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出　闻乐

【南吕引子】【步蟾宫】（老旦扮嫦娥，引仙女上）清光独把良宵占，经万古纤尘不染。散瑶空，风露洒银蟾⁽¹⁾，一派仙音微飐。

药捣长生离劫尘，清妍面目本来真。云中细看天香落，仍倚苍苍桂一轮。吾乃嫦娥是也，本属太阴之主⁽²⁾，浪传后羿之妻。七宝团⁽³⁾，周三万六千年内；一轮皎洁，满一千二百里中。玉兔、金蟾，产结长明至宝；白榆、丹桂，种成万古奇葩。向有《霓裳羽衣》仙乐一部，久秘月宫，未传人世。今下界唐天子，知音好乐。他妃子杨玉环，前身原是蓬莱玉妃，曾经到此。不免召他梦魂，重听此曲。使其醒来记忆，谱入管弦。竟将天下仙音，留作人间佳话。却不是好！寒簧过来⁽⁴⁾。（贴）有。（老旦）你可到唐宫之内，引杨玉环梦魂到此听曲。曲终之后，仍旧送回。（贴）领旨。（老旦）好凭一枕游仙梦，暗授千秋《法曲》音⁽⁵⁾。（引丑下）（贴）奉着娘娘之命，不免出了月宫，到唐宫中走一遭也。（行介）

【南吕过曲】【梁州序犯】【本调】明河斜映，繁星微闪。俯将尘世遥觇，只见空濛香雾。早离却玉府清严，一任佩摇风影，衣动霞光，小步红云垫。待将天上乐，授宫襜⁽⁶⁾，密召芳魂入彩蟾⁽⁷⁾。来此已是唐宫之内。【贺新郎】你看鱼钥闭⁽⁸⁾，龙帷掩，那杨妃呵，似海棠睡足增娇艳。【本序尾】轻唤起，拥冰箪⁽⁹⁾。

（唤介）杨娘娘起来。（旦扮梦中魂上）

【渔灯儿】恰才的追凉后⁽¹⁰⁾，雨困云淹；畅好是酣眠处，粉腻黄黏。（贴）娘娘有请。（旦）呀，深宫之内，檐下何人叫唤？悄没个宫娥报，轻来画檐。（贴）娘娘快请。（旦作倦态欠身介）我娇怯怯朦胧身欠，慢腾腾待自起开帘。

（作出见贴介）呀，原来是一个宫人。（贴）

【前腔】俺不是隶长门，帚奉曾嫌⁽¹¹⁾；（旦）不是宫人，敢是别院的美人？（贴）俺不是列昭容⁽¹²⁾，御座曾瞻。（旦）这等你是何人？（贴）儿家月中侍儿，名唤寒簧，则俺的名在瑶宫月殿佥。（旦惊介）原来是月中仙子，何因到此？（贴）恰才奉姮娥口敕亲传点，请娘娘到桂宫中花下消炎⁽¹³⁾。

（旦）哦，有这等事！（贴）娘娘不必迟疑。儿家引导，就请同行。（引旦行介）（合）

【锦渔灯】指碧落，足下云生冉冉；步青霄，听耳中风弄纤纤。乍凝眸，星斗垂垂似可拈，早望见烂辉辉宫殿影在镜中潜⁽¹⁴⁾。

（旦）呀，时当仲夏，为何这般寒冷？（贴）此即太阴月府，人间所传广寒宫者是也。就请进去。（旦喜介）想我浊质凡姿，今夕得到月府，好侥幸也。（作进看介）

【锦上花】清游胜，满意忺。（想介）这些景物都似曾见过来！环玉砌，绕碧檐，依稀风景漫猜嫌。那壁桂花开的恁早！（贴）此乃月中丹桂，四时常茂，花叶俱香。（旦看介）果然好花也！看不足，喜更添。金英缀⁽¹⁵⁾，翠叶兼。氤氲芳气透衣缣⁽¹⁶⁾，人在桂阴潜。

（内作乐介）（旦）你看一群仙女，素衣红裳，从桂树下奏乐而来，好不美听。（贴）此乃《霓裳羽衣》之曲也。（杂扮仙女四人、六人或八人，白衣、红裙、锦云肩、璎珞、飘带，各奏乐，唱，绕场行上介，旦、贴旁立看介）

【锦中拍】携天乐，花丛斗拈⁽¹⁷⁾，拂霓裳露沾。迥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清艳。纵吹弹舌尖、玉纤，韵添；惊不醒人间梦魇，停不驻天宫漏签⁽¹⁸⁾。一枕游仙，曲终闻盐⁽¹⁹⁾，付知音重翻检。

（同下）（旦）妙哉此乐！清高宛转，感我心魂，真非人间所有也！

【锦后拍】缥缈中，簇仙姿，宛曾觇。听彻清音意厌厌⁽²⁰⁾，数琳琅琬琰⁽²¹⁾；数琳琅琬琰，一字字偷将凤鞋轻点，按宫商掐记指儿尖。晕羞脸，枉自许舞娇歌艳，比着这钧天雅奏多是歉。

请问仙子，愿求月主一见。（贴）要见月主还早。天色渐明，请娘娘回宫去罢。

【尾声】你攀蟾有路应相念，（旦）好记取新声无欠，（贴）只误了你把枕上君王半夜儿闪。

（旦下）（贴）杨妃已回唐宫，我索向月主娘娘复旨则个。

碧瓦桐轩月殿开，曹唐

还将明月送君回。丁仙芝

钧天虽许人间听，李商隐

却被人间更漏催。黄滔⁽²²⁾

注释：

(1) 银蟾：月光，清辉。传说嫦娥奔月后化身为蟾蜍。

(2) 太阴：月亮，与“太阳”对举。

(3) 七宝：指月亮。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一有“月乃七宝合成”之谓。

(4) 寒簧：仙女名，传说中她是击敔（一种状如趴伏着的虎形乐器）能手。

(5) 《法曲》：隋唐乐曲，又名《法部》，此指《霓裳羽衣》曲。

(6) 宫襜：即宫闱，代指宫女，此指杨玉环。

(7) 彩蟾：指月宫。

(8) 鱼钥：鱼形的锁。

(9) 冰箪（dān）：冰凉的竹席。

(10) 追凉：乘凉。

(11) 俺不是隶长门，帚奉曾嫌：长门，指汉武帝陈皇后失宠后所居的长门宫。帚奉曾嫌，指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自请往长信宫侍奉太后。帚奉，洒扫之事。

(12) 昭容：女官名，地位略低于贵妃。

(13) 消炎：避暑。

(14) 镜：此处指月亮。

(15) 金英：指金黄色的桂花。

(16) 衣缣：细绢做的衣服。

(17) 斗拈：竞相演奏。

(18) 漏签：即漏箭，古代漏壶中标志时刻的部件。

(19) 盐：即艳，乐曲开头的引子，此指《霓裳羽衣》曲结尾的长引。

(20) 厌厌：和悦的样子。

(21) 琬琰（wǎn yǎn）：美玉。

(22) “碧瓦桐轩月殿开”四句：本出下场诗首句见曹唐的《小游仙诗》，第二句见丁仙芝《余杭醉歌赠吴山人》，第三句见李商隐《寄令狐学士》，末句见黄滔《催妆》。

点评：

本出一开始，嫦娥仙子现身，将杨玉环身世道明，原来玉环乃是天界的蓬莱玉妃。今日嫦娥欲传玉环《霓裳羽衣》曲，留作人间一段佳话。小仙女寒簧领了嫦娥之令，动身启程，往寝宫而去。一声声将玉环叫醒后，就带着她去了天庭。

《霓裳羽衣》乃是唐代的一种舞曲，也是剧中联络李、杨感情的纽带。唐玄宗酷爱胡乐，西域各国经常有前来献舞献乐的。《霓裳羽衣》曲就是唐玄宗立足于传统的清商乐，融合《婆罗门曲》加工创作而成的。霓裳，指女性衣裙；羽衣，指用羽毛制成的衣服，有道教羽化登仙之意。

这里有两点需要指出，其一：原来的传说中游月宫、闻乐、回来制谱者，是唐明皇，此剧中却改为杨贵妃；其二，原先的传说中唐明皇游月宫“偷”取《霓裳羽衣》曲的日子是中秋，这一节日背景在剧中却被取消了。唐明皇游月宫的传说有许多版本。其中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引《鹿革事类》云：“八月望夜，叶法善与明皇游月宫，聆月中天乐，问曲名，曰《紫云回》。默记其声，归传之，名曰《霓裳羽衣》。”这里明白指称明皇他们是八月十五，即中秋节之夜游的月宫。《长生殿》的这两点改动，大概一是为了突出杨贵妃“善歌舞，通音律”的聪明才智，其二，为了将中秋背景“让”给《重圆》，令团圆这个主题更加集中、更加突出。戏曲史上也有把唐明皇游月宫的传说题材搬上舞台的，金代院本《广寒宫》就是写唐明皇游月宫事，元代白朴也有《唐明皇游月宫》杂剧。而历史上的杨贵妃，则很可能是《霓裳羽衣舞》的编舞及表演者。

【锦渔灯】一曲写了月宫仙境。这“足下云”、“耳中风”、“星斗垂”的景致着实令人神往。而广寒宫内之冷，又不禁让人想到苏轼词中“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句，要是他望见这“烂辉辉宫殿影在镜中潜”，不知又会写出怎样的佳句。【锦上花】一曲写杨玉环的感觉：重游故地，似曾相识，着意点明杨玉环蓬莱仙子的身份。

【锦中拍】“纵吹弹”这几句大意是：纵然仙女们舌尖吹、纤手弹，风韵极美；可既不能将杨贵妃从迷梦中惊醒，也无法叫时间停住。其内在意蕴是劝杨贵妃不要贪恋富贵，及早回天上作神仙。可是现在的杨玉环只顾得记谱，“一字字偷将凤鞋轻点，按宫商掐记指儿尖”。只想着跟梅妃的《惊鸿》舞一争高下，彻底赢得皇上的欢心。由此可见，嫦娥仙子的一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这是一出“梦幻剧”。杨贵妃的扮演者虽然还是“旦”，但是和前后出的杨贵妃肯定不一样，旦上场时的舞台提示是：“旦扮梦中魂上”，这时的旦角无论是装扮上还是身段动作、歌喉曲声，都与扮演常态的杨贵妃不一样。

我们知道，梦是人类睡眠时产生的、身心两方面的幻觉体验。梦有美梦、噩梦之分，这里杨贵妃所做，自然是美梦无疑。而搬上戏曲舞台的梦幻剧，可以说是人类生活的一种延伸，一种美化。中国很早就有演绎梦的文艺作品，“庄周梦蝶”的故事流传千古。汤显祖所创作的四部戏剧名曰“临川四梦”。中国元杂剧时代戏曲脚色行当初形成，即有“魂旦”一行，其表演潇潇洒洒，飘飘欲仙，两袖下垂，上身不动，步态轻移，音调微颤。“魂旦”塑造过多少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张倩女，杜丽娘，李慧娘，还有这里的杨贵妃。杨贵妃不只是当了“鬼”以后才由“魂旦”扮演，这出梦中的杨妃亦由魂旦担当。因为中国人的梦魂理论中认为，人做梦也是一种“离魂”——灵魂脱离肉体的现象。正是扎根于这样的心意民俗之上，戏曲舞台上以《牡丹亭》为首的梦幻剧，包括此一出《闻乐》，才能使读者观众接受、理解、产生共鸣，甚至为其神魂颠倒。从而也使梦幻剧具有了独特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