272]淹:栖息。
[1273]䔖(línɡ)蘅:菱叶和荇菜。,同“菱”。
[1274]六翮(hé):因为鸟翅的主羽一般有六根,这里代指鸟翅膀。
[1275]碆(bō)卢:用弓发射打鸟的石箭头。
[1276]矰缴(zēnɡzhuó):系着丝绳的箭。矰,射鸟的箭。缴,系箭的丝绳。
[1277](jiān):锐利。磻(bō):同“碆”,石箭头。
[1278]抎(yǔn):通“陨”,损失,陨坠。
[1279]鼎鼐(nài):古代烹煮食物的器具。鼐,是一种大鼎。
【译文】
黄雀还是小的哩,天鹅也是这样。它遨游在江海上,栖息在水池边,低头啄食鳝鱼鲤鱼,仰头咀嚼菱叶荇菜,展开有力的翅膀,驾着清风,在高空飞翔。它自以为没有什么灾难,和谁也没有争夺,哪晓得那射手正在修理黑弓和箭头,整理系有丝绳的箭,要在七八十丈高的空中射中它。它带着锐利的箭头,拖着箭的细丝绳,死于清风之中坠落于地。所以白天还在江湖上游玩的天鹅,晚上已被放进锅里烹调了。
夫黄鹄其小者也,蔡灵侯之事因是以[1280]。南游乎高陂[1281],北陵乎巫山[1282],饮茹溪流[1283],食湘波之鱼[1284],左抱幼妾,右拥嬖女[1285],与之驰骋乎高蔡之中[1286],而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夫子发方受命乎灵王[1287],系己以朱丝而见之也。
【注释】
[1280]蔡灵侯:春秋时蔡国国君。公元前531年被楚灵王诱杀。
[1281]陂(bēi):山坡。
[1282]陵:登。巫山:山名。在今四川巫山东。
[1283]茹溪:水名。在今四川巫山北。
[1284]湘:湘水。
[1285]嬖(bì):宠爱。
[1286]高蔡:河南上蔡。
[1287]子发:楚国令尹。
【译文】
天鹅还是小的哩,蔡灵侯的事也是这样。他南游高坡,北登巫山,在茹溪清流饮马,吃着湘水中的鱼,左抱年轻的爱妾,右搂宠爱的美女,同她们驰马游乐于上蔡之中,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他哪晓得子发刚接受楚灵王的命令,正要用红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去见楚王呢。
蔡灵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1288]。左州侯[1289],右夏侯,辇从鄢陵君与寿陵君,饭封禄之粟[1290],而载方府之金[1291],与之驰骋乎云梦之中[1292],而不以天下国家为事。而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1293],填黾塞之内[1294],而投己乎黾塞之外!
【注释】
[1288]君王:指楚顷襄王。
[1289]州侯:与下面提到的夏侯、鄢陵君、寿陵君均是楚顷襄王宠臣。
[1290]饭:动词,吃。封:封邑。
[1291]方府:府库,国库。
[1292]云梦:楚国大泽名。在今湖北境内。
[1293]穰(ráng)侯:秦相魏冉,封于穰(在今河南邓县)。秦王:指秦昭王。
[1294]黾(ménɡ)塞:即平靖关,在今河南信阳西南,与湖北应山接界。
【译文】
蔡灵侯的事还是小的哩,大王您的事也是这样。您身边左有州侯,右有夏侯,辇车后面跟着鄢陵君和寿陵君,吃着各封邑进奉来的粮食,载着四方府库缴纳国库的钱财,同他们驰马游乐于云梦泽,而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您哪晓得穰侯正接受秦王的命令,已出兵占领黾塞之内,而把大王您驱逐到黾塞之外去了!
触詟说赵太后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危急关头,触詟以叙家常的方式,平息了赵太后的怒气,并说服她心甘情愿地把爱子长安君送到齐做人质。触詟说服赵太后的主要理论,是父母爱子女就应该从长远为他们打算,让他们为国立功,取得应有的地位。这从另一方面反映出战国中后期传统的世卿世禄制度已受到挑战,选贤任能、以功立世的观念已为一些开明人士所接受。
赵太后新用事[1295],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1296],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1297],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注释】
[1295]赵太后:赵惠文王后,即赵威后。惠文王死,子孝成王年幼,由她执政。用事:掌权。
[1296]赵氏:指赵国。
[1297]长安君:赵威后幼子的封号。质:人质。
【译文】
赵太后刚执政,秦国就加紧进攻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救,齐国表示:“一定要把长安君作为人质,才能出兵。”赵太后不肯,大臣们极力劝说。太后明确地对大臣们说:“有谁再说让长安君去做人质的,老太太我一定吐他一脸唾沫!”
左师触詟愿见[1298]。太后盛气而揖之[1299]。入而徐趋,至而自谢[1300],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1301],不得见久矣,窃自恕[1302]。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1303],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1304]。”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1305],和于身[1306]。”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注释】
[1298]触詟(zhé):赵国的左师(官名)。《史记·赵世家》及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战国策纵横家书》又作“触龙”。
[1299]揖:揖让。
[1300]谢:谢罪。
[1301]曾:竟。
[1302]窃:谦词。
[1303]郄(jí):疲劳。
[1304]鬻(zhōu):同“粥”。
[1305]少:稍微。益:增加。
[1306]和:适。
【译文】
左师触詟求见太后,太后气冲冲地等着他。触詟进门之后蹒跚地向前快步走,走到太后跟前谢罪说:“老臣我的脚有毛病,走不快,很久没拜见您了,我私下里以脚病原谅自己了。然而恐怕太后玉体有些疲劳,所以希望见到您。”太后说:“我是靠着辇车行动。”触詟问道:“您每天饮食该不会减少吧?”太后说:“只靠吃粥罢了。”触詟说:“老臣我近来特别不想吃东西,就自己勉强散散步,每天走上三四里,稍稍增进了食欲,身体就舒适些了。”太后说:“我可做不到。”太后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1307],最少,不肖[1308]。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1309],以卫王宫,没死以闻[1310]。”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1311]。”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1312]?”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1313]。”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1314],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1315]。’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注释】
[1307]贱息:对自己儿子的谦称。
[1308]不肖(xiào):没有出息。
[1309]黑衣:指宫廷卫士。当时的卫士穿黑衣。
[1310]没(mò)死:冒死。
[1311]填沟壑:人死埋于地下,故称“填沟壑”。“死”的自谦说法。
[1312]丈夫:古代男人的通称。
[1313]媪(ǎo):对老年妇女的尊称。燕后:赵威后嫁与燕王的女儿。
[1314]踵:脚后跟。
[1315]反:同“返”。
【译文】
左师公说:“老臣我的儿子舒祺,年纪最小,不成材。而我衰老了,私下里疼他。希望能让他当一名侍卫,以保卫王宫,所以我冒着死罪来禀告太后。”太后说:“行。他年纪多大了?”答道:“十五岁了。虽然他年纪还小,但我希望趁自己还没有死的时候把他托付给您。”太后问道:“男人也疼爱他的小儿子吗?”回答说:“比妇人更疼爱。”太后笑着说:“妇人对小儿子疼爱得特别厉害。”回答说:“老臣我私下以为您疼爱燕后胜过长安君。”太后说:“你错了,我对燕后的疼爱不如长安君那么厉害。”左师公说:“父母疼爱子女,就要替他们作长远的打算。当初您送燕后出嫁的时候,抱着她的脚后跟为她哭泣,为她嫁到远方而伤心,也真够心疼她的。燕后走了以后,您并不是不想念她啊,每当祭祀时一定要为她祝福、祷告,说:‘一定不要让她回来。’这难道不是为她作长久打算,希望她有子孙世代做燕王吗?”太后说:“是的。”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1316],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1317],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1318],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1319],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1320]。”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1321],齐兵乃出。
【注释】
[1316]三世:三代。
[1317]微独:不仅。微,不,非。
[1318]奉:通“俸”,俸禄。
[1319]山陵崩:指君王死。
[1320]恣:听任,任凭。
[1321]约:备。乘:指四马一车。
【译文】
左师公说:“从距今三代算起,甚至推算到赵国开始建国的时候,赵王的子孙封侯的,他们的后代有至今还保住封爵的吗?”太后说:“没有。”左师公说:“不仅是赵国,其他诸侯的子孙封侯的,他们的后代有至今还保住封爵的吗?”太后说:“我没有听说过。”左师公说:“这是因为封侯者近的灾祸落到自己身上,远的就落到他们的后代身上。难道国君的子孙就一定不好吗?只是因为他们地位尊贵却没有建立功勋,俸禄丰厚却没有劳绩,而拥有的权位太高财宝太多啊。现在您给长安君以尊贵的地位,封给他肥沃的土地,赐给他大量的财宝,而不让他趁此机会为国立功。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长安君自己凭什么在赵国立足存身呢?老臣我认为您为长安君考虑得太短浅了,所以觉得您对长安君的疼爱比不上对燕后的疼爱。”太后说:“好。听凭您怎样安排他。”于是为长安君备车百辆,到齐国去做人质,齐国就出兵了。
子义闻之曰[1322]:“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注释】
[1322]子义:赵国贤士。
【译文】
子义听到这件事,说:“国君的儿子,是国君的亲骨肉,尚且不能依靠没有功勋的尊贵地位,没有劳绩的丰厚俸禄,来守住他们的金玉财宝,何况做臣子的呢!”
鲁仲连义不帝秦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鲁仲连在赵王君臣犹豫是否尊秦为帝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同辛垣衍展开了激烈的辩论,用大量史事论述了帝秦对赵、魏等国的危害,对辛垣衍本人的危害,从而说服了辛垣衍,也坚定了赵国抗秦的决心与信心。赵国解围后,鲁仲连却辞却封赠,功成身退,显示了无意名利的“高士”节操。
秦围赵之邯郸[1323]。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1324]。畏秦,止于荡阴[1325],不进。
【注释】
[1323]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西南。
[1324]魏安釐(xī)王:名圉(yǔ),公元前276—前243年在位。
[1325]荡阴:地名。位于赵、魏两国交界处,今河南汤阴。
【译文】
秦军围困赵国的邯郸。魏国安釐王派将军晋鄙去援救赵国。他们惧怕秦国,停在荡阴,不敢前进。
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1326],因平原君谓赵王曰[1327]:“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1328],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益弱[1329]。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注释】
[1326]客将军:别国人而在本国做将军的。辛垣衍:在魏任将军。间入:悄悄地从小路进入。
[1327]因:通过。平原君:赵孝成王之叔,名胜,当时为赵相。“战国四公子”之一。
[1328]与齐闵王争强为帝:这里说的是秦昭王曾与齐闵王相约同时称帝,秦昭王为西帝,齐闵王为东帝,但齐闵王后来取消帝号,秦昭王便也随之取消。
[1329]益:更加。
【译文】
魏王派客将军辛垣衍从小路潜入邯郸,通过平原君跟赵王说:“秦国之所以加紧围困赵国,是因为以前秦王和齐闵王争强称帝,不久又取消帝号,是因为齐取消帝号的缘故。现在齐国已更加衰弱,如今只有秦国称雄天下,它这次军事行动并非一定要得到邯郸,真正意图是求取帝号。赵国如能派遣使臣尊秦昭王为帝,秦王必然高兴,就会撤兵回去。”平原君犹豫,拿不定主意。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1330],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1331],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召而见之于先生。”
【注释】
[1330]鲁仲连:又名“鲁连”,齐国隐士。因齐在赵东面,故下文自称“东国鲁连先生”。
[1331]百万之众折于外:指去年秦、赵“长平之战”,结果赵军大败。
【译文】
这时候鲁仲连恰巧在赵国,正遇上秦军围困赵国,听说魏国将要让赵国尊秦王为帝,于是去见平原君,说:“事情打算怎么办呢?”平原君说:“我赵胜怎么敢对此事发表意见呢?百万大军挫败在外,如今秦军又内围邯郸而不撤兵。魏王派客将军辛垣衍来让赵王尊秦王为帝,现在此人还在这里。我怎么敢对此事发表意见?”鲁仲连说:“以前我以为您是当今天下的贤明公子,我现在才知道您不是天下的贤公子啊。魏国客人辛垣衍在哪里?请让我替您责问他,打发他回去。”平原君说:“请让我召他来见先生。”
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译文】
平原君就去见辛垣衍,说:“齐国有位鲁仲连先生,此人现在这里,我请求为您介绍,让他来见将军。”辛垣衍说:“我听说过鲁仲连先生是齐国的高士啊。我是魏王的臣子,身负使命,有自己的职责。我不想去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说:“我已经把您在这里的消息泄露给他了。”辛垣衍答应了。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1332]?”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1333],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1334]。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1335],过而遂正于天下[1336],则连有赴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1337],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1338],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1339],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1340],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1341]:‘天崩地坼[1342],天子下席[1343],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1344]。’威王勃然怒曰:‘叱嗟[1345]!而母婢也[1346]!’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注释】
[1332]曷:为何。
[1333]鲍焦:春秋时的隐士,以砍柴拾橡果为生,后抱树而死。一般人以为他的死纯属个人原因,其实是由于对现实的不满。
[1334]上首功:崇尚斩首之功。上,通“尚”,崇尚,看重。
[1335]则:假如。
[1336]过而:甚而。遂:竟。正:统治。
[1337]梁:即魏国。魏惠王徙都大梁,故魏又称“梁”。
[1338]若乃:至于。
[1339]齐威王:田氏,名婴齐。公元前356—前320年在位。
[1340]周烈王:名喜,公元前375—前356年在位。周烈王死于田齐桓公时,此处叙述与事实不合。
[1341]赴:同“讣”,报丧。
[1342]坼(chè):裂开。
[1343]天子下席:这里是说天子去世,继位天子要在草席上守丧。
[1344]斮(zhuó):斩。
[1345]叱嗟(chìjiē):怒斥声。
[1346]而:你。
【译文】
鲁仲连见了辛垣衍却没有说话。辛垣衍说:“我看住在这围城里面的人,都是有求于平原君的。现在我观察先生的尊容,却不是有求于平原君的人,为什么久留这被围之城而不离去呢?”鲁仲连说:“世上那些认为鲍焦是由于没有豁达胸襟而自杀的人,都错了。现在一般人不了解情况,就认为他是为了自身一人而死。那秦国是个抛弃礼义而崇尚战功的国家。玩弄权术来役使它的士兵,像对待奴隶一样的驱使它的百姓。如果秦王肆无忌惮地称帝,甚至实现统治天下,那么我鲁仲连只有去跳东海而死了,我不能忍受做它的臣民!我所以来见将军,是想帮助赵国。”辛垣衍说:“先生怎么样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我准备让魏国和燕国帮助赵国,齐国、楚国本来就帮助它了。”辛垣衍说:“燕国嘛,我愿意让它听从您吧。至于魏国,我就是魏国人,先生怎能让魏国帮助赵国呢?”鲁仲连说:“这是由于魏国没有看清秦国称帝的害处。如果魏国看清了秦国称帝的害处,那就一定会帮助赵国了。”辛垣衍说:“秦国称帝的害处将会怎样呢?”鲁仲连说:“从前齐威王曾经施行仁义,率领天下诸侯朝拜周天子。周国贫穷微弱,诸侯没有一个去朝拜的,而只有齐国去朝拜。过了一年多,周烈王去世了,诸侯都去吊唁,齐王去晚了。周国恼怒,讣告送到齐国说:‘周天子逝世犹如天崩地裂,新继位天子移居草庐苫席守丧,东方藩臣田婴齐竟敢迟到,应杀了他。’齐威王勃然大怒,说:‘呸!你个丫头养的!’结果成天下笑柄。在天子活着时候朝拜他,死了就叱骂,这实在是忍受不了天子的苛求啊。那周天子本来就是这样,他这么做没什么值得奇怪的。”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1347],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然梁之比于秦若仆邪?”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1348]。”辛垣衍怏然不说,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1349],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1350],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辨之疾[1351],故脯鄂侯[1352]。文王闻之,喟然而叹[1353],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1354],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注释】
[1347]宁:难道。
[1348]烹醢(hǎi):古代的酷刑。烹,下油锅。醢,剁成肉酱。
[1349]鬼侯:又作“九侯”。媿姓赤狄首领。鄂侯:鄂国首领。
[1350]子:古时对子女的通称。这里指女儿。好:长得美丽。
[1351]辨:通“辩”。疾:急。
[1352]脯:肉干。这里用作动词,制成肉干。
[1353]喟(kuì)然:叹息的样子。
[1354]牖(yǒu)里:也作“羑里”,地名。在今河南汤阴北。库:监牢。
【译文】
辛垣衍说:“先生您难道没有看见过奴仆吗?十个奴仆听从一个主人,难道是力气胜不过、智慧不如他吗?是怕他。”鲁仲连说:“对。那么魏国比起秦国来,就像奴仆对主人吗?”辛垣衍说:“是的。”鲁仲连说:“既然这样,我将要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辛垣衍很不高兴地说:“咳!先生这话也太过分了!先生又怎能让秦王把魏王煮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能啊,等我说说其中的道理吧。从前鬼侯、鄂侯、周文王是商纣的三公。鬼侯有个女儿长得美,所以就把她进献给纣,纣认为她不好,就把鬼侯剁成了肉酱。鄂侯为此谏争得急切,辩护得激烈,就把鄂侯做成了肉干。周文王听到了这事,长叹一声,纣因此把周文王拘禁在牖里的监牢中一百天,还想杀了他。为什么跟人家同样称帝称王,结果反而落到做肉干、肉酱的地步呢?
“齐闵王将之鲁[1355],夷维子执策而从[1356],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1357]。’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筦键[1358],摄衽抱几[1359],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1360],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1361]。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1362]:‘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1363],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饭含[1364],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1365]。
【注释】
[1355]之:往,去。
[1356]策:马鞭。
[1357]太牢:牛、羊、猪各一。这里代指最高礼仪。
[1358]筦(ɡuǎn)键:指钥匙和锁。
[1359]摄衽(rèn):掖起衣襟。抱几(jī):抱着几案。
[1360]投其籥(yuè):指闭关上锁。籥,锁。
[1361]假:借。涂:道路。邹:战国时的小国,在今山东邹县。
[1362]孤:父死称“孤”。这里指新君。
[1363]倍殡柩:指把灵柩掉个方向,由原来的坐北朝南,换成坐南朝北,因为天子要面向南。倍,通“背”。
[1364]饭含:在死人嘴里放粟米称“饭”,放玉称“含”。
[1365]三晋:指魏、赵、韩三国,是春秋时的晋国分裂而成。
【译文】
“齐闵王要到鲁国去,夷维子拿着马鞭随行,对鲁国人说:‘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款待我们的国君?’鲁国人说:‘我们将用十太牢款待您的国君。’夷维子说:‘怎能用这样的礼节款待我们的国君呢?我们国君,是天子。天子来视察,诸侯应离开自己居住的宫室,交出锁和钥匙,掖起衣襟,捧起几案,到堂下侍候天子用膳。等天子用餐完毕,才敢告退,回朝堂听政。’鲁国人闭关上锁,不予接纳,齐闵王不能进入鲁国。齐闵王将到薛国去,向邹国借道。当时邹国国君刚死,齐闵王打算进去吊唁。夷维子跟邹国国君的儿子说:‘天子来吊唁,丧主一定要背对灵柩,让灵柩头朝北,设在南边,然后天子面朝南来致吊。’邹国的众臣说:‘如果一定要这样,我们将横剑自杀。’所以齐闵王不敢进入邹国。邹、鲁的臣子们,生时不能亲身侍候奉养天子,死后也得不到隆重葬礼,然而齐闵王想让邹、鲁的臣子用接待天子的礼节来接待自己,结果被他们拒绝。现在秦国是拥有战车万辆的大国,魏国也是拥有战车万辆的大国,同样是战车万辆的大国,彼此都有称王的名分。看见秦国打了一次胜仗,就打算顺从地尊它为帝,这就是三晋的大臣不如邹、鲁的奴婢了。
“且秦无已而帝[1366],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1367],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注释】
[1366]已:止。
[1367]谗:在别人面前说陷害某人的坏话。
【译文】
“再说,秦国贪心不止果真当上了皇帝的话,就会更换诸侯的大臣。它就要剥夺它认为不好的人,而给予它认为好的;剥夺它所厌恶的,而给予他所喜欢的人。它又会让它的女儿和善于搬弄是非的侍妾来做诸侯的妃子,住在魏国的宫中,魏王还能安然无事吗?将军你又凭什么能够得到原来的宠信呢?”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
【译文】
于是辛垣衍站起身来,向鲁仲连拜了两拜,致歉说:“开始我以为先生是平凡人,现在我才知道先生是天下的高士。请允许我告辞,不敢再说尊秦称帝的事了。”
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1368],秦军引而去[1369]。
【注释】
[1368]无忌:即信陵君,名无忌。魏国公子。
[1369]引:撤退。
【译文】
秦国将军听说这件事后,为之退兵五十里。恰好赶上魏国公子无忌夺了晋鄙的军权来援救赵国,攻击秦军,秦军就撤退回国了。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1370],是商贾之人也,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注释】
[1370]即:如果。
【译文】
于是平原君打算封赏鲁仲连。鲁仲连再三辞让,始终不肯接受。平原君就设下酒宴,酒喝到兴头上,平原君起身上前,献上千金为鲁仲连祝寿。鲁仲连笑着说:“天下之士所以可贵,就在于能替人排忧解难,消除祸乱而无所索取。假如有什么索取,那就成了商人了,我鲁仲连可不愿这样做。”于是辞别平原君走了,终身不再露面。
鲁共公择言
本文选自《战国策·魏策》。梁惠王于公元前344年召集逢泽(今开封东南)大会,当时梁强盛,故鲁、卫、宋等国诸侯都来朝见。本文是鲁共公在梁王宴会上的一段祝酒词。他引述历史,劝谏梁王不可贪图美酒、美味、美女、美景,以免导致亡国。
梁王魏婴觞诸侯于范台[1371],酒酣,请鲁君举觞[1372]。鲁君兴[1373],避席择言曰:“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1374],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1375],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齐桓公夜半不嗛[1376],易牙乃煎、熬、燔、炙[1377],和调五味而进之。桓公食之而饱,至旦不觉,曰:‘后世必有以味亡其国者。’晋文公得南之威[1378],三日不听朝,遂推南之威而远之,曰:‘后世必有以色亡其国者。’楚王登强台而望崩山[1379],左江而右湖,以临彷徨[1380],其乐忘死,遂盟强台而弗登[1381],曰:‘后世必有以高台、陂池亡其国者。’今主君之尊[1382],仪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调也;左白台而右闾须[1383],南威之美也;前夹林而后兰台[1384],强台之乐也。有一于此,足以亡其国,今主君兼此四者,可无戒与?”梁王称善相属。
【注释】
[1371]梁王魏婴:魏惠王。梁,即魏国,因迁都大梁,故又称“梁”。觞(shānɡ):饮酒器。这里指晏饮。范台:梁国的台观。
[1372]鲁君:鲁共公。
[1373]兴:站起来。
[1374]帝女:传说是夏禹的女儿,或说是尧、舜的女儿。仪狄:传说为禹时的酿酒人。
[1375]旨:味美。
[1376]嗛(qiè):通“慊”,满足。
[1377]易牙:人名。春秋时齐桓公宠臣,善于烹调。燔(fán)、炙(zhì):烤。
[1378]南之威:南威,美女名。
[1379]楚王:楚庄王。强台:即章华台,在今湖北监利西北。崩山:在今湖北境内。
[1380]彷徨:水名。
[1381]盟:起誓。
[1382]尊:酒器。
[1383]白台、闾须:皆美女名。
[1384]夹林:楚国的一个地名。兰台:宫苑名。在今湖北境内。
【译文】
梁惠王魏婴在范台请诸侯饮酒,酒喝到兴头上,请鲁共公举杯。鲁共公站起身,离开坐席,选好有益的话题说:“从前,夏禹的女儿让仪狄酿酒,酿出的酒味道很好,就把酒进献给禹。禹喝了觉得味道甜美,于是疏远了仪狄,戒了美酒,说:‘后世一定会有因为贪杯而亡国的。’齐桓公半夜里想吃东西,易牙就煎熬烧烤,调和各种美味进献给齐桓公。桓公吃得很饱,一觉睡到天亮还没睡醒,感叹说:‘后世一定会有因为贪图美味而亡国的。’晋文公得了南威,一连三天没上朝听政,于是就推开了南威,疏远了她,说:‘后世一定会有因为贪恋女色而亡国的。’楚王登上强台观赏崩山风景,左边是江,右边是湖,下临彷徨之水,快乐至极,于是发誓不再登上强台,说:‘后世一定会有因为迷恋高台、池沼山水风光而亡国的。’现在君王您的酒樽里,是仪狄酿造的那种美酒;君王您的食物,是易牙烹调的那般美味;您左边的白台、右边的闾须,都是南威般的美女;前面有夹林后面有兰台,有着在强台一样的快乐。这四件事里有了一件,就足以使他的国家灭亡,现在君王您兼有这四件,能不警惕吗?”梁惠王听了,连声称鲁共公说得好。
唐雎说信陵君
本文选自《战国策·魏策》。“长平之战”后,秦军继续向赵都邯郸进攻,赵向魏求救。魏王派大将晋鄙率军往救,又慑于秦的恫吓,命军队按兵不动。魏信陵君窃符救赵,解除了邯郸之围。赵王亲自到城郊迎接信陵君,信陵君颇感自豪。本文就是唐雎在这种情形下向信陵君提出的忠告。
信陵君杀晋鄙[1385],救邯郸[1386],破秦人,存赵国,赵王自郊迎。唐雎谓信陵君曰[1387]:“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何谓也?”对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1388],愿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无忌谨受教。”
【注释】
[1385]信陵君:魏无忌,魏昭王之子。晋鄙:魏国大将。秦国围赵,魏派晋鄙率兵救赵。
[1386]邯郸:赵国都城,在今河北邯郸西南。
[1387]唐雎(jū):魏国人。
[1388]卒(cù)然:急促、匆忙的样子。卒,同“猝”。
【译文】
信陵君杀了晋鄙,解了邯郸之围,打败了秦军,保住了赵国。赵王亲自到郊外迎接信陵君。唐雎对信陵君说:“我听到过这样的话:事情有不可知道的,有不可不知道的;有不可忘掉的,有不可不忘掉的。”信陵君问:“这是怎么说呢?”唐雎回答说:“别人怨恨我,不可以不知道;我怨恨别人,就不可以让人知道。别人对我有恩德,不可以忘掉;我对别人有恩德,不可以不忘掉。现在您杀了晋鄙,救了邯郸,打败秦军,保住了赵国,这是对赵国的莫大恩德。现在赵王亲自到郊外迎接您,当您一见到赵王,我希望您把这件事忘掉。”信陵君说:“我一定真诚地接受您的指教。”
唐雎不辱使命
本文选自《战国策·魏策》。秦王提出以五百里土地换安陵,实际上是想用诈骗手段吞并安陵。唐雎受命出使秦国,在狡诈残暴的秦王面前,机智勇敢、不畏强暴、坚持正义,最终使秦王长跪致歉,承认安陵虽小而不可辱,从而出色地完成了出使任务。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1389]:“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1390],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于先王,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1391]。安陵君因使唐雎使于秦。
【注释】
[1389]秦王:即秦始皇嬴政,其时尚未称帝。安陵君:战国时魏襄王曾封其弟为安陵君,此为安陵君后裔。安陵,魏的附庸小国,在今河南鄢(yān)陵西北。此时魏已被秦所灭。
[1390]易:换。
[1391]说(yuè):同“悦”,高兴。
【译文】
秦王派人对安陵君说:“我想用方圆五百里的土地来换安陵,安陵君可要答应我!”安陵君说:“大王给我恩惠,以大换小,很好。虽然这是好事,但是我从先王那里继承了这块封地,希望能永远守着它,不敢用来交换。”秦王很不高兴。安陵君就派唐雎出使到秦国去。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1392]。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1393],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1394]?”
【注释】
[1392]错意:放在心上。错,通“措”。
[1393]广:扩充。
[1394]岂直:何止。
【译文】
秦王对唐雎说:“我拿五百里的土地来换安陵,而安陵君不听从我,为什么呢?再说秦国灭掉了韩国、魏国,而安陵君凭着五十里的土地幸存下来,是因为我把安陵君看成长者,才没打他的主意。现在我拿十倍于安陵的地方,请求扩大安陵君的地盘,安陵君却违抗我,岂不是轻视我吗?”唐雎回答说:“不,不像你说的那样。安陵君从先王那里继承了这块土地而守着它,即使千里之地也不敢换,何况只是五百里呢?”
秦王怫然怒[1395],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1396]?”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1397],以头抢地耳[1398]。”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1399],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1400],白虹贯日[1401]。要离之刺庆忌也[1402],苍鹰击于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1403],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1404],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注释】
[1395]怫(fèi)然:忿忿的样子。
[1396]布衣:平民。
[1397]跣(xiǎn):光着脚。
[1398]抢(qiānɡ):撞。
[1399]专诸:春秋时吴国勇士。王僚:据《史记·吴世家》,王僚为春秋时吴王寿梦第三个儿子夷昧之子,名僚。寿梦长子诸樊之子公子光(即后来的阖闾)与之争夺王位,派专诸将短剑藏在鱼腹中,借献食的机会,刺死王僚,专诸也被杀。
[1400]聂政:战国时魏国勇士。韩傀(kuǐ):韩国的相。韩国大夫严仲子和韩傀有仇,聂政便替严仲子刺死韩傀,自己毁容自杀。
[1401]贯:穿过。
[1402]要离:春秋时吴国勇士。庆忌:吴王僚之子。吴王阖闾杀死吴王僚后,庆忌出逃至卫国。要离便假装得罪吴王,逃归庆忌,并取得信任,寻机杀死庆忌,然后伏剑自尽。
[1403]休祲(jìn):征兆。休,吉兆。祲,凶兆。
[1404]缟(ɡǎo)素:白色丧服。
【译文】
秦王勃然大怒,对唐雎说:“你可曾听说过天子发怒的情形吗?”唐雎回答说:“我没有听说过。”秦王说:“天子一发怒,能横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说:“大王可曾听说过老百姓发怒的情形吗?”秦王说:“老百姓发怒,也不过甩掉帽子,赤着脚,把头往地上撞罢了。”唐雎说:“这是平庸无能的人发怒,不是志士发怒。那专诸行刺王僚时,彗星的光尾横扫月亮。聂政行刺韩傀时,白色长虹横穿太阳。要离行刺庆忌时,苍鹰搏击在宫殿之上。这三位都是布衣之士,他们胸中的怒气未暴发出来之时,上天就降下了预兆,现在加上我将成为四个人了。如果志士真要发怒,横在地上的尸首不过两具,流血不过五步,可是天下的人都得穿白色丧服,今天就要发生这样的事了。”说完,拔出宝剑,挺身而起。
秦王色挠[1405],长跪而谢之曰[1406]:“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1407]。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注释】
[1405]色挠:脸色沮丧。挠,屈。
[1406]长跪:双膝跪地,直腰挺立,臀部离开脚后跟,以示郑重。谢:道歉。
[1407]谕:明白,领会。
【译文】
秦王脸色沮丧下来,直起身子跪着向唐雎道歉说:“先生请坐,哪会到这种地步!我明白了。那韩国、魏国灭亡,而安陵却凭着五十里的地盘存留下来,只因为有先生您啊!”
乐毅报燕王书
本文选自《战国策·燕策》。此信首先对燕惠王的倒打一耙予以反驳,继而表达了自己对燕昭王知遇之恩的铭记不忘,进而表示决不为别国攻打燕国的一片忠心。全文情辞真挚委婉,对后世影响很大,诸葛亮的《出师表》中就处处显现出它的影响。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合五国之兵而攻齐[1408],下七十余城,尽郡县之以属燕。三城未下[1409],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齐人反间,疑乐毅,而使骑劫代之将[1410]。乐毅奔赵,赵封以为望诸君。齐田单诈骑劫[1411],卒败燕军,复收七十余城以复齐。
【注释】
[1408]乐毅:战国时燕将。燕昭王时任亚卿,率燕军破齐,封为昌国君。五国:指赵、楚、魏、韩、燕。
[1409]三城:指即墨、莒(jǔ)、聊城,都在今山东境内。
[1410]骑劫:燕国将领。
[1411]田单:战国时齐人。因用反间计使乐毅奔赵,又击败骑劫,收复齐地而被齐襄王任为相国。诈:欺骗。
【译文】
昌国君乐毅,为燕昭王联合五国的军队去攻打齐国,攻克了七十多座城池,把它们全部设为郡县归属燕国。还有三座城没有攻下,而燕昭王去世了。燕惠王即位,中了齐人的反间计,对乐毅产生怀疑,便派骑劫代替乐毅统兵。乐毅逃到赵国,赵王封他为望诸君。齐国田单用计欺骗骑劫,终于打败燕军,又收回七十多座城池,恢复了齐国的领土。
燕王悔,惧赵用乐毅乘燕之敝以伐燕[1412]。燕王乃使人让乐毅[1413],且谢之曰[1414]:“先王举国而委将军[1415],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仇[1416],天下莫不振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1417]。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1418],遂捐燕而归赵[1419]。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
【注释】
[1412]敝:败。
[1413]让:责怪。
[1414]谢:道歉。
[1415]先王:指已经去世的燕昭王。
[1416]先王之仇:指齐曾因燕国发生子之之乱而攻破燕国之事。
[1417]计:商议。
[1418]隙:裂痕。此处意为怨仇。
[1419]捐:抛弃。
【译文】
燕惠王后悔了,害怕赵国任用乐毅乘燕国疲敝的时候攻打燕国。燕惠王于是派人责备乐毅,并且向他表示歉意,说:“先王把整个国家托付将军,将军为燕国攻破齐国,报了先王的仇,天下人无不受到震动,我岂敢有一天忘记将军的功劳呢?正赶上先王去世,我刚刚即位,左右之人贻误了我。我之所以派骑劫代替将军您,是因为将军长期风餐露宿在外,因而召回将军暂且休息一下,并且共议国事。将军误信流言,以致与我有了隔阂,就抛弃燕国而投奔赵国。将军为自己打算是可以的,然而又用什么来报答先王对将军的知遇之恩呢?”
望诸君乃使人献书报燕王曰:“臣不佞[1420],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质之罪[1421],以伤先王之明,而又害于足下之义,故遁逃奔赵。自负以不肖之罪,故不敢为辞说。今王使使者数之罪[1422],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1423],而又不白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1424],故敢以书对。
【注释】
[1420]不佞(nìnɡ):不才。佞,有才智。
[1421]抵:冒犯。斧质之罪:杀身之罪。斧质,是斩人的刑具。质,通“锧”,腰斩所用底座。
[1422]数:列举。
[1423]畜(xù):养。幸:宠信。
[1424]白:明白。
【译文】
望诸君乐毅于是派人呈上书信回答燕王说:“臣不才,没能奉行和秉承先王的教导,来顺从您左右大臣的心意,恐怕回到燕国自己触犯死罪,以致有损先王的知人之明,而又害您蒙上不义的名声,所以逃奔赵国。自己甘愿承担不贤的罪名,所以不敢作解释。如今大王派使者列数我的罪过,我恐怕侍候您的人不理解先王栽培和厚爱我的道理,而且也不明白我之所以侍奉先王的忠心,所以才敢写这封信作答。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其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其爱,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者观之,先王之举错[1425],有高世之心,故假节于魏王[1426],而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乎宾客之中[1427],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谋于父兄,而使臣为亚卿[1428]。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不辞。
【注释】
[1425]举错:举措。错,通“措”,施行,推行。
[1426]假节于魏王:意思是凭着魏王使节的身份到燕国。假,借。节,外交使臣所持符节。
[1427]擢(zhuó):提拔。
[1428]亚卿:官名。地位仅次于上卿。
【译文】
“我听说圣贤的君王,不拿爵禄私自授予亲信的人,而是授给功劳多的人;不拿官职随意赐予喜爱的人,而是让能够胜任的人担当。所以说,考察能力而授予官职的,是能成就功业的君王;根据品行来结交朋友的,是能树立名声的贤士。我凭所学知识进行观察,先王的举止措施,有高出世俗的理想,所以我才借为魏王出使的机会,得以亲自来燕国考察。先王过分抬举我,把我从宾客中提拔起来,安排我在群臣之上的位置,不曾与宗室大臣们商量,就任命我为亚卿。我自以为奉行命令秉承教导,就可以幸免获罪了,所以接受任命而没推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1429],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霸国之余教而骤胜之遗事也[1430],闲于甲兵[1431],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则必举天下而图之。举天下而图之,莫径于结赵矣[1432]。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宋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1433],起兵随而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举而有之于济上[1434]。济上之军,奉令击齐,大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国[1435]。齐王逃遁走莒[1436],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1437],故鼎反乎历室[1438],齐器设于宁台[1439]。蓟丘之植[1440],植于汶篁[1441]。自五伯以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顺于其志,以臣为不顿命[1442],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国诸侯。臣不佞,自以为奉令承教,可以幸无罪矣,故受命而弗辞。
【注释】
[1429]积怨:指燕王哙时齐国乘燕国发生子之之乱而入侵一事。
[1430]霸国:齐桓公曾称霸诸侯,齐湣王也曾自称东帝,因此这里说齐国有称霸的传统。骤胜:多次胜利。
[1431]闲:通“娴”,熟悉。
[1432]径:快。
[1433]顾:还。反命:复命。
[1434]济:济水,发源于河南,其故道经山东,与黄河并行入海。上:指水边。
[1435]国:指齐国都临淄。
[1436]莒(jǔ):地名。在今山东莒县。
[1437]大吕:钟名。元英:燕国宫殿。
[1438]故鼎:指齐人杀燕王哙时掠走的燕鼎。历室:燕国宫殿。
[1439]宁台:燕国的台。
[1440]蓟丘:燕国之都,在今北京。
[1441]汶:齐国水名,即今之山东大汶河。篁(huánɡ):种竹子的田。
[1442]顿:停顿,耽误。
【译文】
“先王命令我说:‘我和齐国有积怨深仇,顾不得自己力量的轻微弱小,打算把伐齐作为大事。’我回答说:‘齐国,保持着霸主之国的遗留教化,而且有屡打胜仗的经验,熟悉军事,习惯征战。大王想要讨伐齐国,就必须发动各国共同去对付它。要想发动各国去对付它,没有比结盟于赵国更直接的了。况且,齐国的淮北和宋地,是楚国和魏国都希望得到的地方。赵国如果答应了,再约请楚、魏、宋尽力相助,以四国之力攻齐,就可以大破齐国了。’先王说:‘好!’我于是接受先王口授的命令,准备好符节,南行出使到赵国。回来复命之后,接着就发兵攻齐。依靠上天的佑助和先王的英明,黄河以北的地方,随先王进兵全部收复,直到济水边上。济水边上的军队奉命进击齐军,大败齐军。轻装精锐之师,长驱直入齐都临淄。齐王逃到莒城,仅只身走脱。齐国的珠玉财宝、兵车甲仗以及珍贵器物,统统归于燕国。齐国的大吕巨钟陈列在燕国的元英殿,燕国原先被掠走的大鼎又回到历室宫,齐国的祭器陈列在宁台,我们蓟都郊外的树苗移栽到了齐国汶水的竹园里。从五霸以来,功业没有谁比得上先王的。先王觉得已经如愿以偿,认为臣没有贻误使命,所以分出土地封赏我,使我的地位能够相当于小国诸侯。我不才,自以为奉行命令,承受教导,就可以幸免获罪了,所以接受了分封而没推辞。
“臣闻贤明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1443],蚤知之士[1444],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强国[1445],收八百岁之蓄积[1446],及至弃群臣之日,遗令诏后嗣之余义[1447],执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顺庶孽者[1448],施及萌隶[1449],皆可以教于后世。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者伍子胥说听乎阖闾[1450],故吴王远迹至于郢[1451]。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1452]。故吴王夫差不悟先论之可以立功[1453],故沉子胥而弗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1454],故入江而不改。
【注释】
[1443]春秋:泛指史书。
[1444]蚤(zǎo)知:先知。蚤,通“早”。
[1445]夷:平定。
[1446]八百岁:齐国历经约八百年。
[1447]后嗣:继承者。
[1448]顺:通“训”,教导。庶孽:妾生子。
[1449]施(yì)及:达于。萌隶:百姓。
[1450]伍子胥:春秋时吴大夫,曾帮助吴王阖闾攻破楚国。后因劝阻夫差伐齐,抵制越国求和,被夫差赐死,尸体沉入江中。
[1451]郢(yǐnɡ):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
[1452]赐之鸱(chī)夷:这里说的是夫差不像阖闾那样懂得伍子胥的作用,将他赐死后装入皮囊,投于江中。鸱夷,皮革制的口袋。
[1453]先论:预见。伍子胥生前曾预言,吴不灭越,越将灭吴。
[1454]量:气量。
【译文】
“我听说贤明的君王,功业建立而不再废弛,所以被载入史册,有先见之明的贤士,成就名声而能保持,所以被后世称颂。像先王那样报仇雪恨,踏平万乘强国,收缴齐国八百年来积聚的财富,直到他离世之时,还留下告诫继位子孙的遗训,执政任事的大臣,因此能遵循法令,教导庶子,并推行于平民百姓,这些都可以教育后世。我听说,善于耕作的,不一定有好收成;好的开端,不一定有好的结束。从前,伍子胥的言说被吴王阖闾接受,所以阖闾能远征到楚国郢都。吴王夫差却不是这样,反而赐给伍子胥一只皮囊把他投入江中。吴王夫差不懂得伍子胥的预见可以为吴国建立功业,所以把伍子胥投入江中而不后悔。伍子胥没能及早发现阖闾、夫差两位君主气量不同,所以至死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态度。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迹者,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非[1455],堕先王之名者[1456],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者[1457],义之所不敢出也。
【注释】
[1455]离:通“罹”,蒙受。
[1456]堕(huī):毁坏。
[1457]幸:侥幸。
【译文】
“使自身免于祸患,保全功名,以证明先王的业绩,是我的上策。自身遭受诋毁和侮辱的错误处置,损害先王的英名,是我最害怕的。面临不可测的罪名,却以侥幸心理求取私利,这是我绝对不能做的。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1458];忠臣之去也,不洁其名[1459]。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而不察疏远之行也[1460],故敢以书报,唯君之留意焉。”
【注释】
[1458]交:交情。绝:断绝。
[1459]洁:洗刷,表白。
[1460]疏远:被疏远的人,乐毅自指。
【译文】
“我听说古代的君子,与人断绝交情时也不恶语伤人;忠臣离开故国,也不为自己的名声辩白。我虽不才,也曾多次受教于君子。恐怕大王您听信左右的话,而不体察我这被疏远者的行为,所以斗胆用书信作答,希望您留心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