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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左传
《左传》成书于战国初年,原名《左氏春秋》,到汉代改称《春秋左氏传》,为的是强调它是解释《春秋》的著作,至于《左传》是否真为“解经之作”,从古至今论争纷纭,现代学者倾向于认为它是一部独立的史书。
《左传》用编年体记载了从鲁隐公元年(前722)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前468)二百五十四年间的史事,是一部围绕“争霸”这一春秋时期的中心事件,记述以争霸强国为主,以与这些强国发生各种关系的诸侯国为辅的“世界史”;是全面反映当时并存的各种文化及其交流融合,展现中华民族的主体形成时期面貌的“文化史”。
《左传》具有明显的重德崇礼的儒家思想特征,但它的“崇霸”思想却与儒家的“尊王”大相径庭,所以被论定为“儒家别派”。其批判性以及它的民本思想,在“君权神授”的思想背景下尤为难得。
《左传》最主要的文学成就是突破了言事相分的古史记录方式,做到了言事相融而均衡,使中国古代历史散文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并为其提供了新的创作模式,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左传》才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古代散文的一大源头。
郑伯克段于鄢隐公元年
评论历史人物要看他是否能推动历史进程,是否能为当时的百姓做好事。郑庄公虽然个人品德并无可取,但他干脆利落地平定叛乱,避免了更大的动乱,他开创的“小霸”局面也拉开了春秋诸侯争霸的序幕,可算是有为之主。本文人物刻画鲜活生动,叙事曲折有致,是脍炙人口的佳作。
初,郑武公娶于申[1],曰武姜[2],生庄公及共叔段[3]。庄公寤生[4],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5],公弗许。
【注释】
[1]郑武公:姓姬,名掘突。郑,国名。国都在今河南新郑。申:国名。国都在今河南南阳,姜姓。
[2]武姜:郑武公的正妻,以郑武公的谥号“武”与其娘家姓“姜”合而为名。
[3]共(ɡōnɡ)叔段:“共”是国名,国都在今河南辉县,“叔”是排行。段后来逃亡至共,故称“共叔段”。
[4]寤(wù)生:逆生,指生产时婴儿脚先出来。
[5]亟(qì):屡次。
【译文】
起初,郑武公娶了申国公室女子,她后来被称为“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出生时,脚先生出,分娩极困难,姜氏受到了惊吓,便给他取名“寤生”,因此厌恶他。喜欢共叔段,想立段做世子,她屡次请求武公,武公都不肯。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6]。公曰:“制,岩邑也[7],虢叔死焉[8]。他邑唯命。”请京[9],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10]。祭仲曰[11]:“都城过百雉[12],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13],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14],非制也,君将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5]?”对曰:“姜氏何厌之有!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16]。子姑待之。”
【注释】
[6]请制:请求以制为领地。制,为郑国的一个地方,在今河南荥阳西北,又叫“虎牢关”。
[7]岩邑:险要之处。
[8]虢(ɡuó)叔:东虢的国君。虢,分东、西、北三国,均为姬姓国。东虢国都在今河南荥阳。
[9]京:郑国地名。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10]大叔:太叔。大,同“太”。
[11]祭(zhài)仲:即祭足,郑国大夫。
[12]雉:古代城墙的丈量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13]参国之一:国都城墙的三分之一。参,通“三”。
[14]不度:不合法度。
[15]辟(bì)害:躲避祸害。辟,退避,躲避。
[16]毙:仆倒,倒下去。
【译文】
等庄公继承君位,武姜替段请求以制邑为领地。庄公说:“制是险要之地,虢叔曾死在那里。别的地方听您吩咐。”便请求京邑,庄公叫段住在京邑,段被称为“京城太叔”。祭仲说:“都市城墙边长超过三百丈,就是国家祸害。先王的制度:大都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城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的五分之一;小城市城墙,长不超过国都的九分之一。现在京邑城太大,不合制度,您会受不了的。”庄公说:“姜氏要这样,哪里能躲避祸害?”祭仲回答说:“姜氏哪里会满足!不如早作打算,不要使他再发展;再发展,就难对付了。蔓延的草还难以清除,何况是您被宠爱的胞弟呢!”庄公说:“他做不合理的事多了,一定会自取灭亡。你姑且等着吧!”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17]。公子吕曰[18]:“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19]。”公曰:“无庸,将自及。”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20],至于廪延[21]。子封曰[22]:“可矣。厚将得众。”公曰:“不义不昵[23],厚将崩[24]。”
【注释】
[17]既而:不久。鄙:边境城邑。贰于己:指一方面听命于庄公,一方面听命于自己。
[18]公子吕:字子封,郑国大夫。
[19]生民心:使臣民产生别的想法,即生二心。
[20]贰:指前文既听命于庄公又听命于自己的西部和北部边邑。
[21]廪(lǐn)延:郑国的一个地方,在今河南延津北。
[22]子封:郑大夫,即前文的公子吕。
[23]昵:亲近。这里是“拥护”、“拥戴”的意思。
[24]崩:原指山陵崩塌,这里指垮台、倒台。
【译文】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邑一方面听从庄公,一方面听从自己。公子吕说:“国家不能忍受这样两方面听命,您打算怎么办?想把君位让给太叔,我请求索性去侍奉他;假若不让位,便请除掉他,不要使臣民有别的想法。”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己走向灭亡。”太叔又把两面听命的西部与北部边邑全归属自己,还延伸到廪延。公子吕说:“行了。他势力雄厚,会得到更多拥戴者。”庄公说:“没有正义,得不到拥护,势力雄厚,反而会垮台。”
大叔完聚[25],缮甲兵[26],具卒乘[27],将袭郑,夫人将启之[28]。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29]。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30]。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31]。
【注释】
[25]完:修葺。这里指巩固城郭。聚:聚积。这里指聚积粮草。
[26]缮甲兵:修治兵器。
[27]具卒乘(shènɡ):补充兵员。具,准备。卒,兵士。乘,战车。这里代指乘车的士卒。
[28]启之:开启城门。
[29]乘:战车。按春秋时代的编制,一乘战车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二百乘共有甲士六百人,步兵一万四千四百人。
[30]鄢(yān):地名。在今河南鄢陵西北。
[31]出奔共:逃亡到共。出奔,逃亡。
【译文】
太叔牢筑城郭,聚积粮草,修补武器,补充士卒,打算偷袭庄公,姜氏准备开城门接应他。庄公得知太叔举兵日期,说:“行了!”命令公子吕率领二百乘兵车讨伐京邑。京邑人反叛太叔。太叔逃到鄢邑。庄公又讨伐鄢邑。五月二十三日,太叔逃到共邑。
书曰[32]:“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33],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34]。
【注释】
[32]书:指《春秋》的记载。
[33]弟:通“悌”,敬顺兄长。“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的原话,以下逐字解释“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
[34]难之:以之为难,这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之”指“大叔出奔共”这件事。
【译文】
《春秋》写道:“郑伯克段于鄢。”段不敬兄长,所以不用“弟”字。交战双方好像两个国君,所以用“克”字。称庄公为“郑伯”,是讥讽他对胞弟有失教导,也表明这是庄公的本意。不写“太叔出奔”,是难于下笔的缘故。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35]:“不及黄泉,无相见也[36]!”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37],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38],请以遗之[39]。”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40]!”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41],隧而相见,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42]。”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43]。”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35]城颍(yǐnɡ):地名。在今河南临颍西北。
[36]“不及”二句:意思是说,不死不见面。黄泉,地下的泉水,多指死后埋葬的地方。
[37]颍考叔:郑大夫。颍谷:地名。在今河南登封西,是郑的边疆城邑。封人:镇守边疆的地方官。
[38]羹:古代指带汁的肉食。
[39]遗(wèi):赠给。
[40]繄(yī):句首语气词。
[41]阙(jué)地及泉:掘地掘到泉水。阙,通“掘”,挖。
[42]融融:形容快乐、和睦的样子。
[43]泄泄(yì):形容快乐自得的样子。
【译文】
庄公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对她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久又后悔了。颍考叔是镇守边境颍谷的官员,听到这事,便向庄公献礼。庄公宴请他。吃饭时,颍考叔把肉留下放在一边,庄公问他,他说:“我有老母亲,我的食物她都尝遍了,却没尝过您的肉羹,我想请她尝尝。”庄公说:“你有母亲可以敬奉,唉!我却没有。”颍考叔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把事情始末告诉了他,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悔意。颍考叔回答说:“您有什么可忧愁的!假若挖地一直见到泉水,就在所挖的隧道里相见,谁能说不对?”庄公按他的办法做了。庄公进入隧道,唱:“身在隧道中,乐如乳水融。”姜氏从隧道出,唱:“身在隧道外,精神真爽快。”于是母子关系恢复,和原来一样。
君子曰[44]:“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45]。《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46]。’其是之谓乎!”
【注释】
[44]君子:品德高尚的人。《左传》常以“君子曰”发表评议。
[45]施(yì)及庄公:扩展到庄公。施,延伸,扩展。
[46]孝子不匮(kuì),永锡尔类: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穷尽。锡,赐予,惠及。
【译文】
君子说:“颍考叔的孝是纯正的。孝敬自己的母亲,又影响到庄公。《诗经》说:‘孝心不尽不竭,永远跟你同列。’说的就是颍考叔吧!”
周郑交质隐公三年
周、郑交质违背了君臣大礼,而郑之取麦取禾,更是对周王权威的挑衅。君子对双方都有责难,但更侧重于批评周王室,认为这种局面是因其不能以信服人、以礼驭下造成的,这也是《左传》崇霸贬王思想的反映。全文先讲事实,再进行评论,是《左传》典型写法。君子的议论以“礼”、“信”为中心,引经据典,辞理畅达,对后世史论大有影响。
郑武公、庄公为平王卿士[47],王贰于虢[48],郑伯怨王。王曰:“无之。”故周、郑交质[49],王子狐为质于郑[50],郑公子忽为质于周[51]。王崩,周人将畀虢公政[52]。四月,郑祭足帅师取温之麦[53]。秋,又取成周之禾[54]。周、郑交恶[55]。
【注释】
[47]平王卿士:周平王的执政大臣。
[48]王贰于虢(ɡuó):这里指周平王不想让郑庄公独大,于是分权给虢公,以保持周王室的权力平衡。贰,两属。虢,指西虢公,姬姓。西虢都城在今河南三门峡。
[49]交质:互相交换人质。
[50]王子狐:周平王的儿子。
[51]公子忽:郑庄公的儿子。
[52]畀(bì):给予。
[53]祭(zhài)足:郑大夫,字仲,故又称“祭仲”。温:周王室的属地,在今河南温县。
[54]成周:周之东都,故城在今河南洛阳东郊。
[55]交恶(wù):互相怨恨。这里指周、郑关系恶化。
【译文】
郑武公、郑庄公父子先后任周平王执政大臣,平王又兼用虢公,庄公埋怨平王。平王说:“没有这事。”因此周王朝和郑国交换人质:周平王的儿子王子狐去郑国为人质,郑庄公的儿子公子忽往周王朝为人质。平王去世,周王朝打算把国政全部交给虢公。四月,郑国的祭足领兵割取了周畿内小国温地的麦子;秋天,又割取了成周的谷子。周王朝和郑国关系恶化。
君子曰:“信不由中[56],质无益也。明恕而行[57],要之以礼[58],虽无有质,谁能间之?苟有明信,涧、溪、沼、沚之毛[59],蘋、蘩、蕰、藻之菜[60],筐、筥、锜、釜之器[61],潢污、行潦之水[62],可荐于鬼神,可羞于王公[63],而况君子结二国之信,行之以礼,又焉用质?《风》有《采蘩》、《采蘋》[64],《雅》有《行苇》、《泂酌》[65],昭忠信也[66]。”
【注释】
[56]中:内心。
[57]明恕:明察宽大。恕,推己及人,宽宥,谅解。
[58]要(yāo):约束。
[59]沼:池塘。沚:水中的小块陆地。毛:本指草,这里泛指植物。
[60]蘋(pín):四叶菜,一种生于浅水中的草本植物。蘩:指白蒿。蕰(wēn):是一种水草。藻:是一种聚生的藻类。
[61]筐:方形竹制容器。筥(jǔ):圆形竹制容器。锜(qí):有足的烹饪器。釜(fǔ):无足的烹饪器。
[62]潢(huánɡ)污:聚积不流之水。行潦(xínɡlǎo):沟中的水。
[63]羞:进献食物。
[64]《风》:指《诗经·国风》。《采蘩》、《采蘋》:是《召南》中的两篇,描写了妇女采集供祭祀用的野菜的场景。
[65]《雅》:指《诗经·大雅》。《行苇》、《泂(jiǒnɡ)酌》:是《生民之什》中的两篇,前一篇是祝酒词,颂扬敬老尊贵,和睦相亲;后一篇表明要真诚地对待民众。
[66]昭:表明。
【译文】
君子说:“诚信不发自内心,交换人质也没有益处。设身处地互相谅解而后行事,又据礼制加以约束,即使没有人质,谁又能离间?假若互信互谅,那山沟池塘的野草,四叶菜、白蒿、水草以及聚集水面的藻类等野菜,和方筐、圆筐、有足、无足的烹饪器等器具,甚至路上沟里大大小小的积水,都可以敬献鬼神,贡奉王公;何况君子建立两国的信赖,按照礼仪行事,又何必用人质?《诗经·国风》有《采蘩》、《采蘋》,《大雅》有《行苇》《泂酌》,这四篇都是表明忠实和信赖的道理的。”
石碏谏宠州吁隐公三年
石碏劝谏庄公约束儿子的“六顺”,即分别上下、尊卑、长幼的“礼”,是维持政局稳定正常运作的根本,崇礼是《左传》主要思想之一。石碏的谏辞排比而下,环环相扣,逻辑感极强,是《左传》中一种典型的论说方式。
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67],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68]。又娶于陈[69],曰厉妫,生孝伯,蚤死[70]。其娣戴妫生桓公[71],庄姜以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72],有宠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恶之。
【注释】
[67]卫庄公:名扬。卫,国名。国都在今河南淇县,后迁到今河南濮阳附近,姬姓。齐:国名。国都在今山东临淄,姜姓。东宫:太子所居处。这里代指太子。得臣:齐庄公太子。
[68]《硕人》:见《诗经·卫风》。相传是赞美庄姜的。
[69]陈:国名。国都在今河南淮阳,妫(ɡuī)姓。
[70]蚤:通“早”。
[71]娣:古代称妹妹为“娣”。
[72]嬖(bì)人:地位低贱但受宠的人。这里指卫庄公的宠妾。
【译文】
卫庄公娶了齐太子得臣的胞妹,她后来被称为“庄姜”,庄姜很美丽却没有儿子,卫国人为她写了《硕人》一诗。庄公又娶了陈国女子,她后来被称为“厉妫”,厉妫生了孝伯,她很早就死了。厉妫的同父妹妹戴妫,生了桓公,庄姜把他认作自己的儿子。公子州吁是庄公宠爱的姬妾所生,受宠而且喜欢玩弄武器,庄公不禁止,庄姜厌恶他。
石碏谏曰[73]:“臣闻爱子,教之以义方[74],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75]。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76],鲜矣[77]。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去顺效逆,所以速祸也。君人者[78],将祸是务去,而速之,无乃不可乎[79]?”弗听。其子厚与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80]。
【注释】
[73]石碏(què):卫国大夫。
[74]义方:关于义的道理和准则。
[75]阶之为祸:一步步酿成祸乱。阶,阶梯。这里用做动词,指一步步引向。
[76]眕(zhěn):克制,不轻举妄动。
[77]鲜(xiǎn):少。
[78]君人者:统治人的人。这里指国君。
[79]无乃不可乎:恐怕不可以吧?无乃,恐怕,莫非,用在反问句里,表示不以为然,语气比“岂不是”委婉缓和。
[80]老:告老辞官。
【译文】
石碏劝庄公说:“我听说,怜爱儿子要教他规矩道义,不让他走邪路。骄傲、奢侈、放荡、安逸是走邪路的开始,四种恶习的发生由于过分的宠爱、过多的俸禄。如果您打算立州吁为太子,就定下来;如果还没有,纵容他就会一步步酿成祸乱。被宠爱却不骄横,骄横却安于地位下降,地位下降却不怨恨,怨恨却能克制自己的,这样的人是极少的。而且卑贱妨害高贵,年少侵凌年长,疏远代替亲近,新人压制旧人,弱小欺侮强大,淫邪破坏道义,这六种是对理义的违逆;国君仁义,臣下奉行,父亲慈善,儿子孝顺,兄长友爱,弟弟敬重,这六种是对理义的顺从;抛弃六种顺从,效法六种违逆,这就会加快祸乱的到来。作为百姓的君主,应务必消除祸乱,现在反而加速祸乱的到来,恐怕不可以吧?”庄公不听。石碏的儿子石厚和州吁来往密切,石碏禁止他,石厚不听。庄公死后,桓公继位,石碏就告老退休了。
臧僖伯谏观鱼隐公五年
臧僖伯的谏辞讲到国君是万民的表率,行为要符合礼制要求。谏辞要点突出,层层深入,旁征博引,条理分明,有很强的说服力。而他所讲的古人四时田猎演武之礼,也足以广人听闻。
春,公将如棠观鱼者[81]。
【注释】
[81]公:指鲁隐公。《春秋》和《左传》的体例,以鲁国国君纪年,故凡鲁国国君都直接称“公”。棠:鲁国地名。在今山东鱼台西北。鱼:捕鱼。
【译文】
鲁隐公五年春天,打算到棠地观看捕鱼。
臧僖伯谏曰[82]:“凡物不足以讲大事[83],其材不足以备器用[84],则君不举焉[85]。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86],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87],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88],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89],入而振旅[90],归而饮至[91],以数军实,昭文章[92],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鸟兽之肉不登于俎[93],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则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泽之实,器用之资,皂隶之事[94],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注释】
[82]臧僖伯:即鲁公子姬彄(kōu),封于臧,谥号僖。
[83]讲:讲习,训练。大事:指祭祀和军事活动等。
[84]材:材料,原料。器用:专指用于祭祀和兵戎大事的器物。
[85]举:指行动。
[86]轨物:法度和准则。
[87]度(duó)轨量:校正法度。度,法度,法规。量,衡量。
[88]春蒐(sōu):春天搜寻猎取未怀孕的禽兽。夏苗:夏天猎取为害庄稼的禽兽。秋狝(mí):秋天杀伤禽兽。狝,杀。冬狩:冬天围猎禽兽。以上均为四季狩猎的名称。说明有组织的狩猎带有明显的军事演习的目的。
[89]治兵:军队外出演习。
[90]振旅:整顿军队。
[91]饮至:诸侯朝拜、会盟、征伐完毕,在宗庙饮酒庆贺的一种仪式。
[92]昭文章:展示车服旌旗。
[93]俎(zǔ):祭祀时用来盛祭品的礼器。
[94]皂隶:古代对贱役的称呼。这里泛指地位低下的人。
【译文】
臧僖伯劝阻说:“一切事物,不和讲习祭祀、战争相关,它的材料不能制作礼器兵器,国君就不为它有所举动。国君是使臣民走向正轨和实用的人,所以讲习祭祀和军事来衡量器物合于法度叫做‘正轨’,选取材料制作器物来显示等级文采叫做‘实用’,不合正轨、不关实用的行动叫做‘乱政’。乱政屡次实行,国家就会衰败。所以春夏秋冬的田猎都是在农闲时演习军事。每三年出城大演习,进城整顿军队,然后国君在宗庙宴请从事人员,计算田猎的擒获,要显示车服旌旗的文采,表明各级各等的贵贱,辨别各类人员的等级,依年龄长幼的次序或前或后,这是讲习上下的威仪。鸟兽的肉不放进祭器,皮革、壮齿、象牙、兽骨、牛角、旄牛尾、鸟羽不用在祭器中的,国君就不去射取,这是古代制度。至于山林、河湖的产品,一般器具的材料,这是下级人员的工作,是有关部门的职责,不是国君所该管的。”
公曰:“吾将略地焉[95]。”遂往,陈鱼而观之。僖伯称疾不从[96]。
【注释】
[95]略地:巡视边境。
[96]称疾:推托说有病。古代“疾”指小病,“病”为大病、重病。
【译文】
隐公说:“我准备巡视边境。”于是前往棠邑,并把捕鱼所用物品陈列展览。臧僖伯托病没有随行。
书曰:“公矢鱼于棠[97]。”非礼也,且言远地也[98]。
【注释】
[97]矢(shǐ):陈献。
[98]远地:棠距曲阜较远,故称“远地”。
【译文】
《春秋》写道:“公矢鱼于棠。”认为这不合礼法,而且指出他远离了国都。
郑庄公戒饬守臣隐公十一年
这篇戒饬之辞委婉纡曲,吞吐灵活,能正确估计形势,考虑深远,古人称郑庄公为“奸雄”,确实如此。文章首段对攻城的描写全用直叙,但一时情事毕见,也很有特色。
秋七月,公会齐侯、郑伯伐许[99]。庚辰[100],傅于许[101]。颍考叔取郑伯之旗蝥弧以先登[102],子都自下射之[103],颠[104]。瑕叔盈又以蝥弧登[105],周麾而呼曰[106]:“君登矣!”郑师毕登。壬午[107],遂入许。许庄公奔卫。齐侯以许让公,公曰:“君谓许不共[108],故从君讨之。许既伏其罪矣,虽君有命,寡人弗敢与闻。”乃与郑人。
【注释】
[99]公:指鲁隐公。齐侯:指齐僖公。因齐国是侯爵,故称“齐侯”。郑伯:指郑庄公。许:国名。初都在今河南许昌,姜姓。
[100]庚辰:初一。
[101]傅:逼近。
[102]蝥(máo)弧:一种旗帜的名称。
[103]子都:即郑大夫公孙阏(è)。射之:射颍考叔。因此前郑伯准备攻打许国的时候,子都和颍考叔争夺兵车,子都没有争到,怀恨在心,挟嫌报复,故“射之”。
[104]颠:跌倒,坠落。
[105]瑕叔盈:郑大夫。
[106]周麾(huī):向四方舞动旗帜。麾,指挥,挥动。
[107]壬午:即七月初三日。
[108]共(ɡōnɡ):通“恭”,恭顺。
【译文】
秋季七月,隐公会合齐僖公、郑庄公攻打许国。初一,军队逼攻许城。颍考叔拿着郑庄公的蝥弧旗抢先登城,子都从下边用箭射他,颍考叔跌了下来。瑕叔盈又拿着蝥弧旗登城,登上去向四周挥动旗子大喊道:“国君登城了!”郑国的军队全部登上了城。初三,郑庄公进入许城。许庄公逃奔到卫国。齐僖公把许国让给鲁隐公,鲁隐公说:“君侯说许国不恭顺,所以我跟从君侯去攻打它。许国既然伏罪了,虽然君侯有这样的指示,寡人不敢听取。”于是把许国送给郑庄公。
郑伯使许大夫百里奉许叔以居许东偏[109],曰:“天祸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110],而假手于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亿[111],其敢以许自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协,而使餬其口于四方[112],其况能久有许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113],吾将使获也佐吾子[114]。若寡人得没于地[115],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116],唯我郑国之有请谒焉,如旧昏媾[117],其能降以相从也[118]。无滋他族实逼处此,以与我郑国争此土也。吾子孙其覆亡之不暇,而况能禋祀许乎[119]?寡人之使吾子处此,不惟许国之为,亦聊以固吾圉也[120]。”乃使公孙获处许西偏,曰:“凡而器用财贿,无置于许。我死,乃亟去之[121]。吾先君新邑于此[122],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孙日失其序[123]。夫许,大岳之胤也[124]。天而既厌周德矣,吾其能与许争乎?”
【注释】
[109]许叔:许庄公的弟弟。偏:偏远,边远的地方。
[110]不逞:不满意。
[111]共亿:相安,和谐。亿,安宁,安定。
[112]餬(hú):以粥、糊充食口腹。
[113]吾子:尊称,相当于“您”。
[114]获:即公孙获,郑大夫。
[115]得没于地:寿终埋骨于地下。
[116]无宁:宁可。兹:使。下文“无滋”之“滋”与此同义。
[117]昏媾(ɡòu):婚姻。昏,同“婚”。
[118]降:降心,屈尊。
[119]禋(yīn)祀:祭祀天神的仪式。
[120]圉(yǔ):边疆。
[121]亟(jí):赶快地,急迫地。
[122]新邑:指建立新郑的时间不长。
[123]周之子孙日失其序:这里是说周的后代已经衰落。郑是姬姓,也是周的后代。
[124]大(tài)岳:传说许为尧时四岳之后。胤(yìn):后裔。
【译文】
郑庄公派许国大夫百里侍奉许庄公的弟弟许叔住在许城的东边偏远处,说:“上天降祸给许国,鬼神确实对许君不满,借寡人的手来进行惩罚。只是寡人连一两位父老兄弟都不能相安,岂敢把进攻许国作为自己的功绩呢?寡人有个弟弟,也不能和睦相处,使他到四处求食,难道还能长久占有许国吗?您侍奉许叔来安抚这里的百姓,我打算让公孙获来帮助您。假如寡人得到善终,上天或者依照礼来撤回加于许国的祸害,愿意让许庄公再来治理他的国家,那时,要是我郑国有所请求,就像亲戚那样,许国大概能够诚心允许吧。不要使他国处在这里逼迫我们,来与我郑国争夺这块土地。我的子孙挽救危亡都来不及,何况祭祀许国的祖先呢?寡人让您处在这里,不仅是为了许国,也是姑且用来巩固我的边疆。”于是让公孙获住在许城的西边偏远处,说:“凡是你的器用财货,不要放在许城。我死后,就赶快离开这里。我的先父在这里新建了城邑,周王朝既已衰落了,我们这些周朝的子孙一天天失掉自己的事业。许国,是四岳的后代,上天既然已经厌弃周朝了,我哪能和许国竞争呢?”
君子谓郑庄公“于是乎有礼。礼,经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许无刑而伐之[125],服而舍之,度德而处之,量力而行之,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
【注释】
[125]无刑:不合乎礼的社会规范或行为准则。刑,法则,规则。
【译文】
君子称郑庄公“在这件事情上有礼。礼是治理国家、安定社稷、使百姓有秩序、使后代得利益的。许国违背法度就攻击它,服罪了就宽恕它,考虑自己的德行而处理它,衡量自己的力量而安置它,看准时机来行动,不连累后代,可以说懂得礼了”。
臧哀伯谏纳郜鼎桓公二年
臧哀伯的谏辞以“昭德塞违”为纲,从礼制规定说明礼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昭德”,而国君的行为则是百官的表率,因此对桓公将受贿得来的郜鼎置于太庙这种严重违礼的行为提出了严正的批评。谏辞使用排比手法,极具气势。
夏四月,取郜大鼎于宋[126]。纳于大庙[127],非礼也。
【注释】
[126]郜(ɡào):国名。在山东成武东南,姬姓。鼎:古代以鼎为立国重器,象征国家权力。宋:国名。都城在今河南商丘,子姓。郜早灭于宋,其鼎也归于宋。鲁桓公二年(前710)春,宋太宰华督杀宋殇公,为预防列国干涉,用郜鼎向鲁桓公行贿。
[127]大(tài)庙:帝王的祖庙。这里指鲁国始祖周公之庙。
【译文】
夏季四月,鲁桓公从宋国取得郜国的大鼎。初九,将它安放在太庙里,这是不合于礼的。
臧哀伯谏曰[128]:“君人者,将昭德塞违,以临照百官,犹惧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孙。是以清庙茅屋[129],大路越席[130],大羹不致[131],粢食不凿[132],昭其俭也[133]。衮、冕、黻、珽[134],带、裳、幅、舄[135],衡、紞、纮、綖[136],昭其度也[137]。藻、率、鞞、鞛[138],鞶、厉、游、缨[139],昭其数也[140]。火、龙、黼、黻[141],昭其文也。五色比象[142],昭其物也。钖、鸾、和、铃[143],昭其声也。三辰旂旗[144],昭其明也。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今灭德立违,而置其赂器于大庙,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诛焉?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145]。郜鼎在庙,章孰甚焉?武王克商,迁九鼎于雒邑[146],义士犹或非之,而况将昭违乱之赂器于大庙,其若之何?”公不听。
【注释】
[128]臧哀伯:臧僖伯之子,名达。鲁大夫。
[129]清庙:太庙,祖庙。以其肃穆清净故称“清庙”。
[130]大路:天子祭祀时所用车。路,又作“辂”。越(huó)席:蒲草编的席子。
[131]大(tài)羹:肉汁。这里指用作祭祀的肉汁。不致:不以酸、苦、辛、咸、甘五味调和,白煮而已。
[132]粢食(zīsì):祭祀用的黍、稷等粮食。不凿:不细舂,不作精加工。
[133]昭:表明。
[134]衮(gǔn):天子及上公的礼服。冕:大夫以上的人所戴礼帽。黻(fú):皮革制,用来遮蔽腹膝之间。珽(tǐnɡ):天子所持玉笏。
[135]带:束腰用的大带。裳:古代上衣为衣,下衣为裳。幅(bī):古人用布从脚背一直缠到膝盖,似今之绑腿。舄(xì):一种双层底的鞋。古代单层底的鞋为“履”,双层底的鞋为“舄”。
[136]衡、紞(dǎn)、纮(hónɡ)、綖(yán):都是冠冕亦即礼帽上的饰品。衡,把冠冕固定在发髻上的横簪。紞,线织的带子,垂于冠旁,下悬瑱。纮,古代把冠冕系在颌下的带子。古人带冠冕时,先用簪子别在发髻上,再用纮挽住,系在簪子的两端。綖,覆盖在冠冕上用布包裹着的板子。
[137]昭其度也:是用来表示法度的。
[138]藻:放玉器的垫子。用木板制成,外包皮革,上面绘有花纹。率(shuài):佩巾,字亦作“帨(shuì)”。鞞(bǐnɡ):刀鞘。鞛(běnɡ):佩刀刀把处的装饰。
[139]鞶(pán):一种束腰的革带。厉:鞶带下垂的部分。游(liú):也作“旒”,旌旗上的飘带。缨:即马鞅,系在马颈上,用以驾车。
[140]昭其数也:是用来表示等级的。
[141]火、龙、黼(fǔ)、黻(fú):都是古代礼服上所绣的图案。“火”形作半环,如龙者为“龙”,黑白相间刺绣为一对斧头形的为“黼”,黑青相间刺绣为两个弓形相背的为“黻”。
[142]五色比象:指用青、黄、赤、白、黑五种颜色,在礼服上绘成山、龙、花、虫之象。
[143]钖(yánɡ)、鸾、和、铃:古代装饰在车马旌旗上的响铃。钖,系在马额上。鸾,系在马嚼子或车衡上方。和,系在车前横木上的小铃。铃,系在旌旗上的小铃。
[144]三辰:指旌旗上的日、月、星图案。
[145]章:公然行之。
[146]九鼎:相传为夏禹所铸,用来象征九州。鼎是礼之重器,夏、商、周都以此作为政权的象征,成为传国之宝。雒邑:东周都城所在。
【译文】
臧哀伯劝谏道:“做君主的,要发扬道德,遏止邪恶,用此来为百官做榜样,还怕有所缺失,所以发扬美德来晓示子孙。因此太庙用茅草盖顶,大车用蒲席做垫子,肉汁不放调味品,主食不用精米,这是明白地晓示节俭。礼服、礼帽、蔽膝、大圭,大带、裙子、绑腿、鞋子,横簪、瑱绳、冠系、冠顶板,尊卑上下各不相同,这是明白地晓示制度。荐玉板、佩巾、刀鞘、刀饰,革带、带饰、飘带、马鞅,地位高低多少不同,这是明白地晓示数量。衣上画火、画龙、绣黼、绣黻,不同等级衣上画法不同,这是明白地晓示文饰。用五色来画山、龙、花、虫,这是明白地晓示色彩。铜铃、鸾铃、和铃、小铃,装在不同器物上,这是明白地晓示声音。日月星画在旗上,这是明白地晓示光明。道德,应该是节俭而有制度,增减按等级有一定的数量,用文饰色彩来表现它,用声音明亮来发扬它,将这些展示给百官,百官因此戒慎恐惧,不敢违反纪律。现在废除道德,树立邪恶,把人家贿赂的器物放在太庙里,用来明白晓示百官,百官跟着这样做,又能惩罚谁呢?国家衰败,由于官吏的邪恶;官吏丧失道德,由于受宠而贿赂公行。郜鼎放在太庙里,贿赂公行还有比这更明显吗?周武王打败商朝,把九鼎迁到雒邑,还有些忠义之士反对他,何况把表明邪恶叛乱的贿赂器物放在太庙里,这该怎么办?”桓公不听。
周内史闻之[147],曰:“臧孙达其有后于鲁乎[148]!君违,不忘谏之以德。”
【注释】
[147]内史:周朝官名。执掌外交、书王命和占卜等事。
[148]臧孙达:即臧哀伯,“哀伯”是谥号。臧哀伯的父亲臧僖伯曾谏阻鲁隐公去棠地观鱼,他本人又谏桓公“取郜大鼎于宋纳于大庙”,所以周内史有这样的感慨和希望。
【译文】
周朝的内史听说后,说:“臧孙达的后代一定会在鲁国长享禄位吧!君主违背礼制,他没有忘记用道德来劝阻。”
季梁谏追楚师桓公六年
此篇最值得注意的是“夫民,神之主也”的提法,显示了《左传》的民本思想,这是当时进步的思想之一。文章结构巧妙,主要写季梁之谏,而斗伯比之论则相映相成,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
楚武王侵随[149],使薳章求成焉[150],军于瑕以待之[151]。随人使少师董成[152]。斗伯比言于楚子曰[153]:“吾不得志于汉东也[154],我则使然。我张吾三军[155],而被吾甲兵,以武临之,彼则惧而协以谋我,故难间也。汉东之国,随为大。随张[156],必弃小国。小国离,楚之利也。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157]。”熊率且比曰[158]:“季梁在[159],何益?”斗伯比曰:“以为后图[160],少师得其君。”王毁军而纳少师[161]。
【注释】
[149]楚武王:楚,国名。芈(mǐ)姓,子爵,因此楚王又称“楚子”。西周时,楚都在今湖北秭归东南,后迁至湖北江陵西北。随:国名。在今湖北随州,姬姓。
[150]薳(wěi)章:楚大夫。求成:讲和。
[151]瑕:地名。在今湖北随县。
[152]少师:官名。董成:主持和谈。董,主持。
[153]斗伯比:楚大夫。
[154]汉东:汉水以东。春秋初年,楚国与随国以汉水为界,汉东多姬姓小国。
[155]张(zhānɡ):扩张。
[156]张(zhànɡ):膨胀,自大。后文“请羸师以张之”的“张”也是此义。
[157]羸(léi)师:让军队做出疲弱的样子。
[158]熊率(lǜ)且(jū)比:楚大夫。
[159]季梁:随国贤臣。
[160]以为后图:意思是从长远考虑,少师必得其君之宠。
[161]毁:搞乱。纳:这里是接待的意思。
【译文】
楚武王侵略随国,派薳章去求和,自己在瑕地驻军等待他。随国派少师主持和谈。斗伯比对楚武王说:“我国在汉水东边不能得志,是我们自己造成的。我们扩大我们的军队,整顿我们的武装,用武力临驾别国,他们害怕而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所以难于离间。在汉水东边的国家中,随国是大国。随国如果自高自大,必然会抛弃小国。小国与它离心,正是对楚国有利。少师骄傲,请让我们的军队假装疲弱以使他自满。”熊率且比说:“随国有季梁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斗伯比说:“这是为以后作打算,少师得到君主的信任。”楚武王故意把军容搞乱来接待少师。
少师归,请追楚师,随侯将许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臣闻小之能敌大也,小道大淫[162]。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辞[163],信也。今民馁而君逞欲[164],祝史矫举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肥腯[165],粢盛丰备[166],何则不信?”对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硕肥腯’,谓民力之普存也,谓其畜之硕大蕃滋也,谓其不疾瘯蠡也[167],谓其备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洁粢丰盛’,谓其三时不害而民和年丰也[168]。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酒’[169],谓其上下皆有嘉德而无违心也。所谓馨香[170],无谗慝也[171]。故务其三时,修其五教[172],亲其九族[173],以致其禋祀[174]。于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动则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虽独丰,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亲兄弟之国,庶免于难。”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注释】
[162]小道大淫:指小国有道而大国无道。淫,过度,过分。
[163]祝史:主持祭祀祈祷的官。正辞:言辞不虚妄。谩,通“漫”。
[164]馁(něi):饥饿。
[165]牲牷(quán)肥腯(tú):祭祀用的牲畜毛色纯正,膘肥体壮。牷,是毛色纯一的牲畜。腯,也是肥的意思。
[166]粢盛(zīchénɡ):盛在祭器里的黍稷等。
[167]不疾瘯蠡(cùluǒ):不患癣疥之病。瘯蠡,是一种动物皮肤病。
[168]三时:指春、夏、秋三季。
[169]醴(lǐ):甜酒。嘉:善。栗:虔敬。
[170]所谓馨香:指祭品芳香远闻。古人认为祭品的香味与祭祀者的德行有关。
[171]谗:说人的坏话。慝(tè):邪恶。
[172]五教: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此谓“五教”。
[173]九族: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从自己算起,上自高祖、曾祖、祖父、父亲,下至儿子、孙子、曾孙、玄孙。另一种说法是:父族四代,母族三代,妻族两代。这里泛指家族,亲族。
[174]禋(yīn)祀:祭祀鬼神。
【译文】
少师回去后,请求追击楚军,随侯准备答应他。季梁劝阻道:“上天正在帮助楚国,楚军的疲弱,是要引诱我们,君侯急什么呢?臣听说小国之所以能够抵抗大国,是小国有道,大国无道。所谓道,就是忠于百姓而得到神的信任。在上的人想到使百姓得到好处,这是忠;祝史真实无欺地祷告,这是信。现在百姓饥饿而国君放纵私欲,祝史虚报功德来祭祀,臣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得到。”随侯说:“我祭神用的牲口毛无杂色,又很肥壮,黍稷丰盛完备,为什么不能使神信任?”季梁回答道:“百姓,是神的主人,因此圣王先安定百姓而后奉事神。所以奉献牺牲时祷告说‘牲口又大又肥’,这是说百姓的财力普遍富有,说他们的牲畜肥大而繁殖生长,没有得病,说他们各种肥大的牲口都有。在奉献黍稷时祝告说‘饭干净而丰盛’,这是说春夏秋三季没有灾害,百姓和睦而丰收。奉献甜酒时祝告说‘又好又清的美酒’,这是说上级和下属都有美德而没有邪心。讲到祭品的芳香,是说没有进谗邪恶的人。所以致力于农事,讲明教化,亲和亲族,用这些来进行祭祀。因此百姓和睦而神明赐福,所以一切行动都能成功。现在百姓各有各的心思,鬼神没有主宰,君侯即便独自有丰盛的祭品,又怎能求得鬼神降福呢?君侯姑且修明政事,亲近兄弟国家,看是否能免于灾难。”随侯害怕而修明政治,楚国也不敢来攻打了。
曹刿论战庄公十年
曹刿的论战,一是战前论作战的条件:要为百姓做实事,尽到国君的责任;一是战后论取胜的原因:作战要讲战略战术,要一鼓作气,又不能鲁莽大意。本文处处将曹刿的“远谋”与鲁庄公的“鄙”对照来写,突出了曹刿的智勇形象。文章通过语言与动作描写刻画人物的方法,干脆利落、举重若轻的叙事方式,对后代产生了深刻影响。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175],曹刿请见[176]。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177]?”刿曰:“肉食者鄙[178],未能远谋。”遂入见。
【注释】
[175]公:即鲁庄公。
[176]曹刿(ɡuì):鲁国人。《史记·刺客列传》写作“曹沫”。
[177]间(jiàn):参与。
[178]鄙:浅陋。
【译文】
鲁庄公十年春季,齐国军队攻打我国,庄公准备迎击,曹刿请求进见。他的同乡人说:“吃肉的人来谋划,又有什么好参与的?”曹刿说:“吃肉的人见识浅陋,不能作长远打算。”于是进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179],弗敢加也[180],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181],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182],虽不能察,必以情[183]。”对曰:“忠之属也[184],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注释】
[179]牺牲:祭祀用的牲畜,一般用牛、羊、猪。帛:丝绸之类的纺织品。
[180]加:夸张虚报。
[181]孚:信用。
[182]狱:诉讼案件。
[183]情:实际情况。
[184]忠:尽心竭力。属:类。
【译文】
曹刿问道:“您凭什么来作战?”庄公说:“衣着食物,我不敢独自享用,一定把它们分给别人。”曹刿对答道:“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不会跟从的。”庄公说:“祭祀用的牛羊玉帛,祝史祷告时不敢虚夸,一定如实报告。”曹刿说:“小的诚实未能使神信服,神不会赐福的。”庄公说:“大大小小的官司,虽不能一一明察,但一定按照实情办理。”曹刿对答道:“这是为百姓尽心办事之类,可以凭这来作战。作战时,请让我随您一起去。”
公与之乘[185],战于长勺[186]。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187],曰:“可矣!”遂逐齐师。
【注释】
[185]与之乘(chénɡ):与他同乘一车。
[186]长勺:鲁国地名。在今山东莱芜东北。
[187]轼:车厢前面用作扶手的横木。
【译文】
庄公和他同乘一辆兵车,在长勺作战。庄公将要击鼓进军,曹刿说:“不行。”齐人三次击鼓进攻,曹刿说:“可以击鼓了!”齐军大败,庄公将要追击,曹刿说:“不行。”他下车察看了齐军战车行过的痕迹,再登上车,扶着车前横板望去,说:“可以了!”这才追击齐军。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188],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189],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190],故逐之。”
【注释】
[188]夫:句首语气词,用来提起下文,表示要发表议论和看法等。
[189]再:第二次。
[190]靡(mǐ):倒下。
【译文】
战胜之后,庄公问他取胜的原因,曹刿回答说:“作战靠勇气。第一通击鼓士气振作,第二通击鼓士气就衰退了,第三通击鼓士气就枯竭了。他们的士气枯竭我们的士气旺盛,所以能战胜他们。大国难于捉摸,怕有埋伏。我看到他们的车轮痕迹乱了,望到他们的旗子倒下了,所以追击他们。”
齐桓公伐楚盟屈完僖公四年
管仲责问楚使的言辞理直气壮,楚使虽然认错,但仍不卑不亢;而屈完对齐桓公的一段话则是针对齐桓公自许有德却炫耀武力,慷慨陈词,掷地有声,使齐桓公气焰顿减。本文所记即著名的召陵之盟,是齐桓公与管仲最重要的一次“攘夷”行动,实际上齐对楚的威胁与警告都并未达到预期效果,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春,齐侯以诸侯之师侵蔡[191],蔡溃,遂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192]:“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193],不虞君之涉吾地也[194],何故?”管仲对曰[195]:“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196]:‘五侯九伯[197],女实征之[198],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199],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200],北至于无棣[201]。尔贡包茅不入[202],王祭不共,无以缩酒[203],寡人是征[204]。昭王南征而不复[205],寡人是问。”对曰:“贡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给?昭王之不复,君其问诸水滨!”师进,次于陉[206]。
【注释】
[191]齐侯:指齐桓公。诸侯之师:据史书记载,诸侯之师指鲁、宋、陈、卫、郑、许、曹等国的军队。蔡:国名。当时的国都在今河南新蔡,姬姓。
[192]楚子:指楚成王。
[193]风马牛不相及:指齐、楚相距甚远,就像马、牛各不相干。风,走失。一说,牛马雌雄相诱而逐谓之“风”。
[194]虞:料想。
[195]管仲:名夷吾,字仲,辅佐齐桓公。
[196]召(shào)康公:召公奭(shì),周文王庶子,周武王重要辅臣,封于召(今陕西岐山西南),谥号康。太公:即姜太公吕望,又称“姜子牙”,周文王、武王时重要辅臣,为齐国开国君主。
[197]五侯九伯:泛指天下诸侯。五侯,指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九伯,指九州之长。
[198]女(rǔ):通“汝”,你。
[199]履:本指单层底的鞋,这里指践履、征伐的范围。
[200]穆陵:齐地名。在今山东临朐南之穆陵关。
[201]无棣(dì):齐地名。在今山东无棣一带。
[202]包茅:扎成捆的菁茅。菁茅是楚地特产,应进贡给周王,祭祀时用来缩酒。
[203]缩酒:祭祀时,把酒洒在茅上,滤去渣滓。一说,祭祀时把成捆的青茅摆在神祇前,把酒浇在上面,酒很快渗下去,好像神把酒喝了。
[204]是征:因为这个问罪。是,这。征,问罪。
[205]昭王:周昭王。相传昭王南巡,渡汉水时船坏而死。
[206]陉(xínɡ):陉山,在今河南郾城东南。
【译文】
鲁僖公四年春季,齐桓公率领诸侯的军队攻打蔡国,蔡军溃散,于是顺势进攻楚国。楚成王派使者来到军中说:“君侯住在北方,寡人住在南方,即使马和牛走失,也不会跑到对方境内。想不到君侯到达我国的土地上,是什么缘故呢?”管仲回答道:“从前召康公命令我们的先祖太公说:‘五等诸侯,九州之长,你完全可以讨伐他们,用来辅佐周王朝!’赐给我们先祖讨伐的范围,东边到大海,西边到黄河,南边到穆陵,北边到无棣。你们应该进贡的包茅没有进贡,使天子祭祀时供应不上,没有办法缩酒,寡人为此来问罪。昭王南征没有回去,寡人为此来责问。”使者回答道:“贡品没有送去,这是我们国君的罪过,岂敢不供给?昭王没有回去,君侯还是去水边问问吧!”诸侯军队前进,驻扎在陉地。
夏,楚子使屈完如师[207]。师退,次于召陵[208]。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穀是为[209]?先君之好是继,与不穀同好何如?”对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210],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211],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
【注释】
[207]屈完:楚大夫。如师:到诸侯之师的驻地。
[208]召(shào)陵:楚地名。在今河南郾城东。
[209]不穀(ɡǔ):古代侯王自称的谦词。
[210]惠:表敬的副词,无意义。徼(yāo)福:求福。徼,通“邀”。
[211]方城:山名。在今河南叶县南。
【译文】
夏季,楚成王派屈完到诸侯军驻地。诸侯军后退,驻扎在召陵。齐桓公把诸侯的军队布成阵势,与屈完同乘一辆战车观看。齐桓公说:“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我吗?是为了先祖建立的友好关系应该继续。与我重归于好,怎么样?”屈完回答道:“君侯惠临敝国求福,有劳君侯接纳我们国君做盟友,这是我们国君的愿望。”齐桓公说:“用这样的军队来作战,谁能抵御他们?用这样的军队来攻城,哪个城攻不下?”屈完回答道:“君侯倘若使用德行来安抚诸侯,谁敢不服?君侯倘若使用武力,那么楚国将把方城山作为城墙,把汉水作为城池,君侯的军队虽然众多,没有地方用得上。”
屈完及诸侯盟[212]。
【注释】
[212]盟:用作动词,订立盟约。
【译文】
屈完和诸侯订立了盟约。
宫之奇谏假道僖公五年
小国弱国只有团结一致,互相依靠、互相救援,才能在强国环伺的形势下存在下去,“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直到现在还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宫之奇对虞公的愚昧言论给予针锋相对的严厉批评,精辟分析与准确预测了时局的发展,表现了贤臣的风范。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213]。宫之奇谏曰[214]:“虢,虞之表也[215];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玩,一之为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216],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注释】
[213]晋侯:指晋献公,曲沃武公之子。即位后用士蒍之计,尽灭其曾祖曲沃桓公、祖父庄伯的子孙,巩固君位。晋,国名。国都在今山西翼城。复假道:第二次借路。晋三年前曾向虞借过一次路。虞:国名。在今山西平陆东,姬姓。虢(ɡuó):国名。这里指北虢,在今山西平陆南,姬姓。
[214]宫之奇:虞大夫。
[215]表:外面,外围。这里指屏障。
[216]辅:面颊。车:牙床骨。
【译文】
晋献公再次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阻虞公道:“虢国,是虞国的外围;虢国灭亡,虞国必定跟着灭亡。晋国的野心不能开启,对待外国军队不可轻忽,借路一次已经过分,怎么可以再借一次呢?俗谚说‘面颊与牙床互相依存,嘴唇没了牙齿就会受寒’,说的就是虞国和虢国这种情况。”
公曰[217]:“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218]。大伯不从,是以不嗣[219]。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220]。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221]?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逼乎[222]?亲以宠逼,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注释】
[217]公:指虞公。
[218]昭:与下文的“穆”都指宗庙里神主左右排位的次序。始祖居中,始祖以下按辈分分列左右,左昭右穆,所以周太王的儿子太伯、虞仲、王季称“昭”,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称“穆”。
[219]是以不嗣:指太伯知道父亲要传位给幼弟王季,便与虞仲出走,因而没有被立为继承人。
[220]盟府:掌管功勋赏赐及盟誓典册的官府。
[221]桓:指曲沃桓叔。庄:曲沃桓叔的儿子庄伯。
[222]逼:逼迫,威胁。
【译文】
虞公说:“晋国与我是姬姓同宗,难道会害我吗?”宫之奇答道:“太伯、虞仲,是太王的儿子。太伯没有跟随在太王身边,因此没有继承王位。虢仲、虢叔,是王季的儿子。做过文王的卿士,在周王朝立下了功勋,记录藏在盟府里。晋国要灭掉虢国,对虞国又有什么爱惜的?况且虞国能比曲沃桓叔、庄伯与他的关系更亲近吗?他爱惜桓叔、庄伯吗?桓叔、庄伯的家族有什么罪过,却被他杀戮,不就是因为有威胁吗?亲族由于受宠而构成威胁,尚且杀害了他们,何况其他国家呢?”
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223]。”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224]:‘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225]。’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226],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注释】
[223]据:依从。
[224]“故《周书》曰”以下两段引文:见于今本伪《古文尚书·蔡仲之命》。
[225]民不易物,惟德繄(yī)物:此引文见于今本伪《古文尚书·旅獒》。繄,是。
[226]冯(pínɡ):同“凭”,依托。
【译文】
虞公说:“我祭祀的祭品丰盛而清洁,神必依从我。”宫之奇回答道:“臣听说,鬼神不会亲近哪一个人,只是依从德行。所以《周书》说:‘上天没有私亲,只辅助有德行的。’又说:‘祭品黍稷不是芳香的,只有明德才是芳香的。’又说:‘百姓不用改变祭品,只有有德的人主祭神才来享受祭品。’像这样,那么没有道德,百姓就不和,神就不来享用了。神所依托的,就在德行了。如果晋国夺取了虞国,发扬美德来奉献芳香的祭品,神难道会吐弃吗?”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227]。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注释】
[227]腊:指腊祭。年终合祭众神叫“腊祭”。
【译文】
虞公不听,答应了晋国使臣的要求。宫之奇带领了他的族人出走,说:“虞国过不了今年的腊祭就会灭亡了。晋国在这一次就会灭掉虞国,用不着再次发兵了。”冬季,晋国灭掉虢国。晋军回师,驻在虞国,于是乘机袭击虞国,灭掉了它。俘虏了虞公。
齐桓下拜受胙僖公九年
齐桓公在受到周天子的特殊礼遇时还严守君臣之礼,《左传》对此赞叹不已,反映了其崇礼的思想倾向。
会于葵丘[228],寻盟[229],且修好,礼也。王使宰孔赐齐侯胙[230],曰:“天子有事于文、武[231],使孔赐伯舅胙[232]。”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233],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234],小白[235],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236],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237]。
【注释】
[228]会于葵丘:指鲁僖公、周天子使臣宰孔、齐桓公、宋襄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共公在葵丘盟会。葵丘,宋国地名。在今河南民权东北。
[229]寻:重温,重申。
[230]王:周襄王。宰孔:周襄王的使臣,名孔。“宰”是官名。胙(zuò):祭祀用的肉。根据礼制,宗庙里的祭肉只分给同姓,齐国姜姓,本不该受赏,周襄王赐予齐桓公,表示对齐国的一种礼遇。
[231]有事于文、武:指祭祀文王、武王的大事。
[232]伯舅:天子称同姓诸侯为“伯父”、“叔父”,称异姓诸侯为“伯舅”。
[233]耋(dié):七十岁老人,指年纪大。
[234]违:离。颜:面。咫尺:形容距离很近。周制八寸为“咫”。
[235]小白:齐桓公名小白。
[236]陨越:摔倒。
[237]下、拜;登、受:领受天子赏赐时,先下阶,叩首至地,再登堂,接受赐品。
【译文】
齐侯和鲁僖公、宰孔、宋子等诸侯在葵丘盟会,重申过去的盟约,并且调整发展友好关系,这是合于礼的。周天子派宰孔把祭肉赐给齐桓公,说:“天子祭祀文王、武王,派宰孔把祭肉赐给伯舅。”齐桓公将要下阶跪拜。宰孔说:“天子还有命令。天子让我说:‘因为伯舅年纪大,加上有功劳,赐给一等,不用下阶跪拜。’”齐桓公回答道:“天子的威严就在面前连咫尺都不到的地方,小白我怎敢贪得天子的宠命,不下阶跪拜?恐怕在下面摔倒,给天子带来羞辱,怎敢不下阶跪拜?”下阶,跪拜,登上台阶,接受祭肉。
阴饴甥对秦伯僖公十五年
“韩原之战”中,晋国大败,晋惠公被俘,而阴饴甥作为战败国的使者,回答秦穆公的问话时却毫无垂首求怜之态,而是以退为进,柔中带刚,从君子、小人两方面表明晋国上下同心,决不屈服,堪称辞令妙品。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238],盟于王城[239]。
【注释】
[238]阴饴(yí)甥:名饴,为晋侯的外甥,因封于阴(今河南陕县至陕西商县一带),故称“阴饴甥”。秦伯:指秦穆公。
[239]王城:秦国地名。在今陕西大荔东。
【译文】
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穆公,在王城订立盟约。
秦伯曰:“晋国和乎[240]?”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241],不惮征缮以立圉也[242],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243]?”对曰:“小人戚,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244],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245],馈七牢焉[246]。
【注释】
[240]和:意见一致。
[241]耻失其君:以国君被俘为耻。指一个月前秦、晋交战,晋国战败,晋惠公被俘一事。丧其亲:指将士战死,失去亲人。
[242]惮:害怕。征缮:征税与修缮兵甲。圉(yǔ):指晋惠公的儿子姬圉,即晋怀公。
[243]国:指晋国中的人。君:指晋惠公。
[244]我毒秦:据史书记载,晋惠公夷吾是晋献公的儿子,因受献公宠妾骊姬谗害,逃亡在外。后晋国无君,夷吾贿赂秦穆公,由秦国派兵送他回国即位。但即位后,晋惠公背弃约定,没有把许诺的城池割让给秦国,此其一。僖公十三年(前647)冬,晋国饥荒,向秦国求援,秦国答应了。次年秦国饥荒向晋国求援,却被晋国拒绝了,此其二。毒,害,损害。
[245]馆:宾馆。此用作动词,意思是让他住进宾馆。之前晋惠公被拘禁于灵台。
[246]牢:诸侯之礼,一牛一羊一猪为“一牢”。
【译文】
秦穆公问:“晋国和睦吗?”阴饴甥回答道:“不和睦。小人认为失掉国君是耻辱,又哀悼战死的亲属,不怕征收赋税修治武备来拥立圉做国君,说:‘一定要报仇,宁可屈从戎狄。’君子爱护国君而知道他的罪过,不怕征收赋税修治武备来等待秦国的命令,说:‘一定要报德,宁可死去也没有二心。’因此不和。”秦穆公问:“晋国人认为秦国会如何处置他们的国君?”阴饴甥对答道:“小人忧愁,认为国君不会被赦免;君子推己及人,认为国君一定会回来。小人说:‘我们害了秦国,秦国怎么能让国君回来?’君子说:‘我们知道罪过了,秦国一定会让国君回来。对秦有二心就俘获了他,服罪了就释放他,没有比这再宽厚的德行,没有比这再威严的刑罚。服罪的怀念德行,有二心的害怕刑罚,这一场仗,秦国可以成为诸侯的盟主了。送他回国为君而不使他的君位稳定,甚至废去他而不立他为晋君,把恩德变为怨恨,秦国不会这样做吧。’”秦穆公道:“这是我的心意啊。”改请晋惠公住在宾馆里,馈送给他七副牛羊猪的食品。
子鱼论战僖公二十二年
宋襄公非要按照老教条在作战中“不重伤”、“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子鱼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他的迂腐和虚伪。后来毛泽东同志更称其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楚人伐宋以救郑。宋公将战[247],大司马固谏曰[248]:“天之弃商久矣[249],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弗听。
【注释】
[247]宋公:指宋襄公。僖公二十二年(前638)夏,宋与楚争霸,出兵攻打楚的属国郑,楚国为了救郑,出兵伐宋。
[248]大司马:掌管军政的官员。当时正由宋襄公的庶兄公孙固担任此职。
[249]商:指宋。因宋是商的后代,商已被周所灭。
【译文】
楚国攻打宋国来援救郑国。宋襄公将要迎战,大司马公孙固劝阻道:“上天抛弃我们已经很久了,主公想兴复它,违背天命,是不可饶恕的。”宋襄公不听。
及楚人战于泓[250]。宋人既成列[251],楚人未既济[252],司马曰[253]:“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254],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255],门官歼焉[256]。
【注释】
[250]泓:泓水,故道在今河南柘(zhè)城西北,是古渔水的支流。
[251]成列:排成队列。
[252]济:渡河。
[253]司马:指子鱼。《左传·僖公十九年》有“司马子鱼”,可知子鱼曾为宋大司马。
[254]陈:同“阵”,列阵。
[255]股:大腿。
[256]门官:宋襄公的亲军卫队。
【译文】
宋襄公和楚军在泓水边作战。宋军已经排成阵势,楚军还没有全部渡河,司马子鱼说:“他们人多,我们人少,趁他们没有完全渡过河,请主公下令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军已经全部渡过河还没有排成阵势,司马子鱼又向宋襄公报告了刚才的意见。宋襄公说:“还不行。”等楚军排开阵势后宋军发动攻击,宋军大败。宋襄公的腿上受了伤,卫队被歼灭。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257],不禽二毛[258]。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259]。”
【注释】
[257]重(chónɡ)伤:再次伤害已受伤的人。
[258]禽:同“擒”。二毛:头发花白的人。
[259]不鼓:不战,不攻击。鼓,击鼓,号令进军攻击。
【译文】
都城里的人都埋怨宋襄公。宋襄公说:“君子不伤害受伤的人,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人。古代的作战,不在险隘处阻击。寡人虽然是亡了国的商朝的后代,也不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
子鱼曰:“君未知战。勍敌之人[260],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犹有惧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敌也,虽及胡耇[261],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262],则如服焉[263]。三军以利用也[264],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265]。”
【注释】
[260]勍(qínɡ):强敌。勍,强大。
[261]胡耇(ɡǒu):年老之人。
[262]爱:怜悯。
[263]服:归服,投降。
[264]三军:春秋时,诸侯大国置左军、中军、右军,称“三军”。这里泛指军队。以利用:抓住有利时机采取行动。
[265]鼓儳(chán):鸣鼓而进攻队伍混乱的敌人。儳,参差不齐。这里指队伍混乱的敌军。
【译文】
子鱼说:“主公不懂得作战。强大的敌人,在地形狭险处没有摆成阵势,是上天帮助我们;加以拦截而攻击他们,不也是可以的吗?这样还怕不能取胜呢。况且现在强大的国家,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碰到老人,能俘获就抓回来,管什么头发是否花白!训导士兵,说明失败是耻辱,教导战士英勇作战,就是为了杀死敌人。敌人受伤而没有死,为什么不再次杀伤?如果爱惜伤员而不再加以伤害,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伤害他;怜悯头发花白的人,还不如向他们投降。军队应该抓住有利时机出击,锣鼓用来振作士气。抓住有利时机出击,在险隘处阻击是可以的;鼓声大作鼓舞了士气,攻击没有摆开阵势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寺人披见文公僖公二十四年
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虚心纳谏,晋文公正是具有了这些品德才逃过灾祸,并终成霸主,而这也是《左传》所宣扬的为君者的美德,并成为后代衡量君主是否贤明的标准。
吕、郤畏逼[266],将焚公宫而弑晋侯[267]。寺人披请见[268]。公使让之[269],且辞焉,曰:“蒲城之役[270],君命一宿[271],女即至。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272],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273]。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犹在[274],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275],其知之矣。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276],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众,岂唯刑臣[277]!”公见之,以难告。
【注释】
[266]吕、郤(xì):吕,即前文的阴饴(yí)甥,他的采邑除阴外还有吕(今山西霍县西)、瑕(今山西临猗附近),故又称“吕甥”、“瑕甥”。郤,即郤芮。二人都是晋惠公、晋怀公的旧臣。畏逼:担心受迫害。晋文公受秦的支持回国为君,吕甥、郤芮曾拥兵阻拦,是故“畏逼”。
[267]晋侯:晋文公重耳。
[268]寺人披:名叫“披”的寺人。寺人,内官,即后世所谓宦官。
[269]让:责备。
[270]蒲城之役:鲁僖公五年(前655),晋献公听信谗言,欲立骊姬之子奚齐,逼死太子申生,下令捉拿公子重耳和夷吾,当时寺人披奉命攻打重耳驻地蒲城,重耳跳墙而走,被寺人披割断袖口。蒲城,在今山西隰县北。
[271]一宿:意思是一晚上到达。
[272]狄:北方少数民族。重耳的母亲是狄人,重耳逃离蒲城后投奔了狄。田:打猎。也作“畋”。渭滨:渭水之畔。
[273]中宿:第二晚第三天。
[274]袪(qū):袖口。
[275]君之入也:指晋文公回到国内。
[276]“齐桓公”二句:这里指的是管仲曾助公子纠与公子小白(齐桓公)争夺君位,管仲一箭射中公子小白的衣带钩,但后来齐桓公不念旧恶,仍然重用管仲一事。
[277]刑臣:受了宫刑之人。
【译文】
吕甥、郤芮害怕受迫害,准备放火焚烧宫室杀死晋文公。寺人披请求接见。晋文公派人责备他,并且拒绝接见,说:“蒲城之役,国君命令你过一个晚上到达,你当天就到了。后来我跟随狄君在渭水边上打猎,你为了惠公来追杀我,惠公命令你过三个晚上到达,你第二个晚上就到了。虽然有国君的命令,为什么那么快呢?被你斩断的那只袖子还在,你还是走吧!”寺人披回答道:“臣以为君侯回国,已经了解为君之道了。如果还没有了解,还会碰到灾难。国君的命令要一心一意地执行,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除去国君所厌恶的人,就是尽自己的力量。蒲人、狄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相干呢?现在君侯即位,难道没有蒲、狄那样的祸难吗!齐桓公把射钩的事放在一边,使管仲辅佐自己,君侯倘若改变他那样的做法,哪里烦劳您下命令呢?那样的话走的人会很多,难道只有我这个受过宫刑的小臣!”晋文公接见了他,他把祸乱作了报告。
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278]。己丑晦[279],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注释】
[278]王城:在今陕西大荔东。
[279]己丑晦(huì):三月三十日。晦,每个月的最后一天。
【译文】
晋文公偷偷地和秦穆公在王城会见。三十日,晋文公的宫室被烧,瑕甥、郤芮没有找到晋文公,于是追到了黄河边上,秦穆公把他们骗去杀了。
介之推不言禄僖公二十四年
辅佐主子成就大功之后,臣子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封赏还是功成身退,这一直是困扰着古人的一个问题。多数臣子虽然认为功成身退很是高尚,但却经不住高官厚禄的诱惑,而介之推却弃封赏如敝屣,毅然归隐,且鄙视受封者为贪天之功,利欲熏心,可见他是真正的淡泊名利。
晋侯赏从亡者[280],介之推不言禄[281],禄亦弗及。
【注释】
[280]晋侯:晋文公重耳。
[281]介之推:晋国贵族,姓介,名推。又称“介子推”。之,为语助词。
【译文】
晋文公赏赐跟随他逃亡的人,介之推不讲应得的俸禄,晋文公也没有给他俸禄。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282],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283]?以死,谁怼[284]?”对曰:“尤而效之[285],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注释】
[282]惠:即晋惠公夷吾。怀:即晋怀公圉。
[283]盍:何不。
[284]怼(duì):抱怨。
[285]尤:指责。
【译文】
介之推说:“献公的九个儿子,只有君侯在世了。惠公、怀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外国内都抛弃他们。上天不让晋国灭绝,必定会有君主。主持晋国祭祀的人,不是君侯又是谁呢?实在是上天立他为君,那几位随从逃亡的人却认为是自己的力量,不是欺骗上天吗?偷人家的财物,尚且叫做盗,何况贪取上天的功劳认为是自己的力量呢?下面的人把罪过当成正义行为,上面的人又对欺骗者给予赏赐,上下互相蒙蔽,难以跟他们相处。”他母亲说:“为什么不也去求赏?因为这样而死,又怨谁?”介之推回答道:“明知错误而又去仿效,罪就更大了。况且我口出怨言,不能再吃他的俸禄了。”他母亲说:“也让他知道一下,怎样?”介之推答道:“言语,是身体的文饰。身体将要隐居,哪里用得着文饰?这样做是求显露了。”他母亲说:“你能够这样做吗?我同你一起去隐居。”母子俩就隐居到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286],曰:“以志吾过[287],且旌善人[288]。”
【注释】
[286]绵上:介之推隐居处,在今山西介休东南。
[287]志:记下。
[288]旌:表彰,褒扬。
【译文】
晋文公访求他们找不到,就把绵上作为他的祭田,说:“用这来记载我的过失,并且表扬好人。”
展喜犒师僖公二十六年
展喜作为弱势一方的代表前去斡旋,与阴饴甥一样不是求饶,而是不卑不亢,以理服人。不同之处,阴饴甥是绵里藏针,不仅讲文的一面,也讲武的一面;而展喜则全用职责大义、“先王之命”向对方施压,使其不得不为自己的名誉而让步。本文与《阴饴甥对秦伯》同中有异,可见《左传》行人辞令之丰富多彩。
齐孝公伐我北鄙[289]。公使展喜犒师[290],使受命于展禽[291]。
【注释】
[289]齐孝公:齐桓公之子,名昭。我:指鲁国。鄙:边境。
[290]公:鲁僖公。展喜:鲁大夫。
[291]展禽:展喜的哥哥。名获,字禽,谥号惠。据传食邑于柳下,谥为惠,故又称“柳下惠”。
【译文】
齐孝公侵犯我国北部边境。鲁僖公派展喜去犒劳齐军,让他向展禽接受外交辞命。
齐侯未入竟[292],展喜从之,曰:“寡君闻君亲举玉趾[293],将辱于敝邑[294],使下臣犒执事[295]。”齐侯曰:“鲁人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曰:“室如县罄[296],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297],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太师职之[298]。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299]!’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300],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还。
【注释】
[292]竟:通“境”。这里指鲁国国境。
[293]亲举玉趾:尊称别人举止的敬辞。趾,泛指脚。
[294]辱:蒙受耻辱。和上句一起是恭维对方表示自谦的话。
[295]执事:君王左右的办事人员。
[296]室如县(xuán)罄(qìnɡ):形容家中空无一物。县,挂。罄,器物中空。
[297]周公:周武王的弟弟,名旦。大(tài)公:即姜太公吕望。股肱(ɡōnɡ):大腿和胳膊,比喻得力辅臣。这里用作动词。
[298]太师:掌管国家典籍的官员。
[299]率:继承。
[300]嗣世九年:齐孝公于鲁僖公十八年(前642)即位,至僖公二十六年(前634)伐鲁,共九年。
【译文】
齐孝公还没有进入我国国境,展喜迎上去见他,说:“我们国君听说君侯亲自出动大驾,将要屈尊来到我们这个破地方,派遣下臣我来犒劳您的左右侍从。”齐孝公问:“鲁国人害怕吗?”展喜回答道:“小人害怕了,君子则没有。”齐孝公说:“房屋中像挂起的罄一样空无一物,田野里连草都不长,凭什么不害怕?”展喜回答道:“凭着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公、姜太公是周王室的肱股大臣,在左右辅佐成王,成王慰劳他们,跟他们订立盟约,说:‘世世代代子孙不要互相侵犯。’这个盟约藏在盟府里,由太师掌管。桓公因此联合诸侯,解决他们间的不和谐,弥补他们的缺失,救援他们的灾难,显扬过去的职责。到君侯即位,诸侯盼望道:‘他会继承桓公的功业吧。’我国因此不敢保城聚众,说:‘难道他即位九年,就丢弃王命,废弃职责,怎么对先君交待呢?君侯一定不会这样做。’凭着这个才不害怕。”齐孝公就回国了。
烛之武退秦师僖公三十年
此篇也是《左传》行人辞令中的名篇。烛之武的说辞全是为秦国打算,他摆事实,讲道理,让秦伯认清“亡郑以倍邻”的害处;秦伯一心想东向争霸,如果有了郑国,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烛之武看准了他的心思,用做秦之东道主来利诱,成功说服秦伯撤兵。
晋侯、秦伯围郑[301],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302],秦军氾南[303]。
【注释】
[301]晋侯:晋文公。秦伯:秦穆公。
[302]军:驻扎。函陵:在今河南新郑北。
[303]氾(fán)南:氾水的南边。氾,这里指东氾,故道在今河南中牟南,与函陵极近。
【译文】
晋文公、秦穆公包围郑国,因为它对晋文公无礼,并且对晋国有二心,向着楚国。晋军驻扎在函陵,秦军驻扎在氾南。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304]:“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305],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
【注释】
[304]佚之狐:郑大夫。郑伯:郑文公。
[305]烛之武:郑大夫。
【译文】
佚之狐对郑文公说:“国家危险了。如果派烛之武去见秦君,军队一定会退走。”郑文公听从了他的话。烛之武推辞道:“臣年轻力壮的时候,尚且不如别人;现在老了,无能为力了。”郑文公说:“我没有能及早任用您,现在形势危急才来求您,是寡人的过错。然而郑国灭亡了,对您也不利啊!”烛之武答应了。
夜缒而出[306]。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307],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倍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308],行李之往来[309],共其乏困[310],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311],许君焦、瑕[312],朝济而夕设版焉[313],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314],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秦伯说[315],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316],乃还。
【注释】
[306]缒(zhuì):用绳子绑住身子,从城墙上放下去。
[307]越国以鄙远:秦国与郑国之间隔着晋国,所以烛之武有此一说。鄙,边邑。
[308]东道主:郑在秦东边,所以说秦可以把郑作为东道上的主人。
[309]行李:指外交使臣。
[310]共(ɡōnɡ):通“供”,供给,供应。
[311]尝为晋君赐:秦国曾经帮助晋国。
[312]许君焦、瑕:史载,晋惠公得秦帮助回国为君,曾许诺割让五座城池给秦,焦、瑕是其中两地,都在今河南陕县附近。
[313]朝济而夕设版:这是说晋国背约之快。后来反悔了。版,打墙用的木板。古代夯土成墙,先两边用版夹住,中加土夯实。
[314]阙(jué):侵损,削减。
[315]说(yuè):同“悦”,欢悦,高兴。
[316]杞子、逢孙、杨孙:三人都是秦将领。
【译文】
夜里,郑人用绳子把烛之武从城上吊下去。烛之武进见秦穆公,说:“秦国、晋国包围郑国,郑国已经知道要灭亡了。如果灭掉郑国对君侯有好处,就麻烦你们进攻吧。越过别国把远方的土地作为边境,君侯知道这是难办的,何必用灭亡郑国来增加邻国的土地?邻国实力的加强,就是君侯实力的削弱。如果赦免郑国作为东方路上的主人,使者往来,供应他们所缺少的一切,对君侯也没有害处。况且君侯曾经赐予晋国国君恩惠,晋君答应给君侯焦、瑕两地,他早晨渡过黄河回国,晚上就筑城拒秦,这是君侯所知道的。晋国哪有满足?已经要东向郑国来开拓疆土,又要肆意开拓它西边的疆土。不损害秦国,到哪里去取得土地?损害秦国来使晋国得到好处,请君侯考虑。”秦穆公很高兴,与郑国结盟,派杞子、逢孙、杨孙驻守郑国,就撤兵回去了。
子犯请击之[317]。公曰[318]:“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319]。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注释】
[317]子犯:即狐偃,晋文公舅舅。
[318]公:晋文公。
[319]微:非,没有。
【译文】
子犯请求攻击秦军。晋文公说:“不行。没有那个人的力量,我到不了今天。靠了人家的力量反而伤害他,这是不仁;失掉了同盟国家,这是不智;用冲突来代替和睦,这是不武。我们还是回去吧。”也回去了。
蹇叔哭师僖公三十二年
秦穆公在得到了郑国“为东道主”的承诺后,时刻伺机东向争霸。此时晋文公去世,杞子又送信来称郑国可得,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就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地出兵,蹇叔理智的分析劝阻他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了。这也就是他失态地痛骂蹇叔的原因。文章渲染了一个悲壮的场景,留下悬念吸引着读者去探究事情的结局,而蹇叔的忧伤痛惜,秦伯的恼怒无状,无不声口毕肖,如在目前。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320]:“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321],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322]。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323],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324]!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325]。”
【注释】
[320]杞子:秦军将领。
[321]管:钥匙。
[322]蹇(jiǎn)叔:秦大夫。
[323]孟明:秦军将领,姓百里,名视,秦大夫百里奚之子,此次军事行动主帅。西乞:秦将,名术。白乙:秦将,名丙。
[324]孟子:即上述孟明。
[325]中寿,尔墓之木拱矣:这是骂蹇叔老而不死,昏悖而不可用。中寿,六十岁上下。蹇叔此时已有七八十岁。
【译文】
杞子从郑国派人告诉秦国说:“郑国让我掌管他们北门的钥匙,如果偷偷地发兵前来,郑国可以得到。”秦穆公为此询问蹇叔。蹇叔说:“劳动军队去袭击远方,我没有听说过。军队疲劳,力量衰竭,远处的主人有了防备,恐怕不行吧?我们军队的所作所为,郑国一定知道,劳动了军队而无所得,一定会遭到背离。况且行走一千里,谁会不知道?”秦穆公拒绝了他。召见孟明、西乞、白乙,派他们从东门外出兵。蹇叔哭着送他们道:“孟子!我看到军队出去而看不到军队回来了!”秦穆公派人对他说:“你知道什么!如果你只活六七十岁,你坟上的树木已经合抱了。”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326]。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327],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328]。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秦师遂东。
【注释】
[326]殽(xiáo):同“崤”,古地名。在今河南洛宁西北。晋国要塞,为秦往郑必经之地。
[327]夏后皋:夏代国君,夏桀的祖父。
[328]文王:周文王姬昌。辟(bì):躲避。
【译文】
蹇叔的儿子在军队里,蹇叔哭着送他道:“晋国必在崤山抵御。崤山有两座山陵,它的南陵,是夏代天子皋的坟墓;它的北陵,是周文王避过风雨的地方。你必定死在这两座山陵中间,我在那里收你的尸骨吧!”秦国军队就向东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