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社新声
欧阳修这就离开洛阳了。
几时才能再回来?洛水悠悠,轻拍堤岸,一声,一声,再一声。他的思绪回到了初来洛阳的那些日子。
这天,欧阳修预备去拜访他的新朋友、河南府伊阳知县尹洙(字师鲁)。说是上门请教,心中却有许多的不服气。
前些天,刚到洛阳,放舟伊水,歇息岸边,欧阳修偶遇诗人梅尧臣,二人相谈甚是投契。
梅尧臣和他谈诗,又说到经义、策论等文章作法。梅尧臣说:天下文章,我最服尹师鲁。
欧阳修记住了这个名字,却很不以为然。梅郎面前,诗我不敢称第一,要论文章,莫非天下还有人比我欧阳修所下功夫更深的么?
仁宗天圣九年(1031),深春里的一日,谷雨刚过。
仁宗乃北宋第四位国君。宋自太祖赵匡胤建立政权以来,历太祖、太宗、真宗三位皇上,真宗去世,仁宗年幼,由太后刘娥秉政。
帝国的首都为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此外还有三座副都,分别为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北京大名府(今河北邯郸)和西京河南府。
墙角,一株牡丹满怀风情,正展开娇艳的笑靥。
大群人围着牡丹啧啧称叹。
其中抚髯而笑的老者,正是判河南府、西京留守钱惟演(字希圣)。
这硕大的牡丹说是一株,其实是两株合二为一。钱惟演年前到河南府主政,因极喜洛阳牡丹,遂命人移来名种,一曰姚黄,一名魏紫,种在园中墙角同一花圃。而今两花齐开,姚黄明媚,魏紫鲜嫩,碗口大的花朵,仿佛经由同一株开出,格外引人注目。
这一天到钱惟演府上赏花饮酒的十几名文士,除西京通判(副守)谢绛(字希深)之外,均是洛阳城较有品味的中下层官员。是的,若是钱公瞧不上,就算官比他大、富甲天下,也不可能接到邀请函。
钱惟演乃江南世家、吴越忠懿王钱俶之子,更与刘太后沾亲带故。出身高贵,家中多金,人又多才,眼光自然挑剔些。
几名年轻人伫立花前,指指点点。喘着粗气赶来的清瘦男子,便是刚到洛阳没几日的欧阳修。他见牡丹开得如此之好,叹道:“唐人刘禹锡诗写‘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西京牡丹花开,姚黄魏紫大花千叶,一现明黄,一色肉红,名品相压,争奇斗艳,果真甲冠天下,名不虚言。”
身旁一名高大魁伟的红脸男子,接话说道:“你刚来洛阳,就赶上使君牡丹盛会,赶上我这洛阳诗社新咏,真真好巧。永叔,有福人也。”
被称作永叔的欧阳修上年刚刚考中进士,新春接受朝廷指派,在农历三月末,到达洛阳,充任西京留守推官。
那位相貌堂堂的红脸男子,名叫梅尧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今安徽宣城)人。出身书香世家,未曾取得功名的梅尧臣,早年以荫补官,时任河南县主簿。
对着这群年轻人,钱惟演微笑点头。过去在馆阁,也是他们这般二三十岁的青春年纪吧?他和杨亿、刘筠等人,不满于国初文无法、诗无法,遂以格律精严、绮丽唯美的“西昆体”酬唱,流连光景,优游岁月,引领时风。
紧接着,诗社社长梅尧臣发话说:“今日欧阳永叔来到,我洛阳诗社新添生力军,六子将变为七子喽,真真好!欧阳永叔不知何故今日迟到?永叔不妨吟来一首,作为新人入社信凭?”说罢,笑微微看向欧阳修,意思是想借此罚他,并考考他的文才,给他一个下马威。
欧阳修笑着答道:“社长发话,某虽不才,只好强作新声了。”继而昂首言道:“欧阳修今春得以从东京至洛阳,来到钱大人麾下,结识在座洛阳群英,真是三生有幸。若说作诗,众高才面前,欧阳修岂敢?刚好来时路上,见景生情,吟成《玉楼春》一阕,似乎略微可观。现呈上,诸君且莫要见笑。”即轻声吟来:
洛阳正值芳菲节。秾(nóng)艳清香相间发。游丝有意苦相萦,垂柳无端争赠别。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今宵谁肯远相随,惟有寂寥孤馆月。
吟罢,神情竟带有几分凄婉。
欧阳修口中所吟,时人称之为“诗余”,又叫做“词”,是继唐诗之后兴起的一种新歌行体,以长短不齐的句式,表达内心的丰富情感。因有曲调,可以随时随地演唱,故而作词也称“倚声填词”。要说倚声填词,宋代文人雅士推崇备至、引领时风之翘楚,便是录取欧阳修的主考官,前参知政事(副宰相)晏殊了。
尹洙从旁评点说:“永叔所咏,好是好,就是多了几分凄冷。”
钱惟演又发话说:“老夫这园子中,新落成一亭,今日请诸君来,正好为其作记。诸君以为如何?”
欧阳修笑道:“社长发话,某虽不才,只好强作新声了。”随即吟诵起新作《玉楼春》。
欧阳修、谢绛、尹洙三人应声作答,提笔立成,各写一记。
写成呈与钱惟演瞧。谢绛之文长达七百字。欧阳修之文五百多字。尹洙只用三百八十多字,语言凝练,叙事完备,结构谨严。
钱惟演宣布:“今日洛阳牡丹文会魁首,当为尹师鲁。”
啼声初试,未拔头筹,欧阳修心中,满肚子的不服气,怎么压也压不下去。
晚饭后,他提着酒食前往拜访尹洙,欲向尹洙讨教文章作法,意思是要再仔细观察观察,看看尹洙到底有没有真本事。二人推杯换盏,彻夜长谈。一坛子酒不觉见底。
尹洙说:“欧阳永叔,平心而论,以你在词句上所下功夫,你认为,天下还有几个人能赶得上你的么?”
欧阳修摇头。
“那你知道自己为啥文章写不过尹某?”
欧阳修依旧摇头。
尹洙告诉他:“写文章这事,和世上所有事、物中蕴含的道理是相通的。为文而文,下死功夫雕琢词句,虽是读书人必须经过的一段路途,但并非最终目的。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文章、诗词应该为人所用,体现一个人的胸中丘壑,展示其气局、魅力、人格、风范,这才是我等所应该终身不倦孜孜以求的呀。”
欧阳修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欧阳修所得,这才叫豁然开朗,‘仿佛若有光’。”
就这样,洛阳城为官的几名年轻人在钱惟演的万般“宠爱”之下,经常游山玩水,共同探讨诗词,切磋文章。欧阳修与他们相处甚是融洽,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