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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司马迁(约前145—约前93),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祖先世代为太史,父亲司马谈汉武帝时任太史令。《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司马迁赋》八篇,《隋书·经籍志》有《司马迁集》一卷。司马迁早在20岁时,便离开首都长安遍踏名山大川,实地考察历史遗迹,了解到许多历史人物的遗闻轶事以及许多地方的民情风俗和经济生活。在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迁接替父亲担任太史令,开始有机会阅览汉朝官藏的图书、档案以及各种史料,他一边整理史料,一边参加改历。等到太初元年(前104),我国第一部历书《太初历》完成,司马迁就接续父亲的意愿继续修撰《史记》。期间因替李陵辩护而被下狱,遭受宫刑,蒙受奇耻大辱。出狱后,他发愤著书,终于完成了《史记》这部伟大的著作。

报任安书

《报任安书》出自《文选》。信中司马迁叙述了自己的志向与不幸,充满遭受奇耻大辱的悲愤,也体现了自强不息的精神。本文写得百转千回,所谓悲愤出文章,诚非虚言。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1842],少卿足下[1843]: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1844],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1845],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1846],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锺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若仆大质已亏缺矣[1847],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1848],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1849],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注释】

[1842]牛马走:像牛马一样奔走的仆人。这是司马迁自谦的说法。

[1843]少卿:任安,字少卿。

[1844]望:抱怨。

[1845]罢(pí)驽:疲弱无能的马。罢,衰弱,无能。驽,劣马。

[1846]尤:指责。

[1847]大质:身体。

[1848]东从上来:指太始四年(前92)司马迁随汉武帝东巡泰山,返回长安一事。

[1849]薄从上雍:随汉武帝去雍地祭祀的日子越来越近。薄,迫近。雍,地在今陕西凤翔南。ft

【译文】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再拜陈言,少卿足下:前些日子蒙您屈尊赐信给我,指教我谨慎待物,并以推举贤才为己任。您情意诚挚恳切,好像是埋怨我不采纳您的意见,反而听信了俗人的话。我是不敢这样的。我虽才能低下,也曾听说过德高望重的长者留下来的风尚。只不过我自认为身体已经残废、地位卑贱,稍有行动就被人指责,本想做点好事却导致不好的结果,因此独自忧闷无处可说。谚语说:“为谁而做?说给谁听?”锺子期死后,俞伯牙终生不再弹琴。为什么呢?因为士人只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为爱自己的人打扮。像我,身体已经残废,就算我有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才能,有许由、伯夷那样高洁的品行,终究不能引以为荣,恰恰足以被人耻笑而使自己受辱罢了。来信本该早回,恰逢随皇帝东巡泰山才回来,又忙些琐事,和您相见的日子很少,我又忙忙乎乎没有一点时间来尽诉我的心意。如今您遭到难以预料的罪名,再过一个月,就近冬末了,我又要随从皇帝去雍地了,恐怕您突遭不幸。那样,我就最终也不能抒发愤懑让你了解,而死去的人因为得不到回信也会抱着无穷的遗憾。请让我大概地陈述鄙陋之见。这么久没有给你回信,见谅。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1850],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1851],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1852];同子参乘[1853],袁丝变色[1854],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1855],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1856],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1857];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1858];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1859],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1860],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1861],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1850]憯(cǎn):惨毒,惨痛。

[1851]卫灵公:卫灵公与夫人同车出游,令太监雍渠坐在一旁,又让孔子坐到车上,孔子以为耻辱。雍渠:卫国的宦官。

[1852]“商鞅”以下二句:因为商鞅是靠太监景监的介绍而见的秦孝公,贤士赵良见此,感到寒心。

[1853]同子:即汉文帝时的宦官赵谈。因与司马迁父亲司马谈同名,这里避父讳而称“同子”。参(cān)乘:陪坐在车子右面的人。参,通“骖”。

[1854]袁丝:袁盎,字丝。汉文帝时大臣。

[1855]辇毂(gǔ):皇帝车驾。

[1856]惟:思虑。

[1857]岩穴之士:隐士,在野的贤士。

[1858]搴(qiān):拔取。

[1859]苟合取容:苟且求合以求容身。

[1860]厕:忝列。

[1861]阘(tà)茸:卑贱。ft

【译文】

我听说:加强自身修养,是智慧的积累;乐善好施,是仁德的开端;索取与给予得当,是道义的体现;耻于受侮辱,是勇敢的先决;树立好名声,是品行的最高准则。士人具备了这五点,才能据此立足社会,进入君子的行列。所以,灾祸没有比贪图私利更悲惨的了,悲痛没有比心灵受创更伤心的了,行为没有比让祖先受辱更丑恶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更严重的了。遭受宫刑的人,无法与常人相提并论,这不是某一朝代的事,而是由来已久了。从前卫灵公与雍渠同车,孔子感到耻辱,于是离开卫国去往陈国;商鞅经由景监面见秦孝公,赵良为此感到寒心;赵谈陪皇帝坐车,袁盎因而怒容满面,自古以来人们就鄙视宦官。就连中等才能的人,遇到涉及宦官的事,没有不感到羞辱的,何况是慷慨激昂的人呢!现在朝廷虽然缺乏人才,怎么能让我这受过刑罚的人推举天下的豪杰之士呢!我靠着继承父亲的余业,得以在朝廷任职,已有二十多年了。平日自己寻思,对上,我没能效尽忠心与信诚,也没能得到策略出众和才干突出的声誉,以求得圣上的赏识;其次,我又不能为圣上拾遗补阙,进选贤能之人和隐居的贤人;在外,我不能参与军队攻城掠地,建立斩将拔旗的功绩;对下,我又不能积累功劳,得到高官厚禄,使宗族和朋友为我而得到荣耀和宠幸。这四方面没有一个方面我实现了的,我苟且求合以求容身,大大小小的建树全都没有,由此都可以看出来。过去,我也曾有幸站在下大夫的行列,在朝堂上侍奉圣上、发表些微不足道的议论,那时我没有申张国家的法度,为国竭尽智谋,何况现在身体已残缺、地位低下,处在卑贱者的行列里,竟然还要扬眉吐气,说长道短,那不是蔑视朝廷、羞辱当今的士人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1862],出入周卫之中[1863]。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1864],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注释】

[1862]奏薄伎:贡献微薄的才能。奏,贡献。

[1863]周卫:指严密防卫的宫禁。

[1864]知(zhì):同“智”,才智。ft

【译文】

况且,事情的原委难以明了。我年轻时自负有出众的才能,长大后却得不到乡里的推誉,幸赖主上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使我得以贡献微薄的才能,在宫禁之中出入。我认为头顶盆子怎么能望得见天呢,所以断绝了与宾朋的来往,把家庭私事扔在一边,日日夜夜惦记着竭尽我绵薄的才力,致力于本职事务,期望得到主上的信任与赏识。但是事情的结果却和初衷完全相反。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1865],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1866],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1867],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饮泣,更张空弮[1868],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注释】

[1865]媒糵(niè):酒曲。这里是酝酿的意思。

[1866]王庭:指匈奴首领单于的王廷。

[1867]旃裘:匈奴人所用毛毡和皮裘,代指匈奴人。旃,通“毡”。

[1868]弮(quān):弓弩。ft

【译文】

我和李陵都在门下任职,一向并没有密切来往,各走各的路,不曾在同桌饮过酒、表示过殷勤的情谊。但是,我看他的为人,是个能端正自守的奇人,孝顺双亲,对待士人讲信用,对待财物廉洁奉公,按照理义索取或给予,懂得尊卑秩序而能礼让,谦卑自约、礼贤下士,常常想着为国家急难而奋不顾身。他平时所蕴含的品德,我认为具有国士的风范。臣子应该出于宁肯万死、不求一生的考虑,奔赴国家急难,这已是很可贵的了。如今行事一有不妥,那些只顾保全自己和妻小的臣子,就随即夸大他的过失,图谋酿成他的大罪,我私下感到实在痛心。况且李陵率领的步兵不到五千人,深入胡地,一直打到单于的王廷,就好比在虎口边设下诱饵,勇猛地向强大的胡军挑战,向居高临下的亿万敌军发动进攻,与单于接战十多天,所杀敌人超过自己军队的数目,敌军连救死扶伤都来不及。胡人的君长都感震惊,便征调了左贤王、右贤王部下全部军队,征调了所有能拉弓射箭的人,举全国之军一起围攻他们。李陵军转战千里,箭矢耗尽,无路可走,救兵也没有来到,死伤的士卒堆积如山。但是李陵一声令下,疲劳的士卒无不复起,人人落泪,血流满身,拉开已空的弓弩,冒着敌人的利刃,争着向北与敌人决一死战。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1869],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1870],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1871]。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愬者[1872]!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1873],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1869]指:意思。

[1870]沮:诽谤。贰师:指贰师将军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李陵被围,李广利未能及时救援,司马迁替李陵辩护,因此被认为是在诋毁李广利。

[1871]理:即大理寺,掌刑法。

[1872]愬(sù):告诉。

[1873]佴(èr):居。蚕室:受过宫刑之人所住的密不透风的屋子。ft

【译文】

李陵未遭覆没的时候,有使者来汉朝廷报告战况,朝上公卿王侯都向主上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李陵兵败的消息奏闻主上,主上为此吃饭无味,听政不乐。大臣们担心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私心不考虑自己地位的卑贱,看到主上这么痛心,实在想奉献诚恳的愚昧见解。我认为李陵对部下,好吃的东西自己不吃,把仅存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因而部下能为他拼死效力,即使古代的名将,也超不过他。李陵虽然失败被俘,看他的心意,是想伺机报效汉朝。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但他挫败敌人的功劳,也足以彰明天下。我要把所想的这些向主上陈说,却没有机会,恰逢主上召见询问,我就沿着这个思路,论说李陵的功绩,想以此宽慰主上之心,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辞。我没能完全表达明白,明主没有洞察我的心意,以为我诋毁贰师将军,而替李陵开脱,于是把我下到大理寺问罪。我诚恳的忠心,终于没有机会表白,因而被定了诬上的罪名,终于法吏的判决被认准。我因为家贫,钱财不足以用来赎罪,朋友们也没有谁前来营救,主上身边的人也无人替我说一句话。我不是没有情感的木石,独自和法官打交道,被拘禁在监狱之中,能跟谁去诉说呢!这些正是您亲眼所见,我做事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活着投降了,败坏了他家族的声誉,而我又在蚕室中蒙受耻辱,为天下人所耻笑。可悲呀!可悲呀!这些事情是不容易对世俗的人一一说明白的。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1874],文、史、星、历[1875],近乎卜、祝之间[1876],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趣异也[1877]。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1878],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1879],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1880]。”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穽之中[1881],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注释】

[1874]剖符、丹书:汉初规定,凡受封剖符、丹书的有功之臣,子孙有罪可获赦免。剖符,是一剖为二的符,君臣各执其半,以为凭信。丹书,是用硃砂写在铁券上的誓词。

[1875]文、史、星、历:指文献、历史、天文、历法。

[1876]卜:掌占卜的官。祝:掌祭礼的官。

[1877]趣(qū):趋向,归向。

[1878]诎(qū)体:身体被捆绑。诎,弯曲,卷曲。

[1879]剔(tì)毛发、婴金铁:指受髡刑和钳刑。剔,用刀刮去毛发。婴,缠绕,将铁圈戴在脖子上。

[1880]刑不上大夫:见《礼记·曲礼上》。

[1881]槛穽(jǐnɡ):捕兽的机具和陷坑。ft

【译文】

我的先人并没有受赐剖符、丹书那样的功劳,不过是掌管文献、历史、天文、历法,近似于卜官、祝官一流,本是为主上所戏弄,像乐师、优伶那样被豢养,而被世人所轻视。假如我被法律处罚遭到杀戮,不过就像九牛失去一毛,跟死去只蝼蛄、蚂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俗又不把我和那些死于坚持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是认为我智虑穷尽、罪大恶极、不能自脱、终于被杀而已。为什么呢?平日我自己从事的职业使人们有这样的看法罢了。人总有一死,有人的死比泰山还要重,有人的死比鸿毛还要轻,这是因为他们死的原因和目的不同。最好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自身不受辱,再次是不使自己的颜面受辱,再次是不在言辞上受辱,再次是身体被绑而受辱,再次是穿上囚服而受辱,再次是戴刑具、被抽打而受辱,再次是剃掉毛发、颈戴铁圈而受辱,再次是毁坏肌肤、截断肢体而受辱,最下等的就是腐刑,受辱到了极点!古书上说:“刑罚不施加于大夫以上。”这是说作为士大夫不可不磨砺他的气节。猛虎在深山,百兽感到震恐,一旦猛虎掉进陷坑或被关进笼子,便摇着尾巴向人求食,是因为威力长期以来使它渐渐驯服的缘故。所以,士人即使在地上划个圆圈作监牢,他也不敢进入;削个木头人作法吏,他也不敢对案,而态度鲜明地计划在受辱之前就自杀。如今手脚被绑,戴上了刑具,暴露肌肤,被杖打鞭抽,囚禁在牢狱里,在这时候,见到狱吏就赶紧磕头,看见狱卒就心惊胆战不敢喘气。为什么呢?这是由于威力的长期施加造成的。都已到了这种地步,却说自己没有受辱,不过是厚脸皮罢了,有什么可赞扬的呢!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1882],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1883],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1884],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1885],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1886];灌夫受辱于居室[1887],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1888],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

[1882]淮阴:即汉初大将淮阴侯韩信。刘邦曾因怀疑楚王韩信谋反而将他在陈地抓起来,赦免后降为淮阴侯。

[1883]彭越、张敖:二人在汉初都是王,彭越受封为梁王,张敖为赵王,所以都面南背北而称孤,后来也都因谋反之罪而入狱。

[1884]绛侯诛诸吕:绛侯,即周勃。这里说他灭掉刘邦妻子吕后的亲族,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却因谋反罪而被囚禁在专门关押有罪官吏的请室。

[1885]魏其:汉景帝时大将军魏其侯窦婴。这里说他曾穿着囚犯的赭色衣服,戴着头枷、手铐和脚镣。

[1886]季布:项羽的大将。项羽失败后,刘邦欲以重金收买季布,他便自受钳刑,卖身于鲁国大侠朱家为奴。

[1887]灌夫:汉景帝时为郎中将、武帝时为太仆,因得罪丞相田蚡而被囚。

[1888]臧获:某些地方对奴婢的称呼。ft

【译文】

况且,西伯是一方诸侯之长,却被囚禁在羑里;李斯是一国的丞相,遭受五种刑罚;淮阴侯本是王,却在陈地戴上刑具;彭越、张敖都是南面称王的人,却被下狱抵罪;绛侯诛灭诸吕,权势超过春秋五霸,却被关押在请室之中;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三种刑具;季布自受钳刑给朱家做奴隶;灌夫在家中受辱。这些人都是位至王侯将相,名声传到邻国,等到犯罪落入法网,却不能自杀而死,落入尘埃之中。古今一样,哪里有不受屈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怯、强弱都是形势使然。很明白的了,还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人不能在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杀,以致慢慢受挫而颓唐,到了身受杖打鞭抽的时候,才想为气节而死,这不是晚了点吗!古人之所以不轻易对大夫实施刑罚,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人之常情,无不贪生恶死,顾念妻子儿女,至于激于义理的人却不是如此,他们是有不得已的地方。如今我不幸父母早早过世,也没有兄弟,独自一人活在世上,你看我对妻子儿女又怎样呢?而且勇敢的人不一定非要为气节而死,怯懦的人要是仰慕节义,哪里找不到可以勉励自己的人呢!我虽然怯懦,想要苟且偷生,也很明白舍生就义的道理,哪里至于甘心被囚而受污辱呢!而且奴仆婢妾尚且可以自杀,何况我是不得已,不是更该受死吗!我之所以暗自苟且偷生,置身在肮脏的监狱中而不自裁,是因为我的心愿未了,如果屈辱离世的话,我的文章便不能流传后世。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1889];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1890],上计轩辕[1891],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1889]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

[1890]稽:考察。

[1891]轩辕:即黄帝。ft

【译文】

古时候生前富贵而死后却声名不传的人,多得数不清,只有成就卓著、风流倜傥的人能受到后人的称道。像周文王被拘禁而推演出《周易》;孔子受困厄而著作《春秋》;屈原被流放才写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写出《国语》;孙膑膝盖骨被剜而编写出兵法;吕不韦迁居蜀地,《吕览》才得以流传于后世;韩非在秦国被捕下狱,写出了《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贤人、圣人抒发内心的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里抑郁闷结,得不到宣泄,所以才追述以往的事情,寄希望于后来人。就像左丘明失明,孙子断了脚,再也得不到重用了,于是退而著书立说,以此抒发心中的愤懑,希望文章流传后世使后人能了解自己。近些年,我私下不自量力,依靠拙劣的文辞,搜集天下各处的旧闻,粗略地考订其事实,综合其来龙去脉,考察其成功、失败、兴起、衰亡的规律,上自黄帝,下至于今,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篇、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用来探究自然和人事之间的关系,通晓由古到今的变化,建立一家之言论。还没有写成,就遭遇了这起灾祸,我为此书未成深感痛惜,所以,遭受极残酷的刑罚却毫无愠色。如果我真的能写完此书,在名山之中将它珍藏,传到了解我的人和交通发达的大都邑,那么偿还了我此前受辱的债,即使我受刑被杀一万次,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然而这些话只能对智者去说,难于跟一般的人去讲。

且负下未易居[1892],下流多谤议[1893]。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閤之臣[1894],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1895]?今虽欲自彫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1892]负下:担负着污辱之名。

[1893]下流:地位低下。

[1894]闺閤(ɡé):指宫禁。

[1895]剌(là)谬:违背。ft

【译文】

而且,背着侮辱的罪名不易立身当世,地位低下的人常常被人诋毁。我因进言而遭遇这场灾祸,深受家乡人的耻笑。因为我让祖上受辱被污,还有什么脸面再给父母上坟呢?即使过了一百世,耻辱只会越来越加重!因此,痛苦之情难以抑制,在肠中百转千回,平日在家经常深思游移,若有所失,出门常常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每当想到这种耻辱,次次都是汗流浃背、沾湿衣服!我不过是宫中的臣仆,怎么能自我引退避居山野呢?所以,暂且跟着世俗随波逐流,与时势俯仰上下,以抒发内心的悲愤。如今少卿竟然叫我推贤举能,不是和我个人的想法相违背吗?现在就算我想用推贤举能的行动来粉饰自己,用甜言美语为自己开脱,也毫无用处,不会得到世俗的信任,恰恰更加自辱而已。总之,人死了以后才能定功论过。这封信不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意,只是概略地陈说一下鄙陋之见。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