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重耳
望见那一群人马了,他们被一面崖壁挡住去路,停在谷地里。寂静的雪中,能听见喧哗声,但距离远,听不清说什么。顺着一条一条凌乱、肮脏的车辙,下了坡,就能到达他们跟前。有人仰起脸,回头朝向刚才经过的坡头,看见了介子推,他也许在想:怎么远远地还落下了一个人?
从西而来一道谷地,毫不犹豫地东去,消失在空阔的平原上。谷地南边崖壁峭立,仿佛一面大屏障,没有一条小路从中穿过。天地白茫茫,唯有崖壁一块一块显露出来,黑黑的,让人在雪地里不至于晕眩。人马之东,雪将一片林子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细而直的树干,树冠完全被罩住了。那群人马,这会儿就停在林子之西、崖壁之北。又有几个人,对着介子推指指点点。在他们的目光里,介子推缓缓地、小心地下着坡,向着他们移动。
那道山谷叫柏谷,那片林子是柏树。
“啊,是介子推来了!”有人认出了他。介子推也认出了他,胥臣。低矮而胖,胥臣喘出的气,也比别人的更粗些。他的眼睛不大好使,但还是第一个认出介子推,至少是第一个叫出名字。
个子高大的赵衰(cuī)扭过头来:“啊,真是!”他停下手中活儿,拂了拂袖上的雪。咯吱——咯吱——雪发出清脆的声音,留下一个一个大脚印,有的是新的,有的歪歪斜斜地叠加在旧的上面。
一阵小风从西吹过,横亘面前的崖上,抛下薄薄的纱一样的雪,好像要将他们全部聚拢到一起。
多数人不认识介子推,他们垂下手,交头接耳打听。一路上,时不时有人加入他们。几十号人,就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大花,或者一个越积越大的蜂群,在雪地上缓缓前行。但这会儿他们静止下来,也许是走累了,也许是到了用饭时间,也许是碰到了高高的崖壁,也许是迷路了。他们一路上惊慌失措、急急忙忙,雪正好让他们休整一下。
“啊,是介子推来了!”有人认出了他。
在赵衰、胥臣引领下,介子推走近重耳。
“公子!”介子推俯身行礼,日光照上他的冠、衣、裳、鞋,将整个儿人描画出来。
重耳站在车前,盯住介子推,目光炯炯。他那张丰盈的脸上,虽经几天车马劳顿,生出疲惫、忧虑之色,仍不掩其英武宽厚。两根冠缨向东微微倾斜,风一止,又顺顺地垂下,裘衣上的毛也平复下来,沾着细小雪粒。冠上有一小撮儿雪。
一阵马鸣,从重耳身后传来。高高的辀(zhōu,车辕)指向崖壁。辀的两边,两匹马儿突然兴奋起来,打破了谷地的宁静,一匹呼哧、呼哧,将头左右摆动,另一匹呼哧、呼哧响应,将一只前蹄折起、放下,又换另一只,侧过头来,打量它的伙伴。马背冒着热气,毛一绺一绺凝结。
重耳还礼。介子推退身,从公子的车后绕过。车厢当中,一块小而局促的席,被雪水洇湿。一根一根辐条,在雪地里格外鲜明。车轴一端套着的铜軎(wèi,古代车上的零件,形如圆筒,套在车轴的两端)呢?突出的尖木那么刺眼。介子推目光落上另一端,还在。軎的青铜之色让整个白茫茫的天地坚定下来。
回到赵衰身边,介子推突然想起其父赵夙。那个同样高大而白的人,随同君上南征北战的人。驾车是他们家传的技艺,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好御者。谁不知道造父,那个为周穆王驾车日行千里的好把式呢?自从他的七世孙叔带来到晋国,又是七世了。
“来,来,这是魏犨(chōu)。”走到一个粗粗大大、肤色黝黑的人跟前。魏犨祖父毕万,是赵夙的老搭档。在君上的车上,赵夙是御者,毕万作车右,他们一起出征,灭掉耿、霍、魏诸国,为晋开疆辟土。
狐偃,介子推认得。他的父亲狐突更为人熟知,晋国之内,乃至普天之下,谁没听说过忧深思远的狐突大夫呢?狐突两个儿子,狐毛、狐偃,平日里仿佛重耳的左膀右臂。重耳母亲大戎狐姬出自狐氏,狐毛、狐偃是他舅父。这会儿,狐偃正把公子车前两匹马头上的当卢、节约与马衔子等物件理一理。他拍拍马首,像是抚慰它们,不要急躁,安静一会儿吧。那被拍的马,挣脱他的手,将脑袋仰起,呼哧、呼哧又是几声嘶鸣,嘴角流出白沫。
一个笑嘻嘻的人,从面前走过去,像是示意,朝这边扭了扭头。“他是颠颉。”赵衰把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
一群人马,总是两两一对儿搭档。人是这样,马也如此,比如驾在辀两侧的服马,服马两侧的骖马。虽然两匹骖马离得远,但将辀与服马当作一根宽幅的辀,两匹骖马不就像服马一样了?它们照样交流,一样的眼神、步调。否则是多么寂寞啊,尤其是在陌生之地,又在一个雪天里,何况还是慌不择路的流亡途中。现在没有骖马,只有服马。
壶叔与头须这会儿也在一起。两人个子不高,一白一黑,真是天造地设、对比鲜明。他们负责辎重,总是忙活,手不停,嘴不停。他们的上衣裹得紧,一会儿就出汗了,于是摘了头巾。“小心,别把这个碰着!”壶叔提醒头须。“你就放心吧,干你的活儿去!”头须回应。他们正在一辆辎车上,上上下下地忙碌。一群人马需要热闹,否则路上真是太寂寞了。头须与壶叔,就是队伍里的一对儿搭档。
一停下来,就感到冷了,有人跺着脚,有人搓着手,有人咒骂老天不该下雪,有人祈祷快快放晴。
“要是郭偃在就好了,让他占卜下我们去齐国好,还是去楚国好?”重耳眼望头上铅一样沉黑的云,仿佛自言自语。公子身边围起几个人,好似一个移动的火炉为他取暖。
介子推脑子里浮现出那个脸方、耳大、眼睛老是眯着的掌卜大夫,他看起来似乎缺少精明,其实心中有数。君上立骊姬为夫人前,让他占卜,郭偃从龟壳开裂的纹路上,读出不吉之兆。君上很不满意,又让史苏以蓍草重占,结果出来,史苏觉得不吉。不待史苏解释,君上自认为吉。郭偃劝阻,说先有象后有数,从筮不如从龟。君上不从。郭偃是与公子相从最善的掌卜大夫。介子推用目光扫了一下,他不在。
“不用占卜了。”站在右边的狐偃,头昂向公子,“齐、楚两国路程那么远,他们的期望值又是那么高,这个困难时候前去投奔,并不合适。”像在深深思索,他长长吸进一口气,随即吐出来。“路程远,难以到达;期望值高,再从那里离开也难。”重耳右肩放低,侧身向着舅父,以便聆听。“我们不能去往这两个国家,不能寄希望于他们。”站在远处的魏犨,看到他们在商量什么,大步跑了过来。颠颉仿佛一个影子,跟在后面。重耳停下步子。“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恐怕还是前往狄地的好!狄地接近晋,互相之间没什么来往。狄人蒙昧简单,况且对我们君上多有怨恨。”站在公子左边的赵衰与胥臣望着狐偃,欲言又止。“距离近,容易到达;不通来往,容易藏在他们中间;积有怨恨,我们又能与狄人共同承担忧患。”
众人身上,突然照上一道白光。他们不约而同抬头,日头从铅也似的云后透出。见大家收回目光,狐偃又开口:“如果现在我们去往狄地,免除这份被追杀的忧虑,同时观察晋国国内的变化,看看诸侯有什么动静,就一定会成功。”
话刚落地,魏犨想起狄地可以算是狐偃的故国。君上一次伐狄胜利,纳了狐氏二女,大戎狐姬与小戎子。狐突一同至晋,做了大夫。
狄地是公子舅家所在,也许小时候,重耳曾去过那里,越过黄河,到达那片野茫茫的草原上。那里竖起一顶顶白色毡房,人也着白衣,远远地看,一片白。他们天性豪爽,食肉饮酒。狐偃与狐毛回过老家,也许不止一次,但也不会太多。流淌在他们血管中的那份粗犷,早已变得精细,但从机警的目光与迅捷的动作上,仍能寻到先辈那份异域之风。
掉转车马,队伍开拔。马好像不大情愿,挣扎着,这是它们的天性。人则非常乐意,他们找到了方向。白日高高地,一片刺眼的光照在雪地里。谷地渐渐与他们分离,就像从没被打扰,它又恢复了久远的寂静。他们顺着介子推刚才走来的路,也是他们走来的路,登上坡头。
走在雪上,人马聚精会神,以免脚下打滑。一条一条山梁,犹如巨大动物的白色骨架,横陈天地。人的思绪这时候打开了,想起离开没有几天的家、家里的亲人,他们那儿也下雪吗?下得大不大?介子推脑子里,浮现出母亲。
“母亲,我打算出门,追随公子重耳,又放心不下你!”
“士志在四方,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母亲回答。宫中不好的消息,一个一个,从都城传到乡下,人们议论纷纷,母亲也听说了:骊姬作乱越来越大,为了让她儿子奚齐继位,唆使君上将太子申生与公子重耳、夷吾调离都城。一步步地,逼得申生自缢了。申生近乎完美,一说起他,人们总是叹息不止,有的甚至掉下了泪,母亲也撩起衣襟,背过身去擦拭眼角。申生死后,下面要对付的,自然就是重耳和夷吾。
“我听说重耳公子平时话也不多,但做事合情合理。”
“公子气度不凡,有许多贤士追随他。他在蒲城体恤百姓,深得人心。可那个无理的骊姬,派出寺人披前去刺杀,没有得手,砍下公子的一段袖子。公子只得离开蒲城,踏上流亡之途。”
母亲叹一口气:“我听说他都不让蒲城的百姓抵抗,说是不能反对父亲?”
“我一直没有前去蒲城追随他,一是放心不下你,二是——”介子推望着母亲:“有那么多人在他身边,也不差我一个。现在公子被逼出亡,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我前去追随,也许能够出些薄力。”
“去吧!母亲还行,自己照顾得了自己,再说还有你妹妹,有什么事,我会托人捎话给她的。”
介子推脑子里闪出妹妹来。父亲死得早,母亲拉扯他们兄妹长大。父亲死后,家里衰败下来,车、马后来都变卖了。恍惚听人说起,他家出自周天子血脉,后来流寓晋国。妹妹出嫁一年多了,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今年麦子收割的时候,如今已是天寒地冻了。
又下雪了,是小雪。雪粒落在人的脸上、颈上,落在马的耳朵上、脊背上,落在寥寥的几辆车上,落在斜指天空的戈上,落在前面的路上、后面的辙上,落在近处、远处的山坡上、谷地里,也落在早已远远抛在身后的柏谷中。他们行进在若有若无的雪中,仿佛已被天地遗忘。
只有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与衡额上銮铃丁零、丁零的响动,单调地重复着。
介子推衣带上的黑边,在雪地里那么分明。