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史记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上迄黄帝,下至汉武帝太初年间,记述了三千多年的史事,西汉司马迁著。《史记》列“二十四史”之首,与后来的《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合称“前四史”。全书共一百三十篇,包括按年月时间记述帝王言行政绩的十二本纪,记述帝王肱股良臣事迹的三十世家,记载卓荦倜傥,影响巨大的历史人物的七十列传,排列大事年代的十表,记述礼乐制度、天文兵律、社会经济、河渠地理等制度发展的八书,共五个部分,约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多字。主体部分是本纪、世家和列传。
司马迁创作《史记》的目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就是要通过《史记》探寻天地间万事万物的规律,表达自己的治世理论。
《史记》也是一部优秀的文学著作,开创了我国传记文学的先河,其写人艺术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史记》情感激昂充沛,行文挥洒自如,成为后世散文作家学习的榜样。
由于其杰出的史学和文学成就,《史记》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五帝本纪赞
本篇是《史记》的开篇《五帝本纪》末尾的赞语。“赞”这种形式,由司马迁首创,后世史书多所沿用。该篇赞语交待了写作《本纪》的史料,说明其紊乱、残缺的情况,及整理编次的重要性。逻辑清晰,颇有说服力。
太史公曰[1542]:学者多称五帝,尚矣[1543]。然《尚书》独载尧以来[1544],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1545]。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1546],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1547],北过涿鹿[1548],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1549],顾弟弗深考[1550],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1551]。
【注释】
[1542]太史公:是司马迁自称,司马迁曾任太史令。
[1543]尚:久远。
[1544]《尚书》:记录上古政治文诰和部分古代事迹的书,也称《书》、《书经》。
[1545]荐绅:又作“搢绅”、“缙绅”,是古代高级官员的装束,即在腰带里插笏(hù,上朝时所持手板),代指有身份地位的人。绅,腰带。
[1546]《宰予问五帝德》:见《大戴礼》。《帝系姓》:见《孔子家语》。
[1547]空峒:即崆峒山,在今宁夏隆德东。传说黄帝曾问道于此。
[1548]涿(zhuō)鹿:涿鹿山,在今河北涿鹿东南,山边有涿鹿城,相传黄帝和尧、舜都曾在这里建都。
[1549]发明:阐发,阐述。
[1550]弟:仅,只是。
[1551]本纪:纪传体史书中的帝王传记称“本纪”。
【译文】
太史公说:读书人常常谈论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五帝,已经很久远了。但是《尚书》只记载唐尧以来的事,诸子百家的著述里谈到黄帝的,也常常不可确信,士大夫们很难相信并转述它。孔子所传的《宰予问五帝德》和《帝系姓》,有的儒者并不传授学习。我曾西游崆峒,北到涿鹿,东近大海,南渡江淮,所经过的地方,当地年长的人常常指着黄帝、尧、舜活动过的地方讲述他们的事情,各地风俗教化本不相同,但总的来说,与古文文献所载相合的比较接近事实。我读《春秋》、《国语》,他们阐发《五帝德》、《帝系姓》很是明白,只不过没有深入考察,但二书所记载的事情都不虚妄。《尚书》残缺很久了,它没有记载的内容,往往可从别的著作中看到。如果不是爱好学习而深入思考,善于领会,当然就不易跟见闻不广的人阐述清楚。我考察编次有关五帝的记载,选择雅正可靠的那些材料,写成《五帝本纪》,作为全书的第一篇。
项羽本纪赞
《项羽本纪赞》是《项羽本纪》的篇末赞语部分。《史记》中的“本纪”本为记载历代帝王之事的体裁,并未成就霸业的项羽之所以被司马迁列入“本纪”,是因他在秦、汉之间的若干年间,享有帝王一样的权威,也表明了司马迁对项羽的欣赏态度。本文对项羽成、败的原因秉笔直书,体现了对他爱恨交加的复杂情绪。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1552],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1553]?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1554],放逐义帝而自立[1555],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1556],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注释】
[1552]重瞳子:双瞳人。后人以“重瞳”为帝王之相。
[1553]苗裔:子孙后代。
[1554]背关怀楚:放弃关中,怀念楚地。
[1555]义帝:即项羽奉立的楚怀王熊心。项羽自号“西楚霸王”,定都于彭城(今江苏徐州),使义帝自彭城迁至彬县(今湖南彬州),途中让人杀了义帝。
[1556]东城:地在今安徽定远东南。项羽自垓(ɡāi)下突围,逃往东城,再向南至乌江边自刎而死。
【译文】
太史公说:我听周朝的儒生讲过“舜的眼睛可能有两个瞳人”,又听说项羽也有两个瞳人。难道项羽是舜的后代吗?项羽的兴起是多么迅猛啊!秦国政治混乱、失掉民心,陈涉首先发难反秦,各路豪杰也蜂拥而起,相互争夺天下,参加的人数多得数不清。而项羽没有尺寸之地,趁着时势兴起于民间,不过三年,就率领齐、赵、燕、韩、魏五国诸侯的军队灭掉了秦国,然后分割天下,封王封侯,所有政令都由项羽发布,号称“霸王”。虽然项羽的王位没坐多久,但自古以来还不曾有过他这样的人物。等到项羽因怀念楚地而放弃关中、回到彭城,又放逐了当初起义时拥立的义帝而自立为王,再来抱怨各路王侯背叛自己,就太勉强了。夸耀自己的功劳,逞弄个人的聪明才智,不肯师法古代帝王的仁义之道,虽说是霸王的事业,想仅仅通过武力取得并统治天下,不过五年就使国家颠覆灭亡,自己也死在东城,尚且至死不悟,还不肯引咎自责,这当然是错误的。竟然说什么“是天要灭亡我,并不是我用兵的罪过”,难道不是很荒唐的吗!
秦楚之际月表
“表”也是司马迁在《史记》中首创的一种史书体例,以表格的形式编次某一历史时期的事件。本文为《史记》十个表之第四个表《秦楚之际月表》的序言,概括秦、楚之际三次政权的变更,回顾了古代贤君统一天下的艰难历程,点明刘邦最终成就帝业的原因。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1557],发于陈涉[1558];虐戾灭秦[1559],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1560],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1561],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1562]。
【注释】
[1557]作难:起事,发难。
[1558]陈涉:即陈胜,字涉,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
[1559]虐戾灭秦:指项羽用武力灭秦并诛杀秦王子婴。
[1560]卒:最终。践:登上。帝祚:帝位。
[1561]嬗(shàn):变,变更。
[1562]受命:接受天命,改朝换代。亟(jí):急促。
【译文】
太史公读了秦、楚之际的历史记载,说:最先发难反秦的是陈涉;用武力灭掉秦朝的是项羽;清除混乱,诛灭强暴,平定天下,最终登上帝位,取得成功的是汉家。五年之内,号令变更了三次,自有人类以来,帝王接受天命从没有像这样急促过。
昔虞、夏之兴[1563],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汤、武之王[1564],乃由契、后稷[1565],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1566],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1567]。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注释】
[1563]虞、夏:即虞舜和夏禹,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1564]汤:商朝的建立者。武:周朝的建立者。
[1565]契:传说中商的始祖。后稷(jì):传说中周的始祖。
[1566]不期:没有约定。孟津:古黄河津渡,在今河南孟津东北。
[1567]冠带之伦:戴冠束带之辈。这里指六国诸侯。
【译文】
从前,虞、夏兴起,都积累善行和功德数十年之久,恩德润泽百姓,代理执行政事,接受上天的考验,之后才正式登位。商汤、周武王称王,正是由于祖先契、后稷以来积累仁义,经历十几代。周武王没有发出邀请,在孟津会盟,与会的就有八百诸侯,但武王还认为时机未到,后来商汤才放逐了夏桀,周武王才诛杀了殷纣王。秦国兴起于襄公,强盛于文公、穆公时,献公、孝公之后,逐步侵吞关东六国,经过了一百多年,到秦始皇时才有能力兼并六国诸侯。像虞、夏、商、周那样以德行取天下,像秦朝那样以强力取天下,说明统一天下本来就是这么艰难的。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1568],鉏豪杰[1569],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1570],合从讨伐,轶于三代。乡秦之禁[1571],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注释】
[1568]镝(dí):箭头。
[1569]鉏(chú):同“锄”,铲除。
[1570]闾巷:街巷,借指民间。这里指刘邦出身低贱。
[1571]乡(xiànɡ):通“向”,从前。
【译文】
秦始皇称帝后,担心诸侯之间战乱不断,因此对功臣和亲族没有一尺土地的分封,并且毁坏有名的城市,销毁兵器,铲除各路豪杰,期望维持万代安宁。但是,新的帝王事业的兴起,来自民间,联合讨伐秦朝的声势,却远远超过夏、商、周三代。从前秦朝所设的各种禁令,此时却正好为贤人扫除了灭秦的障碍。所以,刘邦发愤而起,称雄天下,哪里还讲什么没有封土就不能称王的呢?这恐怕就是古书所讲的大圣人了吧?难道不是天意吗?难道不是天意吗?如果不是大圣人,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承受天命而成就帝业呢?
高祖功臣侯年表
本文是《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的序。该表记载了汉朝开国功臣的经历及其后代的情况,序中分析了古代受封者享国久远、汉代功臣及其后代大多被诛、被废的原因。一正一反,论证有力。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1572],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1573],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1574]。
【注释】
[1572]宗庙:帝王、诸侯等祭祀祖宗的庙宇。这里指帝业。社稷:土神和谷神,是国家的象征。
[1573]厉:同“砺”,磨刀石。
[1574]陵夷:由盛转衰。
【译文】
太史公说:古时候大臣的功绩分为五个等级:凭德行开创帝业、安定国家的,称作“勋”;凭借言论立下功绩的,称作“劳”;凭武力立下功绩的,称作“功”;使功劳等级明确的,称作“伐”;日积月累建立功绩的,称作“阅”。汉立之初封爵时的誓词说:“哪怕黄河变得像衣带一样细,泰山变得像磨刀石一样小,那时朝廷也要使各个封国永享安宁,恩泽润泽子孙后代。”当初分封时朝廷并不是不想使封国的根基牢固,但很多封国后来还是渐渐地衰落了。
余读高祖侯功臣[1575],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1576],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1577],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1578],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1579],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1580],百年之间,见侯五[1581],余皆坐法陨命亡国,耗矣。罔亦少密焉[1582],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注释】
[1575]侯:封赏。此处用作动词。
[1576]协和万国:见于《尚书·尧典》。原文作“协和万邦”,汉代避刘邦讳,改“邦”为“国”。
[1577]幽:周幽王。厉:周厉王。幽、厉都是暴君。
[1578]蕃:通“藩”,屏障。
[1579]萧:萧何。曹:曹参。绛:绛侯周勃。灌:灌婴。
[1580]太初:汉武帝年号。
[1581]见(xiàn):同“现”,现存的。
[1582]罔:同“网”,法禁之网。少:稍。
【译文】
我阅读了高祖分封诸侯的有关史料,考察了被封者起初被封、后来失去爵位的原因,说:分封的传闻跟实际情况真是很不相同啊!《尚书》说“尧以前的各封国都和睦相处”,直到夏、商时代,约有几千年。周朝时约有八百诸侯受封,经历了幽王、厉王的乱世之后,在《春秋》上还能看到关于他们的记载。《尚书》记载的唐尧、虞舜分封的侯、伯,直到夏、商、周,也有一千多年,仍能自我保全、充当周王室的屏障,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能坚守仁义、遵行天子的法令吗?汉朝兴起,受到爵位封赏的功臣有一百多人。当时天下刚刚安定下来,大的城市和有名的都城里的人口大都流散逃亡去了,留下来的户口实际上只有十分之二三,所以,大侯的封邑不超过一万家,小侯的封邑只有五六百家。后来经过几代,老百姓都慢慢返回故里,户口越来越多,萧何、曹参、周勃、灌婴他们的后代,有的封户多达四万家,小侯的封户也翻倍了,其财富也随着增强。但是,封国的子孙也骄横起来,忘了祖先创业的艰难,行为邪恶放纵起来了。到了太初年间,一百年之内,现存的侯只剩下五个,其余的全都因为犯法而丧命亡国,全都完了。朝廷的法禁之网对他们也稍微严厉了些,但是,那些人失去封爵都是因为没有小心谨慎地遵守当时的法令。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1583],所以自镜也[1584],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1585],岂可绲乎[1586]?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1587]。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注释】
[1583]志:记。
[1584]镜:借鉴。
[1585]统纪:目标。
[1586]绲(ɡǔn):缝合,如今天说给布滚边的意思。
[1587]阙(quē):空缺着。
【译文】
处在今天这个社会,记取古代的道理,引以为鉴,不必强求和古人完全相同。做帝王的,各自都有不同的礼法和政务,关键在于以成就功业为目标,怎能强求他们完全一样呢?考察这些诸侯王由得到尊宠到遭受贬黜、凌辱的原因,也正是当世政治得失的道理所在,为什么一定要依据古代的传闻呢?于是,我认真地考察了诸侯王废立的经过,并用表格来反映文字记载,要是有些事情难以说清本末的,就只记下那些比较可信的材料,对有疑问的地方就空着。后世君子如果有人想推究并论列他们的事迹本末的,可以参阅这里的表。
孔子世家赞
该篇是《史记·孔子世家》的赞语部分。“世家”是《史记》五种体例之一,主要记载世袭封国诸侯的事迹。孔子并不是诸侯,司马迁出于对他的崇敬和尊重,而将其编入“世家”。
太史公曰:《诗》有之[1588]:“高山仰止,景行行止[1589]。”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1590]。余读孔氏书[1591],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1592],可谓至圣矣!
【注释】
[1588]《诗》: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又称《诗经》。
[1589]高山仰止,景行(hánɡ)行止:出自《诗经·小雅·车舝(xiá)》。止,句尾语气词。景行,大道。
[1590]乡(xiànɡ):通“向”,从前。
[1591]孔氏:即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鲁国人。曾做过鲁国司寇,后周游列国。记录其言行的著作主要有《论语》。
[1592]六艺:指《易》、《礼》、《乐》、《诗》、《书》、《春秋》。折中:调和取其中正。
【译文】
太史公说:《诗经》中有这样的句子:“像山岳那样高尚的品德让人景仰,像大道一样光明的行为会吸引人遵从。”虽然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内心却很向往。我读了孔子的著作,就能想像出他为人处世的风范。我到过鲁地,参观孔子的庙堂、车驾、衣服和礼器,看见众多儒生在孔子家庙里按时演习礼仪,我在那里徘徊流连,不舍得离开。天下的君王以至于各代贤人实在是太多了,但他们在世时十分荣耀,一死就埋没无闻了。孔子身为平民,学说却流传了十多代,读书人至今仍然尊崇他。从天子、王侯,中国谈论六艺的人,都以孔夫子的学说为标准,孔子真可以说是至高无上的圣人了!
外戚世家序
本文是《史记·外戚世家》的序。列述历代帝王的成败兴衰都和外戚有密切的关系,告诫帝王在选择后妃问题上不可不慎。文章引经据典,情理俱备,论证充分。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兴也以涂山[1593],而桀之放也以妹喜[1594]。殷之兴也以有娀[1595],纣之杀也嬖妲己[1596]。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1597],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1598]。故《易》基《乾》、《坤》[1599],《诗》始《关雎》[1600],《书》美釐降[1601],《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人能弘道,无如命何。甚哉,妃匹之爱[1602],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下乎?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终[1603],岂非命也哉?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1604],恶能识乎性命哉[1605]?
【注释】
[1593]涂山:古国名。一说即今安徽当涂山。传说夏禹娶涂山氏女子侨。
[1594]妹喜:传说是有施氏女子,后为夏桀宠妃。
[1595]有娀(sōnɡ):古国名。在今山西运城蒲州。传说有娀氏女子简狄吞燕卵而生契,为殷始祖。
[1596]妲(dá)己:有苏氏女子,后为商纣宠妃。
[1597]姜原:有邰(tái)氏女子,姓姜,名嫄。传说是周朝始祖后稷的母亲。大任:挚国任姓女子,周文王母亲。
[1598]褒姒(sì):有褒氏女子,周幽王宠妃。褒,国名。姓姒。
[1599]《乾》、《坤》:《周易》开头两卦,分别代表阳与阴、男与女。
[1600]《关雎》:《诗经》首篇,过去解释它是歌颂后妃之德、以教化天下夫妇的。
[1601]釐(lí):料理。降:下嫁。
[1602]妃(pèi):婚配,匹配。
[1603]要(yāo)其终:指白头偕老。
[1604]幽明:阴阳,男女。
[1605]恶(wū):怎么。
【译文】
自古以来承受天命、开创基业的帝王和那些继承先帝政体及法规的君主,不仅是因为他自身品德高尚,还因为他得到了外戚的辅助。夏朝的兴起,是因为夏禹娶了涂山氏之女;而夏桀被放逐,是因为过于宠爱妹喜。商朝的兴起,是因为有娀氏之女简狄;而纣王被诛杀,是因为过分宠幸妲己。周朝的兴起,和姜原和大任有关;而幽王被擒,是因过于宠幸褒姒。所以,《易经》以《乾卦》、《坤卦》为基础,《诗经》以《关雎》为第一篇,《尚书》赞美尧将两个女儿下嫁给舜,《春秋》讥刺不亲自迎娶。夫妇之间的关系,是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伦理。礼的实行,唯独在婚姻问题上特别慎重。要是能把音乐调理得和谐了,四时才能协调起来。阴阳的变化,是万物纲领,怎么能不慎重对待呢?虽然人能够宏扬道义,却奈何不了天命。夫妇之间的爱太重要了,君主不能从臣下那里得到这种爱,父亲也不能从儿子那里得到这种爱,更何况处于卑贱地位的人呢?夫妻欢合以后,也许不能孕育子孙,就算能够孕育子孙,也许还不能白头偕老,难道这不是天命吗?孔子极少谈论天命,大概是因为难以谈得明白吧。如果不能通晓阴阳的变化,怎能明明白白懂得人性与天命呢?
伯夷列传
《伯夷列传》是《史记》七十篇列传的首篇。通篇以议论代叙事,伯夷、叔齐的事迹只在开始作了简单的记述。本文的议论一则颂扬二人对故国的耿耿忠心,一则质疑二人死时毫无怨言的说法,同时透露了对自身遭遇的慨叹,被人称为“列传”的变体。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1606]。《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1607],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1608],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1609]。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1610]:余登箕山[1611],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1612]。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注释】
[1606]六艺:指《诗》、《书》、《礼》、《乐》、《易》、《春秋》。
[1607]岳:四岳,传说中尧、舜时分掌四方部落的四个首领。牧:九牧,传说为九州之长。
[1608]许由:传说中的隐士。相传他为躲避尧的让位,逃到颍水北、箕山下,尧召他为九州长,他又洗耳于颍水滨,不愿听闻。
[1609]卞随:传说夏桀时人。相传汤灭桀后打算把天下让给他,他不肯接受,投水而死。务光:相传汤也曾让天下给务光,务光不受而隐居。
[1610]太史公曰:这里是转述司马迁之父司马谈的话。
[1611]箕(jī)山:山名。在今河南登封东南。
[1612]太伯:周朝祖先古公亶父的长子,因让位于其弟季历,出走到吴地。
【译文】
有学问的人尽管阅览过广博的书籍,但还是要去六经中核实材料是否可信。《诗经》、《尚书》虽然有残缺,但是记载虞、夏的文字还是可以看到的。尧快退位时,让帝位给虞舜,舜和后来的禹,都是由于四岳、九牧的推荐,在各自的职位上接受考验,掌管执政几十年,功效非常显著之后,才把帝位禅让给他们,这样表明帝王的权力是天下重器。帝王是天下主宰,政权的转移是如此之难啊。可是却有传言说:尧曾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不肯接受,还引以为耻,于是逃到山林中隐居起来;夏朝时,又有卞随和务光这样不肯接受禅让的人。根据什么这么说呢?太史公说:我曾登上箕山,山上有据说是许由的坟墓。孔子历数古代的仁人、圣人、贤人,像吴始祖太伯和伯夷这类让王位的人,都够详细的。我认为我听说的许由、务光,他们的道德都至为高尚,为什么经书中记述他们的文辞却难以看到,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613]。”“求仁得仁,又何怨乎[1614]?”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1615]。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1616]。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1617],“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1618],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1619],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注释】
[1613]“伯夷”以下三句:见于《论语·公冶长》。
[1614]求仁得仁,又何怨乎:见于《论语·述而》。
[1615]轶诗:这里指不见于《诗经》的下文所引的《采薇歌》。
[1616]孤竹:国名。在今河北卢龙,姓墨胎。
[1617]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因是西方诸侯之长,故称“西伯”。
[1618]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南。
[1619]徂:通“殂(cú)”,死。
【译文】
孔子说:“伯夷、叔齐不记旧日的仇怨,因此心中少有怨恨。”又说:“他们寻求仁而且如愿以偿,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却为伯夷的意志感到悲哀,偶然看到他们散落在民间的诗歌,感到非常诧异。有关他们的传记这样说道: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他们的父亲想让叔齐继位,等父亲死后,叔齐将王位让给伯夷。伯夷说:“这是父亲的决定。”于是就逃掉了。叔齐也不肯即位而逃走了。国人只好拥立孤竹君的二儿子为君。这时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能善养老人,就说:“为什么我们不去投奔西伯呢!”到了周地,西伯已经死了,周武王用兵车载着西伯的木牌位,尊称西伯为文王,向东出兵讨伐商纣。伯夷、叔齐拉住武王的马进谏说:“父亲死了还没安葬,就动起干戈,这能叫孝吗?以臣子的身份诛杀君王,这能叫仁德吗?”旁边的卫士想持刀杀死他们,姜太公吕尚说:“他们可是义士。”便让人把他们扶走了。武王平定殷朝乱政之后,天下尊奉周朝的政令,伯夷、叔齐却引以为耻,秉守大义不肯吃周朝的粟米,跑到首阳山上隐居起来,采山上的蕨菜来吃。饿到要死了的时候,他们作了一首歌,歌辞是:“登上那首阳山啊,采食那山坡上的蕨菜呀。用暴戾代替暴戾啊,还不知道那是错误的呀。神农、虞舜、夏禹这样的圣君很快就消失了呀,我们到哪里才能找到归宿呢?唉呀,我们快死了啊,命运衰微呀!”就在首阳山饿死了。由此看来,他们心里是有怨恨呢?还是没有怨恨呢?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1620]。”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1621],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1622],肝人之肉,暴戾恣睢[1623],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注释】
[1620]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见于《老子》第七十九章。
[1621]仲尼:孔子的字。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弟子。
[1622]盗跖(zhí):相传为春秋时期的大盗。
[1623]恣睢(suī):任意肆虐。睢,恣意。
【译文】
有人说:“天道没有偏私,总是向着善人的。”像伯夷、叔齐这样的,可不可以称为善人呢?积累仁德、品行高洁到这样的人竟然还饿死了!并且,孔子有七十个弟子,他唯独举荐颜回最好学,但是颜回却常常一无所有,连糟糠都吃不饱,终于因此早死。上天对善人的报应,又怎么样呢?盗跖每天都杀害无罪的人,食人肝,暴戾肆虐,聚集同伙几千人,横行天下,竟然高寿才死,他是遵行了什么道德才这样的呢?这是最大的也是最显著的事例呀。至于到了近代,有些人行为不合规范,总是违法犯纪,但终生都安逸享乐,家底殷实几辈子都用不完。有些人先择好地方再迈脚,选定时机再讲话,走路只走正道,不是公正的事情不肯发愤去做,却仍然惹上灾祸的,多得数不清呀。我为此困惑,如果说天道是向着善人的,是那样的吗?还是不是那样呢?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1624]。”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1625]。”“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1626]。”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注释】
[1624]道不同,不相为谋:见于《论语·卫灵公》。
[1625]“富贵”以下五句:见于《论语·述而》。
[1626]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见于《论语·子罕》。
【译文】
孔子说:“主张不同,无法在一起商量事情。”就是说各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所以又说:“富贵如果可以求得的话,就算是给人作个执鞭的仆人,我也愿意去干。如果富贵不可以求得的话,那就按照我所喜欢的去做。”“到了一年中寒冷的时节,才知道松柏的叶子是最晚凋落的。”当全天下都浑浊黑暗的时候,清白的人才能显露出来。难道是因为他们把道德看得那么重,却把富贵看得这样轻吗?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627]。”贾子曰[1628]:“贪夫徇财[1629],烈士徇名[1630],夸者死权,众庶冯生[1631]。”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1632]。”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1633],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1634]!
【注释】
[1627]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见于《论语·卫灵公》。疾,恨。没世,死。
[1628]贾子:指贾谊。西汉文帝时曾为博士、太中大夫,后又相继为长沙王太傅和梁怀王太傅。引文见其《鵩鸟赋》。
[1629]徇财:为财而死。徇,通“殉”。
[1630]烈士:坚贞不屈的刚强之士。
[1631]众庶:大众。冯(pínɡ):同“凭”,依仗。
[1632]“云从龙”三句:见《周易·乾卦》。
[1633]砥(dǐ):磨刀石。这里是磨炼的意思。
[1634]恶(wū):何。施(yì):延续。
【译文】
孔子又说:“君子痛恨死后名声不被人们传扬。”贾谊说:“贪财的人为钱财而死,仗义的人为名声而死,喜欢炫耀的人为权势而死,一般老百姓只企求生存。”同能发光的东西才能彼此辉映,同一类的事物才能彼此吸引。“云随龙而生,风随虎而起,圣人出现了万物才被人发现。”伯夷、叔齐虽然贤良,因为得到孔子的称赞,声名才更加显扬;颜回虽然好学,因为有了孔子的提携,德行才更加突显。隐居在山岩洞穴中的贫士,其出仕或者退隐都相机进行,但这类人的名声却埋没而不被人提起,真是可悲呀!民间百姓,要想磨炼操行而树立名声的,如果不是依附孔子这种德高望重的人,怎么能使声名流传于后世呢!
管晏列传
该篇是《史记》列传的第二篇,是春秋时期著名政治家管仲、晏婴的合传。这二人同事齐国,都知人善任。写管仲与鲍叔、晏婴与越石父及车夫之间一些逸事,来展现人物的性格,借以抒发作者对他们的景仰之情,和对自身知己难遇的叹息。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1635]。少时常与鲍叔牙游[1636],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1637],管仲事公子纠[1638]。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注释】
[1635]颍:颍水,源出河南登封,至今安徽寿县正阳关入淮河。
[1636]鲍叔牙:春秋时齐大夫。游:交游,交往。
[1637]已而:后来。公子小白:齐襄公之弟,姓姜,名小白,亦即后来的齐桓公。
[1638]公子纠:齐襄公之弟。襄公被杀后,与公子小白争夺君位,失败后被杀。
【译文】
管仲,名夷吾,是颍上人。他年轻时常和鲍叔牙交游,鲍叔牙深知他的贤明。管仲家境贫困,常占鲍叔牙的便宜,鲍叔牙却始终对他不错,从不因这类事而有所怨言。后来鲍叔牙去辅佐齐公子小白,管仲去辅佐齐公子纠。等到公子小白被立为齐桓公以后,公子纠在异国被杀害,管仲也被囚禁起来。鲍叔牙就举荐管仲辅佐齐桓公。管仲被重用后,在齐国执政,齐桓公依靠他成就霸业,曾九次召集诸侯会盟,使天下纳入正轨,都是靠着管仲的谋略。
管仲曰[1639]:“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1640],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1641],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注释】
[1639]管仲曰:下文引自《列子·力命篇》。
[1640]贾(ɡǔ):坐地交易。
[1641]召(shào)忽:齐人。与管仲一起事奉公子纠,公子纠被杀后召忽也自杀。
【译文】
管仲说:“我当初贫困时,曾和鲍叔牙一起经商,盈利分财时总是多分给自己,鲍叔牙不认为我贪婪,他是知道我家里贫困啊。我曾替鲍叔牙谋划事情,反而弄得他更加贫困,鲍叔牙不认为我愚蠢,他知道时机有好有不好。我曾经三次做官却三次被君主免职,鲍叔牙不认为我没有才能,他知道我没有遇到好的时机。我曾经三次出战三次逃跑,鲍叔牙不认为我胆小,他知道我有老母在堂。公子纠失败后,召忽为他自杀身亡,我也被囚禁起来蒙受耻辱,鲍叔牙不认为我不知羞耻,他知道我不以小节为耻,而以功名不能显扬于天下为耻。生我养我的是父母,但真正了解我的是鲍叔牙啊。”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译文】
鲍叔牙把管仲荐举起来以后,甘心处于管仲之下,子子孙孙世代在齐国享受俸禄,享有封邑的就有十多代,他们常常是名望很高的大夫。天下人并不称赞管仲的贤明难得,却称赞鲍叔牙能够识别人才。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1642],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源,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1643],慎权衡[1644]。桓公实怒少姬[1645],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1646]。桓公实北征山戎[1647],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1648]。于柯之会[1649],桓公欲背曹沫之约[1650],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注释】
[1642]仓廪:粮仓。
[1643]轻重:本指钱币,这里指事情的轻重缓急。
[1644]权衡:本指秤,这里指得失。
[1645]桓公实怒少姬:齐桓公二十九年(前657),桓公与夫人少姬戏于船中,少姬摇荡船只惊吓了桓公,被送回蔡国。蔡国将少姬另嫁后,桓公怒而伐蔡。
[1646]包茅:裹成捆的青茅,祭祀时在上边洒酒。
[1647]北征山戎:指山戎伐燕,齐桓公为救燕伐山戎。山戎,又称“北戎”,在今河北北部。
[1648]召(shào)公:周代燕国的始祖。
[1649]柯:地名。在今山东东阿西南。
[1650]曹沫之约:齐桓公五年(前681),齐桓公与鲁庄公在柯盟会,鲁国的曹沫以匕首挟持桓公,要求归还被侵占的土地,桓公当时答应,但不久便想悔约。
【译文】
管仲执政做了齐国宰相之后,凭着在东海之滨的小小齐国,流通货物,积累财富,国家强大,军事实力雄厚,与老百姓的好恶相同。所以他说:“粮仓满了,老百姓才知道礼节;衣食富足了,老百姓才懂得何为光荣何为耻辱;君主遵守法度,内外亲族才能安定和睦。”“礼、义、廉、耻四大纲维得不到张扬,国家就会灭亡。”“颁布政令,要像流水的源头,让它顺从民心。”所以言论评议浅显就容易推行,老百姓想要的,就按照他们的意愿给予他们,老百姓不想要的,就按照他们的意愿废除掉。管仲处理政务,善于转祸为福,转败为胜。他重视事情的轻重缓急,谨慎地权衡利害得失。桓公实是因恼恨少姬,南下攻打蔡国,管仲却趁机进攻楚国,谴责楚国长期不向周王室进贡青茅。桓公实际上是为了救援燕国而北伐山戎,管仲却趁机责令燕国恢复向周王朝进贡的召公善政。在柯地和鲁国会盟时,桓公想要违背与曹沫订下的盟约,不想归还齐国侵占的鲁国土地,管仲却趁机要桓公信守诺言,诸侯因此都归服齐国。所以说:“懂得给予就是索取的道理,这是从政的珍宝啊。”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1651],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注释】
[1651]三归:供游赏用的三座高台。反坫(diàn):堂屋两柱间设土台放置酒器。按照礼制,只有诸侯才享有“三归”和“反坫”。
【译文】
管仲的财富可以与王公王室相比,他府里筑了只有诸侯才可享有的三归之台和反坫,但是齐国人并不认为这有多么奢侈。管仲死后,齐国依旧遵行他的政策,常常比其他诸侯国强盛。之后大约过了一百多年,齐国又出了个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1652]。事齐灵公、庄公、景公[1653],以节俭力行重于齐。既相齐,食不重肉[1654],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1655];语不及之,即危行[1656]。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1657]。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注释】
[1652]莱:莱国,古国名。在今山东平度以西。夷维:今山东高密。
[1653]齐灵公:名环。庄公:名光。景公:名杵臼。
[1654]重肉:两道肉菜。
[1655]危言:直言。
[1656]危行:谨慎行事。
[1657]衡命:权衡利害得失而行动。
【译文】
晏平仲,名婴,莱国夷维人。他服事过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凭着节约俭朴和办事尽力的作风而受到齐国人的敬重。他担任了齐国宰相之后,吃饭不吃两样肉菜,姬妾不穿绸缎衣裳。他在朝廷上时,齐君谈到的事,他就直言回答;国君没有谈到的事,他也谨慎行事。国君有道时,他就听从命令;国君无道时,他就权衡利害得失才行动。因此他接连三朝都在诸侯中名声传扬。
越石父贤[1658],在缧绁中[1659]。晏子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1660],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1661],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求绝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1662]。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注释】
[1658]越石父:齐人。
[1659]缧绁(léixiè):拘系犯人的绳索。
[1660]骖:指一车三马或四马中两旁的马匹。
[1661]戄(jué)然:惊异的样子。
[1662]诎(qū):委屈。信:通“伸”,伸展。
【译文】
越石父很贤能,却被拘捕了。晏子外出时,在路上遇到他,就解下马车两边的马把他赎了出来,载他一同回到家中。到家后晏子没有向越石父告辞,就进了内室,很久都不出来。越石父请求与他绝交。晏子听了非常惊异,便整理好衣冠出来对越石父道歉说:“我晏婴虽然没有仁德,但是我帮您脱离了困境,为什么您这么快就要求和我绝交呢?”越石父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君子会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而会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礼待。我被拘捕的时候,他们并不了解我。夫子您既然清楚我的为人把我赎了出来,那就是知己了;既是知己却对我无礼,实在不如仍被拘捕。”晏子于是邀请他进门待为贵宾。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1663]。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1664],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注释】
[1663]御:驾驶马车。这里指赶马车的人。
[1664]策:鞭打,鞭策。驷马:拉一辆车的四匹马。
【译文】
晏子在齐国做宰相时,有一回出门,他车夫的妻子从门缝中偷看自己的丈夫。她丈夫为宰相驾车,支着大车盖,鞭打着驾车的四匹马,神气十足,自鸣得意。之后车夫回到家,他的妻子就请求离开他,丈夫问她为什么,妻子说:“晏子身高还不够六尺,已经做了齐国的宰相,名声在诸侯当中传扬。今天我看到他出门,他所思虑的已经很深远了,态度还常常那么谦和。而你身高八尺,还在给人家做车夫,但你却心满意足,我因此要求离开你。”此后车夫就渐渐变得谦卑起来了。晏子感到奇怪,就问车夫是怎么回事,车夫如实告诉了晏子,晏子便荐举他做了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1665],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注释】
[1665]《晏子春秋》:书名。旧题为晏婴所作,实为后人所作的记录晏子言行的书。
【译文】
太史公说:我阅读了管子的《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等篇和《晏子春秋》,这些著作中都讲得非常详尽。我看过他们的著作以后,就想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所以编写了他们的传记。至于他们的著作,世间到处都能找到,因此这里不加论述,只讲述他们在世间流传的事迹。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1666]。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1667]。”岂管仲之谓乎?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1668]?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1669]?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注释】
[1666]小:小看。
[1667]“将顺其美”三句:见《孝经·事君》。
[1668]见义不为,无勇:出自《论语·为政》。
[1669]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出自《孝经·事君》。
【译文】
管仲是世人所说的贤臣,但是孔子却小看他。难道是孔子认为周王室衰微,桓公虽然贤明,管仲却不勉励他推行王道而只辅佐他称霸吗?《孝经·事君》上说:“顺势推广君王的美德,及时挽救君王的过错,君臣上下就能亲近了。”难道说的正是管仲吗?晏子伏在庄公尸体上哭吊他,尽了君臣之礼后才离开,这难道就是所谓“见义不为,就是没有勇气”的人吗?至于他平时直言进谏,冒犯国君的威严,这正是所谓“在朝时想着尽忠,退朝后想着弥补过失”的人吗?假如晏子仍然健在,我就算是为他执鞭做车夫,也是我所高兴、羡慕的事。
屈原列传
这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屈原部分,删掉了其中的屈原作品《怀沙赋》。司马迁在亲自凭吊了屈原投水自沉处之后,感慨系之,写成此篇。本文是现存的关于屈原的最早、最完整的史料,叙议结合,歌颂了屈原的美好品德和出众的才能,为屈原鸣不平的同时,字里行间也流露着对自己身世的强烈自伤情绪。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1670]。为楚怀王左徒[1671]。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注释】
[1670]楚之同姓:楚本姓芈(mǐ),楚武王之子子瑕封于屈(即今湖北秭归东),其后裔便以“屈”为姓。
[1671]左徒:楚国的官,仅次于最高行政长官令尹。
【译文】
屈原,又名屈平,是楚王室的同姓。任楚怀王的左徒。他见多识广,记忆力强,清楚治理国家的道理,能言善辩。屈原在内与楚怀王谋划国家大事,发号施令,对外接待别国使者,回答诸侯各国使者的问题。楚怀王很信任他。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1672],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1673],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注释】
[1672]上官大夫:此即下文所说“靳尚”。“上官”是复姓。
[1673]属(zhǔ):撰写。
【译文】
上官大夫和屈原同朝做官,想要争到怀王的宠信因而忌妒屈原的才能。怀王叫屈原制定国家法令,屈原刚写出草稿还没有修订完成,上官大夫看见了就想夺过去,屈原不给他,因此就在怀王面前毁谤屈原说:“大王叫屈原制定法令,人所共知,每发布一项法令,屈原就夸耀自己的功劳,说‘没有我就做不到’。”怀王很生气,从此疏远了屈原。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1674],谗谄之蔽明也[1675],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1676]。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1677],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病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1678],《小雅》怨诽而不乱[1679]。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1680],下道齐桓[1681],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1682],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1683],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1684]。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注释】
[1674]疾:痛恨。听之不聪:听力不好。这里指听信谗言,不辨是非。聪,听得清楚。
[1675]谗谄:毁谤和谄媚。明:看得清楚。
[1676]《离骚》: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浪漫主义抒情长诗,屈原代表作品之一。
[1677]反:同“返”。
[1678]《国风》:《诗经》的组成部分,包括《周南》、《召南》等十五国的民歌,多写男女恋情,共160篇。淫:过分。
[1679]《小雅》:《诗经》的组成部分,多为指斥朝政缺失、反映丧乱的政治诗,共74篇。
[1680]帝喾(kù):传说古帝王名。黄帝曾孙,号高辛氏。《离骚》中有“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1681]齐桓:即齐桓公。《离骚》中有“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1682]指:通“旨”,指文章的主旨。
[1683]濯淖(zhuónào):污水泥沼。
[1684]皭(jiào)然:洁白干净的样子。滓(zǐ):污染。
【译文】
屈原痛恨怀王听信谗言,分辨不出是非,邪恶的小人妨害了公正的人,端方正直的人不被容纳,所以忧愁苦闷地写了《离骚》。离骚,就是说遭到忧患。那苍天,是人类的原始;而父母,是人的根本。人的处境困顿就想回到本源,所以劳苦疲惫至极时,就不会不喊“天哪”;病痛哀伤时,就没有不呼爹叫娘的。屈原刚正端直,竭尽忠忱和智慧辅佐国君,邪恶的小人却来离间他们的君臣关系,可以说处境是很困窘了。诚信却被猜疑,忠诚却被诽谤,能够没有怨恨吗?屈原写作《离骚》,是因为怨恨啊。《诗经·国风》虽然多写男女之情却不过分,《诗经·小雅》虽然多指责政事却不宣扬作乱。比方说《离骚》,可以说兼有《国风》、《小雅》的特点。它远古称颂帝喾,近世称颂齐桓公,中间讲述商汤、周武王,用以讽刺当时政事。阐明了道德的崇高、世事治乱的准则,无不完全表现出来。他文字简约,语辞深微,志趣高洁,行为廉正。所引事物微小而主旨深远广大,所列事物近在眼前而寓意深远。他志趣高洁,所以常常称引香草;行为廉正,所以至死也不苟且取容。自远于脏水和污泥,像蝉那样脱皮去污,而遨游在尘埃之外,没有染上尘世的污垢,洁白干净,出污泥而不染。推究屈原的这种志趣,就算说他可以和日月争光也是可以的。
屈原既绌[1685],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1686],惠王患之[1687],乃令张仪详去秦[1688],厚币委质事楚[1689],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1690]。”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1691],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1692],遂取楚之汉中地[1693]。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1694]。魏闻之,袭楚至邓[1695]。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注释】
[1685]绌(chù):通“黜”,贬退。
[1686]从(zònɡ)亲:合纵结亲。从,同“纵”。
[1687]惠王:秦惠王,名驷。
[1688]张仪:魏人。战国时纵横家。当时为秦相。
[1689]质:通“贽”,礼物。
[1690]商、於(wū):在今河南淅川西南。或以为是秦二邑名,“商”在今陕西商县东南,“於”在今河南内乡东。
[1691]丹、淅:二水名。丹水,源于陕西,经河南、湖北入汉水;淅水,源于河南,为丹水支流。
[1692]屈匄(ɡài):楚大将军。
[1693]汉中:楚地。在今陕西汉中一带。
[1694]蓝田:秦县名。治所在今陕西蓝田西。
[1695]邓:古国名。其时属楚,在今河南邓县。
【译文】
屈原被流放,后来秦国想攻打齐国,齐国和楚国合纵结亲,秦惠王很担心,于是叫张仪假意离开秦国,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表示愿意辅佐楚王,说:“秦王很憎恨齐国,而齐与楚合纵结亲,楚国如果真能和齐国绝交,秦国愿意献出六百里商、於之地给楚国。”楚怀王贪求土地,信了张仪的话,于是和齐国绝交,派使者去秦国接受土地。张仪欺骗使者说:“我和你们楚王约定的是六里,没听说是六百里呀。”楚国使者生气地回去了,回到楚国报告怀王。怀王怒气冲天,征调大队兵马去攻打秦国。秦国发兵还击,在丹、淅一带大败楚国军队,斩杀楚军八万人,活捉了楚国大将军屈匄,于是侵占了楚国所属的汉中之地。楚怀王于是调发了全楚国的军队,深入秦国出击,两国军队在蓝田大战。魏国听说了,趁机出兵袭击楚国一直打到邓地。楚军害怕后路被截断,只得从秦国撤军。而齐国终因愤怒楚国和自己绝交,没有发兵救援,楚国从此陷入困境。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1696],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注释】
[1696]靳(jìn)尚:楚大夫。与张仪私交甚笃,受张仪贿赂而出卖楚国利益。
【译文】
第二年,秦国割让汉中与楚讲和。楚王说:“我不要汉中地,但愿得到张仪才甘心。”张仪知道后,就说:“以我一个张仪去抵汉中之地很值啊,我请求放我到楚国去。”张仪到了楚国,又给掌权的大臣靳尚送了一份厚礼,让他在怀王的宠姬郑袖面前巧言诡辩。怀王竟然听信了郑袖的话,又释放了张仪。当时屈原已被怀王疏远,没有担任左徒之职,出使到齐国去了,回国后,屈原劝谏怀王说:“为什么不杀掉张仪?”怀王悔之不及,派人去追杀张仪却没追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昧。
【译文】
后来,各国诸侯联兵攻打楚国,大败楚国,杀掉了楚军大将唐昧。
时秦昭王与楚婚[1697],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1698]:“奈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1699],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注释】
[1697]秦昭王:名则。
[1698]稚子:小儿子。
[1699]武关:在今陕西商洛西南丹江北岸,是秦国的南关。
【译文】
那时秦昭王与楚国通婚,想约请怀王会面。怀王正要出发,屈原说:“秦国,是贪婪凶狠的虎狼之国,不可轻信,还是不去为好。”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却劝怀王出行,他说:“为什么要断绝和秦国的良好关系?”怀王终于前往。进入武关,秦国的伏兵断绝了怀王的后路,拘留了怀王,要求楚国割让土地。怀王很愤怒,没有答应。逃亡到赵国,赵国不敢接纳。怀王只好又回到秦国,终于死在秦国,灵柩运回楚国下葬。
长子顷襄王立[1700],以其弟子兰为令尹[1701]。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注释】
[1700]顷襄王:楚怀王长子,名横。
[1701]令尹:楚国最高行政长官。
【译文】
怀王的长子顷襄王继位,任命他的小弟弟子兰为令尹。楚国人都归罪于子兰劝怀王去秦国导致怀王不能生还。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意焉。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1702]:“井渫不食[1703],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注释】
[1702]《易》曰:下文引自《周易·井卦》。
[1703]渫(xiè):掏去污泥。
【译文】
屈原也憎恨子兰,虽然被流放了,然而他仍然眷恋楚国,心里老是惦念怀王,从来没有忘记想回到都城,总抱着国君万一觉悟,政局有朝一日得到改变的期望。屈原眷念国君、希图振兴国家,在作品中反复流露了这样的心理。《离骚》一篇中就三次表达了这种心理。但是终于不能奈何,所以屈原终究未能回到都城,也终于由此看出怀王始终没有觉悟。作为国君,不论是愚昧还是聪明,贤明还是不贤明,无一不想求得忠良、贤能的大臣辅佐自己,然而接连地出现国亡、家破的国君,而圣德之君治理国家却一代代都看不到,这是因为所谓的忠良并不忠良,贤能并不贤能啊。怀王不知道忠臣是什么样的,所以在内被郑袖迷惑,在外被张仪蒙骗,疏远屈平而信任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力受挫,国土沦丧,割去六郡,自己也死在秦国,被天下人所讥笑。这就是不能知人善任带来的恶果。《易经》上说:“井水已经淘干净了,井水却没人来喝,让人心里感到难过,因为井水是可以汲饮的嘛。君王如果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天下都会得到福佑。”怀王如此糊涂,怎能享受福佑呢?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译文】
令尹子兰听说屈原对他很不满后非常恼怒,终于唆使上官大夫在顷襄王面前诋毁屈原。顷襄王盛怒之下,将屈原流放到江南去。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1704],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1705]?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1706]?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1707]?”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1708]!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1709]!”乃作《怀沙》之赋[1710]。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1711]。
【注释】
[1704]被(pī):同“披”。行吟:一边走,一边吟咏。
[1705]三闾(lǘ)大夫:楚官名。掌管楚国公族昭、屈、景三大姓的人事工作。
[1706]餔(bū):吃。醨(lí):淡酒。
[1707]瑾、瑜:均为美玉。
[1708]汶汶(mén):污垢。
[1709]温蠖(huò):一说昏聩,一说尘埃。
[1710]《怀沙》:屈原《九章》中的一篇,相传为屈原投水前的绝笔。怀沙,一说即下文的“怀石”,一说为怀念楚国国都长沙。
[1711]汨(mì)罗:湘江支流,在湖南东北部。
【译文】
屈原到了江边,披散着头发在水边边走边吟诗,他面容憔悴,身体消瘦。一个渔翁见了问他:“您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又到了这里?”屈原说:“全天下混浊,只有我是清白的,所有人都醉生梦死,只有我是清醒的,因此被放逐了。”渔翁说:“所谓的圣人,都不拘泥于外物而能与世俗一起变化。全天下混浊,您怎么不跟顺着他们掀起更大的浊浪?所有人都醉生梦死,您怎么不跟着吃点酒糟喝点淡酒呢?何苦要坚守美玉般的节操,导致自己被放逐呢?”屈原说:“我听说,才洗完头的人一定要弹去帽子上的灰尘才戴,才洗完澡的人一定要抖掉衣服上的尘土才穿,谁又能以干干净净的身体,去蒙受污垢呢!我宁肯跳进那荡荡江水,葬身鱼腹,怎能让自己清白的身体去蒙受那浊世的污染呢!”就作了《怀沙》这篇赋。于是就抱着石头投入汨罗江自沉而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1712],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1713]。
【注释】
[1712]宋玉:相传为顷襄王时人,屈原弟子,辞赋家。唐勒:与宋玉同时的辞赋家,作品已失。景差:与宋玉同时的辞赋家。
[1713]数十年:公元前223年楚为秦所灭,距顷襄王即位(前299)共76年。
【译文】
屈原死后,楚国有宋玉、唐勒、景差这些人,他们都爱好文辞,以辞赋受人称道。但是他们只能模仿屈原婉转的辞令,始终不敢向君王直言进谏。此后楚国领土一天天缩减,几十年后竟然被秦国灭掉了。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1714],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注释】
[1714]贾生:即贾谊,洛阳(今属河南)人。西汉政论家、文学家。
【译文】
从屈原自沉汨罗江之后过了一百多年,汉朝出了个贾谊,被贬为长沙王的太傅,路过湘水时,写了篇《吊屈原赋》投进湘水中,以此哀悼屈原。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鵩鸟赋》,同生死,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译文】
太史公说:我阅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等作品,为屈原的志向感到悲伤。我去长沙,途中观看了屈原抱石自沉的湘水,未尝不伤感落泪,追思他的为人。等到我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奇怪屈原凭着自己的才能,前去游说各国诸侯,哪国不会接纳他呢?却选择了这样的结局!我读到贾谊著的《鵩鸟赋》,他将生死看作同样的事情,把在朝为官和放逐离朝都等闲视之,我又不禁惘然若失了。
酷吏列传序
酷吏是指执法严酷、危害臣民的官吏。本篇为记载汉初十名酷吏的《史记·酷吏列传》的序言。序言引用孔子、老子的言论,对比秦末与汉初的吏治,阐明严刑峻法的危害。逻辑严密,论证有力。
孔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715]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1716]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职矣。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下士闻道大笑之”[1717]。非虚言也。汉兴,破觚而为圜[1718],斲雕而为朴[1719],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1720]。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注释】
[1715]“孔子曰”以下六句:见《论语·为政》。格,至,归服。
[1716]“老氏称”以下两段引文:见《老子》。
[1717]“故曰”以下两段引文:见《老子》。
[1718]觚(ɡū):棱角。圜(yuán):同“圆”。
[1719]斲(zhuó):雕琢。
[1720]艾(yì)安:平安。艾,通“乂”,治理。
【译文】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他们,用刑法来整顿他们,人们只能免于犯罪却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来引导他们,用礼数来整顿他们,人们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顺服。”老子说:“最有道德的人不标榜自己的道德,因此才是真正有道德;无德之人标榜自己不失道德,因此并不是真的有道德。”“法令越繁多严密,盗贼反倒越来越多。”太史公说:这话说的是啊!法令是治理的工具,却不是使治理变浊为清的根本。从前天下的法令也曾严密,但是奸恶欺诈的事接连不断,最严重的时候,上下互相推诿,导致国家不能振兴。那时候,官吏治理法律事务,就像负薪救火、扬汤止沸那样于事无补,如不动用武力、采取严厉残酷的办法,怎能胜任其职而心情愉快呢?一味主张以道德来治理的,容易失职了。所以说:“审理诉讼案件,我跟别人一样,不同的是我尽力使诉讼案件不再发生”,“下愚之士一听到别人说起‘道’就加以讥笑”,这不是假话。汉朝初年,破除秦的苛刻律法,改为宽厚圆融,法令之网疏得能把可吞下船只的鱼漏掉,但是官吏的政绩却蒸蒸日上,人们也不再有犯禁的事发生,老百姓生活安稳。这样看来,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用道德而不是用严峻的刑法。
游侠列传序
游侠是民间一群除暴安良、讲信义、救危扶难的英雄好汉。本篇是《史记·游侠列传》的序言,指出游侠品行可贵,反对世俗重儒轻侠,体现了强烈的平民性。
韩子曰[1721]:“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1722],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注释】
[1721]韩子:韩非,战国末期韩国人。曾与李斯受学于荀况,著《韩非子》。以下引文见《韩非子·五蠹》。
[1722]季次:公晳哀,字季次,孔子弟子。原宪:字子思,孔子弟子。
【译文】
韩非子说:“儒生利用文献扰乱国家的法度,而游侠凭借武力违犯国家的禁令。”儒生、游侠这两种人都受到他的讥刺,可是儒生还是多受世人称道的。至于那些凭借权术做到宰相、卿大夫,辅佐当世君主的,其功名都已写进历史,我本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至于季次、原宪二人,都是里巷百姓,他们埋头读书,谨守着独善其身的君子风范,坚持道义而不肯随波逐流,世俗对他们却持着讥笑的态度。因此,季次、原宪终其一生住在四壁空空的蓬屋里面,连布衣粗饭都得不到满足。他们已经死去四百多年了,但弟子们却一代代纪念着他们。如今的游侠,他们的行为虽然不合乎国家的正道,但是他们言出必讲信用,行事必有结果,已经承诺的事情必定要兑现,不惜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解脱别人的困境,在解救别人脱难以后,他们并不夸耀自己的能耐,羞于宣扬自己的功德,值得称颂的地方是不少的。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1723],伊尹负于鼎俎[1724],傅说匿于傅险[1725],吕尚困于棘津[1726],夷吾桎梏[1727],百里饭牛[1728],仲尼畏匡[1729],菜色陈、蔡[1730]。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1731],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注释】
[1723]虞舜窘于井廪:传说舜未称帝前,其父与其异母弟象合谋欲害舜,让他淘井而想乘机活埋他,让他修粮仓又想放火烧死他,但都被舜逃脱。
[1724]伊尹负于鼎俎(zǔ):相传伊尹曾背着鼎俎在人家做厨师。伊尹,商汤贤相。鼎,炊具。俎,砧板。
[1725]傅说(yuè)匿于傅险:傅说,殷王武丁的贤相。传说他在遇见武丁前,曾在傅险做泥瓦匠。傅险,即傅岩,地在今山西平陆东。
[1726]吕尚困于棘津:吕尚,即姜子牙,太公望。他在辅佐周武王灭殷建立周朝前,曾是棘津的食品小贩。棘津,故址在今河南延津东北。
[1727]夷吾桎梏(zhìɡù):夷吾,即管仲,字夷吾。他辅佐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争夺王位失败后,曾被囚禁。桎,脚镣。梏,手铐。
[1728]百里饭牛:百里,百里奚,秦穆公贤相。他在见穆公前,曾卖身为奴,替人养牛。饭,喂。
[1729]仲尼畏匡:孔子路过匡,匡人误以为他是鲁国的仇人阳货,差点儿使他被害。畏,受到威胁。匡,春秋时卫国之地,在今河南睢县。
[1730]菜色:面有菜色。指孔子路过陈、蔡两国时,饥饿被困。
[1731]菑(zāi):同“灾”,灾祸,灾害。
【译文】
况且,危难的困境是人们时不时就遇到的。太史公说:从前,虞舜曾受困于淘井和修理仓库之时,伊尹曾背着鼎锅和砧板去做厨师,傅说曾因罪逃到傅岩那个地方去筑墙,吕尚曾在棘津那里穷困潦倒,管仲曾做阶下之囚,百里奚曾帮别人喂牛,孔子在匡地曾受到生命威胁,还在陈、蔡断了粮而面显菜色。这些都是儒生所说的有道德的仁义之人,他们尚且遭受如此灾难,何况是仅有中等才能的人又处在乱世中最昏乱的时期呢?他们遇到的灾害怎能说得完呢!
鄙人有言曰[1732]:“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1733],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1734],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注释】
[1732]鄙人:乡野粗鄙之人。
[1733]蹻(jiǎo):庄蹻,与盗跖(zhí)都是古代大盗。
[1734]窃钩者诛:引文见《庄子·胠箧(qūqiè)》。钩,衣带钩。
【译文】
俗话说:“哪能知道什么是仁义什么是不仁义,谁给我好处谁就有德。”伯夷以帮周朝做事为可耻,就不食周粟而饿死在首阳山上,但是周文王、周武王并不因此使得其圣王的声誉有所降低。盗跖、庄蹻凶暴乖戾,但是他们的同伙却永远称颂他们的义气。这样看来,“偷了衣带钩的被斩首,窃国大盗却封王封侯,只有在王侯门内,才有所谓的仁义存在”,这话可真是不假。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1735],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1736],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释】
[1735]侪(chái)俗:混同于世俗。
[1736]设取予:重视取得与给予。设,重视。
【译文】
如今一些拘泥于教条的学者死守着狭隘的道义,长期被世俗所孤立,这样怎能比得上降低论调、迎合世俗,审时度势取得名望和荣誉呢!但是,那些平民出身的游侠,注重取得与给予的原则、信守诺言,因此,义气传到千里之外,并且为义气勇于献身、不顾世人的议论,这也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便就能做到的。所以士人陷入穷困窘迫之时,常常托身给游侠,这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士豪杰吗?假如把民间这些游侠与季次、原宪等儒生的权力和影响,以及他们对当时社会的贡献相比较的话,二者是不可相提并论的。总之,要从办事的效果、说话的信用来看,游侠的义气又怎能少得了呢?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1737],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1738],虽时扞当世之文罔[1739],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注释】
[1737]延陵: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封于延陵,故称“延陵季子”。孟尝:孟尝君,齐国贵族田文。春申:春申君,楚考烈王相黄歇。平原:平原君,赵惠文王弟赵胜。信陵:信陵君,魏安釐(xī)王异母弟无忌。后四人被称为“战国四公子”。
[1738]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都是汉初著名的游侠。
[1739]扞(hàn):触犯。文罔:法网。
【译文】
古代民间的游侠,已经无从听闻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等人,都是国君的亲戚,凭借着封地、财富、卿相高位等,招揽天下贤人,使自己的声名在诸侯之间显耀,不能说他们不是贤者。这好比顺风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大,但风势会使声音传播得更远。说到民间的游侠,他们修养德行、磨炼名节,名声在天下传扬,人们无不称颂他们的贤能,这是很难得啊。但是,儒家、墨家都排斥游侠,不肯记载到著作中。因此,先秦民间游侠的事迹就都埋没不见了,我为此深感遗憾。我所听说的游侠,汉朝建立以后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他们虽然触犯了当时的法令,但是他们在个人的道德上,廉洁谦逊,有让人称道的地方。他们的盛名不是凭空建立的,士人对他们的依靠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至于那些比附强豪结党营私、倚仗财富奴役贫民、仗着暴力侵凌势单力孤者,放纵私欲只图自己痛快,游侠也认为这种行为是可耻的。我感到痛心的是,世俗议论没有明察游侠的心意,却随便把朱家、郭解等游侠等同于豪强暴徒,一概加以讥笑。
滑稽列传
滑稽人物,是指那些凭借幽默、善于以讽喻的语言和不受拘束的行为来劝谏君王的人物。本篇节选自《史记·滑稽列传》,仅选了淳于髡传。本文记述淳于髡三次用隐语向齐王进谏的事,人物呼之欲出。比喻新奇,寓意深刻,笔致生动。
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1740]。《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导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义[1741]。”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注释】
[1740]六艺:即下文的《礼》、《乐》、《书》、《诗》、《易》和《春秋》。
[1741]道(dǎo):开导,教导。
【译文】
孔子说:“六经对于治理是一样的。《礼》用来节制人们的行为,《乐》用来发扬人们之间的和谐,《书》用来记载历史大事,《诗》用来表达人们的情感,《易》用来表现事物之间的变化,《春秋》用来阐明天下的道义。”太史公说:天道广阔无垠,难道不是宽广的吗?谈话微妙,也可以解决疑难的问题。
淳于髡者[1742],齐之赘婿也[1743],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辨[1744],数使诸侯,未尝屈辱。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1745],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1746],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语在《田完世家》中。
【注释】
[1742]淳于髡(kūn):人名。“淳于”是复姓。
[1743]赘婿:旧时男子到女家结婚,称赘婿。所生子女要从母姓。
[1744]滑(ɡǔ)稽:幽默诙谐。
[1745]蜚:通“飞”。
[1746]县令长:一县的最高行政长官。古代人口万户以上的大县长官为“令”,万户以下的小县长官为“长”。
【译文】
有个叫淳于髡的,是齐国的上门女婿,身高不到七尺,能言善辩,几次出使诸侯都没有受到屈辱。齐威王时,齐王很爱说隐语,也喜欢通宵达旦地饮酒作乐,沉湎酒色顾不上管理国家大事,把政务都委托给卿大夫去处理。因此,官吏、政事都懈怠、昏乱,诸侯各国都来入侵,齐国眼见就要灭亡了,左右大臣都不敢进谏。淳于髡于是用隐语对齐威王说:“都城有只大鸟,停在大王的庭堂上,三年里也不飞也不叫,大王知道这是什么鸟吗?”威王答道:“这鸟呀不飞也就罢了,一飞就会直上云霄;不叫也就罢了,一叫就会惊动世人。”于是,威王就召见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赏赐了其中一个,诛杀了一个,然后率军奋力出击。诸侯都感震惊,纷纷退还了所侵齐国的土地。从此,齐国威震诸侯达三十六年之久。这事在《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可以看到。
威王八年[1747],楚大发兵加齐。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1748],车马十驷[1749]。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岂有说乎?”髡曰:“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穰田者[1750],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瓯窭满篝[1751],污邪满车[1752],五谷蕃熟,穰穰满家。’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镒、白璧十双、车马百驷[1753]。髡辞而行,至赵。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1754]。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注释】
[1747]威王八年:公元前349年。
[1748]赍(jī):以礼物送人。
[1749]驷:驾同一车的四匹马。
[1750]穰(ráng)田:祈祷田地丰收。穰,庄稼丰收。
[1751]瓯窭(ōulóu):狭小的高地。篝(ɡōu):竹笼。
[1752]污邪:水洼地。
[1753]镒(yì):古代重量单位。一镒二十两。
[1754]革车:一种战车,也称“重车”,一乘车有甲士步兵75人。
【译文】
齐威王八年,楚国出动大军侵犯齐国。齐威王派淳于髡去赵国请求救兵,携带了黄金一百斤和四驾马车十辆。淳于髡仰天大笑,帽子带子都被扯断了。威王问:“先生认为礼物少了吗?”淳于髡说:“我怎么敢这么说!”威王又问:“那么你发笑有什么原因呢?”淳于髡说:“我刚从东方来,看到路旁有个向上天祈祷庄稼丰收的人,拿着一只猪蹄、一杯酒,祷告说:‘在窄而高的地方收获满笼满筐,在低洼处收获满载车辆,五谷丰登,粮仓满满。’我见他所奉献的祭品太少而要求又太高,因此就笑他。”于是齐威王就增加礼物,到黄金二万两、白玉璧十双、四驾马车一百辆。淳于髡告辞出发,到了赵国。赵王借给他精兵十万、战车一千辆。楚军听到这个消息,连夜撤兵离开了。
威王大说[1755],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问曰:“先生能饮几何而醉?”对曰:“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1756]。”威王曰:“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1757]?其说可得闻乎?”髡曰:“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1758],御史在后[1759],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1760],髡帣韝鞠[1761],侍酒于前,时赐余沥[1762],奉觞上寿[1763],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1764],相引为曹[1765],握手无罚,目眙不禁[1766],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参[1767]。日暮酒阑,合尊促坐[1768],男女同席,履舄交错[1769],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1770],微闻芗泽[1771],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齐王曰:“善!”乃罢长夜之饮,以髡为诸侯主客[1772]。宗室置酒,髡尝在侧[1773]。
【注释】
[1755]说(yuè):同“悦”,高兴。
[1756]石:古代重量单位。一石为十斗。
[1757]恶(wū):怎么。
[1758]执法:指执行酒令的令官。
[1759]御史:掌管监察的官员。
[1760]亲:父母亲。严客:贵客。
[1761]帣(juǎn)韝(ɡōu)鞠(jì):卷着衣袖,弯身跪着。帣,卷束衣袖。韝,袖套。鞠,弯曲。,通“跽”。
[1762]余沥:残酒。沥,清酒。
[1763]奉觞(shānɡ):捧着酒杯。
[1764]六博:一种行棋赌博的游戏。投壶:一种投箭入壶的竞赛游戏。
[1765]相引为曹:意思是,客人自愿组合参与游戏。曹,辈。
[1766]眙(chì):直视。
[1767]醉二参(sān):指有二三分醉意。参,通“三”。
[1768]合尊促坐:指将剩余的酒并在一起,促膝而坐。
[1769]舄(xì):木底鞋。
[1770]襦(rú):短衣。
[1771]芗(xiānɡ)泽:香气。芗,通“香”。
[1772]诸侯主客:接待各国诸侯的官员。
[1773]尝:通“常”。
【译文】
齐威王非常高兴,就在后宫设宴摆酒,召来淳于髡赏赐他喝酒。威王问:“先生喝多少才会醉呀?”淳于髡答道:“我喝一斗也能醉,喝一石也能醉。”威王说:“先生要是喝一斗就醉了,怎么还能喝一石呢?能说说这里面的道理吗?”淳于髡答道:“在大王面前喝大王赏赐的酒,执行酒令的令官就站在身旁,监察人员就站在身后,我恐惧地伏地而饮,不过一斗也就喝醉了。如果说有父母亲的客人光临,我卷起袖子弓身跪着,在父母和客人面前侍酒,有时他们也赐我酒喝,我还得多次起来祝酒,这样不过二斗也就醉了。如果是好久不见的老友,突然相逢,欢快地回首往事,互吐衷曲,这样可以喝上五六斗酒才醉。如果是乡间举行集会,男女混杂着坐在一起,喝喝停停。一会儿赌赌棋,一会儿投投壶,自行组合参与游戏,和妇女握手也不会受罚,彼此直视也不受禁止,身前有掉落的珠宝耳饰,身后有遗落的金玉发簪,我私心喜欢这样的酒宴,喝了八斗的酒才有二三分醉意。等到傍晚日暮、酒宴也快散了,人们把剩下的酒并在一起,促膝而坐,男女同坐一席,鞋子满地都是,酒杯和菜盘散乱而放,堂上的灯光已经熄灭,主人留下我接着喝,把别的客人都送走了。有人解开了丝罗短衣的衣襟,隐隐可以闻到妇女身上的香泽,我这个时候最欢喜,可以喝上一石酒。所以说,饮酒无度就会乱性,欢乐到极点也会引起悲哀,万事都是如此,这话意思是不可走极端,走极端就会走向衰微。”淳于髡用这些话规谏威王。威王说:“说的真好!”于是就取消了通宵达旦的夜饮,任命淳于髡为应对各国诸侯的主客。齐国王室置酒饮宴时,常常令淳于髡作陪。
货殖列传序
货殖,是指货物的生产与流通,也就是经商。本篇是《史记·货殖列传》的序言,指出只有各行各业密切配合,才能国富民强,因此,政府应该鼓励经商,而不是与民争利。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1774]。”必用此为务,輓近世涂民耳目[1775],则几无行矣。
【注释】
[1774]“至治之极”以下八句:出自《老子》第八十章,文字略有出入。
[1775]輓:通“晚”。
【译文】
《老子》说:“治理得当到了极点,邻近国家的百姓彼此望得见,鸡、狗的叫声也可以彼此听得到,百姓都各自认为自己的饮食甘美,自己的衣服漂亮,安于本地的风俗,爱好自己的职业,到老死也不互相往来。”如果一定把这一套作为目标的话,到了近代,就等于堵塞百姓的耳目,就几乎行不通了。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1776],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1777],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1778],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注释】
[1776]神农: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1777]刍豢(huàn):泛指各种动物肉。刍,是食草牲畜。豢,是食粮牲畜。
[1778]眇(miào)论:指老子式的言论。眇,通“妙”,精微,奥妙。
【译文】
太史公说:神农氏以前的情形,我已无法了解。至于像《诗经》、《尚书》里讲到的虞、夏以来,人们极力要使自己的耳目得到音乐、女色的享受,极力使嘴巴尝遍牲畜肉类的美味,使身体安于舒服、快乐的环境,而内心又炫耀有权有势、有能力的光荣,让这样的风气熏陶民心很久了,就算挨家挨户地用老子这些言论去劝导人们,也终于不能改变什么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其次是因势利导,再次是教导,再次是用法令来整顿,最下策是与老百姓争利。
夫山西饶材、竹、榖、纑、旄、玉石[1779],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瑇瑁、珠玑、齿、革[1780],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1781],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1782]。此其大较也[1783]。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1784]。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1785],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注释】
[1779]山西:太行山以西。榖(ɡǔ):楮树,树皮可以做纸。纑(lú):野麻,可以织布。旄(máo):牦牛尾,其毛可做旗子的装饰。
[1780]连:未炼之铅。瑇瑁(dàimào):即玳瑁,一种海龟。
[1781]龙门:龙门山,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陕西韩城东北。碣石:碣石山,在今河北昌黎北。旃:通“毡”。
[1782]棋置:分布得像棋子那样密。
[1783]大较:大概,大略。
[1784]谣俗:民间习俗。被服:指穿戴等。被,通“披”。奉生送死:供养生者,埋葬死者。
[1785]虞:官名。掌管山林水泽。
【译文】
太行山以西盛产木材、竹子、楮树、野麻、旄牛尾和玉石,太行山以东盛产鱼、盐、漆、丝和音乐、女色,江南出产楠木、梓木、生姜、木犀、金、锡、铅矿石、丹沙、犀牛角、玳瑁、珠玑、兽牙、皮革,龙门山、碣石山以北盛产马、牛、羊、毛毡、毛皮和兽筋、兽角,铜、铁则分布在方圆千里的地方,遍山都是,密如棋子。这是物产分布的大概情形。这些都是中原人喜好的,是老百姓习惯上穿衣吃饭、养生送死所需的东西。所以,要指望农民耕作来解决吃饭,指望虞人发掘土地中的物产,指望工匠制成器物,指望商人使货物流通起来。这难道需要发布政令、征调百姓才能做到吗?人们都各自发挥才能,竭尽各自的力量,以得到所需的东西。所以,物价贱了就到贵的地方去卖东西,物价贵了就到贱的地方去买东西,人们各自勉力于自己的本业,乐于从事各自的工作,就像水流下注,日夜不停,不用召唤人们就自己来了,不用去找而人们就把东西生产出来了。这难道不是与自然规律符合而自然发展吗?
《周书》曰[1786]:“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1787],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于营丘[1788],地潟卤[1789],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1790],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繈至而辐凑[1791]。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1792]。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1793],设轻重九府[1794],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三归[1795],位在陪臣[1796],富于列国之君。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1797]。
【注释】
[1786]《周书》:周代文诰,今已不存。
[1787]三宝:这里指食品、用品和钱财。
[1788]太公望:即姜太公吕望,封于齐。营丘:地在今山东昌乐东南。
[1789]澙(xì)卤:盐碱地。
[1790]女功:妇女的刺绣纺织活动。
[1791]繈(qiǎnɡ)至而辐凑:这句话是形容来人络绎不绝,像用绳子穿的钱串,像车轮的辐条。
[1792]海、岱之间:指山东半岛。敛袂:正衣袖以示恭敬。袂,衣袖。
[1793]管子:即管仲。
[1794]轻重:指物价的高低,是利用物价调节经济的一种办法。
[1795]三归:供游赏用的三座高台。
[1796]陪臣:春秋时诸侯的大夫对周天子自称为“陪臣”。
[1797]威、宣:指齐威王、齐宣王。
【译文】
《周书》说:“农民不耕种,粮食就会匮乏;工匠不生产,器物就会短缺;商人不经商,食物、用品和钱财就断了来源;虞人不开发山泽,财物就会变少。”财物变少了,山泽也得不到开辟。这四个方面,是人们穿衣吃饭的来源。来源大人们就富裕,来源小人们就贫困。向上可以富国,向下可以富家。贫富的规律,无人可以夺走或赐予,而机智敏捷的人总是有余,愚笨迟钝的人总是不足。所以,姜太公吕望封在营丘,那里是盐碱地,人口也少,这时姜太公勉励妇女刺绣纺织,极力发展工艺的技巧,打通鱼盐运输的渠道,这样,其他地方的人和物就像钱串和车轮辐条一样都聚集到齐国。所以,齐国生产的帽子、带子、衣服、鞋子满布天下,从沿海到泰山之间的诸侯都端正衣袖前来朝拜齐国。后来,齐国一度衰落,管仲治理齐国,设立主管金融货币的九个官府部门,因此齐桓公得以成就霸业,多次会合诸侯,匡正天下,而管仲自己也修筑了三归台,地位仅是陪臣,却比各国国君还要富有。因此,齐国的富强一直维持到齐威王、齐宣王时期。
故曰[1798]:“仓廪实而知礼节[1799],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1800]。”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主、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1801],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1802]!
【注释】
[1798]故曰:下面的引文出自《管子·牧民》。
[1799]仓廪:粮仓。
[1800]不死于市:不触犯法令,不在街市上被处死。
[1801]千乘(shènɡ)之主:有千乘兵车的君主。乘,四匹马拉的战车。万家之侯:即万户侯,拥有万户封邑的诸侯。百室之君:指大夫。
[1802]匹夫:平民。编户之民:编入户籍的平民。
【译文】
所以说:“粮仓满了,百姓就会懂得礼节;衣食富足了,百姓就会知道荣辱。”礼产生于富有,而废弃于贫穷。因此,君子富有了,就乐意行仁;小人富有了,就把精力用在适当的地方。潭水深了才会有鱼存在,山林深了才有野兽来到,人们富有才会行仁义。富有者得势,才更加显赫;失势了,就连客人也不来了,因而心里不痛快。谚语说:“家有千金的富家子弟,不会因犯法而在闹市处死。”这不是空话。所以说:“天下的人熙熙攘攘,都是为利而来;天下的人来往奔波,都是为利而往。”有千辆战车的国君,有万家封地的诸侯,有百户封邑的大夫,尚且担心贫穷,何况是编入户籍的平民百姓呢!
太史公自序
这是《史记》最后一卷《太史公自序》的节选。以对话形式,阐述自己著作《史记》的宗旨,和写作过程中的不幸遭遇,显示了忍辱负重、发愤著书的决心。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1803]:‘自周公卒五百岁而生孔子[1804]。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1805],正《易传》[1806],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注释】
[1803]先人:指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
[1804]周公:姬旦,周武王之弟,成王的叔叔。武王死时,成王尚幼,周公摄政。
[1805]绍:继承。
[1806]正《易传》:订正对《易》的解释。《易》分经、传两部分,“传”是对“经”的解说。
【译文】
太史公说:“先父说过:‘周公死后五百年而孔子出生。孔子死后至今又有五百年了,到了继承清明盛世,订正对《易经》的解释,续写《春秋》,探求《诗》、《书》、《礼》、《乐》的根本的时候了。’这话的意思就是这个吧!意思就是这个吧!我怎么敢推辞。”
上大夫壶遂曰[1807]:“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1808]:‘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1809],诸侯害之,大夫壅之[1810]。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1811]:‘我欲载之空言[1812],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1813],下辨人事之纪[1814],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1815]。《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注释】
[1807]上大夫:周王室及诸侯国的官阶分为卿、大夫、士三等,每等又各分为上、中、下三级,上大夫即大夫中的第一级。壶遂:天文学家,曾参与司马迁主持的太初改律事。
[1808]董生:即董仲舒,汉代儒学大师。
[1809]司寇:掌管刑狱司法的官员。
[1810]壅:阻塞。
[1811]子曰:孔子这句话见于《春秋纬》。
[1812]空言:褒贬议论之言。
[1813]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
[1814]人事之纪:人世间的伦理纲常。
[1815]风:教化。
【译文】
上大夫壶遂说:“从前孔子为什么著《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仲舒先生说:‘周朝的制度衰落废除,孔子在鲁国做司寇,诸侯以他为危害,大夫们也压制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主张不能推行,就评论、褒贬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以此作为天下人行为的准则,他斥责天子,贬抑诸侯,声讨大夫,不过是为了阐明王道罢了。’孔子说:‘我想,记载褒贬议论的话,不如将褒贬寓于历史事件的记述中,这样更切实明白。’《春秋》这部著作,上能阐明夏禹、商汤、周文王三王之道,下能分辨人世间的伦理纲常,辨别疑难事情,明辨是非,判定犹豫难决的问题,褒扬善人、压制恶人,推崇贤人、鄙薄不肖,保存已灭亡国家的历史,延续已断绝的世系,补救弊政、振兴衰废,这些都是王道中最重要的。《易》阐明天地、阴阳、四时、五行的关系,所以长于表明变化。《礼》调整人间伦理,所以长于指导行动。《书》记载古代帝王的事迹,所以长于指导政事。《诗》记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体现风俗。《乐》使人乐在其中,所以长于使人和乐。《春秋》辨明是非,所以长于治理民众。因此,《礼》用来节制人的行为,《乐》用来引发人的和乐之情,《书》用来指导政事,《诗》用来表达情意,《易》用来表现事物的变化,《春秋》用来阐明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1816]:‘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1817]:‘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1818],后有贼而不知[1819]。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则犯[1820],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注释】
[1816]《易》曰:引文见《易纬通卦验》,今本《易经》无。
[1817]故曰:引文见《易·坤卦·文言》。
[1818]谗:指进谗言的人。
[1819]贼:指叛逆作乱的人。
[1820]犯:指被臣下冒犯、侵扰。
【译文】
“如果治理乱世使它回到正轨,没有比《春秋》更合适的了。《春秋》共有几万字,它的精华只有几千字,万物的分合之理都在《春秋》当中可以找到。在《春秋》中,记载杀死国君的事件有三十六起,记载国家灭亡的有五十二个,记载诸侯失政逃亡的多得数不清。考察其原因,都因失去了礼义这个根基。所以《易》中说:‘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所以说:‘臣子杀国君,儿子杀父亲,这不是一朝一夕就造成这样的结果,而是长时间逐步发展而成的。’因此,一国之君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的话,看不出跟前进谗言的人,也不了解背后叛逆作乱的人。做臣子的不能不通晓《春秋》,否则的话,就不能恰当办理日常事务,也不能随机应变处理事情。作为君主、父亲而不通晓《春秋》大义的,终将蒙受首恶的名声。作为臣下、儿子而不通晓《春秋》大义的,一定会陷入杀君杀父的罪行而被诛杀处死。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做善事,却因不知道《春秋》大义,被人定上莫须有的罪名也不敢辩白。不通晓礼义的主旨,就会导致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君不像君,就会被臣下冒犯;臣不像臣,就会遭到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摒弃人伦之道;子不像子,就会忤逆不孝。这四种行为,是全天下的大过错。把全天下大过错的罪名加给他们,他们也只好接受而不敢推卸。因此,《春秋》这部书,是礼义的根本准则。礼把坏事禁止在发生之前,法却是在坏事发生之后实施制裁,法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的防止作用却难以被人理解。”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1821],当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1822],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1823],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1824],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1825],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1826],建封禅[1827],改正朔[1828],易服色,受命于穆清[1829],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1830],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注释】
[1821]垂:流传。空文:指文章。
[1822]明天子:指汉武帝。
[1823]唯唯:恭敬顺从的应答声。
[1824]伏羲:神话传说中的远古帝王。
[1825]汤:商朝的建立者。武:周武王,周朝的建立者。
[1826]符瑞:吉祥的征兆。
[1827]封禅(shàn):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封,在泰山上筑台祭天。禅,在泰山旁的梁甫山祭地。
[1828]正朔:指历法。正,岁首。朔,初一。汉武帝恢复使用夏历。
[1829]穆清:指天命。穆,美。清,清和。
[1830]重(chónɡ)译:一重重地辗转翻译。款塞:叩塞门。
【译文】
壶遂说:“孔子那时,上面没有圣明的国君,他在下面不被重用,所以才写了《春秋》,使文章得到流传,用文章来明断礼义之分,作为一代圣王的法则。如今您上遇圣明的天子,在下享有职位,万事齐备,方方面面都各得其宜,您所论述的,是要说明什么呢?”太史公说:“是是,不不,不是这样说。我听先父讲:‘伏羲非常纯朴忠厚,他作了《易》的八卦;尧、舜那样的盛德,《尚书》给以记载,礼乐由此兴起;商汤、周武王的功业那么兴隆,诗人就来歌颂。《春秋》褒善抑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的盛德,褒扬周王室,不仅仅是讽刺而已。’汉代兴国以来,到如今的圣上为止,获得过吉祥的符瑞,到泰山祭祀过天地,改革了历法,变更了车马服色,受命于天,恩泽如流水润泽无边,连海外国家和少数民族都让人重重转译,派来使者入境,请求献礼朝见,这样的事数不胜数。臣下百官极力称颂天子的圣德,仍然不能完全表达心意。况且,士人贤能却不受重用,是当权者的耻辱;天子圣明而他的盛德却不能天下传扬,是主管官员的过错。而且,我担任史官,抛开圣明天子的盛德而不加以记载,隐没了功臣、世家的功业而不加以记述,是忘记先父的嘱托,罪过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我所说的是记述历史事实,整理、编次世代相传的史料,并不是人们所说的著作,而您把这和《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1831],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1832]:“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1833]。孔子厄陈、蔡[1834],作《春秋》。屈原放逐[1835],著《离骚》。左丘失明[1836],厥有《国语》。孙子膑脚[1837],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1838]。韩非囚秦,《说难》、《孤愤》[1839]。《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1840],至于麟止[1841],自黄帝始。
【注释】
[1831]李陵:李广之孙。武帝时率兵与匈奴作战,败而投降。司马迁为之辩护,得罪受宫刑。
[1832]惟:思。
[1833]西伯拘羑(yǒu)里,演《周易》:指周文王被拘羑里时推演八卦,而成《周易》。
[1834]厄:困顿。
[1835]屈原:战国时楚大夫,后被逐投汨罗江而死。著有《离骚》等作品。
[1836]左丘:左丘明,相传为春秋时鲁国史官。
[1837]孙子膑(bìn)脚:孙子,孙膑。著有《孙膑兵法》,已失传。膑脚,一种挖掉膝盖骨的酷刑。
[1838]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不韦,秦始皇的相国吕不韦。《吕览》,又称《吕氏春秋》,吕不韦为相时让门客辑纂而成。
[1839]韩非囚秦,《说难》、《孤愤》:韩非,战国末年韩国公子,在秦国被李斯谗害致死。著有《韩非子》一书。《说难》、《孤愤》,见于《韩非子》。实为韩非到秦国之前撰写的。
[1840]陶唐:陶唐氏,即尧。尧曾被封陶,后迁唐。
[1841]麟:指汉武帝在雍打猎时获白麟一事,事在元狩元年(前122)。
【译文】
于是整理、编次成文。历经七年,期间太史公因替李陵辩护而遭受灾祸,被幽禁在监狱里。于是喟然叹息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废没有什么用了。”后来仔细考虑说:“《诗》、《书》的含义含蓄微妙,是作者考虑到要实现自己的意志。当初西伯在羑里被拘禁,推演出《周易》。孔子被困在陈、蔡,回鲁国后作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写了《离骚》。左丘明失明,这才著有《国语》。孙子膝盖骨被挖,却论著了兵法。吕不韦因罪迁往蜀地,他的《吕览》才得以传世。韩非在秦国被囚,《说难》、《孤愤》由此写出。《诗》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因心意有所抑郁闷结,主张不能实行,所以才追述以往,期望于将来。”于是,我终于动手记述历史,从黄帝开始,经陶唐,直到武帝获麟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